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這女盜又在喚了!"張牌頭搖頭歎了口氣,把一粒花生米拋入口中,"人都沒幾口氣了,還沒日沒夜地叫,真煩死人了。"


    旁邊一同當值的小趙忍不住問:"她為什麽老是叫什麽-嶽齊雲-,還有什麽-承俊大哥-?——整天反反複複地叫,我看這兩人八成是同夥。"


    "是啊,肯定有同夥,隻可惜那女人忒硬氣,死活不肯招。"張牌頭又拈起一粒花生米,正準備扔進嘴裏,突然張大了嘴巴,說不出一句話來。小趙順著他的目光向門口一看,忍不住也瞪大了眼睛,驚得說不出一句話!


    門口不知何時早已站著一個高大的黑衣人,一襲鬥篷直披到踝,半邊臉上戴著寒光照人的鐵麵,靜默的站在牢獄門口,聽著裏麵的一切聲音。


    "鐵麵神捕,您、您老人家來了?"好半天張牌頭才反應過來,忙上來招唿。小趙則仍是坐在那裏,直盯著他看,滿臉又是崇拜又是興奮。他年紀輕,還在崇拜英雄的時期——幹公門這一行的,哪一個不把鐵麵神捕當作心中至高至上的神?


    鐵麵神捕卻沒有看兩人,一向淩利泠洌的目光裏充滿了極為複雜的情緒。他甩開兩人急步走到牢前,也不答話,用手一拉,鐵鎖應聲而斷!


    小趙在一邊看直了眼,對更是敬佩到地上了。


    "嶽霽雲,嶽霽雲……"躺在稻草堆中的人仍在不斷地喚著,在地上痛得滾來滾去,"承俊、承俊大哥……"


    鐵麵神捕目光又變了,一絲明顯的痛苦在臉上一閃即沒——這還是她麽?幾天不見,好好一個人,怎麽折磨成了這個樣子!俯臥在稻草堆中,整個後背血肉模糊,藥味、血腥、腐臭,引得一群綠頭蒼蠅圍在傷口上吮血,傷口上還雜著碎石沙粒!


    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在門口聽到那一聲"嶽霽雲"的唿喚時,心中又會泛起深深的震動——多少年沒聽人叫過這個名字了!而今,在一眼看到她的慘景時,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的痛楚會撕裂他的心!


    "厲姑娘。"他的聲音有一絲發顫,他幾步上前,不顧穢臭,俯身輕輕把厲思寒扶坐起來。左手扶著她,右手閃電般地點了她幾處大穴,反手印在她頂心百匯穴上,一般強烈和煦之極的內力立時從頂心透了進去,傳入四肢百骸。


    張牌頭與小趙在牢外看得目瞪口呆,不明白神捕為什麽要對一個女盜如此關切——在他們看來,捕頭與盜賊根本是完全對立的,何況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神捕?


    過了片刻,隻見厲思寒蒼白的麵色透出淡淡的血色,慢慢睜開了眼睛。鐵麵神捕看著她,看著她的眼睛又茫然、苦痛,轉為驚訝,他銳利的目光甚至還捕捉到了刹間的喜悅,隻是最後又變成了一片疲憊。


    "多謝神捕前來看望。"她聲音微弱地道,苦笑不覺漾滿了頰邊——夠了,一切在她被關入死牢時就該結束了,又何必多生枝節呢?他這是為什麽了?來巡檢一下被他親手緝拿地犯人麽?或是同情她,對她曾經救過他心存一絲感激?


    "怎麽會變成這樣?"鐵麵神捕冷冷問,一邊解下鬥篷,蓋上她流血地背部。這個似曾相識的動作讓厲思寒心底一震,她下意識地往後避了一下,可他地左手鐵一般環著她的肩扶著,讓她動彈不得。


    "很簡單,他們要我招出贓銀下落,我不招,又不肯順他們意思栽贓給豬一隻,隻好認打了。"她說得很輕鬆,可一笑就痛得齜牙咧嘴。


    鐵麵神捕心下登時雪亮,知她是被卷入朝廷的爭位之鬥,才無故受害。一種更嚴重的信任危機再次湧現心頭——究竟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什麽是官,什麽又是賊?大明的律法,就代表了公正麽?


    他自小立下的人生準則,再一次搖搖欲墜。


    "對了!你……你有沒有承俊大哥的消息?"厲思寒驀地開口問,急切地道,"他應該早已到京了的!"


    鐵麵神捕臉上掠過一抹不自然,澀聲道:"我從沒聽過他的消息。"


    "連你也沒消息?"厲思寒唉了一聲,憂心忡忡,"那不對勁,他若到了京師,為什麽一直不來找我?除非他故意躲起來了。老天保佑……他千萬別去做傻事。"


    她費力地合十祈求上蒼——鐵麵神捕的目光沉了一下,因為他看見這雙手已沒有了指甲,一片血肉模糊!


    他忍不住迴身打開藥盒,一把拉住她的手,上藥包紮起來。他敏捷而老練地包紮著,甚至能感覺到那雙手在微微顫抖。


    "多謝神捕費心。"厲思寒的聲音輕微而又渺茫,仿佛從遠處傳來,"反正就要死了,浪費藥幹什麽呢?"


    她輕輕一笑,笑容中依稀可見往日的天真嫵媚,但卻又帶著無盡的淒涼——不僅僅為她自己,也不僅僅為了無法言明、即使言明了也永無結果的感情,更是為了這世間雖不公正、卻是人力無法改變的際遇!


    淚水幾乎要溢出來,她終於咬牙忍住,低下頭,看著在為自己包紮的鐵麵神捕,她目中充滿了極為複雜的感情。不錯,這個人使她傾慕,使她敬重,使她覺得安全,自己對他的感情,是完完全全不同於對其餘朋友們的。也許……這就是愛。


    可她知道自己無法說出口。社會地位的懸殊,身分的差別並不足以一向倔強堅強的她退縮,可心靈上的差異,想法上的分歧,甚至對人生、事物的看法,卻是一道永遠不可彌補的鴻溝——她是無法接受他的是非觀的,他又何嚐能真正懂她?


    他與她兩個人,原本的出身地位並無多大差別,可以後人生的路,走得卻完全是相反的方向!如今在偶然的相逢後,卻仍然不得不沿著各自的路各自分開。


    張牌頭與小趙在牢外作聲不得,麵麵相覷——他們不明白,官與賊也能這樣相處嗎?要知道,一個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神捕,另一個卻是犯案累累的女盜啊!


    "能答應我最後一個要求麽?"她看著他,開口。


    "請說。"


    "我希望你能來看我行刑。"她眯起了眼,似乎有笑意,卻又似乎是深意。


    那個堅定挺拔的身姿忽然一震,眼裏流出震驚的神色,定定看著她。


    "怎麽,難道不敢?"她唇邊浮出譏誚的笑意,盯著他看,目光咄咄逼人,然而卻是誠摯的,"我希望你能好好確認一下是否真的覺得所做的、都是對的?——如果你能確認,就務必一直堅持下去,希望這次之後不會再有任何事可以動搖你。如果……"


    仿佛一下子說了太多的話,重傷的犯人長長吸了一口氣,終於忍住了疼痛,接著把下麵的話說完——


    "如果你覺得那是錯的……我希望這個錯誤,能至我而止!"


    他看了她片刻,麵具後的眼睛深不見底。最終不發一言地放下她,默然站起,轉身離去。


    -


    近日大內傳出的消息,皇上垂危彌留,遺詔已然擬定,封入密函不再改動。周昌與南安王密議,覺得三皇子必承大統,便決意要除去厲思寒,以免當日栽贓之事永不泄漏。


    搶在駕崩消息傳出之前,大理寺馬不停蹄地處理了一批案件,厲思寒與天楓十一殺手均定於明日午時斬首。


    "厲姑娘,多吃一點罷。明天一早就得-上路-了,別空著肚子呀。"張牌頭苦口婆心地勸道。憑良心說,他還真服了這女娃子,樣子嬌滴滴的,身子又薄弱,可居然是鋼鐵般的性子!他幹了二十多年牢卒,看過多少江洋大盜、綠林好漢?可這個女飛賊卻讓他不得不刮目相看。


    "難怪連鐵麵神捕也這麽看重她呢!"他暗自思量。


    厲思寒笑道:"張大叔,不用了,反正也是浪費!這麽好的菜,張大叔不妨拿去與另幾位差爺用吧,免得浪費了。"


    她在草上側身而臥,不一會兒已酣然入夢。


    同樣的夜晚。四更天。北靖王府。


    密室中的燈火通宵不熄,北靖王在燈下注視著滴漏,臉色凝重地等待著什麽。突然,西牆傳來輕輕有節奏地三聲叩擊,北靖王臉有喜色,霍然起身,轉動了壁櫥地把門。牆無聲無息地移開。一個穿著夜行衣的蒙麵人站在地道出口處。


    "辦成了?"北靖王低低問,語聲中有掩不住的興奮與激動。


    金承俊點點頭,拉下麵巾,長長舒了一口氣。他臉色蒼白,目光卻亮如寒星——畢竟,要做弑君這件大事,無論誰都會高度緊張的。


    "一切按計劃完成,沒有驚動一個人。"金承俊語音有些疲憊,從懷中取出那隻藥瓶,手竟有些顫抖。北靖王展顏笑道:"好身手,不愧為天山劍客。"


    他如釋重負地接過瓶子,隨手一搖,有些驚訝地問:"怎麽,一瓶全用光了?"


    金承俊不答,在桌邊坐下靜靜凝視燭光,似是倦極欲睡,頭頸竟幾度垂落,突然道:"希望你言而有信,明天一定要救小寒。"


    北靖王正色道:"莫非金兄還以為小王是背信棄義之人麽?思寒之事,小王自一力承當——若有背棄,願天令我坐不穩這個江山!"


    聽得如此重的誓言,輝煌的光線下,金承俊蒼白憔悴已久的臉上突地顯出了奇異的光芒,微微一笑:"這樣我就放心了。"


    頓了頓,他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這封信,請三皇子代為轉交小寒。"


    北靖王一怔:"明天你們便會相見,你為何……"這時,他麵色忽然大變,一把握住金承俊的手腕——那手已在不自禁地發抖!


    "你、你……你難道自己也服了這瓶毒藥?"北靖王震驚之下,一時手足無措,忙一路封了他心口十幾處大穴,以免毒氣上攻,失聲,"為什麽!為生那麽這麽做?"


    金承俊淡淡一笑:"我……我給皇上用了足量的藥,剩下的…全自己用了——你不介意吧?""這可怎生是好?這藥沒解藥!"


    聽得他親口承認,北靖王一時怔住,"你為什麽這麽做?為什麽!——你怕我信不過你,要滅口麽?我……我難道是這種人麽?"


    然而,說到最後一句,他的氣勢也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


    不錯,他其實就是這種人……


    如果金承俊不是自行服下了毒藥,他不知道自己還要用什麽樣的手段來消滅後患!


    "皇子陛下……誤會了。"金承俊臉色愈見蒼白,連指甲也成了詭異的紫色,"弱蘭死後……在下已有棄世之意,如今…如今小寒已脫險,再無所念……"


    北靖王連忙扶住他欲墜的身形,雖然已經要如願以償地君臨天下,一切後患也就此掃平。但是看著垂死的絕世高手,他心中也一陣悲痛莫名,目中垂淚:"金兄……何苦如此?日後思寒若得知,你叫她何以自處?"


    "小寒……不會知道的……"金承俊掙紮著說道,指著桌上那封信,"把信交給她……以後請好好對待她!記住……"


    他語聲終於緩緩低了下去。


    -


    午時。


    終於到這一刻了。厲思寒在囚車中看著四周圍觀的人群,又看了看快升至正中的太陽。她心中突然有些想笑——死亡,原來就是這樣容易的事情?就像是看著台上做戲一樣呢!


    忽然路邊人聲嘈雜,人群中幾十個平民正在哭叫著擠上來,為首一名老漢他一手挽著籃子,另一手拖著一個女子,來到囚車邊,攀著柵欄哭道:"恩人哪,你是個大好人!老天咋地不長眼呢?"


    "你是……"厲思寒奇怪地沉吟,一時卻覺得眼生。


    "俺家六口人在旱災中還活下兩個,全虧了恩人您呀!俺姓劉,您忘了?"老漢跟著前進的囚車邊走邊拭淚,他身後幾十個人齊聲道:"恩人!您忘了麽?咱全是射陽縣的百姓哪,前年那場旱災……"


    "還有我們,恩人!我們是從潮州來給您送行的!"那群人紛紛嚷了起來,連哭帶叫,亂成了一團,跟隨的差役怕出亂子,忙上前攔住眾人,不讓跟進場中:"下去,下去!窮鬼們,再亂叫可要全關進牢裏去!"


    "眾位鄉親你們迴去吧!"厲思寒怕百姓們吃虧,忙道,"你們來看我,我已經……很高興了!"她聲音已哽咽,至少她已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還是有迴報的!並不是沒有一個人理解她、站在她一邊。這,便已足夠了……


    囚車已駛近了刑場,厲思寒狠狠心扭過頭去,不再看百姓們一眼。


    "等一等!"突地人群中有人喝止。囚車停下。發話的是個高大的布衣青年,他從人群中走出,向囚車走過來。"我有幾句話要同人犯講。"他的語氣是命令式的,威嚴而淡漠。幾名官兵怔了一下,隨即大罵:"小子,你找死啊?你以為你是誰?"


    那布衣青年不答,伸手出示了一枚玉玦。


    "平亂玦!"幾名官兵大吃一驚,立時閉嘴退到了一邊——那,時當今皇上賜給刑部的最高令符,可以號令全國上下的各處衙門。


    "厲姑娘。"那高大的布衣青年來到囚車前,輕輕喚了一聲。


    厲思寒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顫聲問:"是你?……你,你的臉上……麵具呢?"


    不錯,眼前這個俊偉磊落的高大青年,正是名震天下的鐵麵神捕!他臉部的線條剛毅而英朗,隻是左邊臉上的膚色略白——她從沒想過,他會以真麵目出現在世人麵前。


    "這、這是為什麽?"她顫聲問。


    鐵麵神捕苦苦一笑,澀聲道:"這樣很好——現在,終於沒人認識我了。其實……他們認識的我,也隻是我的麵具罷了……"


    他舉手,指尖輕輕移過額上烙的字,聲音又有一絲發抖:"我終於想明白了,你是對的——朝廷的律法並不代表絕對的公正,因為它不代表百姓。"他臉上又現出了極度苦澀的笑容,"謝謝你讓我明白了這一點。"


    "以後,我就是我,世上不會再有鐵麵這個人了,他也死了。"


    他轉身走開,厲思寒發覺他的背影已顫抖得不能自控——那一瞬,她覺得自己也劇烈地發起抖來,仿佛內心有無數聲音唿嘯著要湧出來。


    "等一等!"在囚車重新行駛前,厲思寒拚命從欄中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手,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下去!


    周圍的士兵忙上來阻止,可厲思寒已鬆開了手。血從他的腕上滲出來,染血了她原本蒼白的咀唇,紅得刺目——她突然微微地笑了。


    他捧著右手,看著囚車駛入刑場,耳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那個聲音輕輕問他:"那些能在你身上留下傷疤的人,也一定蠻了不起的吧?"


    "你會不會記住他們一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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