冉青雲以一位富貴之家的子弟而闖出了這樣的滔天大禍,逃出了城圍,他卻跟沒事人兒似的,一點也不發愁。他洗過了澡,又跟人家打了這麽半天,他已經餓了,就跟他的健仆說:“咱們先找個地方兒吃飯要緊!”


    這左安門本來是北京外城——外城一共有七座城門——之中最偏僻的一個城門,關廂隻是短短的一條街,買賣十分的冷落,所以連一家較大的飯鋪也沒有,不是太髒,就是裏邊的人太雜亂。找了半天,才找著一家門口兒掛著一個笊籬——即是撈麵的家夥——這麽一家店房。冉青雲就說:“好啦!就在這兒吧!這個地方也有地方兒喂馬,假若今天還不把事情辦完,我就住在這兒啦。”


    於是主仆二人走進去,大白天的本來沒有什麽人來投店,可是這裏的店家見冉青雲穿著很闊,又有馬,又帶著仆人,所以也不敢細問,就趕緊將兩匹馬接過去,送到馬棚下去喂水跟草料;而給他們主仆,找了一間在這個店裏可以說是最寬敞也最幹淨的房子。


    冉青雲就叫店家快去做飯,在轉向他的健仆說:“你快進城去,通知十二小姐,就把咱們剛才的事情跟她說一說,就說我已經闖下了漏子啦!問自己不怕去打官司,殺人無理應當償命,但是我的父親做過步軍統領正堂;我要是打了官司,就是給他老人家丟人,所以我想遠走高飛。她是我的妻子,雖沒有過門;並且他的父親輔大人早就想不認這門親事了,可是她自己還沒不認。你就快去跟她說,叫她趁此時期,跟我遠走天涯,也落個逍遙爽快!”


    他的健仆點頭答應著,可是還有點猶豫,不敢當時就進城去。冉青雲又說:“還有一件頂要緊的事情呢,就是謝琴官的下落。昨天晚上他從衝天招牌上逃去,不知他到底逃到那裏去了,使我很不放心,你去叫十二小姐今天務必想個法子把他的下落打聽打聽……”


    他說到這裏,他的這裏健仆就搖頭說:“我看十二小姐也是沒法子找出謝琴官的下落,因為它是一個賊,可上那兒打聽去呀?”


    冉青雲發急的說:“你就不必多廢話了,你就把我的話轉告她就行了,十二小姐本事很大,你就不用管她怎麽辦了,快點去!”這健仆也不再言語了,他也不在這兒吃飯,馬也不騎,就暗帶短刀,進城去了。


    這健仆今年才十八歲,他的外號叫小犀牛,本姓倪,他的父親倪震天,保鏢一生,走南闖北,後來為朋友所累,吃了官司,死在步軍統領衙門的監牢裏。留下一個兒子,那時才將十歲,便被冉青雲的父親冉大人所收養,名為仆人,卻待之十分的優厚。也不知原來他在那麽小的年紀,便已有了一身純熟的武藝;冉大人死了,家道中衰,所有的舊仆全都走散,隻有他一個人依舊緊緊跟著冉青雲而不肯走。冉青雲那個人,狂放好鬥,見著閑事就要管,不顧身分,不惜金錢,把家當花得越來越光,而仇人結的是越來越眾;要沒有小犀牛保護著他,他早就遭了仇人的毒手了。


    小犀牛因為早就跟隨他的父親行走江湖,他的父親雖早就死了,可是提起倪震天之名,仍然是無人不知。他雖然不常向人提說,可是他父親的舊日朋友在京的依然有四五個,有時候他還要去看看。所以他雖也是才在城裏跟人兇毆了一陣,保護走了冉青雲;他可是一點也不怕,照舊進了城。


    先到他父親在世時的一個朋友的家裏,出了托那個人去給打聽謝琴官的下落,他並在這裏找了一身鄉下人穿的衣裳換上;在臉上抹了點煤灰,把辮子剪短了些,重新編上,故意弄亂,還灑了一些土。這樣一化妝,就像是個鄉下人,跟剛才的模樣完全不同了。


    他就一直前往柳樹井,到了輔大人的家門前。這裏還正為‘十一太子’辦著喪事,來弔唁的人依然絡繹不絕。


    門前聚著一群要飯的,輔宅的一個仆人正在發怒的嚷嚷:“你們這一群要飯的花子,也太沒有眼色。往常這裏全都不打發你的,今天這裏出了事,上上下下都正在熬心的時候,你們還在這裏攪哄,是找揍嗎?快去!滾開!滾開!……”又自言自語的罵著說:“今兒這日子,飛鉤伍降龍可又他*的不來啦!昨兒在這兒一直待了一天一夜,不是他,還許不出這些事來呢!昨天拜壽賀喜,有三台大戲、幾十桌席。他這一來——今天,我就沒見他來照麵兒,也不派人來攆一攆這些要飯的。平時淨聽人說他有本事,現在可看出來了,原來他是這般無用!”


    這在嘮叨著,小犀牛就來了。上前作了一個揖,怔怔柯柯的,口音立時就改了鄉下味兒;說他是這裏服侍十二小姐的仆婦起媽的兒子,起媽可早就告了假迴家養病去了,現在是因為有點事,叫他來;見了這裏十二小姐的麵,要當麵說……


    門口這正在氣惱的仆人一聽,就要抬腳踢他,說:“快滾一邊兒去!這個時候誰還有工夫給你去迴這閑話,十二小姐也正忙得連屁股都歪了!……”說到這裏,他可趕緊又迴頭看了看,仿佛是恐怕被十二小姐的心腹人給聽了去,那可罪過不小!


    當時這個仆人見說錯了話,很是害怕、後悔,威風也就下了點啦!隻說:“這兒的起媽有七八個啦!我都不認識,誰知道你的媽是那個個?幹脆!這時候沒有工夫,你快走吧!有什麽事,等著這兒辦完了喪事,你再來。快走快走!別在這兒擋著道兒!……”


    於是拿手驅逐著。小犀牛卻向旁邊另一個年老的仆人直作揖,好像要跪下磕頭央求。依舊作出鄉間的口音,說:“你行好,替俺向十二小姐迴一聲吧!俺真是有要緊的事,俺媽在家裏病得要死啦!”


    這個老仆人倒還是心腸軟的人,同時似這類仆婦因病或死在家裏,家裏的人來求助的事,因為這裏的仆婦是太多了,所以也常有。十二小姐又與別人不同,她向來待人最厚,仗義疏財,所以今天這裏雖然有事,可是這事情也不好給他耽誤了。於是這老仆人就叫小犀牛往遠著點兒去站著,他就給進裏邊迴稟去了。、


    小犀牛在大門旁十多步以外柳樹下站著,等候了一些時,忽就見由東邊來了一群人,為首的就是黑蜈蚣晁四。他雖然身上的水還沒幹,形象極為狼狽,但是氣勢洶洶。跟他來的還有黎三娘,有賽秦瓊等一些官人和鏢頭們,先來到大門前說:“冉青雲要是來了,把他揪住。宅裏的十二小姐要是出門,也別叫她走。你們要攔不住,就找我們去,不用怕他們。現在官司已經出來了,管他*的什麽小姐跟少爺,一個也跑不了!”


    說畢,他們還向著小犀牛望了一眼,他們可沒有認出來;就齊都跟虎狼似的,進那大車門裏去了。那大車門,有從崇文門大街剛看完這些人同冉青雲兇毆、大鬧澡堂、刀傷人命,現在又跟到這兒來的。有的是為弔祭王瑾和江苞,所以那邊比這邊人還多,而且近於胡鬧起來了。把和尚、道士、尼姑都請來了不少,就在馬圈裏‘叮兒當兒’響起了法器,比這正院裏‘十一太子’仿佛更顯得‘哀榮’。


    亂騰騰,大車門裏的事,好像連主人也管不了啦!待了一會兒,又來了北京城有名的鏢行前輩神鞭林五公;帶著燒紙跟鋼鞭來的,看這樣子也不但是為祭奠他的老朋友江苞和王瑾,並還要幫助捉拿冉青雲。裏邊更急匆匆的走出來人,說是要去到‘冥衣鋪’去催著快些把訂下的紙人兒做好。


    黑蜈蚣晁四親自追出來,再三再四的叮囑說:“得添做兩個,一共做四個,叫他們寫好了條子貼在紙糊的人的背梁上,記住了!一個實寫上謝琴官,一個寫上鐵金蓮窈窕俠女管月姑,一個就寫冉青雲,另一個是冉青雲那個跟班的,不知他叫什麽,就寫上個‘王八蛋’就行啦!……”說完話,又進車門裏去了。


    糊了紙人是為了待一會拿在大街上燒的,為解恨的。然而這門前的一些閑人聽了,可更高了興啦!嚷嚷著說:“等著看吧!待一會,還要燒紙人哩!——可真有意思!”


    大門前,那個剛才直驅逐人的那仆人,現在對於這些閑漢,可真沒有法子哄攆了。他並且聽了別人說話已經聽出了神,別人所說的就是剛才澡堂子、崇文門大街,冉青雲演的那一場驚人的大武戲。


    又來了個腆著大肚子穿著白布孝衣的小矮胖子,這時吳鐵肚。他已經知道,那一場兇悍早就打完了,冉青雲逃跑已無蹤影。黑蜈蚣晁四把死者小哪吒刁隆的屍身送迴了家,又邀請群雄來這裏為江苞、王瑾辦喪事——小哪吒的喪事,也許明後天再說,那也不能不熱鬧。


    尤其現在,傳出風聲來是:如若捉不著冉青雲,可就要捉十二小姐,所以吳鐵肚趕快又來啦!十二小姐那麽一個嬌姑娘兒,海域什麽不容易捉的呀?捉那麽一個,倒有好看;亞賽戲台上演的那‘青石山’捉拿狐狸精、‘泗州城’捉拿女水怪、‘百草山’捉拿王大娘,那都是好戲。他也得來幫個忙兒,顯一顯身手,同時還賃了一件孝袍子表示著哀悼。得洗刷洗刷,別叫人疑惑謝琴官還在他家,更別叫人知道謝琴官跟他的妻子紀湘娥——聽說‘有一腿’!


    人都來了,隻是不見飛鉤伍降龍。


    小犀牛在那邊等著很是著急。又過了好大半天,剛才為他進去迴話的那個老仆人才出來,吐吐舌頭說:“我為你的事情,可真費了大事啦!我一進內宅,就被大管事的起順把我叫住,盤問我半天,他說是這宅裏倒是有幾個起媽,可不是他的兒媳婦、孫子媳婦,就是他的本家,再沒有什麽叫起媽的了。伺候十二小姐的幾個老媽子,也沒有一個姓起的;他說你是特意來胡攪,趁著這兒正有事,你來蒙事,他要叫把他交給在這裏的官差抓起你來辦,幸虧十二小姐的大丫嬛香雪,趕過來聽明白了,就立刻迴稟了十二小姐。到底十二小姐那個人好說話兒,就把起順攔住,叫我傳你進去,你可還得小心著點!進去說完了話,就快出來!”


    小犀牛故意做出傻樣兒來,點頭答應著,隨著這個仆人進了大門、二門,這院裏就給十一少爺正辦著喪事。因為有十二小姐管理著,所以雖然人也不少,可是秩序井然不紊。十二小姐輔若梅早已料出來是有點事,所以早就在房裏,隔著玻璃向外看;她一看,就看出來這是冉青雲的那個健仆小犀牛。於是她就趕緊令香雪迎出去,把小犀牛暫時領導那後花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燕市俠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王度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王度廬並收藏燕市俠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