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人固然呆了一下,連李不還這個曾經與她擁抱接吻過的人,也不覺怔住。


    當宇宙的秩序恢複如常運行,那中年人一躍入室,柔聲道:“大小姐,妳還記得我麽?我是晏潮,我以前在春風樓的!”


    “春風樓”的主人姓劉,地點在揚州,與同在揚州的崔家“花月樓”並稱春風花月樓,乃是武林聞名的世家。


    由於崔家和劉家往還極之密切。


    所以雙方所用之人,大都認識或者見過。


    崔家大小姐就是崔憐花,她欣然而笑,道:“啊呀,是晏大叔,我當然記得你。大哥哥呢?他在哪兒?”


    晏潮道:“我離開春風樓有一段時間了。所以劉少爺的行蹤毫無所知。”


    他們口中的“大哥哥”“劉少爺”乃是同一個人,就是武林著名世家“劍劉”,亦即是揚州的春風樓。


    這劉家唯一傳人就是劉雙痕。


    崔憐花姐妹向來叫他“大哥哥”的。


    崔憐花訝道:“你離開了?離開是什麽意思?”


    晏潮道:“那意思是說我不再是在劉家做事了,時間過得可真快,一晃眼已經超過三年了。”


    崔憐花道:“那麽你怎會在這兒出現?你怎知我是大小姐?”


    晏潮笑一下,道:“說來話長,反正是二小姐叫我照顧妳和保護妳。所以我當然知道妳是大小姐,決不會錯認妳是二小姐。”


    崔憐花鬆口氣,道:“原來如此,既然是你保護我,我就放心了。”


    晏潮摸摸已經稍呈灰白的鬢發,深思一下。


    他才緩緩道:“大小姐,這兒不是揚州,時間亦不是幾年前,所以很多事情很多關係都發生了變化。”


    崔憐花漫然嗯了一聲,道:“當然會有很多變化。佛家的空性哲學,大部份基礎就是世上有變幻不定的現象。如果是永遠不變,世界上就沒有新的麵貌。既然是必有變化,那麽所謂的悲觀論者何必悲觀?宿命論者以及機械論者又何必牢牢抱住他們的理論?命運當然也不可例外會有變化,你說對不對?”


    晏潮目瞪口呆了好一陣,才迴答道:“這些話恐怕隻有等到劉少爺來跟妳談了。”


    崔憐花微一定神,正視他道:“那麽你想告訴我什麽?你的聲音好像有點不自然,好像有些話不太好意思說出來似的,你是看著我長大的長輩,為什麽有不好意思說的話呢?”


    晏潮沉吟一會,才道:“我的確不好意思。”他麵色忽然一沉,變得冰冰冷冷:“但我卻不得不說,有些事我也不得不做!”


    崔憐花飽曆風霜,芳心已知不妥。


    淒婉笑了一下,心情忽然有如亂麻。


    事情正如她自己剛才說的,總是變幻不定。


    誰能想得到這個晏潮——看她從小以至長成之人——竟會有不利於她的圖謀呢?


    不過其實也沒有什麽大不了,假如已經不活在世上,任何事情馬上都沒有意義,亦沒有傷害了。


    “好吧,請告訴我。”她說:“我隻希望你做的事情,雖然有損於我,卻必定能夠對你有益便好!”


    若果是損人而不利己之事,大概隻有傻瓜才會去做。


    晏潮是不是傻瓜呢?


    男人有些很奇怪,有時候在女人麵前,往往會做出比傻瓜更傻之事。


    晏潮輕輕道:“我可能會因為做這件事而死。不過,我又可能認為死也值得!”


    崔憐花一陣心跳,搖頭道:“你不必說了,但我仍然希望你再考慮一下,死亡是這一生之終結,你真的值得這樣做?”


    晏潮越來越堅決,道:“值得,如果我能夠得到妳,雖然不是地久天長,雖然隻是一會兒,死了也是值得的。”


    崔憐花心下憫然,同時又感到大禍臨頭之壓力痛苦。


    何以男人總是勘不破美色這一關?


    何以明知對方並不願意,自己竟也肯付出巨大代價?


    甚至付出生命也不退縮後悔?


    女人和男人的差異何以有這麽多?


    這樣說來,豈不是千秋萬世之後,男女都無“平等”可言?


    正如你一定要視黃金為石頭一樣,其實豈有可能?


    你豈能把石頭弄成一串細微精美的項鏈?


    你豈能把黃金和石頭的功用價值一視同仁?


    平等固然不是相等,但至少含有部份相等的意味。


    而我們現實生活中,決計不能把黃金看作石頭,或者將石頭當為黃金,即使是一部份相等,亦不可能。


    男人與女人亦複如是。


    如果說都是生命,那麽人和螞蟻都是生命。


    如果說大家有喜怒哀樂情緒,猿猴亦有。


    總之男人不是女人,女人亦不是男人。而此一論點,跟公孫龍子的“白馬非馬”理論不盡相同。


    大凡一些意念,一些計劃,如果不說出口,很容易就勾消而胎死腹中,如果說了出口,或是見諸文字,就變成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崔憐花柔聲道:“晏大叔,我可以忘記你說過這些話,你相不相信我?”


    晏潮身子挺得筆直,氣概倍增。


    他道:“不,妳不必忘記。我隻希望妳看清楚形勢,希望妳知道什麽是可以避免,什麽是不可避免的。這樣,我們大家可能好過些!”


    她當然看得清楚形勢。


    既然現下隻是手無縛雞之力而又千嬌百媚使男人垂涎的弱女人,在目下全無外援也無人保護狀態下,還有什麽辦法?


    她抗拒得了麽?


    如果她知道外麵還有一個暗殺道超級高手李不還,正在默默注視此一事件上演,也許她的反應就大不相同了。


    她淒然微笑,道:“晏大叔,你知不知道,生命很容易毀滅?”


    晏潮身子一震,道:“妳這話是什麽意思?”


    崔憐花道:“我的意思很簡單明顯,你其實亦不是不明白,尤其在武林高手來說,毀滅別人生命,往往比毀滅自己還容易。”


    晏潮忙道:“別急,我們先談談。”


    他心中可真害怕這個美女突然變成一朵凋萎之花,變成沒有生命的軀體。


    在平常人而言,殺死別人以及殺死自己,都不是容易的事。


    但在一個修習過上乘武功的人,雖然武功已失,卻仍然會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方法可行。


    他又道:“假如一個人對生存全無留戀,對他唯一軀體之毀滅能無動於衷。那麽他為何不能稍稍忍受軀體的小小麻煩?”


    “我明白你的意思。”崔憐花說:“若是從前,或者我稍稍忍受也無妨。但現在卻不行了,因為唿延長壽必定很生氣。”


    “魔刀”威名如今大江南北無人不知,晏潮自是無有不知之理。


    他略略楞一下,才恢複笑容。


    他道:“原來是唿延長壽。很好,他的確配得起妳。我猜想妳為了他之故,可能有些事肯委屈一下。妳肯不肯那樣做?”


    崔憐花一向極難得生氣,可是現在卻也不禁大是慍怒了。


    這家夥簡直不是東西,居然希望我肯讓他蹂躪讓他奸汙,而又希望我瞞住唿延長壽?


    若是如此,這件事算是強奸呢?


    抑是通奸?


    幸而窗外傳入一個清朗聲音,替她迴答這個難題。


    那人便是李不還,他知道表麵上好像還可談談,其實事情已迫到危險邊緣,那崔憐花若是不答應,便須搶占先機趕快自盡才行。


    因此他立刻迴答:“崔大小姐當然不肯,她若是為了唿延長壽著想,隻怕死亡是她唯一途徑了。”


    人隨聲現,房內風聲颯然微響。


    已多出一個雪白長衫神態瀟灑的年輕男人。


    他肋下挾著一把連鞘長劍,微微而笑。


    俊美臉龐上神采飛揚,豪情迫人。


    崔憐花芳心傾倒地望著他,問道:“你是誰?”


    李不還態度既斯文而瀟灑,道:“我姓李,我是唿延長壽的朋友,他平生很少朋友,我恰巧是其中之一。又恰巧碰上與他有關之事,所以我就挺身而出了。但很可能我是自取其辱,反而被人譏笑是螳臂當車。不過我仍然要盡一盡我的力,就算遭遇不測之禍,亦不後悔。”


    崔憐花驚歎一聲,說道:“唿延長壽真有像你這麽倜儻瀟灑的朋友?我為何不知道呢?”


    李不還向她笑笑,然後第一次把目光轉向晏潮。對於這個中年人,他並沒有太大的惡感。


    貪婪美色本是人類很正常的一種表現。


    隻不過他所貪的對象錯了而已。


    他說:“晏兄,今日之事我們通通忘記好不好?”


    晏潮已提聚全身功力,左袖內的七支毒箭也已一觸即發。


    他道:“忘記當然可以,隻不過我若是從今而後夜夜睡不著,倒不如現在把事情解決了的好!你貴姓大名?”


    李不還道:“你明知我是誰,為何還要問?我不相信二小姐沒有提過我,更不相信你居然不知道我是二小姐的朋友!”


    崔憐花訝道:“啊,你是阿月的朋友?”


    李不還微笑道:“好像是的,可是她有沒有真的把我當作是她的朋友,卻又難說得很了!”


    晏潮雙眉緊緊皺起,以致麵上多了很多條皺紋。


    由此可見得他的內心壓力相當沉重了,否則以他這種老江湖,等閑是不會露出任何表情的。


    他道:“大小姐跟二小姐長得一樣,你會不會是因為二小姐冷淡你,所以你來找大小姐?心裏把大小姐當作二小姐?”


    李不還聳聳肩頭,笑道:“也許將來有這種可能,但是現在還談不上。因為我今天是第一次看見大小姐,我一時沒有想到要用她代替無愁仙子。但無論如何,我謝謝你提醒了我!”


    晏潮竟忍不住浮現後悔之色。


    他自是應該後悔。


    因為人家本來沒有想到,你何必多嘴提醒人家呢?


    李不還又道:“我平生很少出手,並非我沒有敵人,而是我所學的武功劍法大惡毒辛辣。假如我殺不了他,我就活不了!因此之故,我盡力避免出手。”


    晏潮道:“你為何告訴我這些話?”


    李不還說道:“我不是告訴你,而是告訴大小姐。我讓她曉得一件事,那就是咱們兩個人當中,今日必定要有一個躺下。假如躺下的是我,那麽她便知道應該及時怎樣做法了呢!”


    崔憐花道:“我知道了,我很感謝你!”


    李不還的劍忽然出鞘,事先絕無一點跡象。


    可是奇怪的是卻又使人並無“偷襲”“暗算”之感。換言之,他的出劍竟好像是很應該很自然之事。


    利劍如閃電掣動,一刹那間已攻出五劍之多。


    他每一劍都沒有落空。


    第一劍光芒飛灑,裹住晏潮右手一絞。


    此時的晏潮知道那隻手沒有事的,可是他亦知道袖內一筒七支毒箭已經被毀了,已經不能使用。


    李不還第二劍卻是在他左腰間一個革囊掃抹一下。晏潮不必伸手去摸,也不必用眼睛瞧,便知那革囊業已粉碎。


    因此革囊內一條極毒極可怕的七彩壁虎,不用說亦已被劍光絞為肉呢。


    那李不還第三劍乃是挑飛了晏潮背上斜插的判官筆。


    第四劍刺中他左腳膝蓋,此時若是卷起褲腳,保險膝蓋上絕不流血,隻有一點小小的紅痕。


    當然在行家眼中一看而知晏潮的左腳已經報廢,已經絕對不能發力。


    也因而他左邊鞋子裝著的四寸毒劍,亦不能施展了。


    李不還第五劍亦在瞬間完成任務,利劍一出一收通共隻不過用了眨眼功夫。


    他第五劍在晏潮小腹氣海輕輕刺了一下,很可能連紅痕也沒有,但晏潮已自真氣竄散,全身乏力。


    崔憐花驚叫一聲,說道:“你這是什麽劍法呢?世上還有多少人能夠躲得過你這一劍?”


    李不還道:“有不少人可以辦到。例如唿延長壽就是了。我這一劍絕對動不了他一根汗毛。當然我也根本不必使用這種劍招,因為唿延長壽光明磊落,身上沒有那麽多的暗器毒物……”


    他停住連喘幾口氣,才又道:“我已經很累了!”


    崔憐花眼波流露無限溫柔慈憫,心中對這個英俊挺拔的男兒有著無限親切和敬重的感覺。


    因為不論是殺人或被殺的一方,在這電光石火,在這沒有纏戰機會的死亡邊緣,每個人都已盡出全力。


    生死存亡隻在這頃刻唿吸間。


    他們俱是麵臨著死生一線的沉重壓力,豈敢保留著任何一分力量而不用出來。


    因此李不還虛脫神情和蒼白臉色,使崔憐花的芳心軟得不能再軟。


    她說:“你且休息一會……”


    說時還過去拉住他胳臂,讓他在床上坐下。


    那晏潮雖然已經癱臥地上,卻未死亡。


    他默然閉嘴,陡然覺得自己真是世上最愚蠢最無聊的人,像大小姐這等天香國色,乃是仙子謫降凡塵。


    你一介凡夫,又已是半百之人,怎可以生出邪念?


    怎可以不自量力做出大大褻瀆她的罪行?


    李不還深深唿吸幾下,使微笑道:“我聽無愁仙子提過,妳是她孿生姐姐。”


    崔憐花道:“我是的,你瞧我和她樣子像不像?”


    “你們像極了。但可惜隻是外表樣貌相像,內心卻似乎大有差距……”


    崔憐花道:“我們從前心竟也能相通,但不知何故後來卻不行了!所以現在她變成怎樣的人,我不知道。”


    李不還道:“她若是像妳這麽坦白善良,那就好了。但是現在我很懷疑有沒有這種可能呢?妳想想看,妳是她嫡親的姐姐,我是她的朋友,但我們卻發現身在此處,我甚至失去一切的氣力,好不容易才恢複?她為什麽要這樣對付我們呢?我事先知不知道晏潮這個人不可靠?”


    晏潮連眼睛也不睜開,疲弱無力地,輕聲說道:“她不知道,因為她也是我瞧著長大的呢!大多數人都以為像我們這種關係不會有事,可是卻沒有考慮到對象有別,反應便不相同了。”


    李不還驚訝地說道:“你講得這麽深入詳盡,是不是老早就反複想過這些問題?”


    崔憐花柔聲問:“晏大叔,你現下覺得怎樣了?”


    晏潮微微苦笑,道:“我的頭還在脖子上,我還能夠開口講話,已經算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李不還道:“你至少還可能告訴我們尚有什麽危險?你甚至可能知道無愁仙子有何打算?知道她現下正在幹什麽?”


    晏潮道:“她現在大概已經變成大小姐了,於是大小姐的朋友就變成她的朋友了!”


    崔憐花道:“隻要她對人沒有惡意,這也沒有什麽關係。”


    李不還問道:“崔大小姐,妳本來落腳在什麽地方?”


    他身為當今之世有數的大幫會首腦,智慧自非常人可及。所以他一下子就問到最重要的地方。


    但世上之事很難測料,智慧高應變快是不是好事?


    對於命運有益處抑是有壞處呢?


    這一點千古以來,無人膽敢斷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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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唿延長壽全身毛發忽然像雄獅一樣豎起。


    但除了威猛可怕之外,還加上恐懼和悲哀之意味。


    他站在一棵大樹的後麵,所以他可以看得見遠遠而來的人,而那個人卻極難發現他的立身處。


    那人白衣飄飄,經過彎曲湖濱之時,簡直就變成踏波而來。


    遠遠望去,景色至美。


    唿延長壽第一眼瞥見,便已認出來人乃是李不還。他一時百感交集,同時又有一股怒意不知從何而生。


    於是他中止了入屋會晤崔憐花之舉,仍然躲在樹後,瞧瞧究竟是怎麽迴事?


    在古老的姑蘇城外,在那條古老石橋上。她的眼波使人無法忘記,可惜這眼波卻是送向李不還的。


    那時,她看見自己,竟好像從未見過的陌生人一樣。


    現在李不還又出現了。


    他顯然是趕來瞧崔憐花的。


    這本來沒有什麽,但若果崔憐花態度有異,問題就複雜而嚴重了。


    這兒所謂“有異”,自然是指她對他很好很親密之意。


    他看見李不還由遠而近。


    終於又從窗外看見李不還和崔憐花見麵的情況。


    由於離得稍遠,所以他們談話內容聽不見。


    隻見到那荊釵布裙卻仍然儀態萬千的崔憐花,她一見李不還出現,好像非常驚愕。


    他們講了不一會,崔憐花忽然好像一隻燕子,投於李不還懷中。


    這對俊男美女相擁得極緊極密,兩人嘴唇碰在一起,使人懷疑用快刀去剁,隻怕也分他們不開。


    唿延長壽汗毛直豎,自覺好像跌墜地獄之內,身心俱是無邊無量痛苦。


    另一方麵,他又知道自己此時若是拔刀一劈,準可以把大地山河劈成碎片。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不衝入去?


    總之,等到他清醒站定之後,發現自己仍然離那幢房子不遠。


    如果他用心凝神傾聽,他認為有可能可以聽到李不還崔憐花的聲音。隻不過處此心境之時,誰還願意去聽他們的聲音呢?


    他站到日頭西墜,紅霞滿天之時,才稍稍冷靜一點。


    本來他也不容易冷靜清醒的,那是因為有個彩衣老頭子在數丈外掠過。


    那彩衣老人發現了他,略略停頓顧視一下,便突然隱逝不見。


    這種外界刺激令他思想恢複了活動。


    使他開始考慮自己應該怎樣做法?


    然而不一會,就有腳步聲傳入耳中。


    那步伐極穩定而又具有淩厲倨傲節奏,除了雄視數省的鐵扁擔幫幫主李不還之外,還有是誰呢?


    李不還白衣身影不久出現。


    他含笑舉手招唿道:“唿延兄,別來無恙?”


    這一句本是最最普通見麵應酬之言。


    跟著便可說到正題。


    李不還本想立刻問他,知不知道屋內的美女是誰?


    此是極之重要的一問。


    卻可惜唿延長壽虎軀一轉,四下登時大有飛砂走石之勢。


    李不還感到森厲奇寒之殺氣刀勢,已經籠罩了自己,此時已不是深淵薄冰可以形容,簡直是命若懸絲。


    隻要有一絲疏懈,登時血濺五步死於非命。


    因此他連大氣也來不及喘,右手五指已摸到劍柄。


    不論你有天大理由,可是如果全然沒有機會說出口,有也就等如沒有一樣了!


    故此李不還必須爭取機會,而能不能爭取機會唯一最要緊的就是不可被魔刀忽然斬成兩截。


    此所以他平生功力也都已運聚待發,以致一時不能開口說話。


    唿延長壽完全沒有開口之意。


    因為親眼所見之事乃是最直接最可靠證據,還有什麽必要浪費唇舌?


    至於殺死了李不還之後,第二步第三步應該怎樣做法?


    那是以後的事了!


    他們都冷凝如石如冰,魔刀長劍雖然還在鞘內,但與一般習武之士比較,他們刀劍的威力,其實已等如拔出砍殺一樣。


    李不還本無殺人之心,可是情勢之兇險使他不能考慮,使他不能留手。


    所以他本不該先出劍,卻由於稍有機會,那劍便“鏘”然大鳴出鞘,聲音有如龍吟虎嘯。


    他劍一出手,便已是平生苦練多年三大殺著之一的“壯士一去”。這一招全無花巧,卻又沒有死板固定的方位。


    隻要有隙可乘,便可攻入。至於他自己本身的安全問題,好像已來不及考慮而不留存後著變化。


    總之,這一劍大有易水蕭蕭,西風冷,壯士一去不複還的悲壯氣象。既然已準備不複還,自然不必考慮到自身安全問題了。


    他的劍尖已經碰觸到唿延長壽左胸要害的肌膚,有可能已經刺破了一點。


    但誰也不會去計較這些,因為李不還的精銳劍光乃是從唿延長壽突然湧起的重重刀影中攻入。


    而在這一瞬間,雙方俱突然煞車停住不動。


    由於那把魔刀停在他鼻尖上,所以他劍勢簡直無法推前一分。


    看來唿延長壽之刀,亦因同樣的威脅而不能落下,不能切開他的鼻子。


    不過李不還卻感到情況相當不妙。因為那把魔刀尖兩顆金剛鑽,閃出異常耀目光芒,隱隱透出詭異可怕味道。


    他平生還是第一次嚐到這樣子好像被冰雪包裹著之感覺,也是第一次覺得死亡這麽近,近得簡直已碰到鼻尖了。


    如果他的劍氣和內勁稍稍弱了一點,老實說他的麵門早已破開兩片。正因他的劍氣內勁能迫住唿延長壽。


    而唿延長壽的魔刀自然更是威脅著他。


    所以雙方才會在千鈞一發之時,陡然都不得不煞住刀劍之勢。


    隻不過這種情形一定不能維持得久,事實上不但不久,反而隻是極短促時間就必須有了結果——死亡。


    李不還當此之時竟然還能夠笑一下,笑得很瀟灑。


    可是眼中卻有一種奇怪的悲哀。


    看那唿延長壽這般拚命兇態,可知他一定是看見自己和無愁仙子相會時的情形。


    由於唿延長壽不知道無愁仙子假扮崔憐花,所以他生出誤會不足為奇。


    可是這種誤會卻是要命的誤會,而事後等到唿延長壽發現真相,因而極之後悔。


    可是於事實何補?


    他的後悔又有什麽用呢?


    現在除非李不還鼻尖上忽然出現一塊鋼板,否則他的劍怎能收迴?


    如果他的劍不能收迴,唿延長壽的刀當然亦不能收迴(此人現下絕對不作收刀之想無疑)。


    因而這種兩敗俱傷而又必有一死之局,怎能避免?


    無愁仙子若是此時出現,她能不能解開這等死結危局?


    抑或反而加速悲劇出現?


    由於她沒有出現,所以也沒有肯定答案。


    李不還心中忽然掠過一個老和尚的影像。


    他很奇怪自己何以在這極之危急的刹那間,還會想到這個老和尚好像比別的老人顯得不是唇紅齒白些?


    何以瞧來他慈祥得有如父母親?


    使人見過一麵就不能忘記?


    這個老和尚乃是他十一二歲時見過一麵的,就是少林寺近百年來最有名的掌門大師鐵腳神僧。


    這位神僧據說已逾百齡,但猶自健在人世。


    隻不過由於外麵任何人都見不到他,所以盛名亦已漸漸湮沒了。


    李不還想起他,便是因為他記起這位神僧,在他祖父靈前屈一膝跪下的姿勢。


    這麽多年來,都沒有想到這個姿勢有何奇怪之處!


    更想不到有何用處這一點!


    然而現在卻驀地想起,並且非常清楚的知道了這個姿勢的用處,亦知道有何後果!


    當然在另一方麵,他卻亦自知有足夠實力可以重創唿延長壽,雖然不一定死亡,但重創已經很足夠了。


    以他們這等高手來說,“重創”其實跟“死亡”已相差無幾了!


    但若是自己隻損失一隻胳臂,而雙方的性命俱可保存的話,這種事值不值得去做呢?


    他又微笑一下,此時除瀟灑味道之外,又含有困惑、苦惱以至悲哀等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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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愁仙子看見崔憐花之時,不禁稍感迷惑。


    因為一來崔憐花何以也能脫困而出?何以敢違諾來到這裏?


    二來她何以好像堅強冷靜得多?


    比起從前那種馴服善良味道大不相同?


    崔憐花微微皺起眉頭,道:“阿月,那兩個男人呢?”


    無愁仙子崔憐月道:“他們現在都很好,離我們也不遠!”


    崔憐花道:“帶我去看看他們。”


    無愁仙子道:“妳已經知道,我不想我們兩個人一齊出現在他們麵前。”


    崔憐花搖頭道:“妳使我記起了天津衛對付金算盤那件往事。在那事件中,女主角呂驚鴻呂素情都長得很像。做妹子的呂素情不但害死她姐姐,還製造許多慘劇。”


    無愁仙子道:“我和她絕不一樣。至少我決不會害死妳。”


    崔憐花道:“但已差不多了,妳想想看,妳煉了邪門功夫,使我們心靈隔斷,使我失去武功,也使我變成懦弱。這些年來,我幸而還沒有意外,算得是老天爺保佑,但若有問題,妳能救我麽?妳能不負咎麽?”


    無愁仙子訝道:“妳好像已恢複功力,為什麽?”


    崔憐花道:“我隻不過拾迴已失去的理智,所以忽然也不至於好像平常女子那麽荏弱而已!”


    她不放鬆問題,又追問道:“我若有意外,阿月,妳能不負咎麽?”


    無愁仙子道:“妳還活得好好的,這個問題好像就失去談論價值了!”


    崔憐花道:“妳就算不迴答問題,但至少不可讓悲劇上演。我們一齊去瞧那兩個男人。我們可以使可怕之事變成美麗,可以使悲哀變為快樂……”


    無愁仙子深深吸一口氣,美麗的雙眸驀地朦朦朧朧。


    此時那種美麗添抹上妖異色彩,以至更為迷人也更為神秘。


    她道:“崔憐花,妳必須聽我命令。”她說話時,好像她已經變成另一個人而已不複是崔憐月了。


    她的聲音別人聽來大概隻有好悅耳之感,可是崔憐花卻覺得自己無端端向深沉無底之夢鄉沉墜。


    我決不能貪戀被窩和夢鄉的溫暖。她想,否則世上就多了一件悲劇,亦永遠無法救迴我最親愛的妹子了……


    崔憐花努力振奮精神,此時李不還所加注於她身體經脈裏的奇異內力,也發揮功效,使她猛可掙醒。


    她一清醒,無愁仙子宛如被無形重錘一擊負傷,麵色轉為蒼白,眼中朦朧妖氣亦自散去。


    崔憐花上前摟住妹子,柔聲道:“阿月,告訴我,他們在哪兒?”


    無愁仙子連喘幾口氣,才輕輕道:“在屋子左麵不遠的樹林內。”


    崔憐花抱持著妹子行去,心中雖然急得快要炸成碎片,但聲音仍能保持平靜,道:“我們盡量快一點,他們都是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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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不還在明晃晃魔刀鋒刃威脅下跪倒,一點也不出奇。


    但全世界的人都一定不肯這樣想,假如人人皆知他是何等高傲,又是何等本事的話。


    尤其是崔家姐妹看見了,更為愕然,幾乎以為自己乃是眼花。


    那李不還何等自負何等倨傲?


    他就算看見了死神,也應該能夠談笑自若。


    但他居然屈膝下跪,不是任何人眼花,亦非在夢幻中。


    天啊!這位英挺軒昂誌在天下的幫主,他平日的瀟灑,他的傲氣等等,都到哪兒去了呢?


    那魔刀閃耀出驚心動魄的光芒,使人連眼睛也幾乎睜不開。


    幸而隻是幾乎而已。


    所以崔憐花仍然瞧得清楚,看見李不還一隻右手齊肩斬斷,斷手還握著長劍,飛墜數尺外的地麵上。


    她一躍上前,王指如風疾點,先閉住了傷口四周穴道。


    可是她自己玉麵上以及身上,終不免染上不少鮮血了。


    她熱淚湧出,雙膝跪地抱持著李不還,柔聲道:“我們都明白,我們都明白……”


    崔憐月亦自熱淚盈眸,忽然間數年來的千差萬錯的事,都湧上心頭。


    唿延長壽則變成傻子,看看崔憐花,又看看崔憐月,一時竟分不出哪一個才是他愛過的女人。


    所以他隻有目瞪口呆的份兒。


    崔憐花仍然用跪著的姿勢,扶著一膝下跪的李不還。她必須陪他跪著,否則會變成怎樣的景象呢?


    她含淚道:“李不還,你是真正英雄人物。沒有人能夠忍受斷臂下跪之恥。我佩服你,也慶幸你是朋友而不是敵人。”


    李不還微微一笑。


    雖然麵色極之蒼白,卻仍然大有瀟灑風度。


    但他可能因為傷得相當嚴重而不開口。


    唿延長壽砰一聲跪下,魔刀插入硬地兩尺之深。


    他向來聲如雷鳴,雖然在這般景況下,仍然一樣。


    他道:“李不還,我很慚愧。”


    無愁仙子崔憐月趑趄走近,麵色之蒼白也不亞於李不還。


    她隻伸手摸摸李不還臉頰,便拉起唿延長壽。


    她道:“我們決不會怪你,我們心中都知道,如果你也不是真正英雄人物的話,第二刀就可以把他砍成兩截……”


    她把李不還的話說了出來。


    也大使唿延長壽湧起知己之感。


    事實的確不錯,雖然第一刀由於李不還屈降下跪之故,不能取命,但是第二刀為什麽不可以?


    為什麽他不發出第二刀?


    在那電光石火之刹那間,唿延長壽難道不是也遭遇到取舍的難題?


    隻有真正英雄人物,才可以在這等極端的關頭作出寬容的判斷。


    也唯有是真正英雄胸襟,才舍得一條胳臂。


    一個美人以及一座江山。


    雖然天下之誌仍屬理想,但有時斷然放棄,比之埋頭進取還要難萬倍。


    這個江湖就是用種種不同情感鑄成。


    其中有血有淚,有得有失……


    <font size="3" face="黑體">──司馬翎《情鑄江湖》全書完,感謝清風閣“漫天雲”精校──</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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