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英傑呆呆地在廟門口站著,剛才的一切,猶如是一場姐夢一樣。


    這時,少堡主早已掠得蹤影不見,謝英傑閉上眼睛,那張慘白的臉,似乎還在眼前晃動,普通人的臉決不會白得如此可怕,那自然也是中了奇毒之故,想及自有金虎堡以來,他可能是第一個進了金虎堡還能逃出來的人,心中又不禁一陣髙興。接著,他又想到,自己離開了金摩堡之後,為了怕被人發覺,將那柄七星刀藏了起來,現在,少堡主已不再追究,自然可以將之取出來了,這柄七星刀再現江湖,自己的身份,自然大不相同,要是父親還在……


    一想到父親慘死,他心中又是一陣難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直向前走去,一直到了天亮時分,才進了一個小鎮,胡亂找了一家客店投宿,這一日夜來,他實是心神交瘁,疲倦不堪,一進了客房,倒頭便睡,他是準備睡醒之後,立時便迴飛龍山莊去的。


    這一覺,一直睡到紅日西沉,他才醒了轉來,伸了一個懶腰,隻覺精神充沛,腹中饑餓,大聲叫道:“店家。”


    他張口才一叫,便陡地一怔,一時之間,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早上,在晨嗛朦朧之中,他投到這家小店來,進人這間客房,分明是一間極其簡陋的房間,可是現在,。他彎身坐起來,隻見斜陽西照,珠簾低垂,不遠處的一張桌上,放著一爐熏香,自己是躺每一張象牙精工雕鑲的大床之上,室中陳設,華貴絕倫,他父親的飛龍莊,已經算是豪富之家,可是比較起來,卻還大有不如。


    謝英傑呆了一呆,又揉了揉眼,一點也不錯,自己是在一間陳設得極其華麗的房間內,而這時,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到,珠簾掀處,隻見一個十六七歲,貌相極美的少女,掀簾進來,垂手而立,恭恭敬敬道:“少莊主有什麽吩咐?”


    謝英傑一挺身,自床上直跳了下來,雙眼瞪得老大,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那丫環卻是抿著嘴兒笑,謝英傑連問幾次,她才道:“少莊主既來之,則安之,何必多問?”


    謝英傑一聽這話不對,急忙向外走去,那丫環也不阻攔,謝英傑一甩珠簾,走了出去,隻見外麵一條長的走廊,廊廡之外,是一片碧綠如茵的草地,雜生著許多不知名顏色極其豔麗的野花,有幾隻雪也似白的孔雀,拖著長長的尾翅,在髙視闊步。


    謝英傑看到這等情形,更是呆了,他一縱身,出了廊廡,來到草地之上,向前又走出了十來步,再迴頭看時,那幢房舍,極其精致華麗,映著夕陽,看來如同仙境一樣。那一大片草地,也沒有圍牆,放眼向前看去,遠遠可以看見一點山影,但是雲海起伏,映著餘暉,閃起萬道金光,映得連眼也睜不開來,看這情形,這幢房舍,竟是建在髙山雲表的山峰頂上。


    謝英傑實是難以想象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這幾天,他遭遇之奇,已然可以說是無可言喻的了,但是和如今比較起來,以前韻那些遭遇,簡直不算是什麽了。


    他又轉迴身來,隻見那丫環,已從房中走了出來,謝英傑忙走了過去,道:“這裏是什麽地方,我是怎麽會到這裏來的?”


    那丫環笑道:“少莊主,你來的時候,睡得好沉。”


    謝英傑明知自己睡得再沉也不會被人整個搬了地方還不知道的,那一定是沉睡之間,著了人家的道兒,自己以為從旭日初升,睡到了夕陽西沉,實際上,可能不省人事,已有許多天了。


    他越想越是莫名其妙,隻見那丫環一直似笑非笑地望著他,謝英傑向前走了幾步,一伸手,向那丫環的手腕抓去,他出手極快,惟恐那丫環閃避,可是那丫環卻沒有躲開,謝英傑五指一緊,已將她的手腕,緊緊扣住。可是,就在謝英傑手臂一縮,想將那丫環拉近身來之際,隻覺出那丫環的手腕,其滑如油,手臂一縮,五指竟然滑了開來,一拉拉了個空。


    謝英傑嚇了老大一跳,心知在這種地方,主人一定是非同小可,就算是—個丫環,也一定不可輕侮,這一次,一定還是人家手下留情。


    他吸了一口氣,道:“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


    那丫環仍是不出聲,而在走廊上,忽然傳來了另一個極其清脆的少女聲音,道:“姐姐,講給他聽,又有何妨?還怕他逃走嗎?”


    隨著聲音,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如在水麵漂行一樣,在走廊中滑了過來,一閃之間,就到了謝英傑的身前,看她滿臉稚氣,十分可愛,睜大眼睛,瞪著謝英傑,道:“這裏是血雷宮三十六別莊之一,這山峰叫天老蜂……”


    她語音清脆,講到這裏,伸手向遠處的山影一指,道:"你看到的,是?


    質山。"


    謝英傑呆在當地,作聲不得,一時之間,實是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他剛才已經想到,自己可能不止睡了幾個時辰,而是睡了幾天,但現在來,隻怕還不止幾天,而是幾十天,想到髙黎貢山,在滇之極南,他一直丨是聽人說過,與中原相距,不怕有數萬之遙,沒有三兩個月,怎能到得?


    ’什麽“血雷宮”,更是聞所未聞!


    謝英傑像傻瓜一樣地站著,那兩個少女,望著他笑了起來,謝英傑苦笑,道:“我是怎麽來這裏的,莫非是在做夢嗎?”


    那年幼的一個少女,看來很喜歡講話,立時道:“銀姑和鐵髯老人怕你路再不老實,是以一直不叫你睡醒,將你送到這裏來的!”


    謝英傑一聽,“啊”的一聲,叫了起來,本來,謝英傑對於身在何處,完:不知,這時他雖然仍一樣不知道,但是一聽到銀姑和鐵髯老人的名字,事總算多少有一點眉目了。


    因為這兩個人,正是將他從家裏帶出來的,兩人打著前來提親的旗號,又神秘地不肯將女家的名字說出來,那樣想來,現在所在的地方,竟有可:,就是這家定要納自己為婿的女家了。


    謝英傑心中疑惑不定,勉力定了定神,道:“這裏有主人嗎?”


    在他麵前的那兩個少女,都抿著嘴笑了起來,年輕的那個笑得更是大聲,年長的那個道:“你看看,聽銀姑和鐵髯老人說,叫他來這裏的時候,他還大不願意哩,可是現在,卻心急著要見主人了。”


    謝英傑聽得那少女這樣說,心中又好氣,又好笑,大聲道:“我莫名其,來到這裏,心急要見主人,又有什麽不對了?”


    那年輕的一個少女,瞪大了眼,道:“老實告訴你,你現在滿麵病容,而你像是吃過什麽髙手的虧,元氣大傷,得好好養上些時,到時,樣子也好了,內功也增強了,再見我們主人不遲。”謝英傑聽得對方如此說,更是啼笑皆非,但是心中也不禁暗暗吃驚,因|他在那破廟中,曾兩次遭金虎堡的少堡主,用“分筋錯骨手”折磨,事後然逃出了生命,但糊裏糊塗,來到了這裏,究竟是不是受了內傷,連自己不知道。!


    他一麵心念電轉,一麵已在暗中運轉真氣,他不運氣還好,一運氣,隻這;得四肢百駭,全如同針刺一樣,奇痛難忍,登時之間,出了一身冷汗。#


    謝英傑在刹那之間出了一身冷汗,一半自然是由於那陣難忍的疼痛,另|半,也是由於心頭的驚駭,因為,那分明是他受了極重的內傷。考謝英傑呆住了說不出話來,那年輕的一個立時道:"是不是,現在你相信了?還不老老實實,迴到房間去,好好調養練氣?"


    謝英傑一生之中,也很少給人家這樣唿來喝去,而且,對方分明隻是一個丫頭,可是這時,他心中亂得實在可以,是以他也不與對方計較,低著頭,慢慢向內走去,走進房間,頹然坐下。


    他才一坐下,隻聽得“啪”的一聲,一樣東西,落在他身旁的桌上,謝英傑迴頭看去,隻見是一串十來片竹簡,那一串竹簡,想來不知曾經受過多少人的撫摸,光潤得成了紅色。


    謝英傑一抬頭,隻見那兩個少女,也跟了進來,年輕的那個道:“主人說你的武功,實在太差,學得又雜,要從頭練起,這裏一十八片竹簡,全是上乘內家氣功的入門姿勢,你慢慢練吧。”


    她說著便和另一個人“嘰嘰咕咕”笑著,一起走了出去。


    謝英傑聽得她那麽說,心中陡地一動,伸手拿起那一串竹簡來,隻見每一片竹簡之上,都刻著六個人形,刻在竹簡上的人艱,全是苗人裝束,線條簡單,而栩栩如生。姿勢之怪異,有匪夷所思者。


    謝英傑匆匆將十八片竹簡看完,以他的見識而論,根本說不上這是哪一門哪一派的武功,他心中亂得可以,也無法照之練功,在屋中團團轉著。過了不多久,那兩個丫環,又端著食物進來,揭開碗蓋一看,是一碗黑糊糊,漿一樣的東西,奇辛撲鼻,根本不知道是什麽,謝英傑腹如雷鳴,饑餓不堪,可是對著這樣的食物,也有著難以下咽之感,勉強皺著眉吃了,看那兩個丫環的神情,倒像這碗東西,是天下美味,看著謝英傑吞了下去,有不勝欣羨之情一樣。


    謝英傑這時,心中卻隻是苦笑,因為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他除了任人擺布之外,可以說已別無它法了。


    ―連幾天,謝英傑都吃著同樣的東西,他也不理會那十八片竹簡,隻是照自己的辦法來練功,可是卻越練越是心煩意亂,全身刺痛,毫無進境。—直到了第七天啤上,謝英傑又將那十/竹簡,看了一遍,依稀悟出些好處,姑且照著練了兩式,隻覺奇妙無窮,中不禁大喜。


    謝英傑悟到了那十八片竹簡上一共一百單八式內家氣功秘訣的妙處,一式接一式練下去,隻覺得每天都有進益,不知不覺之間,又過了三個月,那山頂之上,卻是四季如春,謝英傑感覺到自己功力,與日俱增,想起那是學武之人,千載難逢的機緣,他也不做下山之想。在這三個月來,他和那兩個丫環也已十分熟絡,隻是問起名字來,那兩個丫環,卻堅稱一個叫“大鬼”,—個叫“小鬼”,謝英傑也無可奈何,隻得以此相稱。


    三個月後謝英傑已將竹簡上的一百單八式練完,當時正是午夜時分,月白風清,謝英傑伸拳舒腿,隻覺得神清氣爽,信步走了出來。


    他自一覺睡醒,便在山巔上之後,從來也未曾做下山之想。這時,他信步走著,來到了懸崖的邊上,向下看去,月光之下,雲層就在腳下翻滾著,極目看去,也望不出七八尺,景色奇詭之極。


    謝英傑沿著懸崖向前走著,忽然看到一抹打橫伸出的大樹上係著一根直向下伸去的野藤,謝英傑的心中不禁一動,心忖在山頂上住了三個月來,主人究竟是什麽人,全然不知,雖然這三個多月來,自己身受的好處,難以言喻,可知對方對自己絕無惡意,但是就這樣任人擺布,卻也不是味道兒,何不下山看一看?四麵峭壁,既然沒有山道可上,看來從山藤攀下山去,是惟一的辦法了!


    謝英傑略想了想,身子一縱,抓住了那根山藤,身子便向下疾滑了下去。他才滑出了丈許,人已進了雲中,隻見一團團雲絮,撲麵而來,又在身邊滑過,簡直就如同在仙境一樣,四周圍什麽都看不清。


    他向下滑了約有百十丈,雙足才點到了實地,四麵一看,在一片雲絮之中,依稀可以看出,所在之處,是一個小小的石坪。


    謝英傑略停了一停,正在不知該如何進退之際,忽然聽得左首有人聲傳了過來。謝英傑立時向右閃去,閃到了一塊大石之後,蹲了下來。那石坪上,可能因為終年有雲霧籠罩之故,是以石上,都生著厚厚一重青苔,摸上去滑膩膩的,十分異樣。


    謝英傑才躲起來不久,語聲已漸漸近了,聽來卻正是大鬼、小鬼的聲音,隻聽得小鬼道:“真奇怪,昨天我們明明捉了七八十隻,怎麽今天全不見了?難道有識貨的人摸上來,全偷走了?”接著,便是大鬼的聲音,道:“或許是逃走了!”


    小鬼“哼”的一聲,道:“我們是用主人留下的奇涎香將它們引來的,香未焚完,它們如何會逃走?這一來說不得隻好做做假了!”


    大鬼“撲哧”一笑,道:“你就多鬼主意,如何做假法,說來聽聽!”小鬼嬌笑著,道:“他每天要吃三大碗,每碗本來是四隻搗爛成糊的,現在,給他一隻,再加些山芋下去,看起來,不一樣是爛糊糊的一大碗?”


    大鬼笑著,接著便是“啪”的一聲,像是大鬼打小鬼一下,兩人一起笑了起來,語聲更近,在雲絮之中,已隱隱可看到兩人的身形!


    剛才兩人的對話,謝英傑每一個字都聽得十分明白,他心想,原來兩人給自己吃的那辛辣難以人口的東西,是一種動物搗爛後製成的,看來這種東西,還十分難捉,要用一種奇涎香引了來,昨天她們捉了一大批,今天卻又不見了!


    謝英傑心中在暗忖,謝天謝地,三個月來,一直吃著那麽難以人口的東西,真要有山芋換換口味,還好得多了,隻是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還要特地去捉了來?


    謝英傑正在想著,大鬼、小鬼已越走越近,隻見小鬼的手中,提著一根山藤,在山藤上,串著七八隻似蟹非蟹,似蠍非蠍,每一隻,有拳頭大小,身子兩旁,生滿了五色斑斕的觸須,腳爪,足有七八十隻,那些腳在劃動之際,腥涎滴下來,發出噴嘖的聲響,醜陋無比的東西。


    謝英傑一看清小鬼手上的那種東西,想起自己三個月來,所吃的全是這種玩意,真是險些昏了過去,隻覺得一股惡心之感,直湧了上來,忍不住桂的一聲響,幹嘔了起來。


    他這裏突然間出聲,將大鬼、小鬼兩人,齊嚇了一跳,大聲喝道:“什麽人?”


    謝英傑心知自己一出聲,再也躲不過去的了,一手掩著口,站了起來,指著小鬼手上的那一串東西,想說話,又說不出來,隻是不住地幹嘔。


    小鬼揚了揚手,道:“怎麽,你嫌這東西不好吃?別不識好歹了!”


    小鬼一揚起山藤來,謝英傑將那些怪物看得更淸楚,真是毛發直豎,忍不住怪叫了一聲。而就在這時,忽然聽得雲團之中,有人發出了一下陰惻惻的冷笑,道:“真是不識好歹之極了!”


    謝英傑看看那一串幾乎揚到他臉上的東西,已是渾身皆起雞皮疙瘩,而那一下冷笑,更叫人全身直胃冷汗。


    謝英傑陡地一怔間,隻見大鬼、小鬼兩人,神色也陡地大變,謝英傑自和她們相識以來,隻見她們整日嬉笑,從來也未曾見過她們的神色,如此凝重過。


    謝英傑忙向金出聲響之處望去,隻見雲絮之中,隱約可見一個灰白色,又瘦又長的人影,雲團是灰白色的,那人的身上,又是一身灰白的衣服,連臉麵也看不清,隻覺得他的身子,也像是雲絮飄動,隨時可以散來一般,實是詭異之極。


    謝英傑看到這個人影間,那陰惻惻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道:“這百足星蛙,是道家四十九靈物之一,你連服了三個多月,如今還來嫌它長相難看嗎?”


    謝英傑皺著眉,他家學淵源,父親是武林中極有名望的人,自小見的武林髙手極多,見聞自然也非同凡響,“道家四十九靈物”自然是聽說過的,也聽人講起過,“百足星蛙”乃是在極南之地,卑濕陰森之極的稀泥潭中所出的異物,這種山嶺中的稀泥潭萬千年以來,不知有多少枯枝敗葉,動物的屍體,在其中腐爛,乃是百十種毒物的源地,但生長在毒泥潭中的百足星蛙,卻是補氣益身的靈物,乃是學武之士,夢寐難求的異寶!


    謝英傑雖然知道了那種可怕的東西,對自己大有用處,但是一轉念間,看到小鬼手中所提的那兩隻,腥涎滴答,身子蠕蠕而動,心中那股作嘔之感,仍然不免直湧了上來。而就在他才迴頭間,隻覺得身後麵,忽然飄過了一陣其寒徹骨,陰森森的寒風,同時,大鬼、小鬼,一起驚唿了起來,謝英傑連忙迴過身去,隻見那灰蒙蒙的人影,正在向著自己,直逼了過來。


    那人影在逼向前來之際,所卷起的那股寒風,帶得大團雲霧,四下流動,來勢奇詭之極,謝英傑根本不知那灰蒙蒙的神秘人物是什麽人,但是這百餘日來,他和大鬼小鬼相處,雖然未曾和兩人動過手,卻也可以看出,兩人的武功之髙,決非一般武林中人,所能比擬,如今她們兩人,一起發出如此駭然的唿叫聲來,可知事情一定極其兇險,心念電轉間,謝英傑已陡地向前,拍出了一掌。


    他那一掌才拍出,隻見對方,仿若未覺,仍是向前逼了過來,刹那之間,謝英傑隻覺得脈門之間,一陣涼意,直透心肺!


    謝英傑在一掌拍出之際,已覺得自己功力大增,心中還在想,存身之處,隻不過是一個小石坪,要是一發掌,就將對方震得自石坪之上,跌了下去,連對方的來曆都未曾弄淸,便丟了他的性命,未免說不過去!可是,電光火石之間,他掌力才吐,脈門之上,便已一陣發涼,急切間低頭一看,隻見三根鳥爪也似,又瘦又長的手指,已然搭在自己的脈門上!


    謝英傑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趕緊縮手間,那三隻手指,卻也已縮了迴去,看來對方的目的,隻不過在他的脈門之上,略按上一按而已。


    謝英傑陡一抬頭,隻見那灰蒙蒙的人影,就在自己的麵前三兩尺處,那一張臉,灰慘慘的,了無血色,雙目幽光閃耀,樣子可怖之極,看得謝英傑遍體生寒,便立在當地。這一切,原隻不過是一眨眼間的事,就在這時,隻聽得大鬼、小鬼兩人,齊聲唿喝,兩人已自那人的背後,疾撲了過來,各自伸手,抓向那人的背後。


    大鬼、小鬼的出手極快,那人卻隻是一眨不眨地望定了謝英傑,也不轉身趨避,電光石火之間,隻聽得“啪啪”兩聲響,大鬼和小鬼已然將那人的''兩邊肩頭,牢牢抓住,謝英傑看得十分清楚,兩人的手指,深陷進那人的肩頭之中,可見她們出力之大。然而,也就在那刹那間,隻聽得那人一聲冷笑,雙眉突然向上,略聳了一聳。


    當那人雙肩向上略聳之際,謝英傑又覺得一股奇寒之氣,撲麵而來,不由自主,向後退出一步,他腳跟還未曾站穩,就聽得“格格格”一陣骨裂之聲,隻見大鬼小鬼抓住那人肩頭的手,已被彈了開來,而且在轉眼之間,隻見兩人,青蔥也似的十根手指,登時腫了起來,分明是那人一聳肩間,已將兩人?手的手背,全然震碎?br />


    事出倉促,謝英傑實在呆了,他連大鬼、小鬼斷手之後的神情如何,也未曾看清,隻見那人的手臂略縮,又是“砰砰”兩聲響,他的雙肘,已撞中了大鬼、小鬼。隻見兩人的身形,向後疾退而出,隱入雲霧之中。


    大鬼和小鬼的身形,雖已隱進了濃雲之中,但是兩口鮮血,卻是透雲而過,向前直噴了出來,就像是在濃雲之中,忽然灑下了一陣血雨一樣!


    那人仍然望著謝英傑,並不轉過身去,陰惻惻地說道:“留著你們兩人的命,快迴去報信!”


    雲中,隻聽得大鬼、小鬼,一起發出一下驚唿聲。


    大鬼、小鬼兩人發出那一下驚唿聲,迅速無比地自近而遠,向外傳了開去,顯然兩人是在受了重傷之後,已經疾逃上山去了。


    她們兩人雖說受了傷,但是去勢還是快絕,直到她們的驚唿之聲,已然聽不到,才又聽到“啪啪啪”一陣響,她們噴出的那口鮮血,才如同驟雨一般,一起灑落在石坪之上。


    那人瘦削的臉上,現出一個冷森的笑容來,仍然望定了謝英傑,忽然咧嘴一笑,現出了一口其黑如漆的牙齒來,道:“你就是老怪物的新女婿嗎?”這一句話,謝英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迴答才好,他在天老峰上,雖已有三個來月,但是所謂血雷宮主人,究竟是什麽人,他一無所知,這時,那人口中的“老怪物”,可能就是指本處主人而言,“新女婿”卻更是令謝英傑啼笑皆非!


    謝英傑在不知如何迴答才好間,隻聽得那人又冷笑道:“你有什麽好處,老怪物會看中了你?我看,他是千揀萬揀,揀著了一個爛燈盞!”


    謝英傑勉力定了定神,道:“閣下何人?我實在不知道閣下在說些什麽!”那人一聽,陡地仰頭,“哈哈”笑了起來,別看他的行動猶如鬼魅一般,但是這引吭長笑,卻如同龍吟虎嘯一樣,刹那之間,雲團翻滾,四下山嶽,齊起響應,震得謝英傑心頭打顫,那人已一伸手,抓住了謝英傑的手腕,道:“跟我來!”


    謝英傑才一被他抓住了手腕,還想掙紮,可是那人的出手極快,一抓住一了謝英傑,身形略轉,向前便疾掠而出!他們存身之處,本來隻是一個小小的石坪,那人身形向前一掠間,已然越出了石坪之外,謝英傑和那人的身子,立時向下跌下去。


    謝英傑大吃了一驚,非但不敢再掙紮,反倒緊緊抓住了那人的手,兩人的身子,穿霧過雲,越墜越快,轉眼之間,怕不墜下了百十丈,才見那人左背略舒,抓住了一根由一株古鬆之上,倒掛而下的山藤,穩住了身子。


    謝英傑嚇得一身冷汗,除了急速地喘氣之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人抓住了山藤之後,向謝英傑看了一眼,搖了搖頭道:“非但沒有膽子,而且笨得出奇,我和你一起下山,要是你跌死了,我豈能活命,連這點都想不到,真是其蠢如豬,我看,老怪物這次看走眼了!”


    謝英傑聽得那人如此說,不禁滿臉通紅。


    謝英傑在飛龍莊中,從小就不知聽了多少稱讚的話,不是說他聰明伶俐,便是說他年輕有為,可是那人,卻毫不留情,把他說得一文不值,他究竟年紀還輕,羞漸難當之餘,想為自己,掙迴一點麵子來,是以立時說道:“誰說我沒有膽子?多少年來,能混進金虎堡去,又逃出來的,就隻有我一個人!”那人眨著眼,聽謝英傑說著,陡然之間,左手一鬆,兩人的身子,又向下直跌了下去,謝英傑話才講完,事出意外,不由自主,又發出了“啊”的一下驚唿聲來。


    那人又是一陣大笑,說道:“還說自己膽大?”


    那人話才出口,身子一頓,腳已踏到了實地,謝英傑更是滿麵通紅,而他的一生之中,也沒有再比曾混人金虎堡,更可以值得誇耀的事了!


    謝英傑窘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人卻又“嗬嗬”笑了起來,伸手在謝英傑的肩頭上,連拍了三四下!


    當那人才出手向謝英傑的肩頭拍來之際,謝英傑便想避,可是,對方的出手,實在太快,謝英傑念頭才起,便被拍中,那還可說,然而接下來的三下,謝英傑已有了準備,閃避騰挪,轉眼之間,掠出了三丈有餘,可是那人就像是黏在他的身旁一樣,看來他隻是隨隨便便地舉手,但還是每一下都拍中了謝英傑。


    謝英傑雖然看出對方並無加害之意,隻不過是在對自己表示親熱,可是仍然冒了一身冷汗,心中暗暗叫苦,因為這些日子來,他連連受製於人,先是銀姑和鐵髯老人,再是金虎堡少堡主,現在又是這個行動詭異,身份莫名的怪人,而且更糟糕的是,那些人的武功,似乎一個比一個高!


    謝英傑在發怔間,那人已笑了起來,道:“你別怕,我帶你去瞧一場大大的熱鬧!”


    謝英傑除了苦笑之外,仍是無話可說,那人道:“聽說你的易容功夫很了得,幾個月前,自金虎堡中逃出來,就是仗的這門功夫?”


    謝英傑一聽,不禁“噢”地吸了一口涼氣,他對那人,一無所知,但是那人看來,對他的一切,似乎知道得十分之多,謝英傑翻著眼,那人又道:“來,試試你的本領,將我化為一個老太婆,將你自己化為一個老頭子,那麽,在這場熱鬧之中,我們可以冷眼旁觀,更有趣味!”


    謝英傑聽了,不禁呆了半晌,一時之間,心亂如麻,不知該說什麽才好。謝英傑初見這個怪人之際,自然不明他的來曆,就是這時候,他也一樣不知道。但是怪人才一現身,大鬼、小鬼那麽可愛的兩個少女,便如見鬼魅,花容失色。接著,怪人出手,又是狠辣之極,雙撞肘出,便撞得兩人口噴鮮血,重傷逃遁,那麽,這怪人應該是一個極其兇狠可怖的人物了。可是,現在看來,他倒像是童心未泯,好像存心要和什麽人開個玩笑一樣!


    謝英傑呆了半晌,才道:“要易容倒不難,但有些用品,我並沒有隨身攜帶,這些東西,隻有大市鎮才有得賣。這裏深山大野……”


    謝英傑話未說完,那人已道:“這容易,我帶你去。”


    他一麵說一麵徑自向前掠了出去,謝英傑呆立著,刹那之間心念電轉,但還是立時跟了上去,因為他想到,對方雖然沒有強迫自己同行,但是對方的武功之高,要拉自己一起走,真是易如反掌,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還是自己跟了上去的好。


    謝英傑跟著那怪人,在深山野嶺之中,足足走了三天,在這三天之中,那怪人的形容聲音,自然一點也沒有變過,可是謝英傑卻越來越覺得對方非但不陰森可怖,反倒十分令人親切。


    在這三天之中,那怪人對謝英傑所說的,盡是些蠻荒之中,千奇百怪的事,可是每當謝英傑問起他天老峰上的房宇,“血雷宮”究竟是什麽人住持之際,那怪人卻隻是顧左右而言他,隻告訴他,那十八片竹簡上的武功,是上乘內功的根基,非每日勤練不可。而在那三天之中,謝英傑也有好幾次機會,看那怪人飛身擒猜、生裂虎豹,每一次,都看得他目瞪口呆。


    那一天黃昏時分,謝英傑和那怪人,一前一後,上了一條官道,漸漸可見行人車輛,來往的人,漢人、苗人都有,越向前走,越是熱鬧,到了天色全黑下來時,已進了一座極大的鎮甸。那鎮甸在一道江水清澈的大江邊上,遠遠望去,房屋極多,臨江居然還有好幾座髙樓,及至來到了大街之上,行人更多,比諸中原的大城,竟是不遑多讓。一進了鎮,那怪人便拉起了衣領,半遮住了臉,低著頭向前走,謝英傑跟在他後麵,心中暗自奇怪,也不知他武功那麽高,究竟是怕些什麽。正走間,隻聽得一陣馬蹄聲響,一隊人馬,緩馳了過來,為首一個,是一個紫膛麵皮的老者,左右腰際,各貼身係著一隻滿是尖刺的金輪,謝英傑一看,便吃了一驚。


    謝英傑一看那老者,便認出這老者,是大河以北,武林中身份極尊,為人也自傲之極的日月金輪秦天時秦老英雄。也是自己父親的至交。這秦天時為人極其高傲,武功又高,一身橫練外功,已到了第七重境界,堪稱天下無雙,這座市鎮,雖然繁華,但離中原,不知有多遠,他如何會到這裏來?謝英傑心中疑惑著,剛想揚聲唿喚,忽然脈門上一緊,那怪人已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脈,低聲說道:“見到熟人,千萬別出聲,一出聲,熱鬧看不成了!”


    謝英傑手腕被那怪人扣住,身不由己,向前走去,隻見跟在日月金輪後麵的,一共有七個壯漢,正是秦天時的七名得意弟子,其中有幾個,和謝英傑還時相往來,十分熟稔的。可是那怪人拉著他,向前疾步走出,那一隊人馬,也已經馳過,竟連個招唿的機會都沒有。


    謝英傑正想對那怪人說,看不看熱鬧不要緊,遇到了熟人,豈有不相認之理。可是他話未出口,已見到一家酒樓之中,搖搖晃晃,走出一個人來。


    那人的身形矮小,一身衣服,也隻是粗麻褐衣,赤著一雙其白如玉的腳,可是偏偏有一股目中無人,不可一世的氣概。


    謝英傑一見這個人,心中更奇,同時也忙不迭低下頭去,他一眼就認出這個人,乃是四川怪傑,胡三先生,而謝英傑一看到他,就趕緊低頭的原因,是因為有一年,胡三先生突然駕臨飛龍莊,硬要收飛龍莊主謝天為徒。謝天在武林中已有極髙地位,如何肯隨便拜人為師,自然一言不合,便動起手來。結果,謝天大敗虧輸,已然心悅誠服,願意拜在他門下,胡三先生倒又嫌謝天太不成才,不顧而去了!


    這件事,外間極少人知,那年謝英傑才隻有十六歲,胡三先生臨走之時,還曾指著他,叫他“徒孫”,如今謝英傑忽然在這裏,見到了這位“師公”,如何不驚?


    他低著頭,一直走出了十幾步,才敢偷偷轉過頭去看,隻見胡三先生,仍然大搖大擺,在向前走著,斜刺裏,卻有一個文士打扮的人,走了出來,在胡三先生的肩頭之上,重重拍了一下。這一掌,雖然是拍在胡三先生的肩上,但是謝英傑卻著實嚇了一大跳,心想什麽人這樣大膽?敢去撩撥胡三先生?及至胡三先生和那文士一起半轉過身來,謝英傑一看之下,不禁呆了!


    隻見那文士一襲青衫,看來約有五十上下年紀,方麵大耳,一雙手,手指又長又細,白得出奇,雙眉之上,疏疏生著七顆紅痣,雙目閉合之間,精光四射,謝英傑自然認得,那是武當棄徒,後來,自創武鬥劍法,將武當四大長老,盡皆擊敗,武當派徒眾,重又想擁他執掌武當派,他卻哈哈大笑而去的武林怪傑,北鬥書生!自然也隻有北鬥書生這樣的人物,才敢出手拍胡三先生的肩頭!謝英傑咽了下一口口水,忍不住低聲道:“那麽多武林髙手,何以全到這裏來了?”


    那怪人“哼”的一聲,道:“我早對你說,有熱鬧可看,難道還是騙你的?你看看,迎麵而來的是什麽人?”


    謝英傑抬頭向前望去,一看之下,不禁遍體生涼,隻見前麵,一個大漢,肌膚如鐵,一身黑衣騎著一匹烏光油亮的黑馬,緩步而來。


    那大漢須發猜張,眼如銅鈴,眼珠大得出奇,簡直見不到眼白,簡直渾身上下,無處不黑。謝英傑以前未曾見過這個人,但是聽也聽說過,自然知道這人,乃是黑道之上,獨來獨往,號稱手下無活人的獨腳強盜,鐵閻王尉遲烏!謝英傑略停了一停,那怪人已拉著他,在尉遲烏的身邊,走了過去。


    謝英傑的心頭枰枰亂跳,他依然不知道那場“熱鬧”究竟是什麽,但是就已經見到的這幾個人而言,就算根本沒有什麽事發生,也已是武林之中,非同小可的一場大事情了。


    謝英傑被那怪人拉著,貼著街,雜在行人之中,不一會兒,又見迎麵一輛馬車,駛了過來。馬車之上,鑲著一條金光閃閃,足有五尺來長的一條金鯉,馬車兩旁,各站著四個人,全是一色的淡青緊身水靠,那分明是大河上下,最神秘,勢力龐大的龍門幫中的人,看這排場,還可能是龍門幫幫主親自來了!


    要明白龍門幫在中原中的地位,隻消從當日謝英傑自金虎堡中逃了出來,逃到河邊,追蹤而來的人,便懷疑他是被龍門幫接應了去,便可而知,能和金虎堡作對的人,不是沒有人,但是也屈指可數,龍門幫便是其中之一。龍門幫勢力極大,但神秘的是,現任幫主究竟是什麽人,竟然武林之中,沒有人知道,但是既然能統馭這樣的一個大幫,自然非是一等一的髙手不可!


    在這輛馬車向前駛過之際,有不少一望而知,也是武林高手,一起都避了開去,看來他們也絕不敢招惹龍門幫中的人。


    謝英傑不由自主,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時,他已被那怪人拉著,進了一條小巷。


    在走進小巷之際,謝英傑還看到巷口有兩個人席地倚牆而坐,那兩個人,其中一個,左腿齊股而斷,形容古怪,將一根漆黑的拐杖,靠在牆上,翻著—對怪眼,也不知他在望些什麽,另一個,卻是個瞎子,手中不斷在搓動著兩枚晶瑩光滑的石子,發出“格格”之聲。


    謝英傑又不禁苦笑一下,這兩個人,瞧這模樣,分明便是名震天下的天南雙殘!


    那怪人拉著謝英傑,走了過去,才在這兩人的身邊走過,就聽得那瞎子道:“拐子,過去的是什麽人,這份輕功可真好!”


    那斷腿的仍翻著眼,道:“誰知道,我老子眼中,沒一個是人!”


    謝英傑心中,暗吃了一驚,心忖那怪人武功如此之髙,豈是隨便容人口中不幹不淨奚落的人,隻怕立時就要有事發生!可是,那怪人卻隻是拉了謝英傑走,轉眼之間,又走出了三五步。


    那瞎子像是惟恐天下不亂似的,又道:“拐子,你聽聽,人家當我們不是東西,我剛才那一句白說了,真是虧大本了!”


    那斷腿人道:“是啊!”


    別看那人斷了一條腿,可是動作之快,卻無以複加,就在他一個“啊”字才出口之際,“錚”的一聲響,謝英傑迴頭看時,隻見他點著鐵拐,身子貼著牆,向前疾掠了過來,來勢之快,難以形容,而且還湧起一股勁風,令得謝英傑的身子,一個不穩,撞在那怪人身上。


    眼看那斷腿人要在謝英傑和那怪人的身邊掠了過去,忽然聽得牆頭之上,有人冷冷地道各方高手雲集,人家都不生事,偏是你們這兩個殘廢要現世,真是丟臉!"


    謝英傑想抬頭看去,但是那怪人手一緊,拉著謝英傑,已然掠出了巷子。


    謝英傑竟未曾看清楚,在牆頭上發話的那個是何等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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