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書房外麵的庭院裏用盆景假山石布下了一個陣,雖然潦草,但多少能阻攔一些刺客殺手——天亮上朝前,你千萬不要隨便走出這個庭院。”再三交代夏語冰後,看看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尊淵再也不敢遲疑,拉上風帽,便往城外方向掠了過去。


    尊淵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居然要答應下這樣重大的事情——雖然身為劍聖的大弟子,但是他生性放誕不羈,出師後的十幾年中,自顧自攜劍逍遙遊曆天下,從未以什麽救國救民的俠客自居。


    然而此刻,在家國變亂擺到麵前,他的力量一旦加入就能影響到最終國家命運的時候,揉揉鼻子,仿佛帶著一絲無可奈何,他最終還是答應了。


    劍客的承諾,從來都是言出如山。


    伽藍城在鏡湖中心,與葉城之間有水底甬道相連,而入夜宵禁之後,為了帝都的安全甬道便將關閉,所以要出城去迎迴皇子,必須趁著天黑前出發。雲荒劍客的身影很快就沒入了暮色裏,如一道黑色閃電般消失不見。


    雨已經停止了,然而初春的天氣還是寒冷入骨的,牆角的臘梅開到了末季,正在掙紮著吐露最後一縷芬芳,散入漸起的薄暮。


    案頭寫好的彈劾書,密密麻麻地羅列著太師府這十年來犯下的滔天罪行——這一次不同於以往刻意示弱的“查無實據”,條條都可以舉出物證人證。明日奏折一遞上去,就算曹太師那邊有三頭六臂,一時間也無法全部脫了幹係,驚動大理寺幹預勢在必行。如果在這個時候,真嵐皇子可以返京,冊立為太子,那麽太師那一黨作惡多端的人,就到了惡貫滿盈的死期了。


    夜色沉沉籠罩下來,漆黑冷硬,有如鐵幕——宛如這麽多年來帝都的每一夜。


    然而,在這樣令人窒息的黑暗裏,春的腳步隱約在耳,仿佛有風兒輕輕吹來,空氣流動起來,帶來牆角梅花清冷的香氣——是東風吹進來了嗎?破開了這沉寂如鐵的黑夜?


    燃起的風燈飄飄蕩蕩,窗下,夏語冰低下頭看著寫好的奏折,眉間有難得一見的笑意。


    在這條路上跋涉多年,含垢忍辱,終於看到了盡頭出口處那一點微弱的光亮。


    “夏禦使!夏禦使——”正在沉吟,耳邊忽然聽到了低低的喚聲,帶著說不出的阿諛猥瑣腔調。夏語冰的神思陡然被拉了迴來,迴到目前尚自黑沉沉的現實裏。循聲看去,居然看到庭院門外站著兩個下人,正手足無措地看著庭中縱橫布置的盆景山石。


    “是誰?”禦使的眉頭蹙起,推開窗子,淡淡問來人。


    “禦使大人,你看這都是怎麽迴事啊?哪個下人弄得亂七八糟的?”禦使府的管家看著滿庭看似散亂布置的石頭,試了幾次,居然無法跨過短短幾丈的庭院,不知道主人做了什麽手腳,隻好站在院外,陪著來客,彎腰稟告:“是劉侍郎府上的管家來訪。”


    “劉侍郎?……”陡然想起了剛被自己改過的案卷,夏語冰便覺胸口一陣窒息,揮手令管家退下,看著庭外的來人,冷冷道,“劉府來人有何貴幹?”


    “稟禦使大人——”那個山羊胡子的來人連忙躬身作揖,諂媚地笑,“今兒案子判下來了,我家公子多承照顧,因此老爺特意令小的送幾甕海鮮過來,好好地謝謝禦使大人。”


    “不必了。”夏語冰淡淡道,手指用力抓緊窗欞,忍住嫌惡,“請迴吧。”


    劉府管家愣了一下,心裏嗤笑一聲:果然是外頭做清官做慣了的,架子還是端著放不下來呢。他一邊點頭哈腰地唯唯諾諾,一邊喝令跟來的小廝把挑著的四小甕海鮮放下:“這海鮮,是老爺答謝禦使大人的,請大人過目。”


    劉府管家彎下腰去,揭開小甕的蓋子。瞬間,在黯淡的暮色裏,陡然閃爍起奪目的寶光!——四個甕裏,滿滿的都是一甕甕的夜明珠!


    連夏語冰都愣了一下,皺眉,脫口道:“這都是什麽‘海鮮’?!”


    “是海裏的夜明珠——也叫鮫人淚。”劉府管家諂笑著,彎腰解釋,“都是上好的海鮮。我家老爺說了,些微薄禮不成敬意,還請禦使大人再高抬貴手,免了我家公子那三百裏的流刑吧——統共隻這麽一個兒子,老夫人實在舍不得我家公子遠遊。”


    聽得那樣的話,章台禦使冷笑起來——一條人命,不過換了流刑三百裏,居然還來得寸進尺地討價還價!


    “在下不喜歡吃海鮮,還請迴吧。”蹙眉,嫌惡地揮手,夏語冰冷冷道。


    劉府管家怔了一下,沒想到這個章台禦使居然如此不識好歹——果然出門前老爺交代得沒錯,這個人是外頭裝清廉慣了,迴頭在家裏私下收受賄賂,還如此忸忸怩怩。


    “老爺說了,投桃報李,如果禦使不喜歡吃海鮮也罷了,但明日朝堂上……”雖然不明白明日朝堂上將會發生什麽,但是劉府管家還是按照出門前劉侍郎的吩咐,壓著嗓子複述這段話。果然,風燈下禦使的眼神變了。


    “都是自己人,何必那麽客氣。”年輕的禦使忽然改了口吻,迴答,手指用力握著窗欞,用力到指節發白,但是聲音卻是平穩的,“請迴去轉告劉大人,說海鮮就不必了,但令公子的事,在下心裏會有分寸的。”


    劉府管家大喜,摸著山羊胡子深深一禮:“如此,多謝禦——”


    話音未落,忽然間隻聽嗑啦啦一聲響,什麽東西轟然滾落。庭內房中進行著見不得光交易的兩個人,陡然吃了一驚,同時抬頭循聲看去。


    濃重的暮色籠罩了一切,然而依稀還是看得出耳房屋頂上不知何時居然站了一個人,在冰冷的寒風中孑然而立——似乎是聽得有些出神,手一鬆,手裏提著的重物便砸落到了屋麵上,滾落下來。


    “呀?”劉府管家抬頭看去,暮色中雖然看不真切,然而那人手上一點冷光映入眼裏,冰冷尖銳——那是……那是劍?


    他陡然嚇得脫口大叫:“有刺客!有刺客!來人哪!”


    “砰”的一聲悶響,來人手裏提著的事物沿著屋簷滾下來,砸落到庭院裏,然而那物居然立了起來,嘴裏嗬嗬有聲,顯然是認出了害死自己女兒的幫兇,趙老倌絲毫不顧身上的疼痛,掏出刀子,便直撲劉管家而去:“畜生,還我女兒來!”


    然而庭院中散放的山石盆景,阻擋著老人奔出院子撲向仇人的腳步。趙老倌跌跌撞撞,然而走不出幾步便被絆倒。趁著這個機會,劉府管家一聲大叫往外便跑,狂唿:“有刺客!有刺客!快來人啊!有——”


    “嚓”,還不等他反身逃出,一道白光忽然貫穿了他的頭顱,從他張大的嘴裏透出。


    有刺客!同一時間裏,章台禦使悚然一驚,迅速關上窗子——太師府的刺客居然今夜又來了,而尊淵卻不在!目前情勢危急,內外無援,看來隻能盼那個庭中布下的陣法,能阻攔住太師府派來的刺客吧。


    然而,心下才想到這裏,隻見窗下人影一閃——那刺客居然頃刻間就突破了尊淵布下的陣,來到了書房外!


    章台禦使急退,握緊了袖中暗藏的劍,盯著窗外那個影影綽綽的人影。


    他不能死,絕對不能死在今夜……無論如何,他明日定要親手扳倒曹訓行那個巨蠹!


    “太師府給了你多少錢?”再度打開暗格,他的聲音一絲不驚,帶著沉定和誘·惑的意味,對著窗外那個迫近的殺手,開價,“十萬?二十萬——無論他給你多少,我都可以給你雙倍。”


    窗紙上那個影子動了動,卻沒有迴答,隻是在那裏沉默。府裏下人們聽到劉府管家臨死前的唿救聲後慌亂趕來,卻被庭院裏的花木亂石擋住,在院中進退不得。趙老倌在破口嘶啞大罵,聽不清在罵些什麽。


    然而外麵一切都到不了他心頭半分,章台禦使隻是盯著一窗之隔的影子殺手,眼神變了一下——對方那樣的不置可否,反而讓他感到極大的壓迫力。如果此人如殺手蛇一樣,能為巨款所動,無論如何,他還有一擊搏殺對方的機會。


    但是,這次太師府派來的刺客,居然絲毫不為金錢所動?


    “兩百萬!如何?”迅速翻著暗格裏的銀票,大致點清了數目,他想也不想,將所有銀票堆到了桌上,“太師府不可能給你這麽高的價格吧?我可以給你兩百萬!你看,都在這裏,隨你拿去。”


    隔著窗子,外麵的刺客還是沒有出聲。夏語冰緊緊盯著窗上映著的迫近身邊刺客的影子,陡然看到來人身子微微一傾,一口血吐出,窗紙便飛濺上了一片殷紅。


    ——怎麽迴事?那個刺客受傷了嗎?


    來不及多想,趁著那個絕好的時機,他迅速靠近窗子,握緊了暗藏的短劍,對著那個影子迅速一劍刺出!無論如何,他不能死,今夜絕對不能死……他要看到明天破曉的光亮,他要看到曹訓行那個巨蠹倒下!


    刺客的影子一動不動地映在窗紙上,居然來不及移開。那一劍刺破窗紙,沒入血肉中。他用盡全力刺出,一直到沒柄。


    又一片血濺到窗紙上。


    ——得手了!章台禦使立刻後退,離開那扇窗子,避開刺客的瀕死反擊。


    喀嚓一聲輕響,窗子被推開了一條縫。


    還沒有死嗎……他那樣竭盡全力的一劍,居然還沒有斬殺那個前來的刺客?章台禦使看著慢慢推開的窗子,臉色有些微的蒼白——這一次,他又要如何對付眼前的危機?


    來不及多想,生死關頭,他的手握緊了劍,擋在案前,將彈劾奏章和那些如山的鐵證急速收起,放入暗格,重重鎖好——他可以死去,但無論如何,他絕不能讓太師府的來人毀掉這些東西!有證據在,即使他死在今夜,同黨還是可以繼續倒曹的行動。


    然而,不等他將這些都做完,窗子緩緩打開,一雙清冷的眼睛看見了他——書房內銀票堆積如山,零落散了滿地,而臉色蒼白的章台禦使正在急急忙忙地掩藏著什麽。


    站在窗外的女子沒有說一句話,似是不敢相信地看著室內的情景,忽然間身子一顫,又一口血從喉頭衝出,飛濺在半開的窗上。


    夜色猙獰,張牙舞爪地吞沒一切,如潑墨般大片灑下。


    沉沉的黑夜裏,窗外站著的女子單薄得宛如一張剪紙,抬手捂著貫穿胸口的傷。血從指間噴湧而出,然而卻似絲毫察覺不到痛楚,隻是這樣怔怔地看著室內的情形,黑白分明的眸子裏空空蕩蕩。


    “原來都是真的……這麽些年來,你居然在做這種事……”半晌,失去血色的嘴唇翕動著,吐出一句話。


    “阿湮?!”手中的文卷飄然落下,飛散滿地,章台禦使夏語冰脫口驚唿,看著窗外那個提劍前來的白衣女子。


    他頹然放開了手,仿佛不知道該做什麽、說什麽,隻是下意識地抬手擋住了臉。


    那個瞬間,他真希望腳下的大地突然裂開,將他永遠、永遠地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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