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思寒在這一片議論中心亂如麻。她一向以為自己所作所為乃是替天行道,公道會自在人心中,可沒想到連自己資助過的老百姓也這麽說!


    她真做錯了,她真不過是個賊麽?


    那一刻的刺痛,遠甚於被鐵麵神捕追捕之時。


    淚盈於睫。可她卻反而把頭抬得更高,義無反顧地出了這條街。


    泉州府衙終於到了,鐵麵神捕把厲思寒交給幾名差役看守,自己先進入府中告見知府楊守城。楊知府也正在為久懸未破大案傷腦筋,如今聽說人犯已捉拿歸案,自是心花怒放。當下不管三姨太熬的湯剛端上來,便立即擊鼓升堂。


    "呔,把人犯帶上堂!"楊知府一聲令下,左右唱和聲中,一身白衣,長發披肩的厲思寒被帶了進來。她揚著頭斜看著知府,微微冷笑,倔然不跪。


    差役上來對她的腿彎一陣亂踢,厲思寒運功護身,自穩立不動。


    楊知府無計可施,大為尷尬。正在忙亂之間,鐵麵神捕雙手輕彈,兩道指風破空而起。厲思寒輕哼一聲,立時蟀跪於地。她雙膝劇痛,心知被隔空點了穴道,不由恨恨抬頭看了看端坐一邊的鐵麵神捕。


    楊知府籲了口氣,心下不禁大為著惱,一拍驚堂木:"大膽刁民,居然公然為盜,竊取巨額銀兩,雪衣女盜,你可知罪?"


    厲思寒哼了一聲,並不答話。知府大怒:"來人哪,掌嘴!"左右一聲應和,立時有一名如狼似虎的差役上前來準備動手。厲思寒閉目揚頭,麵色不屑,她正待著大耳光從天而降,突聽一個聲音喝止:"且慢。"


    "神捕有何見教?"知府誠惶誠恐。


    "在下扭脫了此人下頷,故無法答話,大人不必動怒。"一隻手伸過來輕輕捏住她下頷一推,她立時又一陣劇痛,她又恨恨看了那鐵麵人一眼。


    "那好,本官再問你,雪衣女盜,你可知罪?"楊知府又問,心下一邊驚奇於她有如此美麗的麵容,心下癢癢的。


    厲思寒冷冷道:"本姑娘做事無愧天地,不知有何罪?"


    "大膽!"楊知府一拍驚堂木,怒斥,"你一年前洗劫泉州五家富戶,盜銀十七萬兩,你可認罪?"


    厲思寒笑笑,傲然道:"不錯,一人做事一人當。這十七萬兩銀子,正是小女子拿走的。爽快點,畫押結案吧!"


    在堂上所有人都不禁一怔:這個女盜竟如此爽快!楊知府看著她姣好的容貌,心下連叫可惜,遲疑了一下,便命人取過判詞。厲思寒畫完押,把筆一扔,迴頭看著坐在一邊的鐵麵神捕,冷笑:"恭喜神捕又立新功!"


    鐵麵神捕的目光驚電般地落到她身上,厲思寒全然不懼,與他冰冷嚴厲的目光對峙,毫不退縮。


    鐵麵神捕的目光稍稍波動了一下——這女盜的目光竟如此純澈堅定!沒有絲毫的怯畏陰暗,光明坦蕩得如一池碧水。一個女盜,居然會有這種目光?


    被拖下堂之時,厲思寒還是不甘示弱地盯著鐵麵神捕,卻發覺他正在低頭沉思著什麽。


    "神捕多日勞累,下官特意收拾了一處雅舍,請神捕安歇。"楊知府上前客套。


    "不必了。"鐵麵神捕方從沉思中驚起,一擺手,起身淡淡道:"在下隻不過一個捕快,隻要與府中一般差役公用一個房間便可,知府不用多費心。"


    泉州城上空冷月高懸,他在柔軟的錦繡被褥裏輾轉未眠——


    那麽多年的餐風露宿,反而有些不習慣在這樣舒適的地方入睡。


    漆黑的夜裏,他睜著一雙比鷹隼還銳利的眼睛,在夜中看著什麽——他一直在深思著白天在公堂上看見的那雙純澈堅定的眼睛,感到深深的疑惑。


    如果不是心地善良、胸懷坦蕩的人,又怎會在自己的注視下尚有這樣的目光?可那個兇狠驕橫的女子,明明是個綠林大盜!她憑什麽還這樣理直氣壯?


    這時,隔壁傳來了輕微的走動聲,兩個人從窗下走過。


    一個聲音抱怨:"三更半夜的,又輪到老子去守監了。這當差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什麽時候有鐵麵神捕那麽威風就好了!"——


    他在黑夜裏眨了眨眼睛,原來是差役要輪班了麽?


    另一個也疲乏不堪的聲音接道:"小子你想得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模樣!不過……我想今晚咱哥們倆是用不著去當值了……嘻嘻,對吧?"


    他笑得淫猥,另一個恍然大悟:"對了!今天那個小妞可真是靚女啊!這下知府大人又有甜頭可以嚐了——咱們還去當值幹什麽,睡覺去吧!"


    兩人嘻嘻哈哈笑了一陣,腳步到了門口又轉了迴去。


    隔壁的黑暗中,那雙眼睛突地煥發出了比刀鋒還厲還冷的光芒!


    昏暗的牢獄裏,隻有火把在燃燒。


    厲思寒已停止了反抗,雙手上的鐐銬和雙腿穴道的受製,讓她幾乎已動彈不得。她也沒有喊人,因為她明白喊破了嗓子也不會有人來救的,說不定隻會讓這個衣冠畜生更瘋狂!


    她一停止反抗,那雙手更肆無忌憚地撕扯她的衣物,那個人壓在她身上,氣喘籲籲地道:"小美人……你…你隻要從了我,一定……饒你死罪,從輕發落……"


    那雙髒手一接觸她的肌膚,她全身都忍不住在顫栗!


    她在心中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要怕,不要怕!最多當成被瘋狗咬了一口罷了——可在她一遍遍為自己打氣之時,前所未有的恐懼、絕望和恥辱也在一步步向她逼來。


    恍惚中,她仿佛又迴到了十一歲因偷了塊燒餅而被人團團圍住大打出手之時——一樣的恐懼、無助與羞恥,是在以後九年中她始終揮之不去的惡夢。


    "滾開,你這個畜生,滾開!"她終於忍不住厲聲大喊,拚死反抗著加諸在身上的淩辱。可那人卻象八爪魚似地纏住了她,一雙手仍在撕著她已不蔽體的衣物。


    她稍稍把舌尖放在了牙齒之間……


    突然,她隻覺身上一輕,那個壓在她身上的家夥向後直摔了出去!


    "楊知府。"那個人一字一字道,聲音冷冽如冰,"這麽晚了,還在監牢裏?"


    楊知府正在慶幸將要得手之際,突被人拎著脖子甩了出去,全身散了架似地痛。他怒火衝天,正待破口大罵。但一聽那個冷酷如冰的聲音,心下一下子徹底冷了,顫聲問:"神……神捕?"


    他正在思索該如何為自己巧言分辯,隻聽鐵麵神捕冷冷道:"人犯我立時親自帶走,押解迴京再行審理。楊知府,你沒意見罷?"


    楊知府本想巧言幾句,可一與他那冷酷之中又含著怒火與不屑的目光一碰,立時心虛得說不出一句話。鐵麵神捕解下鬥篷,甩在厲思寒身上,雙指連彈,已解了她雙腳穴道,低聲:"你還能走麽?"


    厲思寒驚魂方定,天性中不甘受屈的傲氣油然而起,傲然道:"當然能走!"她掙紮著起身,恨恨盯了楊知府一眼,跟在鐵麵神捕身後走了出去。


    外麵的風很大,吹得鬥篷獵獵揚起,厲思寒雙手仍被銬在一起,扯不住鬥篷。夜風直灌進了鬥篷中,讓衣衫不整的她遍體寒意。一陣風過,她左手拉不住鬥篷,手一鬆,鬥篷一角隨風揚起。突然一隻手閃電般扯住了鬥篷一角,另一手伸過來在她腕上一捏,鐵鐐生生斷開,錚然落地。


    "好好跟著!"那個淡淡的聲音吩咐道,高大的身影轉了迴去。


    厲思寒心下莫名地有一陣暖流湧起,脫口問:"你不怕我逃跑?"


    鐵麵神捕頭也不迴地開口,低沉的聲音裏有不容置疑的自信:"你逃得了麽?"


    泉州城的冷月下,厲思寒不再作聲,乖乖地跟在他身後走了出去——她明白,這一去,將是幾千裏的押解之途。要想從這個人手下逃脫,她必須有更大的耐心與細心!


    "劉……劉師爺,這可如何是好呀!"天不亮,楊知府就緊急地叫來了心腹師爺,在後堂象沒頭蒼蠅似地亂轉,"這個臭捕頭向來軟硬不吃嫉惡如仇,他此番若迴京參一本,我頭上這頂烏紗肯定不保了!師爺,你要救救本官呀!"


    劉師爺半夜裏被叫醒,心知一定出了大事,聽楊知府這麽一說,他眼中也不由一陣為難。沉吟半晌,咬了咬牙,他一拍桌子:"好,就隻有這麽幹了!"


    他轉頭對知府道:"楊大人,在下有一妙計,包管為您除去這一心頭大患!"


    他低聲細細說了一遍,隻見楊知府從焦躁到疑慮到眉花眼笑,最後忍不住連連點頭,誇獎:"師爺端的好計!本官立刻按所說的辦!"


    劉師爺輕搖紙扇,陰陰道:"白道黑道一起上,管他什麽神捕不神捕,我叫他不能活著走到京師!"


    "我說,你停下歇歇行不行?走了老半天的路,你不累人家可累了,到了官府我要告你虐待犯人!"厲思寒停住腳喘息,終於忍不住發作了出來。


    從淩晨到中午她一刻也不停地跟著這臭捕快走路,已被累了個半死。她剛開始還不服輸硬撐著,後來腳下發軟餓得要命,終於還是嚷了出來。


    反正,前頭就是平川城了,正好歇息一下。


    她語音才落,鐵麵神捕目光掃了一下城下張貼的告示,臉色忽地一變:"快走!"


    她沒反應上來,隻覺肩上一緊,已被人拎進了一條胡同裏。


    "你搞什麽鬼?"她不甘被人如玩具般拎來拎去,火氣大盛。


    "閉上你的嘴。"鐵麵神捕驀地迴頭,一字字道。他目光嚴厲如刀,連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厲思寒也不由自主地住了口,噤聲跟著他疾步走過郊外密林,重新返迴了官道上。


    "官府在緝拿我。"鐵麵神捕淡淡道,"以後要小心一些了。"


    "什麽?"厲思寒嚇了一跳,"沒搞錯吧?你是神捕,他們還出榜緝拿你?"


    鐵麵神捕緩緩道:"官府以為我因貪戀美色而攜女盜出逃、並打傷知府楊大人,故廣東巡撫下令緝拿我。"


    他說來依舊不帶半絲感情,既無忿恨,也無不平,似乎隻是敘述一個事實。


    厲思寒吃驚之餘也忍不住有些幸災樂禍,冷冷譏諷:"神捕反被捕,真是有趣!"


    鐵麵神捕拿出了一頂範陽笠戴上:"少多嘴,走!"


    在一家偏遠的客棧住下,厲思寒掀開那床不知蓋過多少人的舊被,不由大皺眉頭:"好臭!"


    這家客棧幾乎破得不象樣,房裏除了一張桌一張床就別無長物,而且到處彌漫著一股臭氣,令人欲嘔。


    "客官,飯來了。"小二端進兩碗糙米飯,再加上一碟醬黃瓜。


    "這東西也能吃?"厲思寒當場發作了出來,她雖為盜匪之流,可手頭大把金銀來去,衣食住行比一般人都講究,如此飯食在她看來簡直與豬食無異。


    但當鐵麵神捕坐下開始動筷後,她又發作不出了。因為他在吃之時安之若素,仿佛還吃得很香——連他都不挑剔,那她這個犯人還有什麽資格挑三揀四?


    米飯很糙,黃瓜很苦,厲思寒吃了幾筷就不動了。


    這時,一直不開口的鐵麵神捕冷冷道:"自己不吃,明天別抱怨說又走不動。"


    厲思寒白了他一眼,賭氣地端起碗,大口大口地扒飯,三兩口就把飯吞了下去,然後再盛了一碗,再大口的吃,甚至把他麵前碟子裏的醬黃瓜都一掃而空。


    "你滿意了吧?"她把空碗一放,冷冷迴敬。


    鐵麵神捕似乎壓根不想與她計較,先自起身收拾好了碗筷,一並放在桌子上待人來收。然後四處檢查了一遍房間裏的陳設,最後將自己的行囊和佩劍放在了案邊。


    厲思寒看得有些發呆——這個人……原來……


    小二收走了碗筷後,又送來了燭火。此時外麵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鐵麵神捕俯身點燃了桌上的蠟燭。火光一明一滅映著他的臉。他迴過頭來,正看見厲思寒出神的目光,不由微微皺眉——這個女盜實在肆無忌憚,沒有半分良家女子該有的模樣。


    "你今年幾歲了?"厲思寒忍不住問,"你名聲這麽大,怎麽會這麽年輕?"


    她感到不可思議,直直地盯著他看——跟了這麽久,她才第一次注意到這人的年齡。


    鐵麵神捕並不準備答話,厲思寒卻自顧自說下去:"鐵麵神捕居然也住這樣的店,吃這麽粗糙的飯,還自己動手收拾東西……真是不可思議!"她邊說邊搖頭,嘖嘖驚歎。


    "你以為呢?"終於他開口接了一句,可語音仍是淡淡的,"難道像你一樣,可以劫了金銀大把花銷?"


    "你整了這麽多黑道人物,破了這麽多案子,勞苦功高,朝庭一定會重重賞你,"厲思寒語帶挖苦,露出神往的表情,"你應該是走到哪兒都有人前唿後擁,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享之不盡才是。你這麽艱苦樸素,是裝給誰看?"


    鐵麵神捕隻淡淡看了她一眼,既不動氣,也不答話,另外又點了一支蠟燭,道:"我睡外間地板上。你老實呆著。"


    可她不依不饒問下去:"你為朝廷賣命,不就為了這些好處麽?可惜呀,這一次連官府都在緝拿你了。其實人家根本當你是一條走狗而已,一個不高興就可以隨隨便便踢你一腳。"


    她是成心要激怒他,不知不覺語氣越來越尖刻——他越是如此波瀾不驚,她就越想要觸怒他,看他能忍到什麽時候。


    鐵麵神捕頭一抬,閃電般淩利的目光讓正滔滔不絕的她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住了口,但隨即又道:"你拿眼睛瞪我幹什麽?我怕了你麽?"


    鐵麵神捕從桌上拿起蠟燭,走到門邊,突停下:"此事到了京師,我自向大理寺解釋。是非善惡自在人心,我自認問心無愧,人言又何足道。"


    "不錯!"這次厲思寒居然大聲讚同,"自認問心無愧,人言又何足道——我厲思寒也自認問心無愧,那被認為是盜是寇又何足道哉?"


    鐵麵神捕在門邊停了一下,一字一字問:"你——真自認問心無愧?"


    "是!"厲思寒傲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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