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青雲的家,就是已故的前步軍統領正堂冉大人的私邸,不過現時已不似過去那樣煊赫。他是一位聰明的少爺,風流的名士,而且武藝精通;但他可是他父親的不肖之子,並不承繼門風。他的父親去世不過六七年,他便把家產揮霍得淨盡;他都交了朋友了,賙濟給窮人了。落得現在他正院租給了一個商人,開了當鋪,他隻住後院。所以現在這輛車來了,就停在後門兒。他一邊讚佩道:“我第一次遇見這樣的奇事奇人!謝琴可當為今世的飛俺、大忠、大孝、大義、大才!”又歎氣,仿佛發愁不知謝琴跑到那兒去了!


    他的未婚妻也是他的表妹,十二小姐輔若梅,卻在車裏說:“快叫開門吧,我得歇歇兒啦!我都累啦!”趕車的也幫忙冉青雲去叫門。但這個門,非冉青雲自己叫,就絕叫不開;他是有暗號的。他把門“叮叮叮”!“咚咚咚”!門環當做鑼,門框當做鼓,這樣捶敲了幾下,裏邊就有人開了門。


    開門的是他的一個健壯的小廝,同時交給他一口寶劍。其實他現在有一口刀、他就一手持刀,一手握劍,護衛著自己;帶領著嬝嬝娜娜的他的表妹未婚妻,這才進了門。


    院子很窄,房屋不過數十間;進了屋,他雖然穿著華貴,而屋中卻似貧家。在當中供著他先父的遺容和省錢佩帶過的寶劍,花梨紫檀的器具都已東倒西斷,古瓷瓶成了水罈,繡墩也成了兩瓣;書堆在地下,槍、棍可放在床上;貓兒餓得直叫,鷹卻在籠裏拉屎。燈可頂亮,油也溢出來了,光輝燦爛,照得這屋裏更顯得淩亂不堪。


    十二小姐輔若梅真沒地方坐,她皺一皺眉說:“你看,我才有半個月沒來,又亂成這個樣子了!”


    冉青雲卻說:“誰要有耐心收拾屋子,誰就是個俗人。”


    十二小姐瞪了他一眼,說:“天下的人隻有你不俗?”


    冉青雲伸著手指說:“還有兩個:一個就是你,另一個是謝琴官。”


    十二小姐頓頓纖足說:“你還提謝琴官呢!因為他一個人,惹下的這些禍,可怎麽辦?”


    冉青雲說:“好辦得很,本來我已經結下了許多仇人,在家裏也不能安居,今天不但招惱了伍降龍,還更惹起來鐵夜叉。謝琴官是與劫皇綱的案子有關,這事非同小可。剛才我已被人視為琴官的一夥;還幫助他抗拒官人;雖沒當時被抓,但光憑我父親生前的麵子,究竟不能長久。所以我在京待不住了,我想再見琴官一麵,我就得遠走高飛。


    “你呢,家裏鬧成那樣,以後後患尤深。你父親早先害過人家的爹媽,如今人家找來了。雖然他利用替身,多方防備,可早晚也得給人家的爹媽抵債,因為這是天理昭彰。你父親又嫌貧愛富,隻認我是表侄,不認我是女婿,你我二人更是難以完婚。不如你跟我遠走天涯,倒落個逍遙爽快!”


    十二小姐垂下淚來了,說:“我倒是也願意跟著你走,可是……”搖了搖頭又說:“不行!我不能離開我父母!雖然他們的人都不怎麽好,我也不能離開。因為你別看我那個家、那麽些人,要是沒有我,就得全反塌了天,這你不能夠不知道!”


    冉青雲微微的歎氣,又佯笑著說:“既是這樣,話就都不必再提了。隻恐怕你家裏的事,從今天起,是越來越糟糕。”


    十二小姐搖著頭說:“也不至於。反正由今天起,我就挺起身來,反正今天謝琴官是我給放走的,以後再出什麽事,就由我來當!”


    冉青雲沒再說話,十二小姐也不言語了。


    此時窗上已發了白色,冉青雲就說:“天已亮了,反正事情如何,今天總見個分曉。咱們且不必多加談論,已有多日沒在一起對劍了。現在,你拿上寶劍,我也拿上寶劍,咱們到院中再對比一番怎樣?”


    十二小姐卻微微的跺腳說:“現在誰還有那些閑情?昨晚我家裏遭了那麽大的事,我十一哥被謝琴官用鏢打傷了,還不知道傷勢輕重呢!”


    冉青雲說:“你那十一哥呀!他受的傷應當重些。”


    正在說著,外麵就有人急急的叫門,冉青雲用的那健壯的小廝跑進來說:“宅裏派人找十二小姐,請急速迴去!”


    十二小姐趕緊站起身來,又斜瞟了冉青雲一眼,說:“你不也再去一趟嗎?”


    冉青雲卻微微的笑著說:“你的那個家門,恐怕我已是不能夠再去了!”


    他的這樣冷淡的表示,使得十二小姐很生氣,並且有點傷心;不過這時候沒有工夫和他爭論,遂就出屋匆匆的去了。到了門口一看,除原來的那輛車沒走,還另外派來了一輛,但冉青雲連往外送都沒送。她隻得獨自坐了一輛車,後麵那輛空車跟著,就逶迤的走著。


    走到前門大街的時候,見街上聚著許多人。她扒著車簾往外看了一看,原來就是昨天鋸倒的那個衝天招牌;現在雖說已經順過來了,不至於妨礙車馬,可是還在地下躺著。所以招了這些人圍著看,也有官人在那裏,隻是沒見飛鉤伍降龍。當下她的心裏很急,自己從出事之後,就獨自出來了半夜,一定很使家裏的人生疑的。假若父親要是嚴詞的問我,我將用什麽話去迴答?


    車到了柳樹井,十二小姐輔若梅進內一看,就很是驚訝,因為在第二進院的當中,就停放著一口棺材。她想:王謹跟江苞死了,也不配把棺材停在這裏呀!何況隻是一口?她就向特意迎出來的大丫環香雪問了問,香雪卻說:“這棺材裏是咱們的十一少爺呀!昨天半夜被那個賊打了一鏢,到今早晨四點鍾的時候就死了!”


    十二小姐吃了一驚,心中十分的悲痛,不但悲痛她這哥哥的慘死,而是痛恨:謝琴官那樣一個可愛的人,他怎會與我家結上了這樣的仇上之仇、恨中之恨?昨夜我放走了他,那更是我的罪過了!她走到內院,先想去見父親,然而宅裏的人,恐怕隻有一兩個親隨吧?誰也不知道輔大人輔侯爺現在是在那個屋裏了。自從天才亮,就有許多官員前來慰問;然而誰也沒得見著,她雖是親女兒可也無法去見,心下甚急。


    這時輔大人究竟還在不在這園裏,也是無從得知。她也顧不得去休息,趕緊就先去看望嫡母。隻見正太太正在大哭她那親生的兒子,並向她問:“到底是誰把那個小賊,那唱戲的謝琴官給放走了的?”她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一定是他自己逃走的。”


    正太太又哭罵著說:“給我把柳鶯官捆起來!我那兒子活著的時候,屢次要想把她收房,可是聽說她尋過兩迴死,怎麽也不願意。昨天又是她跟那兇手在一塊兒唱的,他們一定是合謀害我的兒子。我非得叫把鶯官那小賊人,跟我的兒子埋在一塊兒不可!”


    十二小姐急忙給勸解說:“那樣一來,我十一哥在陰間也是不得安呀?柳鶯官既是那樣壞,她到了陰間,還能害我的十一哥呀!”當下她把這位已經成瘋子一樣的嫡母,暫時哄住了。她就趕緊迴到自己房內,叫香雪急速的把那柳鶯官找來,給了她一百兩銀子,幾件衣服首飾,並轉令香雪吩咐那呂萬能及宅中的一切人,都不許攔阻,並不準聲張,就當時令那柳鶯官逃命去了。


    宅中現在辦起了喪事,親友及一些大小官員來這裏慰問的、弔祭的、絡繹不絕,比昨天仿佛更熱鬧。大事情全由這裏的大少爺現任戶部尚書輔正堂辦理,內宅裏全聽十二小姐輔若梅的話;仆人裏是那年紀老的仆人起順,最為拿事。護院的頭目現在隻剩下黑蜈蚣晁四一人,他簡直兇煞附了體,手提明晃晃的鋼刀,到馬圈裏停放王謹、江苞兩口靈柩之前,大聲的哭祭,說:“我一定給你們報仇!”


    這裏是另辦喪事,出入的人全由車門行走。來的各處護院把式、各鏢店的鏢頭等等,可就多了,都在大談昨夜之事。癩子盧大說:“可把飛鉤伍降龍氣得不得了!賽秦瓊今天必自天津府趕來,待會兒我們還要到神鞭林五公那兒去喝酒。北京城四十二家鏢局,五百七十多名鏢頭,這次就要聚集在一塊;幫助官人,捉拿那小娘們似的謝琴官,他決跑不了。”


    吳鐵肚也在這裏了,哭喪著臉說:“琴官就是我們家裏的徒弟吧?可是收他的時候,我們不知道呀!為什麽今天一清早,伍班頭就派人把我爸爸鎖去了?幸虧還沒帶走我的媳婦。可是保人原是西邊謝家店的老謝呀,他跟謝琴官大概是一家子。”立時就有人站起來說:“找老謝去!”


    忽然另來一個人站起身來擺手道:“你們誰也不必去找,這事用不著連累別人。昨夜前門大街上出的事。無人不知。玉臂猿猴唐賜誤受箭傷,頭上且被刀背所砍,至今性命難保;追風腿是被衝天招牌砸傷,說不定得落個殘廢;胡天永肩中一刀,現仍昏迷不醒;焦敬昨夜惡鬥了一場,舊仇加上新氣,已經吐了血;他的老婆黎三娘現在家裏磨劍,預備替夫出氣。鬧的這些事,都是誰?不單是謝琴官!憑謝琴官一個無名小輩,昨天晚上他本來跑不了;幫助他的,使他跑了的,那就是……”


    說到這裏,他四下張望,說:“在這裏說也不要緊,那人大概你們也全聽說了。就是這裏的貴親,咱們往日的仇人,那個冉青雲!”


    說這話的人,也是京城有名的人物,現在廣王府充當護院,姓刁名隆,綽號叫小哪吒,他是已死的猛霸王江苞的徒弟。大家本來都知道此事,可還沒敢說出口。如今經小哪吒這樣的一激,大家就無不暴跳如雷,一齊擦拳攘臂,高唿說:“找他去!誰管他是誰家的親戚?”


    黑蜈蚣晁四把鋼刀向靈桌上一拍,瞪起兇眼,說:“我全都知道!我可是在輔宅吃了一輩子的飯;冉統領在世的時候,我也見過。多少日來,冉青雲欺負我的朋友,我就不管。現在,媽的!什麽都不能說了,我不單立刻就要去宰了他冉青雲迴來,這兒還有一筆帳呢!昨晚幫助謝琴官逃走的,還有一個人……”


    有人就推他,說:“那就先別說了!”黑蜈蚣卻掄刀跳起來喊道:“什麽別說。今天這筆帳要一塊兒算!”大家鬧哄哄的說:“走!走!……”當時,人聲喧嘩,腳步亂響。拋下了這裏的兩口棺材,就自車門擁擠著出去了——去找冉青雲!


    這時天色尚早,街上的人本來還不甚多,可是這一群人足有二、三十個,個個又都兇眉惡眼,怒氣衝衝;一邊走著,一邊還嚷嚷著、談論著、謾罵著、揮拳逞能,並且他們身上還多半帶著匕首、梢子棍、繩鏢等等的家夥,所以也就招人注意起來了。有些人就跟在他們的後麵,去看熱鬧。走到瓷器口,路過鐵夜叉焦敬的那鏢店門首。焦敬的妻子黎三娘是個又胖又高大,非常潑辣的娘兒們;手拿著新磨得光亮耀眼的寶劍,帶著幾個人,正在門口兒等著呢!


    見了他們,黎三娘就過來,當這個叫“大哥”,當那個又叫“二弟”,她說:“真想不到,昨兒夜裏,我是沒在家;因為我外甥媳婦要坐月子。我給他們幫忙兒去啦!我的當家的,他這些日子給衙門幫忙,捉拿劫皇綱的賊,我就沒往心裏放。我想那麽多的人捉拿一個,又不是什麽有名兒的,到時還用得著我當家的動手嗎?他鐵夜叉也不是三歲兩歲的孩子,我又不是他的媽;媳婦老跟著男人,別看我都快四十歲啦,我還真覺著害羞呢!


    “沒想到就差一步,等著我在快天亮的時候,我外甥媳婦養下來孩子,我趕緊跑迴來一看,好!我那當家的——你們的焦三哥,吐了一地的血,把我嚇得……我還以為他是受了傷了呢!後來一細問,敢情……好!真氣死人!北京城想不到出了飛賊,由衝天招牌上就跑啦!是一個唱戲的,這不說啦!還有以前步軍統領正堂的大少爺,輔大人府裏的十二小姐,都給飛賊幫忙。這麽說來,那飛賊的來曆還是不小呢!


    “好!我倒要鬥一鬥他們,寶劍我有半年沒有摸啦!現在我又特意磨了磨。剛才我聽說你們快來了,好!咱們現在就去找冉青雲。惹了闊大爺要是犯罪,由我去承當。找完了他我還得找那十二小姐去。反正她是個娘兒們,我也是個娘兒們,倒瞧我們兩人是誰撕得過誰?”


    眾人說:“好!三嫂子您去領頭,咱們非得找冉青雲去拚拚。誰管他是個闊大爺還是窮大爺,咱們就拿他當賊辦。謝琴官那小東西,今天之內也非得捉著;把輔家的丫頭也捆起來——得罪了輔大人,咱們也不管啦!反正他們三個人都是賊,都跟劫皇綱有關。有飛鉤伍頭兒可以給咱們作見證,把冉青雲、謝琴官、輔家的丫頭全送往衙門,看到底辦他們不辦!”


    黎三娘說:“我不為別的,我就為給我當家的出這口氣!”黑蜈蚣晁四、小哪吒刁隆,齊聲說:“還得給王謹、江苞、唐賜、胡天求、追風腿,都報仇!”黎三娘說:“你們哥幾個手裏還都沒有拿著家夥,就進我院裏拿去吧!”


    於是這些人就都跑進院裏。焦敬夫婦開設的這個鏢店也有多年了,夫妻倆又全會武藝,所以院裏的刀槍棍棒很是不少。這些人進去,連頂門槓子都給拿出來了。晁四、刁隆,連吳鐵肚也在這裏,他們都進屋去看了看焦敬。


    焦敬躺在炕上把昨天夜裏在前門大街的事,又都跟他們說了說,氣得晁四掄刀砍桌子,說:“我真沒想到冉青雲跟輔若梅竟護著賊人,那賊人還是仇人。謝琴官就是關西鳳凰謝鳴霄跟鐵金蓮管月姑生下的孩子,跟輔家有二十年的冤仇!……”


    於是有些人又向他詢問,到底是怎麽迴事?晁四跺腳著急的說:“這時那有工夫細說?咱們快走吧!別叫冉青雲拐了謝琴官,跟輔若梅再一跑。輔若梅又有錢,他們要跑到關西,勾上鐵金蓮窈窕俠女管月姑,那娘兒們是綠林出身,江湖上淨是朋友,咱們可就追吧!追到她窩裏,可就都出不來啦!”


    這時候,那吳鐵肚一聽,趕緊就扔下剛拿起的一根木棍,悄悄的溜啦!黎三娘卻更嚷嚷起來了,說:“喝!原來這個案子裏還有俠女?還有什麽娘兒們!我是一個娘兒們,我可專愛跟娘兒鬥,好啦!快走快走!在北京今天就把事都得辦完,明天我就一個人兒走,找那什麽琴官的媽去!”當下黑蜈蚣晁四也大聲嚷嚷著:“快走!快走!誰不去誰是撓小子!”(“撓”即“不好”的意思)當下“忽隆忽隆”,一幹人都出了鏢店又走了;走不遠就到了冉青雲的家。


    原來冉青雲沒在家,據他那身體強壯,渾頭渾腦的小廝,發誓賭咒的說:“我不說假話,不信你們進來搜。我們少爺,因為昨兒一夜沒睡覺,今兒天將亮,送走輔宅十二小姐,他就一個人上澡堂子洗澡去啦!澡堂就在大街上,浴升堂。我說假話我是忘八蛋,你們誰要不敢去找他,誰也是忘八蛋!”


    眾人聽了,更氣起來,刁隆拿著刀就過去,問說:“你說的是什麽?我先把你這小子宰了,試試刀!”晁四卻把他攔住,說:“先不用跟他惹氣,咱們留著力氣,先找他主人去,反正他也跑不了。”說著就又一同掄刀舞杖的直奔那浴升堂。


    然而黎三娘可作了難啦!那是男人們洗澡的地方,她雖然潑辣,豁得出去吧?可是那個地方兒,她也是不好意思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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