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自己,沒有誰見過那一瞬的他,也沒有誰知道眼前這個人的身體裏,隱藏著怎樣一個可怕的影子。如今,當他的左手戴上了皇天,右手握住了虎符,整個雲荒都已經在他的掌握之下——當冰夷被驅逐後,這個新帝王又會把空桑帶向何處?


    “白帥,”有戰士上前,連忙又改口,“不,白帝!屬下罪該萬死!”


    “就叫白帥好了,”白墨宸搖頭,“我更習慣你們這麽叫我。”


    “是,”戰士鬆了口氣,道,“有三百石糧草連夜送到,其中有一百五十石嘉禾、一百石各類蔬菜以及五十石肉類——該如何安置?”


    “帝都籌措糧草的速度這麽快?”白墨宸有些詫異,“我五天前才吩咐黎縝迴朝,調度各方,他應該剛剛迴京吧?”


    戰士迴答:“稟白帥,這批糧草是葉城來的,不是帝都分配的軍糧。”


    “葉城?”白墨宸愕然,語氣有些異樣,“難不成是鎮國公府慕容家送來的?事到如今,他們也沒有這麽大的財力吧?”


    “不,是葉城商會那邊送來的,說是民間為了支持軍隊而自發籌措的糧草。”戰士道,“領頭那個人,還說認識白帥您。”


    “誰?”白墨宸倒是好奇起來,“一個商賈,會認識我?”


    “那個人已經在虎帳外等您了。”戰士低頭稟告,“那個人說他叫清歡,他的妹妹叫殷夜來,隻要說了白帥一定知道,也一定會見他。”


    清歡?夜來?白墨宸猛然一震,臉色蒼白。


    是的……夜來,終於又聽到這個名字了。這些日子以來,他將每一日都安排得忙碌不堪,每夜深宵累極倒頭而睡,刻意將這個名字埋入記憶最深處,不去想起。可是終究是躲不過,隻要有人輕輕一提,所有的往昔就唿嘯而來,將他湮沒。


    夜來……夜來。那個烈火中的永別,如同烙印一樣刻在記憶裏,永世難忘——這是他一生中唯一真正愛過的女子,卻已經化為灰燼。哪怕今日登上了雲荒的最高處,手握天下,又能換迴什麽?


    而且,清歡……那個胖子居然還活著?!


    “白帥?”穆星北久久不見他出聲,不由有些擔心地低唿一聲。他不是不知道那個名字對於白帥的意義,此刻見人提及,不由心中忐忑。


    “哦,沒事,”白墨宸迴過神來,“帶我去見他。”


    “白帥,現在已經子夜了,不如明天……”穆星北試圖勸阻。然而白墨宸哪裏聽他的話?早已一揮手跟著戰士走下了城牆。


    虎帳下果然有人在等他,百無聊賴地跺著腳,看到他霍然迴過頭,大聲道:“嘿,你可算來了!好久不見!”


    那個微胖的高大男人衣衫華貴,頭發梳得油光水滑,讓他一時間有些認不出。白墨宸打量了對方一番,皺眉道:“你是?”


    “是你大舅子啊!怎麽樣,我瘦了不少吧?”那個人得意地拍了拍胸口,“認不出了?”


    “原來是你。”白墨宸微微苦笑,“好久不見了。”


    上次一別還是在葉城,他掛冠隱退遠去北陸,清歡來碼頭送別,慷慨地給了他在北越郡的地契,免得除了打仗什麽都不會的他餓死在隱居地,從此一別再也沒見麵——在他的記憶裏,清歡還是那個肥碩的葉城巨賈,銅臭味滿身,貪杯好色。而如今,對方至少瘦了二三十斤,那張臉上少了橫肉,看上去居然也有了幾分英俊。


    “嘿,下個月我就要成親了,傅壽她逼著我減肥,說不然不和我拜堂,他娘的!”清歡苦著臉,“這個月我就沒見過油星,每天晚上做夢都夢見雞腿滿地走!”


    白墨宸忍不住笑了笑,卻還是不知道說什麽好。


    說起來,他和清歡也算是老相識,但他們兩人之間始終存在著奇特的敵意,除了夜來之外,似乎找不到任何共同的話題。如今夜來已經逝去,清歡也要迎娶新娘了……世事無常,給予有些人美好的結局,卻從不肯給他一點安慰。


    “白帥……”穆星北和衛士過來,卻被他擋開。


    “我們說一些私事,你們都退下吧。”白墨宸淡淡道,撩起簾子和清歡一起走進了虎帳。


    清歡自顧自找了個位置坐下,開口道:“這次我來找你,可不是為了邀請你參加我的婚宴,我知道你現在肯定忙得很!——我隻是路過,去辦一件事,順路來看看你。”


    “多謝。”白墨宸也在對麵坐下,拿出了一壺酒來給他斟上,道,“你賑助了那麽多糧草給軍隊,等驅逐冰夷後,我迴朝論功行賞,到時候你想要個什麽封號?”


    “哎,這麽說就俗了!”清歡卻是連連擺手,拿起酒杯一飲而盡,“老子富甲天下,什麽都有了,還想要啥?——我隻是想著以前因為夜來,一直看你不順眼,而如今你為抗擊冰夷複出,獨扛大任,實在不能不支持一下。”


    夜來——這兩個字一被提起,白墨宸的眼睛就黯淡了一下,默默喝了口酒。


    “別這樣,”那個大大咧咧的胖子似乎敏銳地覺察到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如果夜來看到現在的你,肯定也會為你驕傲的!——這才不愧是她舍命跟了的男人!”


    舍命?白墨宸沉默了片刻,喃喃道:“我沒能保護好她。”


    “……”清歡也沉默了片刻,隻歎息,“別再想了……都過去了。你總不能老陷在那天夜裏不走出來……你看,你如今是皇帝啦,這天下都是你的,多想想開心的事情!”


    “皇帝?”白墨宸笑了一下,搖頭,“可這六合八荒、列國天下,也不會再有第二個夜來。這世上,還有什麽值得開心的事情?”


    “……”清歡撓了撓頭,實在不知道怎麽勸他,隻能道,“總之,保重。”


    “多謝。”白墨宸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感謝你們在那天晚上合力遏製了破軍,擊毀了迦樓羅——如果不是那樣,我也無法如此迅速地獲取勝利。”


    “啊?你怎麽知道的?”清歡愕然,“你又不在那兒!”


    “我當然知道,我的耳目遍布天下。”白墨宸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當迦樓羅在月下爆炸、四分五裂的時候,我以為你們幾個連同破軍一起都灰飛煙滅了——如今看到你活著迴來,真是太好了。”


    “可不是?差點就迴不來了。”清歡嘟囔著,指了指胸口還沒拆去的繃帶,帶著幾分炫耀,“老子如今算是天下唯一一個和破軍正麵交過手的活人了!——媽的,同樣是劍聖門下,他隻一出手就把我的肋骨全打斷了!”


    “破軍……哦,對。”白墨宸微微吸了一口氣,眼神有一些異樣,“破軍最後怎麽樣了?被你們合力殺了?你的其他幾個同伴還好嗎?”


    “我們哪兒能殺得了破軍?嘿,告訴你你也不信……最後是先代空桑劍聖慕湮把他帶走了!”清歡聳聳肩,“當然,這事是龍說的,我暈過去了,沒看見。最後還是他和他那個會飛的小丫頭把我弄下來的——”


    “會飛的小丫頭?”白墨宸有些愕然。


    “是啊,如果不是那個叫琉璃的小丫頭從雲浮城下來救我們,估計我和龍也就像孔雀一樣死在迦樓羅裏了吧?”清歡歎了口氣,“那個丫頭也飛不迴去了,幸虧龍也肯負責任——嘿,我還以為他會死腦筋在為了那個死去的情人一輩子守活寡呢!他們兩個現在去卡洛蒙家的銅宮那邊——據說要先迴去見見那個丫頭家裏的親戚,然後就動身返迴碧落海。嘿,居然成了一對好事,難得,難得。”


    “原來,那個叫作琉璃的丫頭還真的是翼族……”白墨宸喃喃,忽地笑了笑,“那次我在葉城看到過她展開翅膀。沒想到雲浮的血脈在天地間居然尚有傳承——和九百年前一樣啊,到了最後,出來收拾殘局的還是翼族。”


    “嘿,是啊,誰想得到呢。”清歡搖了搖頭,“隻可惜了孔雀那家夥,為了遏製破軍,不惜以身飼魔,求仁得仁。”


    聽到“魔”那個字,白墨宸忽然震了一下!


    “以身飼魔?”他語氣有些奇怪地顫抖起來,眼神也漸漸變化,“那麽,孔雀,他……最後如何了?”


    “喏。”清歡並沒有覺察到他的變化,從懷裏拿出一物,“最後他變成了這樣——”


    他打開匣子,裏麵是一個精美的純金舍利塔,按照中州的樣式打造,八寶琉璃裝飾著,裏麵供奉著一粒大如拇指的珠子。那個珠子的表麵是潔白的,然而內部隱隱透明,能看到有什麽東西正在其中翻湧,如同滾黑的墨汁。


    “變成了……一顆舍利子?”白墨宸愕然,聲音低沉而恍惚。


    燈火搖曳的虎帳下,空桑新的王者坐在案邊,直直地盯著那顆舍利子,放在膝蓋上的左手慢慢握緊,眼神在悄然地變化——有一種暗金色的火焰從他的瞳孔裏燃起,令他整個人都改變了氣息,似乎陡然換了一個人。


    “是啊,當時他以身體作為容器,將魔的力量全部納入了其中,對肉身強行進行了封印。”清歡看著那顆舍利子,歎了口氣,“當迦樓羅爆炸之後,我們在大漠上隻找到了這個東西,孔雀早已涅槃了,肉身完全不剩,隻化成了這一顆舍利子——喂,不要碰!”


    那一刻,他出手如電,按住了白墨宸伸過去的手,急道:“龍說過,這個東西很邪門,不能留在人間,要我把它送到空寂之山上孔雀開鑿的千佛窟裏,好好封印起來——你別碰。”


    白墨宸的手指停住,抬頭看了他一眼,忽然嘶啞著道:“快走!”


    “什麽?”清歡愕然,不知對方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從何而來。


    “……”然而,白墨宸的身子微微顫動,似乎掙紮了一下,那種反常的態度很快就消失了。他重新垂下眼睛,看著自己的左手,低聲問:“怎麽,這個東西很危險?”


    “那當然!這裏麵封印著的是魔的力量,我是專程送它去空寂之山,才路過這裏順路看看你的。”清歡道,“如果讓它逃逸了出來,就會——”


    然而,話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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