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稱為天下第二泉的“虎跑泉”,的確名不虛傳。不管泡的是普通龍井抑或全是嫩芽的特級雨前,入口仍然一樣軟滑甘潤。


    通向虎跑泉(虎跑寺內)是一條用長石板鋪砌得十分整齊的斜坡路。


    兩邊高樹森秀幽寂,石板路右邊一條小溪,清泉汩汩不斷流下。


    若論泉水之清冽冰涼,不妨以盛暑天氣的冰水來形容它——當真是那麽清和那麽冷。


    這道溪泉雖不是虎跑泉眼湧出的泉水,卻已如此冷冽清澈,真正的虎跑泉更可想而知了。


    在那溪泉上有些落花隨水漂流而下。


    這等景致本也尋常。


    試問天下有哪些山巒的溪澗沒有落花順水漂流呢?


    所以書僮看見主人和他的朋友對著水上落花不斷搖頭擺腦,大有若不勝情之狀,心裏便很不以為然。


    那兩個年輕書生(書僮的主人以及那位朋友)不但諮嗟感慨。還爬落溪畔撫弄流水,掬潑那瓣瓣落紅。


    看來在他們織夢年華中,當真已激起了心湖無數漣漪……


    其中一個書生忽然目不轉睛凝視著隨水而來的一件物事。


    他大概看得太入神了,以至自己咕咚一聲一頭栽入溪泉中,還不會爬起來。


    另一個書生恰在此時也看見那物事,登時目瞪口呆,四肢麻木,竟不記得應該趕緊拉起同伴,免得他頭麵泡在水中活活淹死。


    那件物事圓鼓鼓的,四周的泉水也變成紅色。


    三滾兩滾就已離開他們。


    可惜此時已出現另一個,也是差不多樣子。


    不論是哪一個書生都認得出那些物事是人的腦袋。


    由於從脖子搬了下來,所以才那麽圓而隨著溪泉滾流不停。


    正因為他們一眼已確知那是人頭,所以才發生這種情況——一個嚇昏了一頭栽入水裏了。


    另一個變成傻子不言不動,隻會茫然望住人頭。


    “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句話有時候很正確。


    試想你就算把眼睛瞪得比牛還大,又有什麽用呢?當然應該趕緊拉起昏了的同伴,免得他窒息而死才是正理。


    不過,情況卻又並不像描述那麽簡單,因為這一瞬間第三顆滾圓人頭已經出現,帶著一大片血水。


    所以這時連那個還未昏迷的書生,也受不了而呻吟一聲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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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載著清泉的小溪,若是直溯上遊,則經過寺內美觀的長方形水池之後,就可以接通虎跑泉了。


    石築的水池一共有兩個,很對稱地座落兩邊。


    當中是寬大齊整的階梯。


    在石階上一個濃眉環眼青年,左手拿著一柄連鞘長刀,他微微眯起眼睛,望住前麵的人。


    如果青年往上走,要入大殿,這個人變成攔阻的牆籬。


    由於事實上青年的確被那人所阻擋。


    故此他的眼光冷峭而又不滿,便變得很合理了。


    青年的刀好像沒有出過鞘。


    外表看來此刀比平常的刀彎曲一些,又稍稍長了一點。刀鞘本來鑲嵌好些寶石翡翠等珍寶。


    但既汙垢而又碰損磨花,以致完全黯然無光,可見得這青年很粗心大意。


    另外使人感到興趣的是,雖然青年身後躺著三具無頭屍體,但對麵那個一直連看也不看屍體一眼,臉色平靜如常。


    似乎那三具屍體根本完全與他無關。


    但由於他後麵還有兩個按刀怒目壯漢,一身打扮與屍體完全相同,因而又可見得那些屍體不但不是與他無關,相反的大概關係還深得很。


    這個擋住那濃眉環眼青年去路的人,大約三十歲左右。皮膚白皙,麵目清秀,雙眼卻射出悍猛如豹子光芒。


    他左手已抖出皮套內三截鋼管,又用極快手法擰緊螺絲,便變成一支七尺鋼矛。


    矛尖映日閃耀出萬道光芒,而同時也有陣陣森寒之氣迫人眉睫。


    他提著鋼矛,看了看那青年。


    忽然滿麵布滿不悅以及詫疑神色,他說:“你似乎從未見過也從未聽說過我手中這件兵器?”


    青年搖搖頭。


    “不可能的事。”對方說:“我是戚風雲。我手中的兵器稱為‘莫當矛’。現在能不能幫你記憶起來?”


    青年濃密眉毛微聳一下,眉尖好像能散射出令人看得見碰得到的怒氣,即使感覺很遲鈍的人,也不會不知道。


    自稱是戚風雲的人也不禁驚訝地眨幾下眼睛。


    奇怪,怒氣真的能夠從眉尖射出?


    隻不知快樂、悲哀、嫉妒等等情緒,能不能這樣?


    戚風雲隻看見和感覺到對方怒氣,卻聽不到迴答。


    他便又說道:“我來自山東蓬萊,所以我知道你最近在北方很有名氣。雖然一年不到,但聽說你已經殺死了很多人,死得最多的是刀道高手。你是不是那個‘魔刀’唿延長壽?”


    濃眉環眼青年隻點一下頭。


    戚風雲忽然憤慨起來,提高聲音道:“不管你現在多麽有名氣。但以我的姓氏和這支莫當鋼矛,你真的不會連到一塊兒想?你真的不知道我的來曆?”


    唿延長壽搖搖頭,仍然不開口。


    不過眉尖的怒氣減弱了許多。


    顯然他也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假如戚風雲如此激切認為人人應當知道之事,而他居然不知道,這自然是一種侮辱。


    山東蓬萊戚家是什麽?


    七尺長的莫當鋼矛又是什麽?


    唉!抱歉得很,的確從未聽過。


    所以沒有法子連在一起。


    其實何止是你戚風雲?許多死在我“悲魔之刀”刀下的刀道名家,我根本也不知道他們的地位和名氣。


    從外表看來,唿延長壽好像不大會思想也沒有感情的人。


    但是既然戚風雲能使他泛湧許多情緒和思潮,這個外表上的觀感顯然是錯了。


    戚風雲沒有招唿,亦無任何暗示。


    鋼矛忽然湧出殺氣還有眩目精芒。


    這是鋼矛“動”的描述,若論速度之快甚難形容,隻知道矛尖一下子已貼近唿延長壽咽喉。


    唿延長壽驚訝地退了半步,他的動作當然也是快得不得了。但他隻退了半步,也就是大約半尺。


    這麽短短距離,在普通人眼中真是微不足道。


    因為普通人拿一支長達七尺沉重鋼矛極快刺出時,很可能連身子也被鋼矛帶得向前衝去。


    這一衝多達三兩步毫不希奇。


    所以唿延長壽隻退後那麽半尺似乎很危險,尤其是當戚風雲第二矛第三矛電疾續刺出去,他每次竟也都隻退後半步。


    既不多退一寸,也沒有減少一寸。


    看來唿延長壽以及戚風雲這兩個人都好像是極之固執的人——一個隻肯退半步,另一個也不肯多刺出三兩寸。


    唿延長壽一連退了七個半步,這時他看見戚風雲雙肩稍稍向前兜攏的細微動作,因此他的刀也出了鞘。


    “悲魔之刀”一出鞘,數丈方圓之內好像忽然凝聚奇異的寒冷以及輾壓心髒之恐怖力量(關於悲魔之刀的來曆,請參閱拙著“強人”便知)。


    此刀其實已出鞘過一次。


    當時唿延長壽被戚風雲五名手下其中三人攔住去路,硬是要他把刀交給主人看看,他們態度蠻橫一點倒也罷了。


    問題卻出在他們還有一種非常堅決的意思。


    那意思是假如不交出寶刀的話,唿延長壽也就隻好變成永遠不會拿刀的死人。


    因此唿延長壽勃然大怒,兩道濃眉射出好像可以摸得到的怒氣,以及灼熱迫人的恨火呢!


    當時那悲魔之刀劃出一道森冷耀目精虹。


    人人都不知何故看得見有兩顆大滴晶瑩眼淚出現眼前。


    結局不必細表,那三顆人頭已隨著溪泉滾滾流下,嚇昏了兩個倒楣的書生,他們目下是生是死尚不得而知。


    至於沒有了頭顱的三人,當然絕對活不成了。


    戚風雲以閃電般速度已經一連刺了七矛。


    每一矛都迫得對方退了半步。


    任何人看見這等情形,一定以為他大大占了上風,事實上完全不是這麽迴事。


    因為對方每次隻退後半尺這個距離,已說明人家看得清清楚楚,知道他的矛隻能吐這麽遠,連多一寸也不行。


    所以就算戚風雲繼續刺出一百矛,情形大概不會改變,所改變的隻有他們移動了五十尺而已。


    故此戚風雲不能不變招力圖改變局勢,他全身內力霎時毫無保留地都運聚在他的鋼矛上。


    鋼矛仍然挺直疾刺,不過內力蘊集矛尖到了一個程度,便嗡一聲幻化為三支矛尖。


    如果唿延長壽沒有早一線看出戚風雲引運內家真力,如果他沒有及時掣出那悲魔之刀來!


    又如果他仍然隻退半尺,則他的麵孔喉嚨胸膛等三處,都會出現一個血洞並不稀奇。


    其實唿延長壽不但通通沒有上述“如果”的情況。


    甚至更進一步還看見那三支矛尖震開的幅度不夠大。


    假如幅度夠大的話,他縱有霸王之勇也隻能退閃而無法出刀硬拚。


    但是現在他卻可以找得出縫隙,可以一刀劈歪鋼矛,然後再順勢削斷戚風雲握矛的手指。


    悲魔之刀光芒一閃即隱,刀光隱沒的緣故是已經迴到刀鞘裏。


    戚風雲直到刀光不見之後才聽得見“噹”的一聲,整個人也像陀螺一樣迅急轉了一個圈圈。


    他很僥幸手指完全健在,因為唿延長壽隻不過一刀劈中鋼矛,並沒有繼續順勢削下。


    可是那一閃的刀光帶來的奇異壓力,卻使得戚風雲心寒膽裂,兩隻膝頭抖個不停,軟軟的老是要跪下去。


    這一點使威風雲對自己極之不滿,就算一定不敵一定被殺,也無須這麽害怕,更無須跪倒求饒。


    但為何他心裏充滿莫名之恐懼?


    何以雙膝軟得老要跪下呢?


    唿延長壽這一刀跟殺死那三人的那一刀最顯著不同之點,就是眉毛的怒氣恨火,上一刀他很生氣,而現在這一刀卻不怎麽氣惱。


    因為他心中甚感驚訝。


    於是他第一次開口,聲音粗暴而又強勁震耳。


    他問道:“你出矛的時機恰到好處,你怎知道那是時機?你怎能及時把握?”


    原來他心中驚訝的是這件事。


    戚風雲用鋼矛拄地借力,所以終於沒有跪下。


    他好像沒有聽見對方問話,雙眼茫然望著寺院的飛簷和樹木,喃喃自語道:“我戚家神矛號稱萬夫莫當。但我卻連人家一招都接不住。唉,連一招都接不住……”


    他的確極之傷心,因為他是蓬萊戚家少主。


    雖然另外還有些叔伯以及堂兄弟,論功力比他深厚,論矛法也比他精妙,但他卻是嫡傳少主,論地位權力都比旁人高些。


    他自是沒有想到正因他較有地位,所以養成驕狂自大以及不怎麽把別人放在眼內(連別人性命也一樣)的性格。


    他更沒有想到的是“悲魔之刀”實是非同小可。


    在絕大多數情形下,總是一刀就可以決勝負見生死,此是刀的本身加上奇異刀訣形成的結果。


    老實說戚風雲的手指沒斷,他的頭顱也還在脖子上,這已經算得是十分幸運的事了。


    不過由於唿延長壽出刀收刀都神速逾電,同時又沒有任何規定不準他再度拔刀,故此戚風雲的頭顱其實並不保險。


    誰也不知道下一刹那會不會也掉落水池?


    會不會順著溪泉流去?


    遊人雖不算多,但仍然有。


    不過現在誰都不敢穿過這段血淋淋躺著三具無頭屍首的路。


    膽子夠大的最多也隻是趑趄走近一些,設法看清楚唿延長壽戚風雲的麵孔,便又趕緊躲遠一點。


    唿延長壽濃眉微剔,立刻又讓人“看見”怒氣迸射。戚風雲雖然沒有瞧他,卻也感覺得到。


    這使他驟然驚醒迴到現實中,也因而聽見唿延長壽粗暴強勁聲音:“你最好迴答我何以知道出矛的時機,然後我也告訴你,為何你連一招也擋不住。”


    這個建議相當公平。


    連戚風雲也驚奇起來,他何須這麽公平?


    他又不是不會殺人,那三具屍首已是如山鐵證。所以他隻須用殺人手段威脅,難道我威風雲敢不開腔不成?


    “那是由於你的怒氣。”戚風雲說:“你由發怒變成不發怒時,我感到有機會,所以我就出手了。”


    由於怒變為不發怒,那是由於不知道戚風雲的來曆而湧起抱歉之感所致,原來如此,這一點的確是足以落敗致命的破綻。


    下次一定不可以再讓人抓到這種機會才行。


    “現在輪到我告訴你,你的矛法精妙無比,內力配合恰到好處,但這隻是矛法和內功本身佳絕。你的人卻不行,不但沒有把功夫練好,而且一定是奸惡之輩,所以你雖然能把握上佳時機,卻仍然不是我敵手。”


    絕妙的矛法加上精奧內功心法,若是傳與上乘根骨之士,將會造就出何等人才無須多說。


    若是凡庸之輩,縱然幸獲絕藝,自然亦不會有甚麽驚人成就。


    這一點清楚明白得有如白紙黑字,人人皆知。


    可是唿延長壽提到“奸惡”這一宗,休說旁人莫名其妙,連戚風雲聽了也為之一頭霧水。


    奸惡隻不過是一個人的品德而已,與武功有何關連?


    難道世上所有武功都必須德行很好的人才練得好?


    這種理論當然是屬於豈有此理之類無疑。


    不過這家夥(指唿延長壽)的話好像又不是胡說八道。


    因為直到現在為止,雙方已罷手停戰好一會兒,大家已講了不少話,但何以我心裏仍然還有驚懼之情?何以還有力不從心之感?


    “我不怎麽明白你的話!”戚風雲皺眉道:“但你憑甚麽說我是奸惡之輩?說不定你自己比我更是奸惡更該死,誰知道呢?”


    “對,你和我都不知道。”唿延長壽很坦白。但是他卻還有下文:“可是我的寶刀會知道。對了,你們都叫它做魔刀,沒有關係,我以後跟你們叫好了,我這把魔刀知道你是奸惡之輩,這話你信是不信?”


    戚風雲道:“別開玩笑,那刀怎能知道人的正邪好歹?”


    “它就是知道。據說在刀身上鐫著的外國文字寫著,凡是大好大惡的人,遇見此刀如蛾撲火,身不自主,須臾命絕。”


    “這真是千古奇聞。”戚風雲鼻子發出嗤笑聲:“如果我是大奸大惡的人,請問我有沒有像飛蛾撲火一樣用脖子硬碰你的魔刀呢?我有沒有須臾命絕呢?”


    “須臾”就是極短促、不久等意思。


    戚風雲目前的確還沒有辭謝人世,他還活得好好的,還可以挺胸說話,聲音還來得個大。


    唿延長壽眉尖忽又射出可怕的怒氣,聲音也變得悍暴震耳:“那是我魔刀入鞘之故,現在你不妨睜大眼睛看清楚……”


    這一迴戚風雲居然又是從對方“怒氣”這一點,觀察出先兆。


    他的應變步驟刹時間已經完成——雙手握予直指唿延長壽心窩,雙眼圓睜精光閃閃,馬步微沉——


    他顯然已擺出戚家莫當鋼矛最淩厲矛招,同時又已運足平生功力。


    故此形成一股堅凝絕大氣勢緊緊迫罩對方,竟無一絲瑕隙。


    山東蓬萊戚家莫當鋼矛果然大大不同凡響!


    連唿延長壽也不禁從心裏湧出敬意。


    因為眼前持矛的人功夫還未練到家,尚且威力如許,假使換一個已臻絕頂的戚家高手,情形將會如何呢?


    唿延長壽這迴並沒有因心中泛起的“敬意”而減弱了怒氣。


    這是相當奇怪的事,一個人的怒氣怎能收發由心控製自如?倘若是假怒詐怒,當然可以辦得到。


    但唿延長壽的怒氣卻有如可以焚毀一切的烈火般真實不假,這就是值得奇怪的地方了。


    魔刀緩慢堅定的出鞘。


    戚風雲這一招乃是攻敵最淩厲一著,稱為“獨存式”。意思說此招一發,雙方就隻能有一方獨存。


    戚風雲也知道在理論上說,此招姿式一擺出,矛尖所指的人應該連動都不動。


    若是非動不可的話,也隻有兩種方式。


    一是出招封拆,一是閃避退讓。


    而這兩種方式都必須以比電光還快的速度使出才行。


    魔刀卻是緩緩出鞘……


    戚風雲很想不顧一切全力攻出這最淩厲的絕招,但可驚可怕的是敵人根本沒有一絲空隙,沒有任何破綻可供攻擊。


    魔刀已完全離鞘,閃射出晶亮光芒。


    刀尖處忽然出現兩顆透瑩的大滴珠淚。


    連稍遠處兩名按刀壯漢也雙腿索索發抖。


    戚風雲更糟更甚,不但腿抖,還可以聽到牙齒相碰聲音,現在他的矛招當然沒有可能發出。


    他仍能站著就很不錯了。


    唿延長壽怒叱一聲,一刀斫中鋼矛。


    再沒有其他動作就收刀入鞘。


    七尺長的莫當鋼矛墜地聲十分響亮。


    戚風雲的確被這響聲驚醒。


    這響聲簡直一直鑽入他靈魂深處——戚家莫當鋼矛百餘年來,從來沒有被人擊落過,以前沒有,將來也永不會發生。


    戚風雲因此而深深歎一口氣。


    與此同時也發現那心寒膽裂魂飛魄散的無名驚懼已消失了,代替驚懼的是別種很鮮明的感覺。


    “你一刀斫下我腦袋,跟現在有什麽分別?”戚風雲的聲音此時有點枯澀和萬般的無奈。


    “你真的隻想知道這一點?”


    “不是。”威風雲說:“但我所想知道的,你未必肯告訴我。因為我在戚家,隻算是最劣的高手。”


    “你錯了,那才是你應該問的。”唿延長壽聲音很響亮,幾乎連虎跑寺大殿那邊的人都聽得見。


    “我告訴你,我的怒氣和魔刀奇異力量合而為一之時,你若是奸惡的人,立刻連矛也幾乎握不住了。至於我不砍下你的腦袋之故,那是由於你戚家矛法的確是當世絕藝。我用這個方法表示我的敬意。”


    戚風雲蒼白臉上透出歉意,道:“真的?你不會騙一個垂死的人?”


    這個問題唿延長壽拖延了一下,等到戚風雲摔跌地上,才走過去彎低身子在他耳邊輕輕道:“不一定。朋友,我雖然很粗猛,卻不是沒有腦筋的人,你的手下會把我們的對話一字不漏地帶迴去。當然你更希望,戚家的高手能從我的答話中,找出擊敗我的線索……”


    在人生曆程中,若是對一切人,對一切事都率性而行,都全部坦白不欺的話,保險會得到“英年夭折”之類的挽詞。


    在江湖上,尤其如是。


    因此唿延長壽後來還裝模作樣,把耳朵靠近戚風雲,好像聽他講什麽話。


    這番做作,決非多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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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湖的嬌美多姿真是難以形容。


    尤其是當你在“花港觀魚”這邊賞玩,由於蘇堤之故,便多曲折纏綿之致。


    但若在“平湖秋月”這邊眺望湖景,入眼寥廓遼闊,綠波與青山相接,更不禁會泛起渺綿瓊絕的情思。


    這般綠波麗日,這般水色山光,卻在人性的貪婪、嗔怒和癡迷中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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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敞開的軒窗望出去,粼粼湖波和飄飄垂柳都足以令人心曠神怡,足以令人忘卻紅塵擾攘!


    但貪婪愚昧卻往往使人看不見美景,也聽不見天籟。


    “貪婪”一詞,通常使人想起金錢財富。


    殊不知色欲也屬於“貪”的範圍。


    不論是男人想女人,或是女人想男人都屬於“貪”。


    據古今哲人考察研究結果,這男女之間“貪”的力量,竟比金錢財富權勢等等還要巨大強烈得多。


    寬敞明亮而又布置得富麗堂皇的軒堂內,一共有六個人向窗外眺望。


    不過外麵秀麗怡人的景色,顯然並不能打動她們的芳心。


    “芳心”的意思就是說六個人都是女性,而且其中有五個長得相當漂亮,那個唯一相貌不漂亮的女人,年紀也比其他五女大得多。


    五個漂亮少女都穿著合體的絲綢衣裳,隻有這個中年醜婦一身青色粗衣布裙,因此使她更顯得寒傖蠢俗。


    軒外忽然傳來嘈吵的話聲,然後湧入四名大漢。


    這四人的服飾好像分為兩派,因為有兩個全身都是白色,連劍鞘和皮靴都不例外,而另兩名大漢則全是黑色。


    兩個白衣大漢之中較高的一個麵色很難看,右手按住劍把,冷冷道:“曹一興、鄭金,我奉勸你們一句話,下次絕對不可亂問,除非戚公子親自下令。”


    連麵色瞧來也很黑的曹一興陰笑一聲,道:“沒有下一次了,黃晉兄,還有這位董宏兄,請聽清楚,沒有下一次了。我希望大家客氣一點。”


    黃晉皺起眉頭,聲音果然平和得多了,說道:“曹兄,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曹一興道:“戚公子死了。樹倒猢猻散,所以沒有下一次了。”


    另一個白衣白劍的董宏冷笑一聲,笑道:“就算戚公子死了,他的女人和東西仍然是戚家的。”


    曹一興眼睛一瞪,聲音大有怒意,道:“我有講過不是戚家的麽?”


    黃晉擺手道:“大家有話慢慢說。請問曹兄,戚公子因何亡故?他身體很好,武功高強。不久以前還生龍活虎的,我猜一定不是染上什麽怪病突然身亡……”


    “當然不是。”一直沒有開過口的黑衣人鄭金接口迴答,聲音中居然含有憂傷意味:“是‘魔刀’唿延長壽。兩位一定聽過這個名字,當他真正使出殺手,一刀就劈落戚公子的鋼矛,也同時殺死了他。”


    黃晉和董宏都發出倒吸冷氣聲音。


    他們當然不能不相信這迴事。


    但據他們所知,戚家“莫當鋼矛”雖然不算天下第一,但要殺死持矛之人容易,要擊落鋼矛卻是聞所未聞之事。


    黃晉輕聲道:“現在你們想怎樣?”


    曹一興說道:“我們是戚家派出來跟隨公子的人,當然要趕緊迴去,報告一切事件的經過。”


    黃晉點頭道:“很對,但你們為何不馬上起程?你們為何還要迴到這兒來?難道你們沒有想到那唿延長壽可能跟蹤你們?”


    曹一興道:“他既然不殺我們,為何還要跟蹤我們?況且公子有女人還有不少貴重細軟在這兒,我們不帶迴去,誰帶迴去?”


    黃晉同意地連連點頭,道:“話是說得不錯,這些女人和東西你們應該帶迴去,而我和小董卻隻想替公子報仇。你們趕快把經過情形說出來,任何一點都不可以遺漏,因為這個敵人,可不是普通的敵人。”


    知己知彼才可以百戰百勝。


    這道理曹一興和鄭全自是懂得。


    等到他們講完,黃晉望著窗外西湖的秀麗景色,深深歎一口氣,才說道:“本來我是應該立刻趕迴蓬萊戚家報告這一切的。但我現在卻不能夠迴去,小董,你當必明白我的意思吧?”


    原來這話他是向董宏說的。


    董宏麵色突然蒼白得有如他的衣服。


    不過他仍然點點頭,道:“我明白。”


    黃晉道:“你真的明白?”


    “真的。”董宏迴答。


    這時他眼光禁不住望向五個美貌少女之中其中一個。


    這一眼望過之後,他也禁不住的歎口氣,繼續又說道:“如果我是你,我也會這樣子做。”


    黃晉微笑道:“咱們真幻雙劍十年來攻無不勝,戰無不克。但是這一迴卻很難說了呢!”


    董宏道:“也許我不走,對你會有幫助,有點用處?”


    黃晉道:“像魔刀唿延長壽這種超級高手,我一個人若是擋不住,加上你也沒用。這道理別人可能不懂,但你卻一定明白。”


    董宏連連點頭。


    他當然知道若是武功造詣超越了一般高手境界之時,對付十個人跟對付一個人其實並無分別。


    “真幻雙劍”在武林中聲名並不響亮。


    然而,這卻是他們特意使聲名不著。


    因為他們有真才實學,他們隨便哪一個都不比任何號稱高手的人遜色。隻不過是不是高過其他武林高手?


    如果高過又能不能達到“超級”?


    這一點就無人得知了。


    總之天下間有一個現象,常常出現在具有奇技異能的人們身上。


    那就是真有本事,真有學問或者有財富的,表麵上往往不易看得出。


    他們不像半瓶醋嘩啦直響,也不像暴發戶那樣動輒炫耀。


    因此凡庸之輩就很容易誤會,很容易瞧不起那些有修養,深藏不露的人了。


    全身黑衣佩著長刀的曹一興和鄭全,顯然是屬於凡庸之輩。


    他們根本瞧不出“真幻雙劍”黃晉董宏是何等人物。


    在曹鄭想法,黃董二人隻不過是戚風雲新近雇用的打手而已,若論身份地位,他們當然比不上一直在戚家執役做事的舊人。


    所以曹一興對於他們的對答根本不屑聆聽,甚至大大不滿意。


    因為你姓黃姓董兩人自說自話,好像他們才是戚家雇來的,難道當我曹一興和鄭全都不存在的?


    曹一興聲音很不高興,道:“你們是真幻雙劍也好,幻真雙劍也好,我老曹隻想告訴你們一件事,那就是公子的女人細軟以及他的死耗,我和鄭全會帶迴戚家的。你們兩位請吧!”


    黃晉冷笑著嘴角微動,正要開口。


    但忽然目投窗外,窗外隻有一些飄飄柳絲影子,以及綠得晶瑩涼沁的湖水。


    並沒有船隻駛來,但黃晉卻好像看見了什麽。


    而這時的董宏的神情也一樣。


    黃晉不久就歎口氣,慢慢道:“你們沒有資格!”


    他口中的你們,自是指曹鄭二人。


    曹一興登時怒形於色,說道:“你說什麽?我們兩個沒有資格?難道你反而有嗎?哼!”


    黃晉道:“正是。第一點,你們已把敵人引了上門。第二點,你們絕對沒有能力把女人和細軟送迴戚府。”


    曹一興怒極反笑,道:“你們才有資格?好笑,好笑。你們知不知道我和小鄭跟隨公子已經有八九年?你們呢?你們是什麽東西?”


    黃晉道:“你們是奴才,所以當然要一直跟著公子。但我們不是,我們是戚三爺戚定遠親自上門禮聘,要我們保護公子這一趟,我們當然與你們不同。”


    董宏重重歎一口氣,無疑這一聲歎息是為了不能達成任務而發的。


    戚三爺戚定遠是誰,那曹一興和鄭全當然知道,一時麵色都變白了,因為戚定遠就是戚公子戚風雲的三叔。


    據說是戚家三大高手之一。


    但武功高低是另一迴事,權力是另一迴事。


    戚定遠乃是戚府最有權力的人,而戚府若是處死三五個家人,簡直有如棉絮飄落水麵,連一絲漣漪也不會生起。


    所以如果成三爺對這件命案很不高興,他隻須講一聲,曹鄭二人包管人頭落地,而事後連官司都沒得打。


    也許黃晉董宏就是專門斬頭的劊子手?


    戚三爺有沒有授權他們呢?


    曹一興和鄭全的擔心疑慮竟然十分正確。


    隻聽黃晉又道:“三爺說過,如果公子遭遇不測,隨公子的人誰也不必活著,你們是隨侍公子的人,而且隨侍了很久是不是呢?”


    鄭全搶先呐呐道:“我們……我們都是,但……但魔刀唿延長壽那麽厲害……”


    黃晉舉步走到軒窗前,稍稍俯身出去,好像查看什麽。


    所以現在隻好由不大說話的董宏迴答了。


    不過董宏也有他不講話的辦法,他緩緩掣出長劍,便已經不必用言語解釋了。


    曹鄭二人一齊拔出長刀,作勢待敵,不過既然董宏還未出手攻擊,他們也不敢出刀先攻。


    曹一興厲聲道:“你們是怎麽迴事?我們就算犯了死罪,為何不先行同心合力應付敵人,等迴到了戚府再說?”


    黃晉在窗邊迴首淡淡笑道:“因為如果我和小董一旦戰死,你們一定不會迴到戚家的。”


    曹一興又訝又駭,道:“胡說八道,我們不迴戚家,卻到何處去?”


    黃晉仍然淡淡的笑,道:“你且瞧瞧那個穿碧綠衣裳的女子。”


    曾一興一眼掃去,立即掃迴凝定黃晉麵上,道:“我認得她,我老早見過她,她叫崔憐花對不對?她跟我們有什麽關係?”


    “她叫崔憐花沒錯,但跟你們關係卻大得很。”黃晉說:“我已經暗中查看過,你們沒有一個人不為她著迷,所以你們怎會把她送迴戚家?”


    黃晉之言自是不會無的放矢。


    而曹一興心中自知,確實連他自己在內一共六個下人(也可稱為侍衛,卻不包括黃董二人在內),都對這個崔憐花生出強烈的愛慕據有之念。


    那崔憐花隻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農家女子。


    她住在六和塔前的錢塘江邊。


    據調查,同住的那兩個老農夫婦是她的伯父母,兩人都家貧年老體弱,所以戚風雲用強搶手段。


    他又放下了百多兩銀子,將崔憐花擄走之後,似乎風平浪靜一切都很順利,似乎全無後患。


    可是曹一興卻知道不但有後患,而且方興未艾,因為崔憐花實在長得太漂亮了。


    她當初雖是蓬頭垢麵,已經使戚風雲一見之下,差點從馬背摔下,現在換上絲綢合身的衣服,當然更不必說了。


    那崔憐花的漂亮美麗本來似乎隻跟威風雲有關係,話是不錯,但戚風雲死了之後,就跟任何能掌握住她的人有關係了。


    如今看來不但戚公子六名手下都為崔憐花色授魂與,根本這“真幻雙劍”黃董二人亦是一樣。


    所以問題就大大複雜了。


    關於這一類的推理,在男人來說簡直不必經過大腦。


    故此曹一興亦不必傷腦筋了,他隻須決定還要不要爭奪那個叫崔憐花的美女,如果要爭,便要出力拚命。


    光是嘴巴說說那是決計不能把美女弄到手的。


    不過真刀真槍拚命的事,卻是屬於說時容易做時難那一類。


    就算是武功很好的人,也很少認為好玩,很少認為是遊戲,除非迫不得已,拚命這種事情總是不做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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