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瓶帶著滿懷美好的希望迴到那世外桃源般的艾比湖去了。她等待著冰消雪化春迴西疆,憧憬著那幸福的未來,她的心沉浸在一片充滿了幻想的歡樂之中。可她哪裏知道,她那尚在踽踽天涯的母親,已是夢迴無力,腸斷關山!


    玉驕龍人關尋子,時已半年。半年來,她一直是身帶重病勉力支撐,曆盡勞苦艱辛,備受風霜摧折,一路上潛蹤秘跡,曉隱夜行,餐風飲露,戴月披星,忍了多少饑寒,擔了多少驚心,訪遍隴西,周尋秦晉,結果卻是雲天悠悠,關山渺渺,人海茫茫,有如星隕太空,石沉滄海,音跡全無。


    玉驕龍曾去尋找趕駱駝的黑三,想再詳細問問他,他當年在甘州道上看到那胸前有塊刀疤的漢子帶走秦媽和孩子的情景。可她哪裏料到,黑三早巳凍死在甘州道旁,因無人掩埋,屍體亦被行人掀到路旁的深穀中去了。她又去訪當年她產子那家客店的掌櫃胡成,想從他口裏探得一些消息,不想胡成亦已去世,留下那幾問仍在接客的客店,亦已破敗得難遮風雨。玉嬌龍也曾在祁連山中盤桓數日,結果隻捉到一名巡哨山賊,除從那山賊的口裏得知那帶著秦媽和孩子偷偷逃離山寨的漢子姓韓是開封人外,便什麽線索也沒有了。她也曾幾次想匹馬單人闖進山寨,殺了方二太太一泄多年鬱忿,可她一想到春雪瓶,一想到她畢竟是雪瓶的生母,才又忍了下來,把她的舊惡盡力從心裏抹去。玉嬌龍帶著萬分失望的心情走出祁連山,正當她來到穀口時,發現馮元霸帶著一幫山賊伏在穀口右旁的密林裏。她心裏一驚,不知他們意欲何為,便隱身在左旁樹林中暗暗察看他們的動靜。不想竟因此救了德秀峰父子和羅燕,這是她預料所不及的。當德秀峰向著林裏高唿,請她出林相見時,玉嬌龍卻隻能懷著滿腹鄉情和對羅燕的縷縷眷戀,躲在樹後,不敢露麵。她這時的情懷,是苦澀,是酸辛?是悵惘,還是悲淒?除了親臨其境的玉嬌龍才能領嚐出個中滋味外,誰又能體會得到呢!在德秀峰一行人中,最使玉嬌龍感到詫眼的就是鐵芳。他那奇偉的身材,虎虎的生氣和雄渾的臂力,在玉嬌龍眼裏竟是那樣的熟悉;他縱馬躍騰,揮臂斬劈以及一顧一盼,都不由使她想起了二十年前羅小虎在沙漠裏出現時的那些情景。特別是當他麵對樹林,他的相貌剛一映人玉嬌龍眼裏時,更是使她大吃一驚,要不是他那尚留在臉上的稚氣和他那雙顯得有些愣愣的眼睛,玉嬌龍簡直可以把他重疊在她迴憶中出現的那個羅小虎的麵孔上去了。


    “天下竟有這麽相似的而容!”她不禁暗自發出這樣的一聲驚歎,隨即對這位她還不知姓名的少年生起了一種莫名的親切之情。玉嬌龍山祁連山而甘州、涼州,橫貫全隴,又踏遍秦晉直至幽燕,結果一無所獲,她已是弄得疲憊不堪,最後,她策馬向她日夜思念著的京城走去。她越靠近城廓!越更小心謹慎,不敢稍有疏忽,惟恐累及兄嫂,深怕遺禍玉門!因此,她總是隱身在那人跡不到的暗隅,像蝙蝠一般地晝伏夜出。她也曾懷著深深的眷戀之情,潛迴玉府,去偷偷地看望了一下她已離別多年的兄嫂,認一認她那還不曾見過一麵的侄女,並在後園那座她早年居處的樓上住了幾宵。


    既然迴到了自己家裏,防範也不如在外麵那般慎密,她的行跡很快就被玉府裏的人發現了,她又隻好悄然離去。玉嬌龍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迴到京城來了,今後她便將永離故土,終老西疆,葬身異域,再也見不到自己的親人和京城的一切了!因此,凡是京城一切與她有關的地方,她都要去……作別,把最後的記憶永留心底。特別是妙峰山,那個她當年帶著一身屈辱和滿懷悲痛舍死投崖的地方。還有那座埋葬著她的墳墓,以及緊靠在她墓旁那座長眠著她父親的墳地!她都得去憑吊、祭奠。玉嬌龍正徘徊於妙峰山附近一帶時,舊病突然複發,她百感不支,被迫投身到永定河西一片荒野地上的關帝廟裏。她在那兒又遇上了鐵芳。鐵芳那為了護她挺身而出奮戰鄉勇的義烈行為,那為了照顧她的疾病而不辭辛勞的善良心性,以及在和她相處的那十來天中所表露出來的忠厚坦誠,這一切高風美行,都化成一陣春風,把玉嬌龍那長期懷戒、多年孤冷的心吹得暖暖的。再加上鐵芳那副一表堂堂的相貌又總是和她揣藏在心的一副英俊的麵容相疊相混,就更使她不禁對鐵芳倍感親切起來。她有時甚至已從心裏把鐵芳當作就是自己的親人了,隻要鐵芳在她身旁,她便感到一種


    莫名的恬靜和慰藉。玉嬌龍也曾試著打探過鐵芳的身世。可一向蒙辱在身羞於將自己那可悲身世告人的鐵芳,總是含糊地支吾過去。一向對自己身世也是諱莫如深的玉嬌龍,將心比心,設身一想,也就緘口不問


    了。


    玉嬌龍和鐵芳在臨近分手之前,當鐵芳於無意間偶然說出他認識春雪瓶,並說他已和春雪瓶相約將再去西疆隨春雪瓶學武時,玉嬌龍不由全身一震,一瞬間,她自己也弄不清是驚是喜,是怒是恨,隻感到一陣心煩意亂,似乎一切打算都已落空,一切苦心都成徒勞,她變得茫然無措了。但她對鐵芳卻也並不感到嫉恨,隻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似乎覺得也隻好如此了。


    玉嬌龍和鐵芳分手後,便去到妙峰山上,潛入元君廟後樓上,在那間她早年曾住過的客房裏住了一夜。她在百感交集、悵惘難禁的情況下,吟成一詩,順手題於壁上,沒想到這詩竟為玉璣所見,他從詩句那隱隱含露的情景中便猜出是她所題,玉璣為防患於未然,當即命人將詩句刮去。玉嬌龍在山上已打聽到鸞英將於十月


    初一上山為她開壇做半月道場,她便於那天清晨踏上廟旁對麵峰頂,隱身霧裏,想遠遠看一看道場情景,同時憑吊一下她早年投崖的地方。沒想到晨霧突然往山穀下散去,她未曾提防,竟讓自己的形跡在峰頂上顯露出來,並因此而驚動正在崖上為她做道場的道士,才引出她在妙峰山上現身顯靈的種種傳說,一時間鬧得滿城風雨,使妙峰山上的香火也突然興盛起來。


    玉嬌龍感到自己已不能再在京城一帶久呆下去了,便決定在十月二十日玉帥逝世的周年忌辰那天夜裏,親去她父親墓前祭奠一番,以表表自己的孝心,同時再憑吊一下那座奉旨為自己建立的墳塋,然後便離開京畿,南下河南,尋找自己的兒子去了。玉嬌龍萬萬沒有想到,她那極為隱秘的行蹤已被春瓶探知,她那祭墓的


    打算亦被春雪瓶料定,並早已伏候在那墓旁,等她剛一祭吊完畢正要抽身離去時,便被突然閃躍出來的春雪瓶緊緊抱住。玉嬌龍當時真是又驚又喜!離別已快半年的母女二人又得重聚,玉嬌龍的欣慰之情也是可想而知。但這次相聚卻竟是那麽短暫,母女二人僅在妙峰山腰的破廟裏相依了半宵和一個上午,玉嬌龍終因尋子


    未得,事猶未了,又不得不和春雪瓶分手了。玉嬌龍在和春雪瓶分手時,因聽說玉璣已奉命督察西疆,她擔


    心田項挾嫌可能會遣人在中途加害玉璣,便囑托春雪瓶暗暗跟隨玉璣左右,一路護送著他平安到達西疆。她還和春雪瓶約定:她準於明春蘭月以前迴西疆和她團聚。然後,玉嬌龍才強忍著眷眷之情促送春雪瓶離去。


    幾天後,玉璣便起程離京了,玉嬌龍守候在昌平道上,等玉璣一行人來到南口進入關溝時,她立馬山巒,目送玉璣的車影顛行峽穀緩緩向西行去。她想到玉璣即將跋涉的那萬裏關山、崎嶇驛道,真為他感到前途茫茫,惆悵難禁!玉嬌龍正在愁緒縈懷之際,忽見春雪瓶白馬輕裝,神態自若,颯爽英姿,一路逍遙策馬,與玉璣相距二裏,緊緊跟隨身後。玉嬌龍感到一陣欣喜,正舉目馳神呆呆地凝望著她時,春雪瓶亦已發現了立馬峰巒的母親,趕忙向她揮動雙手,給她送來縷縷情意,向她祝願,要她放心!玉嬌龍見了既是滿懷欣喜,又是滿懷離緒,她惟恐被關溝道上的行人識破自己的形跡,隻得遙遙給春雪瓶送去深情的一盼,隨即便策馬退下山巒去了。


    玉嬌龍在京城的諸願已了,再也別無其他牽掛,便縱馬直奔安國留村。她來到早年何招來曾經居住過的那間茅舍門前,舉目一望,但見房舍已無頂蓋,四壁門破牆頹,壩上荒草沒膝,內外鼠雀無蹤,荒涼殘破,幾至讓人不識。唯房舍兩旁那幾株柳樹卻依然立在那兒,迎著寒風飄動千條枯枝,似在為它的故主招魂。玉嬌龍觸景生情,追思往昔,真覺浮生若夢,不禁感慨萬端,竟至淒然欲涕。她在門前呆呆地站立片刻,才又牽馬去到左旁屋角那株柳樹下,將馬拴在樹上,從革囊中抽出劍來,在她早年埋藏瓦罐的那個地方掘下去,不一會兒便已將瓦罐掘出,她打開瓦罐,見那殘存的十餘篇“九華秘傳拳劍全書”依然完好無損地留在罐裏。玉嬌龍不由激起一陣欣喜,趕忙將殘篇取出捧在手裏,一瞬間,她竟忘了自己身在荒郊,便急忙貪饞地翻閱下去,隻見殘篇上繪載著的那些變化神奇的九華劍法,一套更比一套精深,一路更比一路奧秘,真是她近二十


    年來多次探求、多番揣摸也未能悟透的招式和路數。她自己從中演化出來的那幾路被春雪瓶稱為開山劍法的路式,雖然也有一些法式與殘篇上繪載的暗相吻合,但畢竟不如九華劍法完整融通,更不及九華技藝精奧玄奇,玉嬌龍這才更加領悟到師承之重要,亦懂得了繼承與發揚之相關,她為自己能重來尋得這十餘篇埋藏的殘卷而欣幸萬分。玉嬌龍將取出的殘篇小心地包好,放人革囊,然後才騎上大黑馬離開了留村,直向河南進發。一路上,玉嬌龍幾乎是馬不停蹄,人不離鞍,兼程趕去,不過十日便已來到開封。這是一座經曆了許多朝代的名城。這座在曆史上曾經稱過大梁、浚儀、梁州、汴州以及汴京和汴梁的古都,雖有著許多值得憑吊的古跡和不少引人流連的名勝,可玉嬌龍卻一心隻係在她要尋找的那個親人身上,還得處處提防被人識破自己的麵目,哪裏還有閑情逸致來顧及這些。因此,她隻在城外尋了一處極為僻靜的所在,選了一家毫不惹人注意的小客店住下,稍事休息,便開始四出打聽她親人的下落去了。


    玉嬌龍對她所要尋找的親生兒子的消息和情況,除了她這次在祁連山中探聽到帶走她兒子的那人姓韓和是開封人外,便什麽也不知道了。在這偌大一座開封城,儀憑這麽一點兒線索,要想尋得自己連一眼都還未曾見過的兒子,真是談何容易!玉嬌龍對此心裏本來也是十分茫然,更何況那姓韓的離開祁連山後未必就迴到開封!玉嬌龍一想到這點,心裏就更茫然了。盡管如此,可她還是來了,帶著一顆母親的心,抱著一線希望!她哪能不來呢?正是這顆母親的心,已經使她在毫無線索可循的情況下,茫然地尋遍全隴,又茫然地覓遍秦晉,弄得心瘁神勞,病情日惡,幾度僵臥荒村,幾次呻吟冷廟,苦掙苦紮直到如今!正是這顆母親的心,使她即使是在毫無希望的情況之下也要去尋求一線希望,更何況在這開封畢竟還存在著那麽一點兒線索和希望呢!玉嬌龍或混跡茶肆,或獨坐酒樓,或徘徊於九流匯聚之處,或涉身於鏢行武館,日訪夜查,卻還是尋不到半點與她兒子有關的影跡和線索。玉嬌龍失望了!過度的辛勞和深沉的憂傷折磨著她,使她日慚憔悴,益感不支。這些天來,她突然產生了一種思睡的欲望,這欲望常常因擾著她,越來越強烈。有時她競真想一覺沉沉睡去,永遠也不再醒來。玉嬌龍也曾為自己這種突然產生的欲望而感到驚奇。但當她認為這是由於過度的疲勞所致時,心裏也就等閑視之了。玉嬌龍確是太倦乏了!但這種思睡的欲望對玉嬌龍來說難道僅僅是由於倦乏嗎?!將近二十年來,備受苦難熬煎、曆盡艱辛摧折、時時都處於倦乏之中的玉嬌龍,為什麽總是越在危難中越更抖擻,越在絕望中越更奮昂,卻就從未產生過這種老是沉沉思睡的渴求!這對玉嬌龍來說,不僅僅是由於倦乏,而恰恰是精氣已將耗盡的征兆!令人可悲的是:一向警敏辨異的玉嬌龍對這不祥征兆競毫無所覺,視若等閑!這天晚上,玉嬌龍帶著一身困倦從城外歸來,她困倦得連眼睛都幾乎睜不開了,剛一到店,將馬交給店家,便迴房躺到床上去了。她隻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突然一陣心悸把她擾醒過來。她睜


    開眼,房裏是一片漆黑,靜靜中,一種莫名的恐怖之感襲上她的心頭。陣陣劇烈的心跳伴著陣陣無端的心悸,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刹時間,她感到自己好像在向無底的深淵墜去!玉嬌龍再也抑製不住自己了!她忙翻身下床,猛地將窗戶推開,把頭探向窗口,深深地吸人幾口冷氣,喘息才慢慢平和一些,心跳也漸漸穩定下來。她這時已是滿頭冷汗淋淋,全身衣衫濕透。滿屋的寒意雖使玉嬌龍感到難禁,但冰涼的空氣卻緩解了她胸中的悶悸。玉嬌龍迴到床頭,擁衾危坐。夜又黑又沉,又冷又靜,她迴想適才所發生的異變,這才明白了自己已是病人膏肓,並預感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一縷淡淡感傷,竟使她滾下一串晶瑩的眼淚。


    玉嬌龍突又睡意全消,氣悶也不容她再臥睡下去了。她枯坐等待天明,瞑目凝思,想起適才經曆的情景,不禁激起她對親人的千般懷念。多年來,長期習慣於孤獨的玉嬌龍,這時,卻多麽渴望能有個親人在她身邊呀!玉嬌龍親人雖多,可她首先想起的還是她的母親。母親那慈祥的笑容,那滿含愛撫的眼光,那溫暖的胸


    懷,這一切都能使她逢兇化吉、遇難呈祥。母親這時若在自己的身邊,自己不但有所依歸,就連身上的沉屙也將立愈。可惜母親早已去世,給她留下的隻是深深的悔疚和一片永無終止的哀思!接著浮上玉嬌龍心來的便是羅小虎。這個曾經使她顛倒夢魂、使她為之九死一生以至沉淪不拔的英雄漢子,給她的僅僅是一宵充滿驚喜和悔恨的憐惜,一夜充滿辛酸和憾愧的溫存。十多年來,她對他雖仍是一往情深,可他在她的心裏留下的卻是無邊的相思和一片虛幻:他要是這時來到她的身邊,她能對他說些什麽?他又會對她說些什麽呢?玉嬌龍感到自己畢竟已到中年,她需要的家應該是一個可以養性的充滿恬靜的歸宿。而這和她日夜縈懷的那位英雄漢子的心性又是多麽的不棚容啊!玉嬌龍想到這裏,不由低下頭來發出一聲低沉的歎息。就在這一瞬間,春雪瓶那張帶著幾分稚氣總是笑意粲然的臉忽義出現紅她眼前。盡管這隻是玉嬌龍的遐想,卻也竟如春雪瓶真的來到她身邊一樣,她心裏的一切憂愁煩惱頃即消失,淌進心裏來的卻是一片慈柔,一片憐愛。她十多年來,正是這個不是親生卻勝似親生的女兒,繞膝投懷,朝承歡,夕送暖,伴隨著她度過了漫漫難熬的歲月。春雪瓶已變成她身上的一塊肉,甚至是一塊連心肉,是再也無法分割開的了。玉嬌龍想到這裏,心猛然一沉,一個偉岸的後生,一張英俊的臉驀然躍上心來!玉嬌龍不禁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她那顆母親的心突然感到一陣寒顫,似覺她那塊連心的肉就快被人奪走了。一瞬間,玉嬌龍對這個驀然闖上心來的後生是愛是恨,是仇是親,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了。一陣莫名的煩亂伴著一陣陣的心悸,她竭力抑製住自己,好不容易才讓自己平靜下來,可那後生的麵容和身影卻仍賴在她心頭總不肯離去。這時,隨著那英俊的麵容和偉岸的身影掠上她心裏來的,是他那臨危不懼的英勇,是他那見義勇為的品德,是他那坦蕩為懷的誠信。他要是這時能在自己身旁,他不僅會千方百計地給自己求醫覓藥,還可以給自己分擔許多焦勞。玉嬌龍迴憶起自己在京西荒野的關帝廟中和他相處的那些日子,他對自己謙遜的承顏,仁厚中卻包含了許多孝敬。她忽又想起了他曾於無意中說起過他與春雪瓶有約的那件事來。玉嬌龍心裏猛然一動,不由閃起一個念頭:玉成他二人,讓他二人結成一對!這也不辱沒春雪瓶,自己亦以有這樣一個後生作半子而感到無憾了。這念頭竟如一付靈丹妙藥,不僅使玉嬌龍胸中鬱悶全消,而且重又抖擻起往日的精神。她那因尋子不得已經陷入絕望的心境,卻從這一頓然生起的念頭中得到了慰藉和補償!她隨即又由念頭變成了決心:到洛陽去!尋找鐵芳,把他帶迴西疆去!天剛拂曉,玉嬌龍便收拾停當,付了房錢飯讚,跨上大黑馬離了開封直向洛陽馳去。她感到自己一切應辦之事都快了結,隻等尋到鐵芳便兼程趕迴西疆,從此永不再進玉門關了。因此,她已不再像往日那麽謹小慎微,一路上總是藏頭隱跡迂道潛行,這番卻縱起大黑馬,沿著驛道飛奔進發,隻兩日功夫便已過了偃師,來到一個小鎮。這時天已將晚,玉嬌龍已感有些氣喘,大黑馬亦已累得全身是汗,她便停下馬來,準備覓家客店住下。她牽著大黑馬邊走邊舉目四望,見這個雖僅隻有四五十家店鋪的小鎮,卻也百業俱全,各家店鋪門前都掛著招牌字號。令玉嬌龍感到奇怪的是:眼看天尚未黑,天空上也無下雪的征兆,而鎮上的店鋪卻多已關閉,尚未關閉的幾家,門前也是冷冷清清,整個小鎮顯出一派蕭疏景象。還使玉嬌龍感到詫訝的是:街上那些關閉著的店鋪牌上均冠有“同善”二字,諸如“同善藥房”、“同善米店”、“同善茶館”以及“同善棺材鋪”等等,不一而足,好像這些各自經營不同的店鋪都是一人所開似的。玉嬌龍邊走邊好奇地思索著,始終悟不出個究竟。她走著走著,不覺來到一家客店門前,見店裏尚還寬敞整潔,便將馬交給店家,要了一間上等客房住下。玉嬌龍剛一坐定,突然感到一陣氣促,便又劇烈地咳嗽起來。正在這時,店家送茶來了。他見玉嬌龍咳得這般厲害,不覺也替她難過萬分。他等玉嬌龍咳嗽稍停,便忙給她倒來一懷熱茶,並對她說道:“女客咳喘得如此暴烈,定是在路上受寒所致,是否讓我去請個郎中來店給你看看?”


    玉嬌龍搖搖手:“我乃舊病,看亦無用,一會兒就會好的。”話音剛落,她又急劇地咳了起來。


    店家看得心裏難忍,又對她說道:“我看女客病勢不輕,這鎮上正好有個馳名洛陽的好郎中,何不請他來給你看看,興許隻需一二副藥就會好的。”


    玉嬌龍聽他說了“馳名洛陽”一句,心裏不覺一動,問道:“這郎中是誰?可真有高明醫理?”


    店家:“姓顧名一樂,洛陽人都稱他活扁鵲,秀才出身,還曾經考中過舉子。他不但醫術高明,還有一肚子的經綸學問呢?”


    玉嬌龍奇怪地問:“他既然考中過舉子,為何又說他是秀才出身呢?”


    店家:“他雖然考中過舉子,但卻隻當了三天舉人,接著就被主考官追文革除了,因此,他仍然隻能算是秀才出身。”


    玉嬌龍:“主考官因何要革除他舉子的功名?”


    店家:“隻因他在考卷上寫別了一個字,主考官當時未能看出,就把他取了。發榜後,喜報都送去了?主考官又把他的考卷取來複看,這才看出那個別字來s謔潛閂扇爍俠匆恢轎氖榘閹舉子的功名給革除了l人說,當時顧先生正在酬客,家裏已是賀客盈門,賓朋滿座,大家正在喜慶萬分的時候,革除他舉子功名的文書恰好送到了他家,顧先生好似當頭挨了一棒,6本推得昏了過去,後來又因此大病一場,他從此斷念功名,18狙6劍經過三十年勤研苦學,終於成了洛陽一帶的第一名醫。?br />


    玉嬌龍聽得有趣極了,忙又問道:“你可知道顧先生寫別的究竟是個什麽字兒?”


    店家:“聽人說,他是把‘沛然下雨’句中那個‘沛’字右旁的‘市’字錯寫成‘市’字了。”


    玉嬌龍不覺一怔,微微的紅暈迅即飛上臉來。原來她亦未曾留意及此。她想:要是叫她去寫那字‘沛’字,她也定會將‘市’旁錯成‘市’的。她略略沉吟片刻,隨即莞爾一笑,說道:“誰人無失誤,這又算得什麽!興許正是那次挫折,才成全了顧先生呢!”


    店家也忙附和道:“洛陽的人們也都是這麽說的。聽說顧先生年輕時也很氣盛,自經那番挫折後,性情也變得寬厚隨和多了。”


    玉嬌龍沉吟無語正猶豫間,店家隨又說道:“顧先生平時多在外行走,這幾天因心情煩惱留在家中,實是機會難得,何不趁此請他來給女客官看看!”


    玉嬌龍心裏又是一動,這才點點頭,說道:“也好。那就有勞店家了。”


    店家滿懷高興地轉身離房,隨即出店請郎中去了。


    玉嬌龍靜坐房中,一邊運氣平喘,一邊留意店堂動靜,不一會兒功夫,隻見店家領著一位身著羊皮長袍、頭戴風雪大帽的老者進店來了。他二人一前一後,穿過店堂直向玉嬌龍房門走來。玉嬌龍已猜出來者定是顧先生,忙瞬目將他細一打量,隻見他年歲已近六旬,卻步履猶健,清矍的臉上掛著三綹已經花白的胡須,額上皺紋深刻,兩目凝邃有光.一看便知他是個曾飽經憂患滄桑的人物。


    玉嬌龍正打量間,店家已領著顧先生來到她的門前。店家輕輕揚聲一咳,向房裏說道:“女客官,顧先生來了。”


    玉嬌龍也忙應了聲:“請進。”


    店家隨即掀開門簾把顧先生讓進了房裏。顧先生跨進房門便在門口停下腳步,舉目向玉嬌龍望來,就在他剛一舉目的這一瞬間,隻見他不由神情一怔,臉上掠過一抹驚異之色,隨即拱起手來,不卑不亢地說道:“在下顧一樂,應邀給女客官看病來了。”


    玉嬌龍並未站起身來,隻將身子微微一欠,說道:“有勞!請坐下敘話。”她隨即轉頭對店家說道:“煩勞店家去給顧先生沏壺茶來。”


    店家應聲出房去了,顧先生也在桌旁坐下身來,和玉嬌龍寒暄數語,便開始切脈了。


    玉嬌龍本就無心看病,她讓店家去將顧先生請來乃是別有所圖。因此,顧先生要求切脈,她使漫不經心地將右手伸出由他切去。顧先生切了許久許久,他那一雙凝然不動的眼睛裏,不時閃露出驚疑詫訝的神情。切脈已畢,他又抬起頭來將玉嬌龍審視片刻,才帶著十分困惑而又充滿驚奇的神色說道:“以女客官的脈象來


    看,早應呻吟床褥臥床不起的了,可女客官卻尚能強坐酬答神態自若,我顧某行醫三十年,尚未見過這等症狀,這真令人難解了!”


    玉嬌龍淡淡一笑,說道:“我隻不過在路上受了些兒風寒,引發舊疾,咳喘有所加劇而已,先生怎竟說得如此玄奇!”


    顧先生注視著玉嬌龍凝神片刻,眼裏閃過一道驚疑的亮光,肅然說道:“我顧某雖然醫術不高,但自信尚能識脈。女客官右脈沉澀而亂,觸指如彈,其病在心;左脈浮滑而細,隱若遊絲,其病在肺。合脈則陰陽難分,五行失位,已是氣血兩枯,醫家所忌。。若在他人,定已命在垂危,而女客官能安然無恙,真是不知何故?”


    玉嬌龍聽了也不禁怵然心動,暗暗打個寒戰。但她卻仍強自鎮定,不動聲色,安詳自若地坐在那兒,默默不語。顧先生又將玉嬌龍熟視片刻,臉上漸漸露出一種帶有幾分悲憫和幾分敬畏的神色,說道:“人人都是血肉之軀,隻是氣質各有不同;人人都會患病,隻是忍耐各有不同。人亦如鐵,火煉成鋼,堅過於鐵,百磨不損;百煉成柔,韌甚於鋼,百折不撓。女客官病沉如此,而眼眸尚閃光輝,是能聚神;吐納仍均勻不促,是能運氣;唇也紅潤有澤,是能活血。由此觀之,女客官若非身懷絕頂武功,且又毅忍過人,焉能有如此堅韌的耐力!”


    玉嬌龍不由全身一震,暗暗驚歎顧先生那高明的醫道和非凡的眼力。她對他剛才所說的那一番話,既不便點頭應是,亦不願搖頭示非,仍隻默默地坐在那兒,隻不吭聲。


    顧先生見她默默不語,便又語重心長地對她說道:“即使是鋼,久露易誘,久磨亦損,何況人體畢竟是血肉之軀,忍耐亦終有限,女客官病重如此,為何不在家靜養調攝,卻隻身在外跋涉奔波,如此自戕!”


    玉嬌龍至此,已感情不自勝,她不覺低下頭來,默然有頃才漫聲說道:“多謝先生關照。容我把末了的事情了卻便當歸去。”她說話的聲音十分平靜,平靜中卻帶著些兒淡淡的哀傷。顧先生:“女客官的病重在調攝,一般祛寒平喘的藥湯對你已無濟於事,加以這幾日來鎮上的藥鋪亦已-罷市,藥亦無法揀得,我就不處方了。我家中尚存有自製的人參迴天丸十數粒,服之雖無起死迴生之功,卻可護心益氣。一會兒可叫店家隨我迴去取來,女客官可將它留在身邊,也可暫應一時之急。”


    玉嬌龍謝過顧先生後,不由好奇地問道:“這鎮上的藥鋪因何罷市?”


    顧先生不禁十分慨歎地說道:“隻因這鎮上東村有個被人稱為邵天狗的莊主仗勢橫豪,強霸了同善堂的慈善義產,還勾結官府誣良為盜,激起群憤,同善藥鋪和其他十餘家同屬同善的店鋪為示抗議,便都罷市了。”


    玉嬌龍聽了心裏雖也有些不平,但因與己無關,隻冷冷地說了句:“罷市有何用處!”便不再吭聲了。


    顧先生卻被她這冷冷的一句話所觸動,隨又長歎一聲,接口說道:“罷市一舉確也失策,不僅毫無用處,反而授人以柄,被那邵天狗構成一條‘煽惑人心,要挾官府’的罪狀,告到府衙,這一來,就坑了那位高義幹雲的鐵芳公子了!”


    玉嬌龍不覺一怔:“鐵芳公子?!”她眼裏微微閃過一道驚詫的神情。


    顧先生也不由一怔:“女客官莫非認識此人?”他已察覺到了玉嬌龍那一閃即逝的驚異之色。


    玉嬌龍隨即淡淡地一笑,說道:“隻覺名字有些耳熟,似曾在哪兒聽人說起過,卻和他並不棚識。”


    顧先生見已無別話可說,便站起身來準備告辭迴家了。玉嬌龍趕忙說道:“請先生再稍坐片刻,我還有話相問。”她等顧先生落坐迴椅後,隨又說道:“先生適才說的那位鐵芳公子是個什麽樣的人?他遇到的又是怎麽一迴事?我願一聞其詳,不知先生能相告否?”


    顧先生立即慨然說道:“隻要女客官肯聽,我便當盡情相告。我願逢人便說此事,讓天下人都來評評是非,都來一識善惡。”他停了停,讓自己緩過一口氣來,才又說道:“鐵芳公子家住鎮東白馬村,父親是洛陽一帶遠近聞名的大善人。兩年多以前,鐵芳公子的父親不幸去世了,給他留下萬貫家財。公子為人十分仁厚,且又仗義疏財,他因誌在四方,不願坐享父親留下的產業,便在鎮上設立同善堂,將父親留給他的全部家財捐作義產,用來辦理賑災、救荒、養老、濟貧等慈善事業。鐵芳公子將一切籌辦就緒,便將同善堂及全部義產交托給他的同窗好友徐某經管,他隨即隻身離開洛陽,雲遊四海去了。徐某亦是個誠信君子,將同善堂的慈善事業辦得井井有條,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就在鎮上設立了專門施舍米糧、棉布、藥材以及棺木等各種店鋪,救濟了不少貧苦百姓。不料去年初春,徐某忽然無端死去,死因至今不明,徐某一死,同善堂無人主


    持,東村一德莊的莊主邵天構便趁此插手,將同善堂及其所有的全部義產搶奪過去,名為代管,實為霸占。開始還拿出一些錢糧出來施舍,做做過場,後來就索性全部霸為己有,連過場也不做了。鎮上十餘家原是行善施舍的店鋪就變成了牟利賺錢的商店,原是賑濟貧民的同善堂也變成了盤剝窮人的閻王殿。鎮上一些人激於義憤,曾聯名將邵天構霸占義產的惡行告到洛陽府衙,府官受了邵天構的重賄,不僅不理,反而斥責上告的人等為‘刁民滋事”同時還發給邵天構印照,明文指定將義產交給他掌管。鎮上百姓奈他不得,隻得忍氣吞聲,把天構喊成天狗,在背後叫叫解恨而已。不料就在半月以前,鐵芳公子忽然遠遊歸來,鎮上百姓猶如有人撐腰,便將徐某死得可疑以及邵天構強霸義產之事告知了他。鐵芳公子悲憤萬分,立誓查明徐某死因和追迴義產。他經過幾天的詳查細訪,終於查得徐某在死前曾喝過邵天構派人送去的米酒。徐某的仆人也犯了疑心,收藏了剩下未喝的半壺,因見邵天構勢大豪強,不敢出麵告發,見鐵芳公子歸來查訪此事,才把他收藏的半壺酒交出,經請人辨驗,證明確是毒酒。鐵芳公子一怒之下,隻身闖去一德莊找那邵天構算賬。村裏過去曾受過公子深恩的一些百姓,惟恐公子吃虧,也跟隨公子前去。不料那邵天構已早有準備,在他莊內聚伏了三四十名傈悍的莊丁,鐵芳公子剛一闖進莊門,邵天構便大喝一聲“捉賊”,聚伏著的莊丁一齊擁出,鐵芳公子措手不及,當即被他們擒住。那些隨去的百姓也被他們打死兩人打傷多人。消息傳到鎮上,群情十分激憤,同善堂及其所屬各家店鋪,為示抗爭,竟一齊罷市。邵天構見事已鬧大,忙一麵連夜派人帶著大量金銀去打通府衙上下,一麵給鐵芳公子加上‘聚眾鬧莊,意在搶劫’和‘惑眾罷市,要挾官府’的罪名,投狀府衙,要求將鐵芳公子解府治罪。府官因受了重賄,已差遣捕快衙役到一德莊押解鐵芳公子去洛陽,明日就要上路。眼看好好一個仗義疏財,造福桑梓的鐵芳公子,競落得如此下場,實實令人痛心,實實令人慨歎!這世道竟如此是非不明,善惡不分,還有什麽天理,還有什麽正義!”顧先生真是越說越慷慨激昂,他那憤慨之情更是溢於言表。玉嬌龍隻是凝神默默地聽著,直等顧先生把話講完,房裏已陷入一片異樣的沉靜後,她才冷冷地說道:“啊,竟有這樣的事!”


    顧先生不覺一怔,心裏突然感到一陣寒顫。他已從玉嬌龍這聽去雖然是冷冷的一句話語中,卻感到了一種可怕的冷厲。他不由抬頭來看看玉嬌龍,隻見她那看去好似無動於衷的麵容,隱隱的神情裏卻又顯得那麽凜肅莊嚴,竟使他不覺肅然生畏。顧先生適才就已經注意到了,他在講話時,玉嬌龍雖然一直未插一言,未發


    一歎,既無不平之色,也未露憤慨之意,但她眼裏卻不時閃起道道光芒,眉毛也不斷微微挑起。他雖然猜不透玉嬌龍心裏在想些什麽,卻也隱隱感到了在她身上蓄藏著一種神秘的威力。


    玉嬌龍又在想些什麽呢?她抱病馳來洛陽就是為了尋訪鐵芳。這個她已把自己最後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並準備將自己的愛女也付托給他的少年,她對他的關懷又豈是一般人所能比擬!她萬萬沒有料到自己竟在無意之中便打聽到了他的下落。他目前的遭遇和處境卻又是那樣的牽動著她的心!她隻是由於艱危的處境使她多年來已習慣於埋藏自己的感情,而她的內心卻在還未聽完顧先生談話之時便已拍案而起。因此,當顧先生話音剛落,玉嬌龍心裏已有了主意。她把顧先生所說的情況細一掂量,籌思片刻,又漫不經心地問道:“那鐵芳公子可曾受傷?”


    已被房裏這異樣的沉寂弄得有些困惑不安的顧先生,沒想到玉嬌龍會突然問起這事來,他略感詫異地看了著玉嬌龍,說道:“迴來的人隻說他失手被擒,沒有說他受傷。”


    玉嬌龍的腑邊隱隱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喃喃地說了句:“這就好了!”


    就在這一瞬間,顧先生心裏突然閃起一個念頭:“她莫非要救出鐵芳?!”他忙又打量一眼玉嬌龍,看她那嫻靜清秀纖欲隨風的體態神情悄,心裏也不禁感到好笑,不知自己怎會浮起這樣的念頭!他迴頭望望窗外,見天已漸黑,便起身告辭。玉嬌龍忙站起身來,從革囊中取出紋銀二兩,雙手放置桌上,對顧先生說道:“多謝先生勞駕前來為我診病,謹奉薄禮,請先生收下。”


    顧先生:“診脈未曾處方,哪能收禮!”


    玉嬌龍:“勞先生枉駕多時,哪能不收!還有先生準備送來的人參迴天丸需銀多少?請先生告知,當另如數奉上。”


    顧先生猶豫片刻,方才伸手從桌上取銀一兩,說道:“以此一兩作為藥資已夠了,脈禮實不便受領。”他話音一落,隨即拱手轉身,走出房門去了。


    玉嬌龍目送顧先生的背影剛剛走過天井,忽聽店側馬房裏傳來一聲馬嘶。玉嬌龍一聽便知是大黑馬發出的忿怒的嘶鳴。她正驚詫間,店堂裏忽又傳來店家的唿叫:“快來人呀,馬踢傷人了!”玉嬌龍趕忙走出房門,去到店堂一看,隻見一位年約二十來歲長得極為壯實的漢子,以手扶腰,坐在地上呻吟。店家正站在他麵前向他盤問;顧先生也停下步來站在一旁觀看;另外還有三四個人圍在他身邊,其中有店裏的夥計,也有住店的旅客。玉嬌龍上前問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店家指著坐在地上那位漢子對她說道:“這人不知為何被女客官乘坐的那匹大黑馬踢倒在馬房裏了,我正在問他。”他隨又問那漢子道:“你進馬房去幹什麽?”那漢子邊呻吟邊說道:“我進店找人,路過馬房,因見那大黑馬長得神駿,便進去看看,不想竟被它一腳踢翻。”


    玉嬌龍:“你可曾伸手動它?”


    那漢子:“我隻站在一旁看看,並未動它?”


    玉嬌龍用手一指,逼視著他厲聲說:“你在說謊!我那大黑馬你不去動它或牽它韁繩,它是決不會發怒蹶蹄的!我看你定是個盜馬賊!”


    那漢子:“隻是順便看看,並未動它,也非盜馬。”


    店家:“那馬房乃在僻角,又不當路,你卻竄到那兒去了,不是盜馬卻是為何?”那漢子已感詞窮,索性不應聲了。玉嬌龍已經怒形於色,正要發作,顧先生忙上前一步對她說道:“女客官息怒,這人我卻認識,乃是白馬村石匠,姓解名武,頗有孝名,向無偷盜行徑,且讓我來問他,究竟因何被尊騎所踢。”他隨即轉過身來,問那漢子道:“解武,你去馬房究竟為了何事?又為何、被馬踢傷?你且如實說來,我可求這女客官不加追究。”


    解武滿麵羞漸地抬起頭來若有所言,他瞬了瞬站在身旁的兩位旅客,卻又不安地低下頭去。


    顧先生已經會意,迴頭對店家說道:“且扶他去到內房,再讓他從實講來。”


    店家隨即和夥計一齊動手,將解武扶進內房。玉嬌龍和顧先生亦隨後進入房裏。顧先生見房門外並無他人,才又對解武說道:“這房裏隻我幾人,你盡可講出實情來了。”


    解武這才抬起頭來坦然說道:“實不相瞞,我去馬房正是為了盜馬。”


    顧先生頗感驚異地:“你盜馬為何?”


    解武:“為救鐵芳公子。”


    玉嬌龍不覺一怔,一閃雙眸,接口問道:“你是意圖攔路截救?”解武一點頭:“隻能這樣了。”


    顧先生不覺全身一震,心裏真是感到驚異極了。他對解武自認盜馬和他稱說是為救鐵芳,這二者有何關聯,他聽了隻覺茫然不解,而玉嬌龍卻竟能立即識破,他真料不到眼前這位看去那般柔秀纖弱的女子,竟有那樣的機智和敏捷!顧先生這時幾乎已經:忘了大家正在盤查的解武,卻隻滿腹驚疑地注視著玉嬌龍。他從玉嬌


    龍那不驚不詫、從容自若的神情裏,忽又想到:她能迅即識破解武盜馬的意圖,這豈止是機智和敏捷,興許還須有豐富的閱曆與謀略!他心裏不禁浮起一片疑思:眼前這位令人難測的女客官,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玉嬌龍早已察覺到了顧先生在注視著她,她卻隻作不知,仍從容不迫地問解武道:“你約集了多少人去參加攔截?”解武:“隻我一人。”


    玉嬌龍微微一笑:“這豈是你一人所能得逞的!你隻是不願說出他們罷了!”


    解武低下頭去,撫腰呻吟,隻不應聲。玉嬌龍:“你這乃是自討苦吃,我那大黑馬豈是你能近得它的!”她臉上已無怒容,話語裏還略帶著了些兒憐惜之意。顧先生又在一旁插話道:“你縱然盜得此馬,又怎能救得鐵芳公子?”


    解武:“我自知人單勢孤,鬥不過那班莊丁衙役,就是拚命奪得鐵芳公子,也是難以脫身的。我想來想去,感到要救出鐵芳公子,非有一匹快馬不行。有了快馬,我便牽著快馬伏在大道前麵林中,等他們押解鐵芳公子來時,乘他們不備,突然躍出樹林,從他們手裏奪過鐵芳公子,隻要公子到手,我便拚著一死去和他們周旋,讓公子騎上快馬逃走,這樣就能救出鐵芳公子了。”


    玉嬌龍雙眉微鎖,唇邊卻浮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似讚許,又似哀憫。她略一沉吟,說道:“這也非你一人就能辦到的。”


    解武:“還有我弟弟。”


    顧先生十分動容地:“果然如此。不過,你縱然救出鐵芳公子,你弟兄二人也必死無疑。”


    解武:“我弟兄二人甘願為鐵芳公子而死。”


    顧先生已是感動萬分,忙上前將他扶到椅上坐定,又對他說道:“你家尚有老母,你弟兄二人一向又頗有孝心,如此行事,雖是舍身取義,難道就不想想你那年老的母親?!”


    解武驀然抬起頭來,麵容已由羞漸變為悲戚,眼裏噙滿了淚水,他哽咽地說道:“我弟兄二人如此去作,正是奉了母親之命。”


    顧先生不由昂起頭來,仰麵向天,以手撫額,長歎一聲,說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白馬村能出這樣一家孝義,遠比出十家萬戶侯更勝多了!”


    玉嬌龍也不覺肅然心動,問解武道:“你家和鐵芳公子有何瓜葛?卻這樣的甘願為他效命!”


    解武:“我家和鐵芳公子非親非故,隻因我父親在世時,曾多次受公子大恩;三年前黃河決堤,我家遭了水災,也是多虧鐵芳公子贈銀送糧,全家才得以活命。如今公子遭到了邵天狗的誣害,我等豈能坐視不救。開始我顧念老母,便和弟弟商定,由我一人去救公子,讓他留下侍奉母親。後來母親知道了,便把我弟兄二人叫到她麵前,對我二人說道:‘受人點水之恩,亦當湧泉而報,何況我家曾受公子大恩!現在正是你二人報恩的時候到了。截救公子非同小可,若隻去一人恐難得手,自己死了事小,誤了公子事就大了。你弟兄二人還是一同前去為好。對我無須惦掛,隻要你二人能救出公子,我就死也暝目了。’我和弟弟聽母親說得極是,便決定照母親所說的行事,我也就來盜馬來了。”


    玉嬌龍不禁感歎地說道:“你母親真可稱為義母,你弟兄二人亦可說是義士。”


    解武:“我等卻從來都不曾去想過那些字眼,隻覺得應陔這麽行事。”


    玉嬌龍竟被這幾句平淡無奇的話驚呆了,震撼了!一種莫名的羞愧也悄然襲上心來。一瞬間,眼前這位看去顯得十分庸碌無奇的村野漢子,竟突然變得偉岸起來!她還從他身上感到一種浩瀚,一種磅礴,是那樣的無涯,是那樣雄渾!他那短短而樸實的兩句話語,竟比一部四書還使人警醒,還啟人深思。解武掙紮著想直起身來,可他幾經掙紮還是無法將身直起,他不禁歎息一聲;喪然說道:“如今馬未盜得,腰又被傷,我算誤了鐵芳公子了!”


    玉嬌龍:“一匹快馬易辦,醫好你那腰傷亦不難,隻是縱然給你快馬,縱是你弟兄二人合力,我料你也難救出鐵芳公子!你縱然救出鐵芳公子以他的為人和心性,又豈會丟下你弟兄不管,他卻自顧逃命?到頭來你還不是落得誤己誤人!”


    解武不由一聲悲歎,頹然地低下頭去。顧先生也不覺暗暗驚歎,他真沒料到玉嬌龍竟想得如此周密。他以手拈須,凝視著玉嬌龍說:“女客官這話說得極是。這事確是


    魯莽不得!”


    解武沉痛地說:“難道就讓鐵芳公子由他們白白害死不成!”玉嬌龍:“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天理縱不昭彰,人間亦自有正義!你自迴家養傷去,鐵芳公子自會安然無恙的。”玉嬌龍這幾句話語,聽去雖然平淡,卻使人感到重有千斤。每字每句說得雖然平緩,但卻如金石擲地,使人感到鏗鏘有聲。


    顧先生不覺全身又是一震,十分驚詫地看了玉嬌龍一眼,隨即迴過頭來對解武說道:“這位女客官說得極是!你就休去惹火燒身了。”他沉呤片刻,又說道:“你怎不好好惦量惦量,那邵天構豈是你弟兄二人所能對付得了。的人物!他原是私鹽販子出身,曾多年在外闖蕩亡命,為人不但陰狡,又習有一身極好的武藝,再加上他那班如狼似虎的莊丁助紂為虐,就連府衙裏的都尉也都(炫)畏(書)懼(網)他幾分。這番押送鐵芳公子去洛陽:一路上他豈會不加意戒備!”


    玉嬌龍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她感到顧先生所說的這番話語,對解武已顯得多餘,倒好像是有意對她說的。她聽了後隻冷然一笑,便不再說什麽了。


    顧先生焦急地看看窗外,見店堂已在上燈,便迴頭對解武說道:“我家中備有專治跌打損傷的藥灑,你可隨我去取,用它半飲半一擦,你這腰傷三兩天便會好的。”他隨即叫店家攙扶著解武,一同離房出店去了。


    玉嬌龍也迴到自己的房裏,點燃蠟燭,獨坐在桌旁凝思,她想著她進店後聽到的和看到的一切,想著明天她將要去做的事情。一會兒,店家送飯進房來了,還送來了顧先生交他帶來的一盒人參迴天丸。玉嬌龍接過藥盒,漫不經心地問道:“東村離此多遠?”


    店家:“就在鎮東,此去不過十裏。”


    玉嬌龍:“東村去洛陽可有小道?”


    店家:“小道迂迴難走,一般都走大道。”


    玉嬌龍不再問他什麽,店家便自出房去了。玉嬌龍用過晚飯,很早便上床睡去。


    第二天一早,玉嬌龍便上馬離店,迴頭向東馳去。她記起昨目從東來時,離小鎮約五裏的道旁有一片斜斜的山崗,那山崗雖然不高,但登上山崗卻可看清周圍四野的一切動靜,正是一個伺機出擊的好地方。玉嬌龍縱馬飛奔,不消片刻功夫,便已來到崗上。她立馬山崗舉日一望,但見十裏平原一村一禽、一壟一林,盡都收來眼底,她小一陣欣喜,便忙翻身下馬,準備尋個隱馬藏身的地方。她掉頭四顧,隻間崗全是禿禿一片,既無一堵頹垣,也無一株樹木,隻在她身旁有一片不大的窪地,她細一打量,感到那倒是一處可以隱身避風的好地方。於是,她便牽馬下到窪地,將身倚馬,靜靜以待,隻不時探出頭來看看道上動靜。她等著等著,忽見遠遠一片樹林中穿出一行人馬,正沿著大道向這邊走來。玉嬌龍頓覺精神一振,整個身心都奮發起來。她忙凝神一望,見走在前麵的四人,青衣紫帽,腰帶單刀,一望便知是捕快衙役。一個身材十分魁偉的漢子:反剪著雙手走在那四人中間。玉嬌龍雖然看不清那漢子的眉目,卻從他那魁偉的身影上認出他就是自己等待的鐵芳來了。玉嬌龍一認出他是鐵芳時,心裏不由感到一陣顫疼,是欣喜,是疼憐,是怒惱,還是羞忿,她自己也分辨不清了。她隻目不斜視地凝望著他,看著他那昂首闊步的身姿,使她感到自豪,感到意滿,感到莫名的喜悅和無邊的欣慰!她暗暗地感謝上蒼,慶幸自己沒有遲來一步。她看著看著,那越來越近的身影,驀然和一個藏在她心底的身影重疊起來。一瞬間,她仿佛又迴到了十九年前,恍如置身在一片幽靜蒼鬱的森林之中,她隱身於一株大樹背後,焦急地等待一個身影的到來。那身影終在密林中出現了。一個魁梧雄偉的


    身影,昂首闊步,向她走來,也和她眼前看到的一樣,完全一樣!那身影,那步伐,那姿態!玉嬌龍不由感到一陣暈眩。她忙閉了閉眼,搖搖頭,又睜眼向前看去。那身影仍然與她在林中等來的那個身影重疊著,完全合在一起了!唯一不同之處就是項上少了一副枷,項下少了一虯髯。正是這點不同之處才使她清醒過來,迴到現實。玉嬌龍帶著還留在心上的三分餘驚、七分餘詫轉眼向鐵芳身後看去,但見緊緊跟隨在他身後的,是八騎身穿羊皮大褂、身旁帶著各種兵器的漢子,其中有一騎漢子特別惹人注目:他身上披著褐色皮大氅,坐馬也較餘騎高大。玉嬌龍暗想:此人定是邵天構無疑。正在這時,忽又有個緊緊跟隨在那八騎馬旁艱難邁步的身影閃進她的眼簾。玉嬌龍注目一看,隻見那人雙手已被反綁著,套索係在他身旁一騎漢子的鞍上。那人彎著腰,不停地踉蹌邁步,顯得十分可憐。玉嬌龍看著看著,不由一怔,她認出他是解武來了!她心裏對他的悲憐不覺化為一腔對邵天構等人的怒火,眉也微微挑了起來。


    那一行人已快到山崗腳下,大道上行人稀少,原野上靜靜悄悄。在玉嬌龍眼裏,鐵芳還是不久前那樣,一張英俊的臉,一雙大大的眼睛。他毫無沮喪(炫)畏(書)懼(網)之色,隻顯得有些悶悶不樂的樣子。


    四個衙役捕快不知是天生的心性還是為討好邵天構,不斷挑尋各種岔兒,一路喝斥著鐵芳。鐵芳卻不理不睬,隻自悶悶地走著。跟在後麵一騎馬旁的解武,腰彎得更低了,腳也變跛,吃力地走著。他身旁馬上那漢子,還不時揮起鞭子狠狠向他抽去。走著走著,解武忽然一步未及跟上,便被綁索拖翻在地。馬上那漢子也不停馬,更沒下馬扶他,就讓馬拖著他向前走去。大道上響起了一聲聲解武的慘叫,還夾雜著一陣陣那漢子的笑聲。被激怒了的鐵芳迴過頭來喝斥他們,卻招來衙役捕快們的一陣謾罵和一陣拳打腳踢。玉嬌龍早已策馬出了窪地,她又將馬一縱,大黑馬騰起四蹄,有如天馬行空一般,從山崗飛馳而下,隻倏忽問便已來到那一行人麵前。幾個正在毆打鐵芳的衙役捕快,還沒有迴過神來,有兩人便已被大黑馬踏翻在地。鐵芳眼快,一抬頭便認出了玉嬌龍,他隻驚詫得不覺發出一聲:“啊,是前輩!”便再不容他去多思細問了。就在這一閃問,他徒然長起百倍精神,猛然飛起兩腳,就把他身旁的兩名衙捕踢翻在地。也就在同一刹那間,玉嬌龍揚手兩箭,將拖著解武那騎漢子和他旁邊一騎射下馬去,她一縱大黑馬幾乎是人隨箭到,來到中問那騎麵前,抽劍一挑,割斷拴在馬鞍上的綁索,迅即反腕一劍,又將後而那騎刺翻,解武見已得救,也忙將身一滾,滾伏到道旁溝裏去了。從玉嬌龍縱馬下崗到此時,共計不過十唿十吸的功夫,便已四人倒地,三人落馬,還隻剩下五騎漢子了。可憐又可笑的是,剩下的那五騎漢子直到此刻還未醒過神來。玉嬌龍趁此迴馬來到鐵芳身旁,用劍替他挑斷綁索,對他說道:“自揉揉,把血活?睢!彼嬗擲章矸瞪砹15詰郎希6幼拍俏迤錆鶴印u饈保邵天構亦已醒悟,激怒得眼凸筋暴,拔刀在手,吼喝著縱馬向玉嬌龍奔來?br />


    玉嬌龍等他來到馬前,挺劍一撥,撥開他的闊葉鋼刀,翻手連連刺去三劍。隻見那劍鋒有如破天閃電,迅速得令人目不暇接。那邵天構躲過兩劍,第三劍卻已閃避不及了。那劍鋒眼看已到他咽喉,玉嬌龍卻突然將後腕一抖,劍鋒又猛然飛開,鋒葉直擊他的左腕,隻聽一聲慘叫,邵天構手裏的鋼刀早已從手中飛去。玉嬌龍用劍尖逼著他的喉嚨,喝道:“下馬去!”邵天構不敢動彈,隻得翻鞍下馬,垂手呆立。玉嬌龍這才迴過頭來對鐵芳說道:“我留下此人,讓你來處置。”她隨即將手中寶劍拋給鐵芳。鐵芳接劍在手,正邁步向邵天構走去,馬上那四騎漢子見玉嬌龍手裏已無兵刃,忙一齊舉刀催馬向她奔來。玉嬌龍一聲厲喝:“鼠輩爾敢!”舉手一揚,前麵兩騎立即中箭落馬。剩下兩騎驚駭已極,趕忙勒馬迴頭,意欲遁去。玉嬌龍忙喝住他二人,說道:“你二人住馬勿動,我使不傷你。”


    兩騎隻好停在那兒不動了。這時,鐵芳已來到邵天構麵前用劍指著他忿然說道:“你如僅為霸占義產,罪不至死,你如僅為害我鐵芳亦可不究,隻為你陰謀毒死我同窗好友徐某一事,我已立誓為他複仇,今天就容不得你了!為讓你死而無怨,你快去拾起刀來,我和你一決生死!”


    邵天構已被玉嬌龍驚得肝膽欲裂,那裏還有鬥誌!但他明白眼前已是別無他路,隻有橫下心來舍命一拚了。於是,他一咬牙,迅即從地上拾起刀來,也不亮式,猛然揮刀直向鐵芳頭上砍去。鐵芳已有戒備,連忙挺劍相迎,二人劍來刀去,就在道上拚殺起來。一個是報仇除惡,義憤填膺;一個是困獸求生,窮兇極惡;一個是劍出如雷驚電閃,一個是刀起似鬼哭神嚎!二人相互緊逼,惡鬥了二十來個迴合。鐵芳畢竟氣壯力猛,漸漸占了上風。又鬥了幾合,他忽然賣出一個破綻,讓邵天構近身向他腰間劈來,他猛落劍一擊,將邵天構手裏的鋼刀擊落在地,又趁他一驚時,猛然側身將劍斜刺過去!隻見邵天構兩眼一直,身子突然凝住,劍已刺穿他的,心窩!鐵芳直盯著他,停了片刻,默禱一聲:“徐兄,我已為你複仇了!”這才將劍一抽,邵天構也隨即倒地。鐵芳隨又提劍走到解武身旁,給他割斷捆在身上的繩索,撫著他的臂膀內疚而又沉痛地說道:“解武哥,你為我受苦了!”


    解武悲喜交集,眼裏閃著淚花,說道:“隻要公子得救,別的話都不用說了。”


    鐵芳:“你弟弟不知怎麽樣了?”


    解武:“他傷雖重,但尚不至死,過路的鄉親們準已把他救走了。”


    玉嬌龍已策馬來到他二人麵前,她凝望著解武,帶著幾分憐惜地對他說道:“愚忠愚義均不可取,你又何苦如此?”


    解武仰望著她,十分飲佩而又極感驚奇地說道:“顧先生已經猜到了女客官會來救公子,我卻未信,才這麽行事的,險些兒誤了公子!”


    玉嬌龍不由一怔,默然片刻,隻冷冷說道:“顧先生也真多嘴!”


    她隨即從鞍旁革囊中取出金錠一隻,擲到解武腳下,對他說道:“此地你已不能再留,帶上這隻金錠到別地安身去罷!”她隨即又迴頭對那些受傷在地的衙捕、莊丁和呆在馬上的兩名漢子凜然說道:“你等聽著:邵天構作惡多端,死是罪有應得,不得株連無辜;義產當用作慈善,乃同善堂堂所有,他人不得霸占,有敢違者,邵天構即是榜樣!”


    那衙捕莊丁一個個趕忙連聲應是。


    玉嬌龍見諸事已了,這才迴過頭來對鐵芳說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快去選匹馬來,隨我離去!”


    鐵芳立即告別解武,走到邵天構留下的那匹青驄馬身旁,躍上馬鞍,緊跟玉嬌龍身後向東馳去。跑出十來裏後,玉嬌龍忽然帶馬馳上小道,又轉過身來向西北孟津方向馳去。鐵芳心裏雖然有些納悶,也不便多問,隻緊緊跟隨在她身後。一直馳過孟津來到黃河渡口,天色已近黃昏,玉嬌龍見渡口尚未收渡,這才輕輕舒出一口氣來,說道:“若再晚來一步,今天就過不了黃河了!”


    鐵芳不禁說道:“若上路時便直向西奔,不朝東去多繞那二十裏路的圈子,我們便已過黃河多時了。”


    玉嬌龍略含責怪地瞅著他:“虧你還曾在外闖蕩過來!”


    鐵芳不覺一愣!不解地看了看玉嬌龍,他從她那似笑非笑、似譏非譏的眼神裏,感到機警和智慧,他這才忽然憬悟過來,不禁羞慚地笑了笑,不吭聲了。


    二人過了黃河,天已漸黑。鐵芳牽馬渡口,顯得有些猶豫徘徊。玉嬌龍催他上馬,他這才問玉嬌龍道:“不知前輩欲去何處?又將把我帶到何處去”


    玉嬌龍:“我將去西疆。也將把你帶到西疆去。”


    鐵芳不禁驚詫萬分:“西疆?!前輩去西疆何事?”


    玉嬌龍:“你能和別人約定要重去西疆,難道我就不能和人有約”鐵芳還想再問,玉嬌龍卻已翻身上馬,又在催他上路了。鐵芳隻好上馬相隨,繼續向前趕去。


    一路上,玉嬌龍很少說話,隻顧兼程進發,不時錯過村鎮,弄得投宿無門,受饑受凍,疲憊不堪。眼看她麵容也一天更比一天清瘦下去,咳嗽也日益加劇起來。可她越是日感不支,卻越是加緊趕路,當她實在感到力支撐時,便暗暗服下一粒顧先生給她的人參迴天丸。這丸藥確也神奇,每當她服下一粒後,不但咳嗽立即緩


    解,精神也頓覺倍增。玉嬌龍就這樣,不停地進發,進發,一直向西,向西!鐵芳把這些情景看在眼裏,心裏不禁難過萬分。他也曾多次勸她,要她停下馬來,好好養息幾天。玉嬌龍總是淡淡一笑,說道:“等到了西疆再歇不遲!。”鐵芳多次勸她不聽,已由難過變為傷心,把對她的勸告也變為哀求了。玉嬌龍卻還是淡淡地一笑,還是說等到了西疆再歇不遲,隻是在她那淡淡的一笑中帶上一些淒然的意味,在她那句“等到了西疆再歇不遲”的前麵加上了“時間不待啦”這樣一句。鐵芳當即不由一怔,感到她這話說得有些不祥,


    但又想到她可能是與人相約的時間已迫,也就不去多想了。


    玉嬌龍和鐵芳行行走走,不到一月便已穿過山西,跨過陝西,進人甘肅境內。這時已是臘月,雪積滿山,冰封四野,盡日地凍天寒,道路十分難行。一日,二人來到臨洮附近,天上忽然下起大雪來了。便隻好尋了一家客店住下。晚上,玉嬌龍咳嗽不停,兒乎整夜未睡。鐵芳就在隔房,聽她咳得那般猛烈,心裏十分難過,他再也小能心安地睡在床上了,便忙披衣起床,焦急不安地在房裏踱來踱去。每當玉嬌龍咳聲一起,他便感到一陣心疼,恨不能讓他用自己的身體去代她生病。等到天剛一亮,便趕忙上燒了。一壺熱茶,送到嬌龍床前”一心隻望她喝上幾口便能緩和她那劇烈的喘咳。


    玉嬌龍接過茶壺,沒有喝茶.卻隻微笑凝神久久地注視著他。她那雙閃閃發亮的眼眸裏,含滿了慈柔,充滿了深情,充滿了疼愛。過了許久,她才輕聲問道:“你昨晚為何一夜不睡?”


    鐵芳:“隻因我心裏有點煩悶。”


    玉嬌龍微微一笑,凝思片刻,忽義說道:“一路上累你辛苦,你都毫無怨言,對我也一直十分周細,你是否為了報我救你之恩才這麽做的?”


    鐵芳:“前輩對我有恩,恩當然是要報的,報恩也是易事。我對前輩則不隻是感恩,還相處有情。情生於至性,酬情是無窮無極的。”


    玉嬌龍不由十分詫異地:“你所說的這個情字是如何生起來的?你且說來聽聽。”


    鐵芳:“自從前番在京城西郊的關帝廟中遇見前輩之後,在那短短相處的十天之中,我對前輩便由敬而親,漸漸生起一種依依之情。分手後,我也一直眷眷於懷,以至難忘難舍。這次前輩在洛陽西郊救我,我想定非出於有意施恩,亦是由情所使,不然,前輩就不會迢迢萬裏帶我去西疆了。”


    玉嬌龍聽了,雖然默默未語,心裏卻如拂進一陣春風,頓感心暢情融,遍體和適。她那雙凝視著鐵芳的眼裏,更增加了許多慈祥,許多柔蜜。過了一會,她才滿懷欣慰地說道:“今天不須你相勸,我也要留下歇息。你也該好好地睡一覺了。”


    鐵芳不禁高興萬分,雀躍出房,張羅飯菜去了。


    玉嬌龍吃過早飯,從革囊中取出蜀錦一段,貂皮一張,估照鐵芳的身材剪裁成背心一件,坐在床上一針一線地縫綴起來。她一生中隻親手為春雪瓶裁縫過衣服,卻從沒想到竟會為一個與己無關的少年親手裁縫起衣服來了。這少年真的與己無關嗎?!玉嬌龍卻在心裏已經把他認作半子了。特別是當她在清晨聽了鐵芳那番話後,她也不知何放,這個少年在她心裏竟比半子還更連心,還更關痛癢了。她想來想去,隻感到這是鐵芳與春瓶有緣,這是天意!


    玉嬌龍剛把背心縫好,鐵芳提著一大藍香水梨進房來了。她把鐵芳叫到自己身前,親自把背心給他穿上,一看,合身極了。鐵芳也無多少客套話,隻說:“前輩不自將息,卻來為我操心。”玉嬌龍也隻說了句:“越往西去越冷了。”兩人的心都是暖暖的。


    鐵芳在桌旁坐下,取出梨子,削去梨皮,雙手奉到玉嬌龍麵前,說道:“村上人說,這是張掖仙果,吃了可以止嗽。”


    玉嬌龍接過梨兒,邊吃邊審視鐵芳,看著看著,竟又與她藏在心裏的那個麵容重疊在一起了。她猛然迴過神來,不覺脫口說道:“真像!”她見鐵芳一愣,忙又說道:“你真像一個人,像極了。”


    鐵芳:“那人是誰?”


    玉嬌龍:“你不認識。”


    鐵芳:“春雪瓶姑娘和有個叫羅燕的姑姑也說我像一個人。”


    玉嬌龍不覺全身一震,心也緊縮起來。她極力鎮住自己,問道:“那人是誰?”


    鐵芳遲疑了會才囁嚅地說道:“不說也罷,反正前輩也不認識那人。”


    玉嬌龍已明白他說的那人是誰了,不禁在心裏暗暗的唿了一聲:“天啦,這究竟是怎麽一迴事啊?!”


    第三天雪停,二人又休息了一天,第三天便催馬上路了。一路上,玉嬌龍的病還是反反複複,她的心情也是時好時壞。鐵芳不管是行路住店,總是在她身旁,盡心竭力地照顧著她。他以能使玉嬌龍稱心適意為樂,玉嬌龍亦以能得到他的體貼順心為慰。玉嬌龍一直牽腸掛肚、日夜紫懷的她那失去的親生兒子,她在這些日子以來亦已漸漸淡漠,她似乎已從鐵芳身上得到補償,鐵芳已使她感到一種滿足。她對憧憬著的未來充滿了快樂和希望。她有時也在責怪自己對骨肉的遺忘,但那偶然召喚迴來的對失子的悲傷,卻很快又在鐵芳的殷情照顧下淡漠下去。


    玉嬌龍和鐵芳到了甘州已近臘尾,玉嬌龍的病忽又加重起來。鐵芳勸她就在甘州住上調養,等過了新春再走。可玉嬌龍卻執意不肯。鐵芳奈她不得,隻好又隨她上路。離了甘州,玉嬌龍一路咳嗽不停,有時咳得透不過氣來,隻得伏鞍而行。因此,艱難一天,所走還不到百裏。次日中午,二人來到一個村落,在經過村尾一家客店門前時,玉嬌龍忽然停下馬來,呆呆地望著那家客店凝然不動了。一瞬間,久久埋藏在她心裏的悲憤、屈辱、痛苦、哀傷又一齊湧上心來!而這一切都正是在這家客店留下的。這是什麽樣的一個地方,今天又是什麽樣的日子呀!她一時一刻也沒有忘記:正是在十七年前的今天,也正是在十七年前的這家客店,她經過九死一生的掙紮,終於生下了她曾懷他十月並在他身上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兒子;也正是在十七年前的今天,也正是在十七年前的這家客店,她剛剛生下還沒有來得及看上一眼的兒子卻被人換去!她的心在這兒受到了巨創!這巨創一直淌血十七年,至今尚未愈合。今天她來到了這兒。盡管這兒是個使她每一想起都會憎恨、厭惡甚至詛咒的地方,可她既然來了,而且是帶病特意趕來,哪能不進去留留,尋尋舊跡,憶憶往事。盡管這是痛苦,可對玉嬌龍來說,習能成嗜,痛苦已變為了她的歡樂。


    玉嬌龍在客店門前癡立了許久,才迴過頭來對正在發愣的鐵芳說道:“我想在這店裏留下歇息。”


    鐵芳雖感有些詫訝,但當他一看到玉嬌龍那蒼白得異常的臉色時,便以為她是出於病得無法支撐的生意,也就來去想及其他廠。他趕忙一躍下馬上前攙扶著玉嬌龍一同走進店去。玉嬌龍進了客店,將一切交由鐵芳張羅,便徑直向正院東頭那間上房走去。進入房裏,她舉目四顧,隻見窗腐牆裂、椅殘桌破,隻有靠壁那


    張舊床,仍尚完好,安置陳設也依然如昔。一瞬間,兩句宋人詞句驀然浮上心來,她不覺念道:“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此情此景,勾起曆曆往事,她雖不禁淒然生悲,卻已是欲哭無淚。她正悲愴間,鐵芳提著革囊進房來了。玉嬌龍忙強自寧神,和他聊了幾句店裏瑣事。鐵芳說他住在西頭那間上房,要玉嬌龍有事叫他一聲,隨即出房去了。


    不多一會,店家便已備好飯菜送來。玉嬌龍已是心碎神傷,哪裏還吃得下飲食。因此,她幾乎是舉箸做樣,並未吃下什麽東西,鐵芳看在眼裏,隻是暗覺驚詫,並未問她什麽。


    下午,玉嬌龍想給鐵芳開開胃口,便把店家叫來,要他晚上把飯菜備辦得豐盛可口一些。不料店家卻說,鐵芳已招唿過了,他正在灶堂張羅美食。


    晚上吃飯時,桌上菜肴確很豐盛,可鐵芳還是不大進食。特別是桌上那些烤肉、凍肉和帶有油葷的菜肴,便更是一箸未拈,點片未吃,玉嬌龍幾次拈起送到他的碗裏,他都忙又從碗裏拈置桌上盤裏。玉嬌龍不由驚詫萬分,問他道:“你是否身體不適?”


    鐵芳隻悶悶不樂地搖搖頭。


    玉嬌龍更感驚奇不解了,又問他道:“你為何厭葷不食?”鐵芳仍是默然不答。


    玉嬌龍“你為何不答話?”她已帶了些兒慍意。鐵芳這才淒然說道:“今天乃是我母難之期,每年今天我都素食。”


    玉嬌龍不覺一怔:“母難之期?!今天?!”鐵芳點點頭:“是的,今天。臘月三十八。”玉嬌龍頓覺全身……震:“什麽時辰?”鐵芳:“淩晨在卯。”


    玉嬌龍驚呆了,筷子也不覺從手中失落。她的眼大張著,眼裏閃耀著驚奇的光芒。她直盯著鐵芳愣視了許久,才又問道:“你父母是誰?”她聲音已略帶沙啞。


    鐵芳一直低著頭,並未注意到玉嬌龍那顯得異常的驚詫。他又默然片刻才滿懷愴楚地說道:“都已去世了。”


    玉嬌龍見鐵芳神情顯得那麽淒傷,她也迅即抑製自己那激亂的心緒,覺得自己不該觸動他喪失父母的哀思,便不再追問他什麽了。


    晚上,玉嬌龍睡在床上,咳嗽和對往事的思痛以及被鐵芳生日所觸起的驚疑,攪得心緒沉亂,如熬如煎,使她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半夜已過,萬籟無聲,陣陣朔風,穿窗透隙,把房裏浸得有如冰窖。玉嬌龍被陣陣寒氣逼得胸悶氣促,連唿吸也感到困難萬分。她索性披衣下床,打開房門,去到院壩走走,以透爽胸中鬱悶。她在壩裏信步片刻,忽見鐵芳房裏還亮著燈光,她感到詫訝,便走到窗前透過欞縫往裏一看,隻見鐵芳麵壁臥床已經入睡,被蓋一角斜垂床下,覆在被上的棉衣已掉到地上。玉嬌龍怕他受寒,見房門隻是虛掩,便悄然入房,替他覆好被蓋,又俯身撿起棉衣,輕輕給他加覆被上。就在她拾起棉衣的那瞬,忽然看到有團東西從衣袋裏滾出,又飄落地上。玉嬌龍覆好棉衣,又去將那落物拾起,一看卻是一幅紅綢手巾。她不覺皺了皺眉,以為是男女私相授受的東西,正想隨手甩去,忽然看到它那不成方圓的巾麵以及它那不齊的巾邊,看上去不像是手巾,便又停下手來,將它湊近燈前一看,猛然問,她的心縮緊了,血凝滯了,氣堵塞了!她隻感到一陣頭昏目眩,燈的火苗也變成了兩個,四個……!她趕忙閉下眼來,手按管胸口,凝神,定心,運氣,好{炫&書&網}久好{炫&書&網}久,才覺稍稍平靜下來。她再睜開眼睛把手裏的那幅紅綢仔細一看:桃紅色,細綢,下寬上窄……看清了認準了,一點不錯,正是她十七年前產子那天穿在身上的棉襖的裏綢,正是被掉換她兒子那人趁她昏迷之際,偷偷從那件棉襖上剪走的裏綢。


    玉嬌龍的心又是一陣劇跳,臉熱得燙人,全身滲出了冷汗。這紅綢怎會在鐵芳身上?他身上為何藏著這幅紅綢?玉嬌龍心裏翻起驚濤滾滾,湧起疑雲重重。驀然間,鐵芳那身影相貌又和藏在心中的那人重疊起來!忽一閃,鐵芳口裏說出的“臘月二十八”、“淩晨在卯”那兩句話又在她耳邊響起。莫非就是他!他莫非就是我一直在苦苦尋訪的兒子,我那被換走的骨肉!


    玉嬌龍移過燈,又輕輕走到床前,俯下身去,凝神注目細細地審視著鐵芳那張微微側著的麵孔,飽滿的天庭,濃黑的劍眉,隆鼻,紅潤的嘴唇……還有那粗壯的臂膀,結實的胸膛……,一切像極了!要不是他那臉上還帶有的稚氣抹淡了他應有的威嚴,要是他再長出須茬,他簡直就是二十年前的羅小虎!玉嬌龍不由在心裏唿了聲:“天!”她那已經幹枯了的眼睛裏也忽然湧出一串酸澀而滾燙的淚水。


    玉嬌龍一直在鐵芳床前站了許久,直至窗外傳來雞啼,她才迴到自己房去。


    第二天,玉嬌龍沒有上路。早飯時,她一邊吃餅,一邊不斷望著鐵芳,見他兩眼微紅,她想:他昨晚準曾哭過。為什麽?想是為了思念他母親。玉嬌龍隻在心裏默想,並未開口問他。她不是不想問,隻是不知為何她總感到心怯,幾次話到口邊又咽了迴去。


    下午,鐵芳到玉嬌龍房裏,關心她病況,還和她聊了一些這荒村上的風情趣事。他今天的心境巳顯得好了許多。玉嬌龍默默地,好像在聽,實是在想自己的心事。她聽著聽著,忽然盯著鐵芳,問道:“你真姓鐵?”


    鐵芳不由一愣,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聲來。玉嬌龍沒有再問他,隻把他緊緊盯著,她眼單充滿了期待的神情。


    鐵芳又愣愣地想了一會,才低聲囁嚅地說道:“我實不姓鐵,說姓鐵,隻因我不願姓我原來那個姓。”


    玉嬌龍的眼裏突然一亮,緊問道:“你原是姓什麽?”


    鐵芳十分不情願地:“姓韓。”


    玉嬌龍猛地一震,心又急劇地跳了起來。她氣喘籲籲地:“你為何不願姓韓?”


    鐵芳:“因我本不姓韓。”


    玉嬌龍:“你本姓什麽?”


    鐵芳沉痛地說:“我不知道。”


    玉嬌龍迫切地說:“這是為何?”


    鐵芳:“我剛一生下便離開了我母親,由姓韓的將我養大。那養大我的人也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誰,因此,我至今也不知道我姓甚。”


    玉嬌龍:“既然如此,你又何以知道你是臘月二十八日卯時生?”


    鐵芳:“是我那韓家的養母告訴我的。”


    玉嬌龍顫抖著:“你養母自身可有姓?”


    鐵芳:“姓秦。”


    玉嬌龍猛然站起身來,正要撲上前去,忽然一陣暈眩,使她不得不又停住。她左手撫著前額,右手扶著椅靠,閉著眼睛站在那兒,幾乎是動彈不得了。她那張清瘦的臉也變得慘白。坐在她身旁的鐵芳已被嚇慌,趕忙起身上前攙扶著她。玉嬌龍隨即撲伏在他肩上,她想唿喚……她曾多次默默唿喚過的那一聲來,可到了嘴邊卻變成幾聲含糊不清的話語,似呻吟,義似嗚咽。她聽到鐵芳那一聲聲帶著哽咽的2乎喚,唿喚出的還是“前輩,前輩!”她傷心了。她感到自己要唿喚的那一聲和鐵芳所唿喚的這一聲是多麽的不相稱!她的心似乎在對她說:“還不是時候,還需要等一等,等一等!”


    玉嬌龍慢慢直起身來,望著鐵芳欣然地笑了笑,說道:“好了,一切都好了,咱們明天又上路。”


    鐵芳愣住了。


    晚上,天已黑了多時,玉嬌龍總覺心裏老是平靜不下來,坐坐走走毫無睡意,便到西頭房裏去找鐵芳。她一進房”見鐵芳悶坐桌旁愣愣發呆,便問他道:“你在想些什麽?”


    鐵芳淒然一笑:“我在想如何才能尋到我的親生父母。”


    玉嬌龍:“等到了西疆,我幫你尋找,一定能找到的。”


    鐵芳自語般地說:“春雪瓶姑娘也這麽說過。”


    玉嬌龍一驚:“你對她講了你的身世!?”


    鐵芳點了點頭。


    玉嬌龍沉吟片刻:“你猜想你父親是個什麽樣的人?”


    鐵芳:“是個正人君子。”


    玉嬌龍瞅著他:“何以知道?”


    鐵芳:“據我那秦氏養母在臨終時告訴我說,她雖不知我親生母親是誰,卻看出她定是出身在名門望族的大戶人家。因此,我想我父親也一定是個有誌之士”


    玉嬌龍默然一會,忽又問道:“怎麽聽你稱撫養你成人的那人為養父?聽說他也是名滿洛陽的大善士。”


    鐵芳忽然怒形於色,忿然說道:¨什麽大善士?!那姓韓的原是個賊!我豈能認賊作父!”


    玉嬌龍不禁全身一震!一撇心直往下沉。她低下頭去,不知說什麽好了。她又坐了片刻,便抽身迴到東頭房裏,和衣上床,悲痛欲絕。


    第二天一早,玉嬌龍又帶鐵芳上路了。


    一路上,玉嬌龍很少說話,隻是咬緊牙關,忍著病苦,催動大黑馬向前趕去。不多日,二人便已過了肅州,出了玉門。在過玉門時,玉嬌龍仍策馬去那座土堆麵前,默立片刻,投上一塊小石,又繼續向西進發。鐵芳對她仍一如既往,一路殷勤照顧,百般體貼關懷,對玉嬌龍的鬱鬱寡歡漠然無語,知她是病體難支,心境變異,隻是倍加憐惜,毫不有所介意。二人又行了多天,來到紅柳園西的一個村莊。這日正逢元宵佳節,村莊上聚集了許多來自附近各個部落的人群。村莊裏亦擺滿了出售各種貨物的小攤。玉嬌龍停下馬來,遠遠看著那些正在唱歌跳舞的青年男女,臉上不禁浮出了一絲笑意。鐵芳趁此勸她留下歇息,她也就欣然應允了。二人便在村莊上找了一家客店住下。這時時未過申,一輪紅日尚還高掛,陽光把積雪照映得閃閃發光,那些正在雪地上跳舞的青年男女,他們那五顏六色的衣裙在陽光和白雪照映下,更是顯得斑斕耀眼,五彩繽紛。玉嬌龍站在窗前,看在眼裏,二十年前她在烏蘇草原看到的情景,仿佛又重現眼前,心裏不由蕩起一陣鄉思,惆悵的情懷裏也涓涓流人一道淺淺的歡泉。玉嬌龍正凝視神馳間,鐵芳興衝衝地提著一籃他剛去村頭購買的食物、瓜果進房來了。他將食物、瓜果擺在桌上,讓玉嬌龍坐定後,說道:“前輩除夕那晚也在趕路,今天就該來好好過這元宵佳節了。”說完話,隨即恭恭敬敬地拈一塊凍羊肉送到玉嬌龍麵前。


    玉嬌龍吃著他給的羊肉,臉上掛著笑意,慈祥和溫柔的神情又在眼裏閃露出來。


    鐵芳津津有味地吃著,顯得很開心,還不時流露出一種喜不自勝的神情。玉嬌龍感到有些詫異,便瞅著他問道:“你今天為何這般高興?”


    鐵芳:“適才在村頭聽人說起一樁新奇事來:一月多前,皇上派赴西疆的飲差大臣玉大人曾從此經過,不料玉大人剛剛走到距去不遠的戈壁曠野上,便遭到一幫馬賊攔路截劫。玉大人正在危急時,一個姑娘突然飛騎趕來。殺退馬賊,才救出玉大人。玉大人也因此才得以安然無恙地到達西疆。”


    玉嬌龍聽了不禁又驚又喜,忙在心裏默禱一聲:“感謝上蒼!”


    便又似若不知地問鐵芳道:“他們可知救玉大人的那姑娘是誰?”


    鐵芳喜氣洋洋地:“都說她就是名震西疆的飛駱駝春雪瓶姑娘。”


    玉嬌龍笑了笑:“救玉大人的那姑娘可能是她,截劫玉大人的那幫人卻決非馬賊!”


    鐵芳也忙說道:“前輩說得極是。我所想的也正是如此。”


    玉嬌龍瞅著他:“你為何亦有此想法?”


    鐵芳:“有人說那為首的馬賊就是西疆馬賊半天雲,我卻不信。半天雲正率部在邊陲抗擊入侵外寇,豈會遠來這裏攔截朝廷飲差!”


    玉嬌龍不覺心裏一動:“你曾去過西疆,可知那半天雲是怎樣一個人物?”


    鐵芳毫不遲疑地說:“深明大義,勇武無雙!是個令人可欽可敬的英雄人物。”


    玉嬌龍久久凝視著他,眼裏充滿了歡欣,心裏滿懷寬慰。她這些天來籠鎖在心頭的隱憂和悲痛,有如浮雲暮煙,被一陣東風忽然吹散。她不由喃喃自語地說了句:“啊,原來是這樣!”


    笑容又迴到了玉嬌龍臉上,歡快更填滿鐵芳心頭,元宵佳節的夜晚,二人的心情也如晴空明月,一片清輝,一片融融。第二天清早,玉嬌龍又帶著鐵芳上路了。一路上,她的心情雖然特好,病情卻又加重,劇烈的咳嗽伴著蹄聲,一直不斷,一直不停。緊跟在她身後的鐵芳,為她咬碎了牙,揪痛了心。他曾上前勸她把人參迴天丸取出服下。玉嬌龍卻說:“隻剩下兩粒了,我得留下。”


    二人很快就來到咬牙溝,玉嬌龍的神情突然變得昂奮起來。她指著一垛頹牆對鐵芳說道:“過了那頹牆,便人西疆地界了。”她隨即加快了馬,馳過頹牆,又向前麵奔去。路越來越崎嶇難行,玉嬌龍趕路的心情卻越來越迫切,一路起伏,一路顛搖,她隻顧向前趕路,好像把自己的病和自己身後的鐵芳都已遺忘。日日夜夜,喘喘咳咳,一直向西馳進,過了哈密,又奔鄯善,過了鄯善,很快便來到達阪城。玉嬌龍在道旁停下馬來,指著附近一條小溪說道:“且去那溪邊小憩。”二人隨即去到溪邊坐下。玉嬌龍見鐵芳臉上已露出幾分疲乏之色,便笑著對他說道:“振起神來,不需十天便可到了。”


    鐵芳不解地問:“前輩將去何處?”


    玉嬌龍:“艾比湖。”


    鐵芳:“我便送前輩到了艾比湖後再去烏倫古湖。”


    玉嬌龍不覺一怔:“你要去烏倫古湖?”


    鐵芳點點頭。


    玉嬌龍:“你去烏倫古湖找誰?”


    鐵芳囁嚅道:“春雪瓶姑娘。”


    玉嬌龍瞅著他笑了笑:“我要把你留在艾比湖。”


    鐵芳忙說:“多謝前輩美意,隻是我和春姑娘已經有約,我到了烏倫古湖後,定會常常去看望前輩的。”


    玉嬌龍:“等你隨我到了艾比湖,不須我留你,你也會留下的。”


    話聲一落嘴邊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稍歇片刻,二人又上路了。


    玉嬌龍因擔心會在迪化碰見玉璣,又怕昌吉一帶被人認出,打算繞道而行,便撥馬離開大道向北馳去,鐵芳疑詫不解,忙拍馬趕上前去問道:“前輩為何改道向北,前去不遠便是沙漠!”


    玉嬌龍:“沙漠又如何!你隻隨我來便了!”


    鐵芳心裏雖然為她感到忐忑不安,但知她情性固執,也就不便多說,隻好跟隨著她向前馳去。不過兩日便已繞過阜康進入沙漠。隻因昨夜剛剛下過一場大雪,雪覆沙漠,鐵芳舉目望去,隻見白色茫茫,有如雪海,層層沙丘恰似白浪,浩浩滾滾,接地連天,無邊無際。馬行雪上,雪沙浸蹄,欲速不能,隻好緩緩行進。二人行了一日,早已遠離邊際,轉頭四顧,蕩蕩空空,悠悠渺渺,除了一片白雪,還是一片雪白,到了這種境地,雖是二人同行,卻是人不欲語,馬蹄無聲,異樣的寂靜又帶來異樣的孤獨,不禁使人似若來到了一個死


    了的世界。鐵芳這時生起一個奇怪的念頭:他往時最怕聽玉嬌龍咳嗽,這時卻倒想她能咳上兩聲。可玉嬌龍自進沙漠卻竟一聲米咳。鐵芳也是在這時才忽然注意到了這一情況。他再注意一看,見她不但未咳,精神已忽然轉好,騎在馬上,神態顯得十分安詳,心情也極為平靜。她不時向鐵芳瞥來的那雙眼裏,竟閃射出一種奇異的光芒。鐵芳心裏既感欣慰,義覺驚異,不禁打破沉寂開口對她說道:“未進沙漠前我還在為前輩擔心,不想一進沙漠前輩的病反而好了,這真是幸事。”玉嬌龍隻是微微地一笑。她那本是慶幸的一笑卻竟顯得那麽淒然,淒然中還帶有些兒哀傷的意味。鐵芳不由一顫,心頭一陣發冷。他猛抬頭,這沙漠荒涼襲進他心來的寒顫,已淹沒了他那一瞬的驚疑。


    白雪耀眼,使人眼倦懶睜,兩人都垂下頭,似睡非睡,各自默默地走著。走符走著,鐵芳忽然感到眼前的白變暗,好似蒙上一層綠沙,已掩去了它原有的光澤。他正疑詫間,忽聽玉嬌龍一聲驚唿:“你看!”他吃一驚,猛然抬起頭來隨她的手指仰頭一看,隻見一排濃濃烏黑的長雲,有如空葉卷浪一般直向頭上湧來。正在這時,隻聽玉嬌龍又唿出一聲:“你再看!”他趕忙又隨她所指向前看去,又見地平線遠處湧起一排滾滾黃塵,有如排山倒海一般直向這邊傾來。他正驚奇不解張惶四顧問,又聽玉嬌龍唿說:“快下馬,黑風


    來了!”鐵芳尚在遲疑,早已躍下馬的玉嬌龍一伸手將他拉下馬來,又迅即一手牽著馬一手拉著他,直向前麵不遠處的一巒沙丘奔去。二人剛到沙丘旁,鐵芳便聽到前麵傳來陣陣唿號,如雷滾,如地震,似海嘯,又似山崩。玉嬌龍已將鐵芳拉到懷裏,她以背向前,緊護著他,欲為他擋著即將襲來的巨災,她不斷地輕輕在他耳邊說道:“別慌,孩子!會過去的!”“別怕,孩子!有我在你身旁!”鐵芳已經明白即將到來的是一場奇禍,一場異災!可他卻不知道玉嬌龍這麽做,這麽說,正是發自天性的愛,發自內心的疼!他哪裏知道,她那毫不遲疑地以身相護,正是出於一顆母親的心啊!當鐵芳已經憬悟到這一場可怕的災難即將來臨時,他隻是出於對玉嬌龍的尊敬,出於救弱扶危的生性,出於男子漢的本能,他想從玉嬌龍的護擁中脫出身來,把護著他的玉嬌龍置於他的護顧之下。可他用盡了力也無法從她那緊緊抱著他的雙臂中掙脫出來。他隻聽到玉嬌龍用一種慈柔中帶著嗔責,嗔責中又充滿慈柔的聲音連連在他耳邊說道:“別掙,別動!黑風就要到了!”鐵芳還來不及去詫訝她的所說所為,隻聽一陣震耳欲聾的吼聲已逼近身來,緊接著是股巨大的暴力猛襲過來,他隻覺眼前一黑,全身有如碰壁一般,一瞬間,馬倒了,他和玉嬌龍亦一同掀翻在地。玉嬌龍將身一滾,又抱著他坐起身來,把他按在她懷裏,彎下腰背迎著風將他緊緊護住。吼聲陣陣,唿嘯而來,又唿嘯而去。狂風巨浪,鏟地而來,又刮地而去。沙迷了眼,風閉了氣,一片黑昏,已分不出天和地!鐵芳已是暈頭轉向,隻感一陣窒息,他張大了口也吸不進一點氣,唿不出一點氣。漸漸地,他感到緊緊摟抱著他的那一雙手在鬆弛。他不覺一驚,想脫出身來看看玉嬌龍,他剛一掙紮,那雙鬆弛的手立即又變得緊緊的了。迅即又衝來一股勁風,把他二人一同掀翻,連在地上滾了幾滾,他拚力又翻坐起來,玉嬌龍卻隻掙紮幾下,就再也坐不起來了。


    鐵芳心知不妙,趕忙將她扶起,也和她對自己一樣,將她擁在懷裏,用背頂著風,彎身擋住沙,死死將她護著。玉嬌龍已不再掙紮,她已無力掙紮了!玉嬌龍沒有再來護顧鐵芳,她已無能為力了!她雙眉淺鎖,嘴微微張著,胸前在急劇地起伏。鐵芳一陣心驚,忙唿喚著她:“前輩,前輩!”玉嬌龍不時睜開眼來,看看他,又笑了笑,嘴也動了動,似乎說出了,又似乎未能說出。風的巨響已使鐵芳無法聽到,可傳進他心裏卻是:“別驚慌,別管我,不礙事的!”就這樣,重複,又重複!經過一陣揪心絞肺的折騰,玉嬌龍忽然睜開眼來,凝視著鐵芳,久久地凝視著,任風沙如何吹打,眼卻眨也不眨,眼裏閃著奇異的亮光,亮光在鐵芳臉上照來照去。她那張顯得異常寧靜的臉,隨即浮起一片覺悟的笑容,嘴唇也在張合著,她在說話了,而且說出來了。可唿嘯而來又唿嘯而去的巨大風聲把她的聲音吹走了,又壓下了,這次雖沒有傳進鐵芳心裏,卻把風吹剩的聲音傳進了鐵芳的耳裏。他聽到的也隻是這麽一些斷續不全的話語:“鐵芳……母親……艾比湖一雪瓶……願你倆相親……香姑會……”


    慢慢地,她的嘴不動了,微閉了;慢慢地,她的眼也合上了,眼角邊滾出一顆圓圓的淚水,鐵芳拚命唿喚著她,搖動著她,她的嘴再也沒有動,眼也再沒有張開來。唿喚來的隻是再也醒不過來的沉睡!風很快吹落了她臨死時留在嘴角旁的那顆圓圓的淚水,風卻永遠吹不散她臨死時留在嘴邊的那一抹淡淡的哀淒。


    一會兒,風停了,雲開了。靜靜躺在鐵芳懷裏的玉嬌龍,她那張清秀如生的臉上,容態顯得那樣的寧靜、安詳,沒有留下一絲十八年風霜摧折的皺紋,沒有添上一分二十年心身搗磨的蒼老,沒有顯出半點十七年痛苦煎熬的憔悴,她還是那樣端秀玉潤,光彩照人。


    鐵芳抱著她悲泣久久,直至日已西斜,才將她輕輕放下,起身去到大黑馬身旁取下革囊,抽出寶劍,就在沙丘近旁,掘了一個深坑,又迴轉身來將玉嬌龍輕輕抱起,慢慢走到沙坑麵前,緩緩地、平平地將她放進坑裏。當他去撫直她那雙微微彎曲著的雙手時,這才忽然發現她兩隻手裏都各緊緊握有一件東西。他仔細一看,握在她右手裏的竟是他一直珍藏在衣襟懷裏的那幅紅綢。他心裏不覺一怔,不解這幅紅綢怎會到她手裏!他又一想:可能是在抗大風時無意被她抓去。於是他也不再去多加思究,便輕輕掰開她的手指,又輕輕將紅綢取出揣進自己懷裏,再看看她那左手,緊握的卻是她常常佩掛身邊的小弩。他也想給她取出,可她那握著小弩的手指卻握得很緊很緊。他不忍用力去掰,隻好仍讓她留在手裏。


    鐵芳將玉嬌龍遺體安放平穩,才又從革囊中取出她常披在身上的那件貂裘大氅,給她覆蓋在身上,這才站起身來肅立在她遺體旁,由默默致哀,以致亦情不自禁地哀哀悲泣了一會,這才開始用沙掩埋。當他剛往沙坑裏填進第一捧沙時,一直站在身旁注視著他的大黑馬,忽然發出一聲嘶鳴,隨即騰躍前來,不住地用它的頭來頂他、掀他,以至舉起前蹄對著他身上直刨直敲。它一邊向他頂來撞去,一邊不停地發出悲嘶,似在拚命護顧它的主人,不讓鐵芳掩埋。


    鐵芳被大黑馬的舉動震驚了、感動了!他隻好停下手來,讓大黑馬也安靜下來後,才上前撫拍著它的脖項,祝禱般地對它說道:“你的主人已經死了!我是在埋葬她!”“讓我埋葬你的主人,以免她的遺體受到鳥獸的損傷!”大黑馬似乎也通人性,竟垂著頭,默默地走開了。鐵芳這才一捧沙、一聲禱,一滴淚地將玉嬌龍埋好。


    鐵芳埋好玉嬌龍,又將她那柄使用多年的寶劍插入墳前沙裏以作記號,並緊緊記住墳旁沙丘以及近旁幾座沙丘的形狀,然後又在她墳前拜了三拜,這才轉過身來去牽一直站在近旁注視著他的大黑馬。不料他剛要走近它時,它卻跑了開去。他又向它靠近,它又跑開,如此反反複複,總是不讓鐵芳牽住。鐵芳往返奔跑,已被


    大黑馬折騰得精疲力竭。鐵芳見大黑馬隻在墳堆旁閃去躲來,並無他去之意,知它是眷戀主人,不忍離去。鐵芳感動萬分,不禁望著它歎道:“好一匹義馬!我就讓你留下罷!”


    鐵芳騎上青驄馬,懷著悲痛,噙著淚水,最後看了看玉嬌龍的墳堆。又看了看大黑馬,這才依依不舍地離去。夕陽默默無語,覆雪已被黑風掃盡,大漠一片黃昏,浩瀚無涯,萬裏無聲,死一樣的靜寂。寂寞伴隨玉嬌龍一生,玉嬌龍死了又去伴隨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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