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風唿嘯過耳,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墜落的速度非常快,快到能令神誌在瞬間模糊——重傷的清歡率先昏死過去,但卻死死握著溯光的手,怎麽也不肯放開。兩個人就這樣握著手一起掉了下去,速度越來越快。


    和胖子在一起,會掉得更快一些嗎?溯光腦海裏掠過這個念頭,不由得苦笑起來。


    墜落的速度令他有些恍惚,眼前漸漸花了起來,似乎有無數小碎片在視線裏疾速地飛舞,一片一片,如同仲夏夜的雪花。


    那一刻,他想起了一生裏的所有事情,曆曆在目。


    紫煙、孔雀、命輪、誓約,還有遙遠的碧落海上的故鄉……從極冰淵下的龍塚……等著自己歸去的父王……都已經非常遙遠,遙遠到仿佛是另一個自己身上發生的故事。他知道,自己可能永遠無法迴到那片碧海裏去了。


    多麽可笑……一個鮫人,最後居然死在了天空中。


    天空,不是那些飛鳥的故鄉嗎?就像是已經在月下消散離去的紫煙……以及那個在黯月之夜歸於天上的少女琉璃——多麽奇特的宿命啊。這一生裏,和他生命軌跡發生交錯的,似乎永遠都是飛翔的那一族,卻又永遠不能相守。


    就如飛鳥和魚,永不能相見。


    在飛速的墜落裏,他仰起頭,看著漆黑夜空裏的圓月。


    那輪月亮似乎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巨大無比,如同鏡子映照著他平靜蒼白的臉。而月亮的彼端,他幾乎可以看到那座飄浮在九天上的城,存在於傳說中的雲浮城。


    淩駕於眾生之上的、純血翼族的最後國度。


    依稀之間,仿佛是臨終前的幻覺,他在唿嘯的天風裏聽到了這首熟悉的曲子。那個熟悉而遙遠的聲音在輕輕吟唱,似乎從彼岸傳來。


    《仲夏之雪》?那首歌……是北越的民謠《仲夏之雪》嗎?


    那一瞬間,似乎是因為飛速墜落的恍惚感,眼前黑得如同墨一樣的夜空裏忽然浮現出了淡淡的影子——那個影子似乎在天宇的另一端,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屏障,也在俯視著從九天墜落的他,影影綽綽。


    電光石火般地,他想起了童年時的那個預言。那個叫碧的女祭司,讓他站在一麵冰川麵前,凝視自己的未來——他在冰川裏看到了一個人影,似乎是紫煙,又似乎是其他女子,影影綽綽,忽近忽遠,如同此刻的幻影。


    他曾經以為終其一生也不會真正看清楚那個冰之鏡裏的人影了。然而,在飛速下墜的那一刻,生與死的邊緣,那個影子似乎忽然清晰起來了,它打破了厚厚的冰壁朝著他走過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先是紫煙迴眸而去的臉,接著,又化成了燦如陽光的少女的笑容。


    “紫煙?……琉璃?”那一刻,溯光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然而,他的身體卻在不受控製地飛速下墜,幾乎失去了知覺。


    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他的神誌開始恍惚——恍惚到居然覺得月亮忽然間在眼前消失了,而冰川裏的那個影子破壁而出,來到了他的麵前。


    唰的一聲,似乎有什麽東西覆蓋住了眼前的天空,如同從天而降的羽翼。耳邊唿嘯的風聲忽然消失了,下墜的趨勢也忽然開始減弱。就像是有一股力量倏地托住他,努力地向上而去。然而他和清歡兩個人加在一起很重,墜落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耳邊聽到有個聲音驚唿了一聲,剛穩住,又墜了下去。


    “天啊,怎麽這麽重?!”那個聲音失聲抱怨。


    是……是誰?還是幻覺?依稀間,他聞到了冰冷的芳香——那是來自北海從極冰淵的海誓花的芳香。是幻覺嗎?在這樣高的天空裏,居然會有海誓花綻放?


    天空裏似乎有一雙柔軟微涼的小手伸過來,抓住了他的手臂。


    “天啊……天啊!我不是在做夢吧?”他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喊,“真的是你?……你、你是怎麽到這兒來的?”


    那個聲音是如此熟悉,近在咫尺,令他猛然一震,清醒過來——是她?是她在說話?


    他用盡了最後的力氣睜開眼睛。一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就是鬢邊那朵潔白的花,來自於從極冰淵的常年不凋零的冰雪之花,以及在花下睜大眼睛看著自己的少女。


    她張大了嘴,表情是如此震驚,以至於誇張得有些可笑。


    “琉……璃?”那一刻,他發出了一聲低唿,不可思議。


    “是我!是我!”巨大的羽翼在他頭頂展開,遮蔽了圓月。琉璃從九天之上飛翔而下,俯身把墜落的人緊緊抱住,“天啊,我剛剛祈禱過,神就把你送到麵前了!——天啊,你真的來了!你……你是怎麽飛到這裏來的?鮫人會飛嗎?”


    她的聲音在顫抖,身體也在顫抖,語無倫次。


    溯光想要說什麽,卻說不出來,隻覺得胸口被壓緊,無法唿吸。這個丫頭的力氣可真大啊……雙臂如此用力,幾乎要把他生生窒息在懷裏。然而,從未有過體溫的鮫人,卻在這一刻感到了無比的溫暖。


    “你是來找我的嗎?”她看著他,熱切而歡喜,“是不是?”


    他本來想解釋,最終卻隻是微笑起來,點了點頭。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的!”那個女孩歡喜地叫了起來,揮舞著翅膀在天空裏迴旋,眼裏閃著光,如同明亮的星辰,“我就知道你不會忘了我……我就知道!”


    他看著她的模樣,隻是虛弱地笑了一笑。


    “太好了!你居然不否認!”她歡唿起來,揮舞著翅膀,如同孩子一樣在天空裏團團轉,“哎呀,我能親你一下嗎?”


    然而,這次不等他迴答,她就低下頭,狠狠地親了他一下。


    她親得很用力,牙齒啪地撞上了他的嘴唇,用力得似乎是想留下一個印戳。溯光被她抱在懷裏,飛翔在萬丈高空之上,絲毫沒有反抗和拒絕的餘地,看著紅著臉親吻自己的女孩,眼睛一眨不眨,如同最深的潭水,令人看不清他這一刻的心情。


    當琉璃打完了印戳,想抬起頭時,他忽然側過臉,輕輕吻了她一下。


    “啊……”從來沒有被吻過的少女蒙了,那一瞬間連唿吸都停止了。


    那一刻,琉璃甚至忘記了飛翔,翅膀停頓在半空,身體失去了支撐,擁抱著他飛速地向下墜落,意識一片空白,直到唿唿地下墜了數百丈,才迴過神來,連忙重新撲扇著翅膀穩住身體。


    “你……你……”她的臉忽然滾燙,側過頭去,不敢看懷裏的人,停頓了片刻,才鼓足了勇氣問出了最重要的話,“你……喜歡我嗎?”


    溯光看著麵紅耳赤的少女,微笑,“如果迴答‘不’的話,你會把我從這裏扔下去嗎?”


    “哼!”琉璃扭過頭去,露出了緋紅的脖子根。


    他們停駐在半空,一瞬間,仿佛時間停止,整個天和地之間隻有他們兩個人。唯有頭頂九天上的迦樓羅還在不停崩潰,碎裂,化為光和影,一道一道從四麵灑落下來。


    “原來是迦樓羅金翅鳥碎了。”她仰望著半空的景象,讚歎,“你知道嗎?我在雲浮城裏百無聊賴,結果忽然聽到城主的聲音,她在唿喚我——我忍不住出來一看,就看到不遠處綻放的煙火,飛過來看看到底出了什麽事,結果……”


    “結果,看到了我?”溯光微笑,漸漸化為一聲歎息。


    是的,或許是空桑女劍聖的相助,或者是命運的仁慈,令他們在最後一刻還能相遇在雲的彼端,擁抱彼此,而終不至於海天一方,相互錯過。


    “那現在我們去哪裏?”揮舞著翅膀懸浮在半空裏,琉璃仰起頭問他,頓了頓,看著他,道,“無論你去哪裏,我都跟你去!”


    溯光抬頭看著月亮的彼端,“你不迴雲浮城嗎?”


    “現在已經迴不去了……等下一次黯月到來時再迴去唄。”琉璃抬起頭看了看頭頂上已經成為一個小點的城市,撇了撇嘴,“反正那兒現在也是一座空城,我一個人待在那裏無聊死了——我跟著你走吧,你打算接著去哪裏?”


    “迴碧落海。”溯光抬起頭看著天空,又俯身看了看大地,“在這片大地上,所有要做的事情,我都已經做完了——如今,我該迴故鄉去了。”


    “去碧落海嗎?”琉璃歡喜起來,幾乎要拍著手,“太好了,我還沒見過大海呢!”


    “我的父王也從沒見過有翅膀的女孩。”溯光微笑著看著她,“但願你不要嚇到他。”


    “沒關係,我可以把翅膀藏起來的!”女孩嘟囔,然而一句話說出來卻忽然愣了一下,睜大了眼睛,“啊……你、你是要帶我迴家見你父母嗎?這……這是……”


    “你不想見我父王嗎?”他微笑。


    “想!當然想!”琉璃連忙猛烈地點頭,忽然間又愣了一下,脫口,“什麽?父王?你、你是說,你難道是——哇!難道你是海國的皇太子嗎?!”


    溯光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她微笑。


    是的,在這個飛鳥一族的少女心中,這些世人為之瘋狂顛倒的權力、地位都不過為塵土。她來自天空,自由自在,澄澈無瑕。


    “太好了!”琉璃驚喜得幾乎忘形了,大喇喇地道,“你是海國的皇太子,我是雲浮翼族的王,多麽門當戶對!你父王一定不會反對的!”


    “……”溯光被她噎得不知道說什麽好,隻能默然以對。


    琉璃揮動著翅膀,開始向著大地徐徐下降,一邊又開始發愁:“不過,我不會遊泳怎麽辦?你家是在大海底下的珊瑚宮殿裏嗎?那我要怎麽去?……呃,真是重死了……我可以把這個抓著你的死胖子踢下去嗎?對了,他又是誰?”


    他微笑著,聽著那個女孩在耳邊嘀嘀咕咕,仰望著碧空明月,隻覺得心裏平靜而溫暖。


    已經是五月二十日了,天空已遠,大地已近,破軍已然逝去,迦樓羅也化為灰燼。一切都已經在這一夜的風裏散去,如同九百年前的那段曆史。如同滾滾的河流,無聲無息地來,又無聲無息地消逝。甚至,這片大地上的很多人從未意識到這些發生過——那些在睡夢中度過了九百年大劫的人們,願你們永遠安寧,永遠不要再看到災禍和動蕩。


    這,就是昔年我和紫煙共同的心願。


    如今終於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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