唿延長壽好像隻站在荒野中,周圍一百幾十個聽經的男女善信根本不存在,他眼中隻有那老法師一個人。


    老法師仍然那麽莊嚴,但眼光和聲音都很柔和,他說道:“我想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


    唿延長壽道:“不見得,但我卻知道你是側峰大師。”


    老和尚的笑容既慈悲又親切,道:“我介紹你去見一個人,好不好?”


    唿延長壽後來連自己也奇怪,何以拒絕得那麽快和那麽堅決。他說:“謝謝老法師眷愛,但我現在誰都不想見,尤其是他!”


    這個“他”是誰?唿延長壽沒有說明,而側峰老法師居然也不問。


    佛道兩門中的高僧仙人,往往會有奇怪莫測的舉止。


    側峰老法師目送唿延長壽走出講堂,還看見他稍稍低頭,以免碰到堂外一株楓樹的枝葉。


    老法師沒有再叫住他,麵上表情除了幾絲悲憫之外,便沒有其他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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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山寺外就是一條溪流,橫亙河麵那座古橋已經不知建造於幾千年前。


    但我們仍然可以想像那唐代詩人張繼,當他中宵驚醒大有所感,而寫下:


    葉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


    這首傳誦千古的名詩之時,張斷先生的船一定不會離得很遠,甚至很可能就泊在這座古橋邊。


    唿延長壽剛走上橋麵,腳步驀然停窒。


    此時橋邊有兩艘烏篷小船靠泊。


    每艘小船都鑽出兩個女人。


    唿延長壽眼睛一時瞪得比胡桃核還大。


    怎麽那麽巧?崔憐花為何也來到姑蘇寒山寺?


    他瞪視著美貌如春花,嬝娜如楊柳的崔憐花。


    看她輕輕盈盈踏上岸,禁不住低微嘿一聲,心中本來擠塞得滿滿的莫名其妙情緒,似乎忽然消散。


    崔憐花以極優美動作轉半個身,仰起嬌靨向橋上的唿延長壽望了一眼。


    她的眼波使人禁不住想起西湖的碧柔湖水,使得唿延長壽聽見他自己的心髒咚地大跳一下。


    可是恬靜清瑩的湖水總不免也有些漣漪,何以她美眸中全無一絲波紋?莫非她也認不出我了?


    抑是認為不屑一顧?


    心髒由激跳而忽然變為收縮,有點痛楚,好像被崔憐花眼光刺穿胸膛,在心髒上留下幾道傷痕。


    雖然如此,唿延長壽仍然看得見崔憐花身後是個秀美侍婢。


    而另一隻船上來的兩個女人,其一是個中年美婦,身穿色彩鮮豔真絲衣裙,褲袖在微風中輕輕飄揚,更添風韻。


    她後麵也是個侍婢,腰間有口短劍。


    他不但能看見這些人,還能聽見崔憐花向侍婢問:“咦!小鵑,那個人是不是他?”


    秀美的小鵑目光流轉,掃過橋上,輕輕道:“是的,一定是他。”


    崔憐花搖搖頭,道:“他跟著我有什麽好處呢?”


    小鵑道:“隻為了遠遠瞧妳一眼,除了他之外,還有很多人也是這樣!”


    唿延長壽心中多了幾道傷痕,身子轉向古橋另一端。


    舉步之時,耳中卻仍然聽見崔憐花說:“另外那個人的嘿聲含氣斂勁,內力極之深厚,我隻希望他不要老跟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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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崔憐花和中年婦人以及兩名侍婢,後來究竟走入寒山寺?


    抑是到別處去?


    唿延長壽不知道她們到哪裏去了,但心中產生了另一種感觸。


    他在氣味馥鬱泥土肥沃的田野中默默趨行,他心中傷痛仍在,那是因為崔憐花居然已完全不認識他了。


    第一次相見隻不過是昨天之事,何以今天就連一點印象都沒有?


    此所以他必須比她更澈底更幹脆完全忘記她。


    從今以後若是狹路相逢,定必有如從來未見過她一般,定必望望然而過之。


    ——但由昨天到今天,腦海裏心頭上都是她,情緒因而煩躁,紊亂不堪。


    ——我如果真要忘了她,為何還要跟蹤這個白衣秀士?


    在他前麵不很遠有個一身白衣的年輕文士,也是踽踽獨行於田野泥路上。


    這個白衣秀士,剛才站在古橋另一端,遙遙望著崔憐花。


    當崔憐花眼波掠到他那邊,唿延長壽還來得及看見她澄澈眼波中漣漪迭起。


    這也是使他心中多幾道傷痕之故。


    從她話中推測,她並不認識白衣秀士。


    由於那白衣秀士一直跟著她,故此認得他。


    這本來既平常又正常的事,任何人若是被人跟了一些日子,怎會不認得跟蹤者的麵貌呢?


    隻不過她眼波中漣漪疊生擴散,問題就大不相同了。


    她就算對我唿延長壽沒有好感,但眼色中也不應該表示連一絲印象都沒有,而卻對另一個也是陌生者,流露出波蕩心情。


    那白衣秀士是誰?


    他長得很標致?


    武功很高?文才很好?


    抑或是很有錢?


    他忽然發覺已經走到蘇州西北角的虎丘。


    虎丘是我國著名古跡勝地,每逢春秋佳日遊人如織,即使是平日,也仍然有不少的遊客。


    所以那個白衣秀士站在千人台下,有幾個人剛好在他旁邊不足為奇。


    而他後來穿過“別有洞天”拱門而佇立於劍池邊,仍然有些人在他身畔,亦不足以引起別人注意。


    那劍池聲名雖盛,其實不大,隻不過是在兩座石崖之間的一泓潭水。


    據說吳王闔閭的陵墓就是秘密築於池底,這個傳說是真是假迄未可知。


    唿延長壽雖想瞧瞧那白衣秀士的樣子,然而他卻沒有走到劍池邊,反而是在半空中的石橋上。


    在橋上的人既可以俯視底下的劍池,又可以前往更高處的雲岩寺,那著名的虎丘塔就在寺內。


    本來對於這個白衣秀士隻不過好奇和不忿而已。


    但現在卻平添一種奇怪感覺。


    唿延長壽曾經用心想了一下,卻終於弄不清楚那怪怪感覺究竟是什麽?亦不知道何以會產生?


    好在不必跟這個人交朋友,所以想了想也就淡然丟開。


    那白衣秀士既然仍舊佇立池邊,唿延長壽眼睛不必緊盯他不放。


    當下流目四瞧,卻見好些遊人都腳步匆遽往外走,現下辰光還早,誰會匆匆賦歸呢?


    他眼力極強,一兩百步內的螞蟻都瞧見。


    故此他及時看見有兩個粗壯大漢向幾個剛剛到達的遊人,翻開衣襟,露出雪亮刀劍,那幾個遊人連忙轉身離去。


    像那個壯漢裝束的人,如今上上下下,四方八麵一數,大約有二十餘名之多。


    假如不是親眼看見他們亮出兵器,唿延長壽仍然會以為他們乃是遊人。


    他的目光不再向底下劍池俯視,而是迅即望向石橋另一端。


    那白衣秀士飄飄舉步走來。


    他不知何時腰間已多了一口長劍,如果此劍是從劍池內剛剛撈上來的,那麽不是幹將就是莫邪了。


    唿延長壽忽然明白那種“怪怪感覺”是怎麽迴事。


    說來簡單,他敢情直到現在麵對麵,但人家的麵貌仍然瞧不清楚。


    唿延長壽雙眼絕無毛病,他仍然可以看得見一兩百步內任何螞蟻。


    可是那白衣秀士無論在何時何地,不是背側臉孔,就是用手輕輕捂著鼻子或是揉眼摸臉的。


    總之你最多隻能看見他臉孔一部份,所以沒有法子獲得鮮明清晰的印象——這就是怪怪的感覺了。


    白衣秀士在七步外停住腳步,這時他人在橋上,山風吹起雪白衣袂


    頎長身形和點漆也似的眼睛,還有年輕緊滑的皮膚,在在足以讓任何人一望之下,便得歎一聲“好俊”。


    他左手仍然很自然的阻擋了鼻子和嘴唇部份,故此唿延長壽仍然需要高度想像力,才描畫得出他的全貌。


    “我是李不還。”白衣秀士說:“我知道你是誰,所以一切都不必多說了!”


    唿延長壽聽得莫名其妙。


    但他卻又覺得追究這些很無聊,很可笑。


    當下濃眉一掀,道:“我一直都沒有看見你的全貌,你怎麽攪的?是不是嘴唇破了,還是歪了?”


    “都不是。”白衣秀士李不還語音清勁,口氣斯文和氣:“我知道唿延兄想瞧瞧兄弟的樣子,所以故意遮掩一部份,使你好奇之心不消失,以便引你來此地說話!”


    “那又是為了什麽?”唿延長壽聲音自然而然就有雷鳴隱隱之威,如是含怒叱叱,自是更可怕駭人:“我沒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你不必浪費時間。”


    李不還道:“既然如此,我們就談談不是交朋友的事。”


    唿延長壽搖搖頭,因為已經感到肋下魔刀微微跳躍,它又想出匣了,我希望李不還你別惹我。


    雖然你很可惡,直到現在講了不少話,仍然掩住小半截麵孔,但這一點罪不至死,所以你最好休要惹我。


    李不還道:“以你的眼光看,剛才在寒山寺外石橋邊那位崔姑娘漂不漂亮?”


    唿延長壽濃眉為之一皺,敢情他連崔憐花的姓氏都已經知道,隻不知他還知道些什麽呢?


    李不還又道:“假如有人說她不漂亮,我會爭辯甚至大打出手,但你卻不同。”


    唿延長壽開始有點興趣,問道:“我有什麽不同?”


    李不還道:“因為你是勁敵!”


    唿延長壽真想仰天大笑。什麽勁敵?簡直是廢話,崔憐花昨天才見過我,今天已宛如陌路。


    但她看見你之時,眼波中卻起了漣漪,我怎可能是你的勁敵?


    再說天下哪有人追求一個女人時,便希望別人都認為她不漂亮這等道理的?


    “你愛怎樣想都可以。”唿延長壽說:“但我的想法卻不告訴你。”


    李不還似乎毫不意外,道:“這是合理而又相當客氣的答複。我已經很滿意,隻不知我還可不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


    這個人似乎有點莫名其妙,有點亂七八糟。


    根本沒有內容的迴答也覺得很滿意,那麽當初又何必詢問?


    “你愛問就問吧!”唿延長壽認為為了這種人動腦筋的話,遲早自己也變成莫名其妙亂七八糟的人。


    所以他索性連眼睛也移開,懶得瞧他。


    李不還麵色剛剛大變,這時唿延長壽也忽然有所行動。


    他一側身便從欄上翻過,魔刀“鏘”地出鞘,閃劃出大片耀目精光。


    他對付的不是李不還,而是冉冉飛起已快要到達橋底的一個青衣人。


    那人手上拿著一支長長細細像竹枝似的物事,隻見他挺竹往上戮中橋底石板。


    那個位置正是唿延長壽剛剛站立之處。


    假如石橋是用紙糊的,而那根細長竹枝變成尖錐,則這一下恰好刺入唿延長壽右邊腳板底。


    事實上,雖然橋身是石頭鋪砌的,但青衣人的竹枝尖端卻突出一根三尺長黝黑銳直的鋼絲。


    這根鋼絲居然像刺豆腐一樣透過厚硬石板。


    青衣人的動作完成之時,唿延長壽恰好翻落看得一清二楚。也看見他被魔刀森厲殺氣迫得全身一抖。


    刀光潮湧閃電一掣,青衣人在半空中攔腰分為兩截,帶著大片血雨飛墜。


    唿延長壽心中毫無憐憫。


    因為如果他不是有點運氣,恰好轉眼看見潮濕崖壁反射的人影(像鏡子反映作用,隻沒有鏡子那麽清晰而已)。


    則他不但不能反擊,而且已經腳板洞穿了。


    他真氣一沉一提,整個人急墜了五六尺而又忽然緩住墜勢。


    在這急墜忽緩刹那間,他腳尖一踢一勾,青衣人手中的細長杆子脫離手掌,向上飛了起來。


    白影乍閃,一道強烈劍光浮空刺到。


    這一劍宛如天外飛來,殺氣橫溢,卻又毫無鏤冰剪綵之痕。


    馭劍的人正是李不還,現在已可以看見全貌了,白色的儒衣襯得冠玉似的臉龐更顯見俊美。


    但是目中眼神卻又冰冷嚴酷無比。


    唿延長壽當此之時,自是忘記了攫拿那支細長杆子之事,假如性命不保,就算一手撈住了細長杆子又有何用?


    換言之他自當集中心神,全力應付李不還這猶似天外飛來殺氣彌漫的一劍。


    然而他卻仍然禁不住為了對方俊美麵孔而心弦顫鳴一下。


    他本來極罕有這種情形,勃然大怒可以常有,但心靈震撼卻絕對不可以太多。


    對別的人有何結果他不管,對他來說,卻是可以丟了性命的大事。


    他果然因此而大大失了機先,被劍光侵入三尺之內。


    三尺距離在腳踏實地之時,大概最少還可以變化出三至四種不同刀法應付來劍。


    無奈現在身在空中,又動用過度真氣調節升降速度,雖不是強弩之末,卻也遠遠不可和腳踏實地比較了。


    敵劍隻是平平淡淡迎麵刺到,但那風姿氣勢卻是難以描畫。


    唿延長壽最惕凜的是一眼望去,竟找不出任何空隙破綻。


    在這電光石火之瞬間,哪有尋思機會?


    當即豎刀劈出,所劈之點,竟是敵劍劍尖。


    平常之人想用大刀劈中劍尖,自是夢想。


    即使是武林一流的高手,也是極之困難兇險之事,除非持劍的人是一個沒有反應的木頭。


    否則隻要劍尖稍移毫厘,就無法劈得中了,如果對方也是高手,那當然就更是難上加難而又萬分兇險了。


    劍勢兇厲中又穩如泰山。


    魔刀則光華如雪。


    兩股兵器的殺氣使四下氣溫陡降。


    魔刀“叮”一聲居然劈中劍尖。


    此時兩人身形急墮,唿延長壽令人意外還能夠反攻一刀,湧出層層光影,籠罩對方。


    但百刀千刀,其實卻隻是砍向咽喉那一刀,這一刀若是砍中,保證李不還的人頭一定飛落劍池內。


    李不還對這千百刀影隻迴了一劍,劍尖毫厘不差點中刀鋒。


    “叮”一聲微響,兩人分開數尺。


    唿延長壽喝聲“好劍法”,聲如焦雷。


    他人在空中身子斜滑左邊,腳尖一挑,恰好又挑中那支細長杆子。


    否則細長杆子一定掉落劍池中。


    據傳說劍池深不可測,若是有東西掉下去,誰能撈起來?


    李不還打個筋鬥,身子變成橫臥姿式,他一伸手剛好攫住細長杆子。


    兩人再沒有過招,飛落劍池邊。


    李不還舉舉手中細長杆子,冷笑道:“你想搶去這支寶劍,先問問我另一把不是寶劍的劍!”


    唿延長壽少許怒氣從眉尖射出,道:“誰要搶你的東西?”


    此時怒氣急斂,改變驚異之情,又道:“你說那根竹子是劍?我怎麽看都不像。”


    李不還聳聳雙肩,道:“奇怪,我居然相信了你的話。”他相信的自是唿延長壽沒有打算奪取寶劍。


    他又道:“此劍乃是異國重寶,名為‘毒蛇信’。平時隻是三四尺長一支細杆,但運內力一邊,就可以吐出三尺又尖又利細如鋼絲的劍鋒。你剛才大概也看見了,連石頭都好像豆腐,血肉之軀更體提了。”


    唿延長壽的確親眼看見,便不再說。問道:“你為何派人暗算我?以你的武功,堂堂正正決一生死大有資格。何必用這種卑鄙鬼祟暗算手段?”


    李不還反問道:“你明明已失了先機,顯然萬難逃過我那一劍,何以忽然刀威大盛,使我連劍勢也來不及移轉,所以被你劈中劍尖?這是什麽緣故?”


    唿延長壽心中泛起另外兩張俊美漂亮得有如李不還的麵龐。


    這兩人一正一邪,正的是揚州春風花月樓兩大武林世家之中,號稱“劍劉”的年輕主人劉雙痕。


    他的俊美風姿,敢說當世無人可及。


    邪的一張臉孔是陶正直,外號“人麵獸心”。


    此人乃是心理變態者,不幸卻又是集數家絕藝於一身,而又狡計潮湧之輩。


    所以任何人碰上他(連他幾個師父在內),都隻好自怨前世不修孽力深重。


    陶正直也長得十分漂亮。


    唿延長壽當年幾乎被他整死,心有餘恨。


    所以當時他心中湧起正邪兩張麵孔之時,他覺得李不還像是陶正直那類人,當下無名火起,怒氣填膺。


    隨手一刀劈去,正中對方劍尖。


    這個秘密似乎無須泄露,所以唿延長壽隻浮起一個曖昧笑容。


    迴答的話卻是亂以他語:“你劍尖也能點中我刀鋒,你的確堪作我的敵手。”


    李不還道:“第一點,我劍尖被你一刀劈中之時,已經變鈍了,比起最鋒銳之時相差百倍。所以我那一劍,其實好像用鐵錘碰你的刀鋒,這在武功比我更差的人,大概也可以辦到的。”


    唿延長壽道:“你太謙虛了,若是武功劍術比你稍差的人,一定辦不到。”


    “我不跟你爭辯這個。”李不還說:“第二點我要說的,就是敵手這件事,你知不知道,如果我們兩個人成了敵人,結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決計沒有第三條路?”


    唿延長壽道:“我們是不是敵人問題關鍵在你而不在我。”


    李不還斜睨道:“真的?你再想想看是不是真的?”


    唿延長壽陷入沉默中。


    這話果然不是真的。


    因為如果李不還對崔憐花無法割舍,窮追不舍,而自己對崔憐花亦無法忘記的話,這便變成情場死敵。


    普通人在情場中遇到對手,彼此角逐之下,勝者不必多說,而敗者則通常也隻好垂頭喪氣而去。


    但在武功高強的人身上發生這種事,問題就複雜了。


    因為普通人很不容易會衝動得拿刀子殺人,然而武林高手卻會,不但會,而且是容易之至。


    這就是大不相同的地方。


    例如李不還若是情場失意,他找唿延長壽決鬥並不困難。


    反過來唿延長壽也是一樣。


    雖然唿延長壽知道決不會這樣做,但可能性既是存在,就不能夠禁止別人作如此猜疑了。


    唿延長壽苦笑道:“那你想怎樣?”


    李不還迴答得甚快,顯然他已經思索過這個問題。他說道:“你迴到北方去,這樣就沒事了。”


    唿延長壽眼睛一瞪,道:“我不是怕事的人,你最好記住這一點。”


    李不還冷冷地說道:“我知道,我也不想惹你,然而你若是阻礙我,那你叫我怎麽辦?”


    唿延長壽忽然又感到匣中寶刀隱隱跳躍。


    唉,魔刀又要出鞘嚐嚐人血。


    唉,無窮盡的拚命殺戮,但又有什麽法子呢?


    人在江湖已經是身不由己,而人在命運羅網中更加身不由己,甚至連心也不由己!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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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倒流迴到昨天,地點在西湖之濱臨湖一座軒堂內。


    軒內隻有女人,卻不是沒有男人,隻不過凡是男人都已變成屍體,滿地鮮血淋漓,血腥味使人頭昏欲嘔。


    青衣中年婦人冷冷道:“唿延長壽已經走了,他步伐有點匆遽,含有逃走意味,為什麽?莫非他察覺有危險?如果有危險,又是什麽危險?”


    崔憐花望向窗外,她顯然離窗太遠,所以看不見湖麵綠水青山,但仍然可以感到春的燦爛以及春的氣味。


    然而這一切很快都會消失,並不是春去春來那種消失,而是她自己消失了感知一切的能力——


    ——人死了之後,世上一切對他來說都等如消失了。


    我可能知道他為何匆遽“逃”走,當然不是為了危險,這個人如果有危險駭得倒他,那卻是奇跡了。


    “妳知道答案。”青衣婦人冷冷說:“我一看妳眼神就曉得妳知道,假如妳情願為了這個答案而死,那也沒有什麽不可以的。”


    崔憐花發覺自己麵對的是個既狡猾多智而又性情殘酷的女人,她立刻反問道:“難道我迴答了之後就可以不死?”


    青衣婦人道:“不一定,我不保證這一點。”


    崔憐花又再問道:“妳剛才為何不出手殺死我們?莫非妳真的疑慮萬一出手而殺不死我,會招致十分嚴重後果?”


    青衣婦人道:“沒錯,唿延長壽的魔刀不比等閑,我能夠不與他硬碰當然最好。”


    崔憐花終於將答案說出:“唿延長壽大概為了逃避我,所以他連我究竟有沒有武功?我能不能恢複自由等都來不及弄清楚便走了。”


    青衣婦人道:“這答案聽起來很玄,有點叫人難以置信,不過,似乎又沒有其他更好的理由。唔,我們走吧,越快越好,免得捕快找上門來,增加很多麻煩。”


    她第一步遣走另四個也算得相當漂亮的少女。


    然後才命崔憐花改扮男裝,她自己也是。


    於是崔憐花搖身一變,變成了書生,而青衣婦人則扮作長隨模樣。


    “我們是不是上山東蓬萊?”崔憐花在一麵換衣服時一麵問她。


    “也許是也許不是。”青衣婦人不肯透露,又道:“從今以後在路上妳是崔公子,我是妳的家仆老謝。妳最好盡量不開口,如若非得講話不可,記住把聲音放粗,總之不要露出馬腳惹來麻煩,如果有麻煩,我會先在妳身上刺十二劍。”


    就算世上最強壯的人,身上若是中上十二劍,大概想不死也不行。


    何況崔憐花並不是很強壯的人,自然更是非死不可。


    所以崔憐花對鏡仔細檢查自己有沒有破綻,她發覺自己改扮為男子,竟然甚是俊美瀟灑呢!


    假如路上有機會認識女孩子,被她們愛上也不是稀奇的事。


    她放粗聲音問道:“老謝,妳為何放了那四個女子,卻不放我?”


    “唔,聲音好像沒有破綻了。那四個女子我要來幹什麽?我又不是男人,就算是男人,一個人也用不著這麽多女的。”


    崔憐花道:“可能因為妳不是男人,所以不知道男人的想法,男人很少會嫌女人太多的,根本上他們大都希望擁有的女人越多越好。”


    “妳的話或者沒有錯,反正我既不是男人,而又相當討厭男人,所以我不去研究他們的想法。”


    崔憐花表麵上沒有什麽特別反應,其實心中大大吃驚。


    這個女人既然討厭男人,會不會隻喜歡女人?幸而她又說了。


    老謝說道:“我這個人事實上連女人也討厭的,這就是我比較喜歡殺人,而不喜歡救人的緣故了。我隻希望妳一路上沒有被我找到殺死妳的籍口,如果有,我一定不會放過妳的!妳要記住!”


    崔憐花很相信這個“老謝”並不是虛言恫嚇。


    她從前見過一些喜歡殺人的人,男女都有。


    所以,決不認為她是恫嚇自己。


    不過,既然她很想殺我,為何還須要藉口?她何必給自己找這個麻煩?難道等到有藉口才出手殺人,會使她更感有趣更快樂些?


    當然決非如此。


    崔憐花很肯定這一點。


    喜歡殺人的人,雖然變些花式會覺得有趣,正如老饕必定歡迎更多不同的精美菜式一樣。


    可是如果想殺而不能殺,想食卻不能食的話。


    這種過程相信痛苦大於快樂。


    那麽老謝她受到什麽約束?


    如果是外來的約束,幕後之人是誰?


    莫非竟是蓬萊戚家最有權力的戚定遠?


    老謝喝道:“走!”伸手推她一把。


    崔憐花踉蹌數步才穩得住。


    但她已感到老謝手掌推中後背之時,小指在後心脈穴戮了一下,登時全身冷一陣熟一陣,如此情形一連反複了三次。


    這是纏綿毒劍化入指法中的“刺穴”絕技,數百年來天下武林高手都極之忌憚南疆這一門絕學。


    因為本來以劍刺穴就已經是世上罕見的絕技,而能夠以手指代替劍,這自是更加了不起了。


    但這還罷了,最可怕最頭痛的是還有“毒”侵入脈穴。


    所以就算不是被刺中要穴,卻也經常使人束手無策乃至束手待斃了。


    正因為是用手指而不用劍,比起明刀明槍拚搏大不相同。


    你怎知對方拉拉你手或者拍拍你肩膊之時,會不會已經使出這門要命絕藝。


    人有時總會碰到一些情況,假如你跟這個女人並非朋友,甚至心中知道是敵人。


    可是在某種場合及某種情況之下,她會拉拉你或者推你一下,你總不可能每次如臨大敵一個筋鬥翻開躲避。


    這就是連超級高手,對這門“指劍刺穴”絕技也覺得極之害怕頭痛的真正原因了。


    崔憐花雖然感到體內髒腑收縮,很不舒服。


    但卻並不十分注意。


    她隻向西湖道別,尤其是遠遠看見巍峨而又秀麗的六和塔時,芳心中不禁泛起無限的淒然!


    雖然以往兩三年當中,曾經看過此塔無數眼,也登臨過很多次。


    那錢塘江白白茫茫蜿蜒天際,另一麵群山起伏景清意幽,誰能忘記這些平凡而又安祥的日子?


    但現在忽又被迫重入江湖,生死難卜。


    這一眼會不會是最後一眼?


    還有沒有機會活著重來勝地登臨名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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