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憐月心中沒有歡喜,亦沒有嫉妒。


    她如果細細觀察自己,必定覺得很奇怪。


    因為既然數年不見的姐姐出現在眼前,而她又有了男朋友,她怎能完全沒有一點情感上的反應?


    就算是嫉妒吧!也比連嫉妒也沒有好得多。


    她怎能好像是木石一樣,一味的細心注視著他們兩個人的一舉一動,卻不過去與姐姐相見呢?


    唿延長壽崔憐花兩人沿著西子湖畔緩緩走去。


    看方向顯然是要找條小艇,到湖心亭的樓外樓,憑欄酌飲。


    崔憐月站了一會。


    一直看到那對情侶的儷影,沒入碧水煙波,了無蹤影,她才發出微微的冷笑,轉身悄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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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唿延長壽但覺得這十天以來,簡直是活在天堂而不是人間。


    直到現在,他才發覺四周的景色除了美觀悅目之外,竟還有撼動人心震慄靈魂的力量呢!


    他知道無論隔了多少年之後,哪怕是白發蒼蒼垂暮之年,但若是遠遠看見一個娉婷美女站在盛放桃花下,他一定會想起目下這些日子,一定會熱血奔騰,也一定會感動追憶不已!


    他已學會了喝一點酒,而在微醺之時,崔憐花的嬌姿豔容看來竟又更美幾分。


    而且他也能夠說出一些較為風趣的話,使得氣氛更融洽更銷魂。


    假如酒隻有這些好處而沒有別的壞處,那恐怕世上所有的人工湖蓄水池等,全都盛裝美酒,亦不夠供應人類需求了。


    酒的一個壞處是能腐蝕甚至摧毀靈魂。


    而如果在愁恨之時,酒意又可以增加愁恨的強度。


    因此當一個顯然已經醉了的人歪歪斜斜撞到他身上之時,他就決定自己此生此世不可以像這個人那麽討厭。


    不過他的思想很快就轉移到別處。


    他看了崔憐花一眼,是深深的一眼。


    然後站起身到欄幹邊,稍稍伸頭向下麵的花樹眺望。


    其實他眼光卻望著掌中一張很皺的紙,紙上寫著“今日未末申初,玉泉南坡決戰,不必驚動婦孺。戚定遠。”


    字寫得雖小,卻渾厚有力四平八穩。


    戚定遠就是山東蓬萊戚家第一高手,亦是戚家最有權力之人。


    他居然親自來到杭州,並且用這種隱秘方法的鬥。


    的確令人感到迷惑不解。


    唯一解釋就是“不必驚動婦孺”這一句話了。


    戚家的莫當鋼矛名震天下,而戚定遠是第一高手,自然是有驚世駭俗的真才實學。


    但他是不是遠遠窺見過崔憐花的絕世容顏?


    看見她快樂歡欣的樣子?


    所以不忍驚動她?


    不願她親眼看見血淋淋慘酷場麵?


    唿延長壽極之讚成這種決鬥方式,但考慮及已經全無武功的崔憐花的處境,就不免首鼠兩端遲疑不決了。


    天色已過午好一會了,亦即是已經未時時分。


    這時候豔陽滿山滿湖。


    若是泛舟湖中,那是何等愜意之事?


    他迴到座上,舉盃一仰而盡。


    崔憐花眼中透出些少憂色。


    她柔聲道:“你忽然有了心事,這心事從何而來?難道這兒的青山綠水秀麗景色,仍然使你惦記著北方?”


    唿延長壽又喝幹一大盃酒。


    崔憐花道:“啊!我原意也不是這樣猜想的。你且別多喝,喝多了會影響距離和速度的判斷力(現代醉後駕車失事,其故就在此)。我知道你很快就極之需要這些判斷力。”


    唿延長壽歎氣之聲,響亮得好像平常之人大叫一般。


    他歎完才道:“妳說得對,但我不想告訴妳詳情。”


    崔憐花輕輕道:“你隻須決定去不去!至於結果,我一定知道的。”


    唿延長壽道:“我想去,因為他不像是卑鄙人物,他根本不想驚動妳!”


    崔憐花道:“你去吧!如果我是你的顧慮,那麽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還能夠照顧我自己。至少我有法子永遠逃離痛苦,我告訴你,我一定還坐在這個座位,等你的身影出現於欄幹外的遠處!”


    她知道些什麽?


    當然她不知道。


    但既然唿延長壽認為“他”不是卑鄙之人,那麽她的危險就大大降低。


    這樣的話,若是不讓他前去,隻怕今生今世,他將為此而輾轉反側永遠不安,而她自是也不得安寧。


    世上的難關和危險,往往須得挺身正麵相對,才是真正解決方法。


    卻不知道這一迴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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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下古樹森秀,幽靜之極。


    連綿的草地好像大海綠波鋪展,那茸茸軟碧,教人真想在上麵狠狠打滾,或者讓春天太陽照曬著睡它一大覺。


    戚三爺戚定遠提著鴨卵粗的鋼矛,站在一片寬坦草地當中。


    他身量矮壯雄穩,年紀大約是五旬上下。


    國字口麵予人以公正正直之感。


    他眼中看見的雖然是鬆柏杉槐之類的古樹,可是在他心中卻看見疏秀的桃樹,那些鮮豔桃花顏色,竟比不上崔憐花嬌靨的光采。


    無怪侄兒戚風雲為她丟了性命。


    即使是我——他想到這裏苦笑一下——看見了她之後,好像也不能不把她奪迴當作一件平生最重要的事了。


    但她既然跟唿延長壽形跡如是親密,何以會悄悄出現我眼前,要求我公公平平提出決鬥?


    假如可以不決鬥不流血,豈不更好?


    戚定遠自信眼力不凡,從來看過任何一個人之後,決不忘記。


    所以他當然想不到那個悄然出現於他眼前的美女,乃是崔憐月而不是崔憐花。


    戚定遠的“莫當鋼矛”能不能擊敗“魔刀”?


    這個問題實是極饒趣味,許多人都想得知。


    至於局中兩個人——戚定遠和唿延長壽——自然更想知道。


    隻不過到了謎底揭曉時,其中總有一個又發現答案對他全無意義。


    遠達百步外出現唿延長壽魁偉身影。


    他挾著“魔刀”,大步踏草而來。


    他步伐並不急促,亦沒有裝腔作態。然而卻湧起千軍萬馬的氣勢,大有威懾敵膽的奇異力量。


    他以千軍萬馬之威勢,“衝”到(其實隻是走到)敵人前麵十步左右,才停下來。


    雖是停住了,卻又有如十萬精兵結下陣勢一樣森嚴可怕。


    戚定遠屹立不動分毫,宛如堅頑石山。


    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眼中神情很平和,完全沒有喜怒驚懼等感情。


    他們兩人雖然尚未出手,也沒有交談過一言半語,可是彼此雙方的心中都知道一件事情。


    那就是對方絕對是當世真正名家高手。


    當然他們終歸也會說幾句話才動手。


    假如一個是官差,一個是逃犯,那就不必說什麽話了,拿人的拿人,拒捕的拒捕,大家一齊便是了。


    戚定遠聲音甚是雄渾,道:“我是山東蓬萊戚定遠。”


    唿延長壽學他方式報出姓名。


    戚定遠道:“你的確有殺死舍侄戚風雲?”


    唿延長壽道:“有這迴事。”


    戚定遠道:“聽說你隻用上一刀,就劈落他手中鋼矛,這話有沒有傳錯?”


    “沒有錯!”


    “咱們之間有兩件事要提一提。”戚定遠看來更沉著更自信:“一件是人,二件是鋼矛。”


    “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說什麽?”


    “請聽我說。”他口氣保持禮貌,因為這位年輕刀法大家,是值得尊重的敵手。“關於人的方麵,戚風雲行為不檢,所以被殺並不為過,我雖然為他之死難過以及覺得丟臉,但報複之心並不強。”


    唿延長壽聳聳肩,沒有作聲。


    因為這隻是戚定遠個人的想法和感受,與他無幹。


    戚定遠又道:“關於第二點鋼矛,這才是我不得不趕到江南來找你之故。”


    他舉起手中鋼矛,陽光下那雪亮精鋼映出耀眼光華。


    “戚風雲的鋼矛跟我的一樣,他學的也是寒家世代相傳的矛法。所以他的鋼矛既然被你劈落地上,我的鋼矛也應該會出現同樣的情況。我此來就是專程來請教,又實地加以證實!”


    唿延長壽簡直懶得作聲,歸根結底總是不免拔刀一戰。


    這些囉哩囉囌的話何必說呢?


    戚定遠不愧是老江湖,一望而知對方心思。當下微笑道:“你可能嫌我多話,嫌我找理由出手。可是世上每一個人,在他生活中總有他自己的哲學,他必須勸服自己,認為很有理由去做,才可以心安理得。”


    唿延長壽道:“結局反正不外是咱們刀矛相見,拚個你死我活而已!有理由也好,沒理由也好,與我全不相幹!”


    戚定遠搖頭反對,道:“不,同樣是殺人,但明正典刑的殺人,那操刀的劊子手絕對無罪。而逞強鬥狠或蓄意謀殺的殺人,便不是這麽迴事了!你看,結果同是殺人,其中卻大有分別。”


    他的話似乎無懈可擊。


    唿延長壽本非擅長言詞的人,所以應該更加啞口無言才對。


    唿延長壽沒有口才亦不喜歡說話雖是事實,卻並非就是心智有問題。所以他冷冷說出心中的感覺。


    他道:“我隻知道我老早就把你們放在同一類人那邊,所以你的任何道理對我來說,都等如沒有。因為你一定要提矛決戰,一定是這種結果!”


    他的結論的確沒有錯。


    除非戚定遠現在轉身就走,否則他雖有一千個理由,但在唿延長壽心中,仍然是同一類別的人物!


    戚定遠當然不會拍拍屁股就走,微笑也消失不見了。


    他聲音有些難聽,道:“我究竟是哪一類人?”


    唿延長壽應道:“是那種一定找我麻煩找我決鬥的人!”


    戚定遠鬆一口氣,他還以為唿延長壽把他歸屬於不講理由仗勢欺人那一類人。既然不是,那就沒有什麽關係了!


    “唿延長壽,其實你也說得對,我既然決定南下杭州,我自是非出手不可,所以我真的是你心目中那類人了!”


    他坦白承認,反而使唿延長壽稍稍生出好感,但覺此人雖可歸類於非戰不可那類人之內,而他卻好像又與那種人不盡相同!


    左腋下的魔刀,本來挾得緊緊,忽然滑下來,落在他左掌內。


    現在除了刀未出鞘,一切已準備好了!


    戚定遠連退三步,卻絕對不是敗逃那種退法。


    相反的他退得極有威儀,如龍行虎步使人無從起得輕侮之心。


    他的閃閃生光鋼矛,已經平提腰際,矛尖指住了敵人。


    從他嚴肅凝重的臉色神態,一望而知他絲毫不曾托大鬆懈,而是全力以赴。


    這正是搏兔用全力,搏獅亦用全力的名家風範。


    唿延長壽全身上下紋風不動。


    當然是說過了好一段時間的不動。


    而那戚定遠亦一味凝眸尋伺,壓矛不發。


    過了相當久一段時間。


    唿延長壽好像站得累了,身子重心稍稍移到後腳。


    這細微的動作卻惹起天崩海嘯似的壓力和攻擊。


    但見七尺鋼矛精光彌漫耀目,霎時間已刺出七矛之多。


    若是把這七矛細細分析,妙處一時不易盡述。


    總之戚定遠每一矛都有如數以萬計的精兵衝殺,威勢難以形容。因而不問可知抵擋之人必是兇險百出。


    每一矛都刺向唿延長壽上中下三盤要穴。


    矛尖俱是離他肌膚不逾一寸。


    所以如果那支鋼矛竟會像變戲法那樣忽然伸長兩三寸的話,唿延長壽麵孔和身上起碼多出七個窟窿了!


    戚定遠七矛攻完,把唿延長壽迫退整整七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然後他又是七矛連續刺出。


    每一矛的方位手法速度完全跟第一波攻勢一樣。


    唿延長壽再退整整七步,魔刀竟然無法出鞘反攻。


    山東蓬萊戚家的“莫當鋼矛”的確是名不虛傳,尤其是在戚定遠這等一流高手使將出來的。


    雖然矛式完全一樣,其中卻隱隱另有變化,而且威勢有增無減。


    叱吒之聲山搖地動,鋼矛光芒閃耀刺眼,攻勢一波之後又一波,一連繼續進攻了七次之多。


    唿延長壽連退七七四十九步之後,背肌忽然碰到巨大堅牢的樹身。


    此時戚定遠全無再而衰,三而竭的疲態。


    他反而厲叱一聲,宛如晴天霹靂,鋼矛起處,光影如閃電如蛇舞般,又是一連七矛攻將出去。


    他在這瞬間居然也看見了唿延長壽兩道濃眉眉尖射出的怒氣。


    他還來不及研究何以人類的眉毛尖端,能夠射出好像看得見的有形質的怒氣?


    而這時也就同時看見漫天匝地的晶亮刀光,以及晶瑩瑩的兩大滴淚珠閃耀空際!


    那兩大滴淚珠竟能在這時這際出現,確實大是匪夷所思,讓人大費猜疑。


    可惜當世間極少人知道,凡是魔刀刀光中出現這兩顆眼淚,那就表示戰事結束,亦表示必定有流血死亡。


    且說唿延長壽魔刀乘怒出鞘,一揮之下,至少有十八道刀光交織空際。


    那十八道刀光之中,有十七道攢集裹住鋼矛。


    隻有一道最細卻又是最明亮的刀光,越出重重光影。


    一刹那間,這道刀光大概可以繞了地球好幾圈。


    換言之,這一刀快如光電,無與倫比,而且不是在鋼矛四周出現,卻是在戚定遠身上掠過。


    兩大滴淚珠的幻象變得更加鮮明,亦不散去。不過過了一陣之後,除了戚定遠之外,誰也看不見淚珠了。


    戚定遠麵色陡然蒼白如紙,卻仍然泛起微笑!


    “好刀法。”他說,聲音卻已不若早先那麽雄渾有力:“我雖已負傷,卻仍有決一死戰之力。”


    唿延長壽魔刀入鞘,道:“我知道。”


    “你並非刀下留情,隻不過殺不死我而已!同時也不能劈落我手中鋼矛。”


    “……”


    “本來你的刀氣已足以殺死十個人有餘,但我外衣下麵有一件背心,可以抵禦任何兵刃的。這件背心名為‘蒼龍鱗’,是我戚家祖傳至寶。我出道以來,平生惡戰無數,都從未動用過這件防身寶物。”


    “……”唿延長壽並不是故意沉默冷落對方,而是從未聽過這些秘聞,亦實在不知道他講這話有什麽用意?


    “我這次出門,兩位家兄都堅持我穿上‘蒼龍鱗’,我一直心中耿耿,認為他們小心得有點近乎瞧不起我。可是,現在卻證明了他們有獨到的眼光,同時也證明在我戚家中,我戚定遠並非是最高明人物……”


    唿延長壽深心中隱約覺得他這些話有點無聊。


    人為什麽非得是最高明最強大才可以呢?


    難道不可以做平平凡凡的人?


    或者做第二流的高手麽?


    戚定遠方方正正臉上,透出極堅決意思,作聲道:“我說過我仍有能力決一死戰,我意思就是仍要出手。”


    唿延長壽悍然道:“好,我等著!”


    戚定遠道:“如果你不幸輸敗,那便無話可說。若是我戰死了,請把我身上蒼龍鱗解下,我願將此寶贈給一個能夠堂堂正正殺死我的人!這個人就是你!”


    唿延長壽沒有答應,也沒有推辭。


    這些人總是喜歡做些無聊的事,他想道。


    既然這件蒼龍鱗背心也不能保護你性命,我得到了又有什麽用處?


    所以我不會多謝你,亦不必拒絕。等你死了之後,我拿不拿這件蒼龍鱗你永遠都不知道,所以我何必多講!


    戚定遠馬步一沉,鋼矛平挺,登時殺氣森厲強大之極。


    這一矛雖未刺出,但若是膽小之人站在鋼矛前,定必被這強大慘烈兇猛的氣勢駭破了膽子。


    而這一矛的名稱亦甚可怕,稱為“無迴勢”。


    顧名思義,可知必是搏敵拚命有去無迴的招數。


    唿延長壽嗤嗤退了兩步,後背又碰到大樹樹身。此時他兩道濃眉斜聳,眉尖又仿佛射出可以看見可以摸到的怒氣。


    戚定遠功深力厚,矛法精純無匹,當此之時還能夠開口說話。


    他問:“你現在很生氣?我記得剛才你也曾生氣來著,卻是為何緣故?”


    唿延長壽道:“我若是尚有退路,便不至於生氣,可是到了我退無可退,到了我生命受威脅之時,我怒氣就湧起來了!你呢?那時候你會不會極不滿意那個要殺死你的人?”


    戚定遠頷首說道:“那我當然也會。但是生氣愛怒不是好事呢,尤其是在最高武學的境界。你當必也知道,發怒人人都會,這是本能而不必修煉的。但不怒不懾保持內心平靜,卻是無上境界。”


    唿延長壽怒聲說道:“哪有這許多的閑話?你是要拚命就快點出手吧,若是不拚命就走!”


    戚定遠雙眼精光閃閃,淩厲凝注對方。


    他一時不再開口,好像正在運集全力作這最後一擊。


    但他眼中敵意顯然漸漸淡退。


    一來他忽然想起一些至親至愛的人,想起那連串的歡樂日子,以及熟悉眷戀的田園屋宇。


    二來更重要的是他忽然發現一個更深奧道理,那就是原來“發怒”並不像表麵那麽簡單呢!


    敢情怒氣也正如“平心靜氣”,可以分為天生本能和後天修養兩種。


    如果隻是天生勃然之怒,這種怒氣有如水上浮萍,全無根底,但若是加上後天之功,這般怒氣就大大不相同大有講究了!


    由此可知那唿延長壽雖然好像常常會一怒拔刀殺人,其實內容複雜曲折,例如他的“怒”從何而來?


    誰使他“怒”的等等……


    此所以戚定遠深深歎口氣,眼中敵意淡至無有。他忽然向後連退了三步,拄矛於地,大聲道:“唿延長壽,我認輸了!”


    剛才他講了不少話,都無改決一死戰的結果,所以唿延長壽認為都是廢話。


    可是現在他豎矛拄地,開口認輸。


    這就絕對不是廢話了。


    他兩道濃眉射出的怒氣,宛如被眉毛吸迴那樣,倏然消失不見。


    他道:“戚三爺,你敢認輸,你才是真正英雄好漢!”


    戚定遠道:“你說得不錯。在我感覺中,認輸比戰死困難百倍。”


    他稍停一下,又道:“不過我仍然不是什麽英雄好漢,我大概是老奸巨猾那一類人,所以我早已布置另一個陷阱對付你。”


    唿延長壽心中現出崔憐花明豔倩影,登時大吃一驚。


    任何災劫禍害,任何敵人殺手,他本人可以不怕。


    可是崔憐花卻不能不怕了!


    他的眉尖又射出看得見的怒氣,聲如雷鳴,道:“什麽陷阱?”


    戚定遠訝凝瞧他,徐徐道:“別大唿小叫,我並不是畏懼害怕你。”


    唿延長壽心如火焚,所以聲音響亮震耳,道:“我沒說你害怕,我隻要知道那是什麽陷阱?”


    戚定遠念頭倏閃,他成名數十年,江湖經驗豐富無比,霎時間已猜出對方真正關心的是誰了。


    而換言之這也是真正弱點了。


    他微微一笑,道:“我的陷阱隻對付你,與旁人無幹。”


    他終是一代名家,光明磊落心胸廣闊,所以肯坦白說出。否則他大可以利用對方此一弱點,予以沉重甚至致命打擊。


    果然但見唿延長壽透一口大氣,濃厲怒意消失不見。


    戚定遠又微微一笑,道:“你最好學學怎樣隱藏一些心事,尤其是會使你失敗喪命?男氖隆d閽焦匭囊桓鋈耍就越不要被敵人知道才行。?br>  唿延長壽情知對方看穿自己內心秘密,當下道:“謝謝你指點。”


    戚定遠道:“你一離開此地,半個時辰之內,定必遭受極可怕的暗算。我一共找了兩個人,當然我認為他們一定是能替我報仇的高手。我跟他們約定,如果你活著走過裏許外迴城那道石橋,那就表示我失敗或者是死了!”


    唿延長壽絲毫不放在心上,道:“我先走一步。”


    戚定遠道:“你完全不想知道這兩人是誰麽?”


    唿延長壽道:“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對我都是一樣。因為第一點我猜想你大概不會告訴我他們是誰,否則你就變成不信不義之人。第二,我對武林各家各派,以及還有多少奇才異能之士等等,所知甚少。你縱然告訴了我,我仍然不知道。”


    戚定遠想一下,道:“好,你走吧!”


    唿延長壽默然挾刀行去,但走出八步,腳下一停。


    他側首問道:“你和我現在究竟變成怎樣子的關係?我們既已不是仇敵,卻又不是朋友。人生就是這樣變幻莫測的麽?”


    戚定遠雖然沒有迴答,但他麵上表情卻顯然看得出迷惘和悲嗟之情,這年青人問得多好,簡直問到心坎裏了。


    等到他本人也已飽曆風霜,遍嚐世味以後。


    他能不能夠對人生多了解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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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老的石橋跨過兩丈餘的河水。


    兩邊河岸都有嬝娜垂柳,以及已經著花的杏樹。


    樹下到處都看得見長長的茂盛的青草,在和暖春風中搖擺起伏。


    江南鶯飛草長時節,景物醉人心胸,縈人魂夢。


    唿延長壽卻讓自己變成冰塊般冷靜。


    他的腳步穩如獅象,眼睛則像是悍豹或鷹隼。


    他一步步跨越石橋,到了彼岸,直到這時,才察覺果然有危險。


    那戚定遠戚三爺沒有騙他,也沒有誇大。


    他請來的人的確是一流的高手,連戚三爺他本身那等天下知名的人物,隻怕仍有所未及。


    危險來自兩處,一是左方岸邊深茂草叢中。


    一是在右邊三丈外的大樹濃蔭中。


    他隻是感覺而已!


    正如叢林中的野獸有時會察覺某種隱藏不露的危險一樣。


    草叢中忽然發出簌簌響聲,但見一個人現身出來。


    此時的唿延長壽剛好跨完石橋最後一步,踏上平坦的路上,那兒大約有七八丈方圓平地。


    他停步瞪視,神態威猛之極。


    草叢出現的人露出全身,卻是個蓬首垢麵的女人。


    她年紀究有多大瞧不出來。


    這是由於她的麵孔被蓬鬆頭發遮去了一半,而露出來的部份,卻又為垢髒所遮掩之故呢!


    但她年紀必定不會太大,因為她上身衣服破裂,竟然露出了乳房大部份。


    而那對裸於空氣中的乳房顯然飽滿堅挺。


    不像年紀老大了的婦人般鬆弛下垂。


    她走出草叢時姿勢相當奇異,好像上半身已被無形的鐵箍箍住似的,顯得十分得僵硬和不自然。


    她也曾盡力轉頭望望草叢,腦袋轉動時的動作亦很不靈活。


    草叢內還有響動。


    落在唿延長壽眼中,便知還有人藏在裏麵。


    因此這個上衣裂開頭發蓬鬆的女人,分明是一個受害者,隻是被草叢內那人推出來,以便吸引別人注意力而已。


    唿延長壽等那女人用奇異僵硬姿勢,走到平坦空地,相距不足兩丈,卻仍然不開口問她,也不走開。


    那女人反而自動停下腳步,用露出外麵的一隻眼睛望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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