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


    那個女子靜靜地站在迦樓羅金翅鳥巨大的機翼上,身形單薄,白衣飄飛,如同翩然起舞的雪鶴。她站在冷月下,逆著光,一身白衣似乎發出光芒來。她的左手微微抬起,指尖上旋轉著一點白色的光芒,正是片刻前散佚而去的星槎聖女的魄。


    那一點“七魄”,漸漸被她吸入了身體,完全融合。


    那個月下的女子有著一張他從未見過的臉,半邊非常美麗,另外半邊卻猙獰如鬼——這是個完全陌生的女子,然而,破軍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如受重擊,脫口而出:“師父?!”


    ——是的,那張完全陌生的臉上,卻有著他千年前早已熟悉的表情!


    隻是看得一眼,他就瞬間認出了她。


    聽到他的聲音,那個女子微微笑了一笑,眉心那顆痣殷紅欲滴,似悲似喜,在月下緩緩伸出手來,低聲道:“煥兒。”


    那一聲唿喚仿佛穿心而過的劍,破軍一震,臉色瞬間蒼白。


    “其實,我早就已經在這個迦樓羅上了,”她淡淡道,白衣沐浴著月華,出塵飄逸,“可是我的力量不夠,隻有到了晚上,魂魄才能凝聚——所以,隻能在迦樓羅裏沉睡了一個白天,到現在才出來和你相見。”


    他看著她,忽然問:“師父,你……你是來殺我的嗎?”


    “這就是你看到我的第一句話嗎?”她沒有迴答,隻是微笑著,在巨大的圓月下如同風一樣無聲飄近,在虛空裏微微俯下身,凝望著他,“來,煥兒,讓我看看你……”


    當她伸過來手的時候,他微微閉上了眼睛,馴服地垂下了頭。


    她是來殺他的吧?從九百年前開始,他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局——但為什麽在這漫漫的輪迴裏,他依然一直期待著她的到來?


    破軍卻沒有動,任憑她微涼的手指落下來。


    那雙手並沒有落在他的咽喉或者心口上,隻是輕撫他的鬢角眉梢,帶著無限的關愛。他隻覺得全身微微顫抖——那一刻,他不再是名垂青史、叱吒風雲的破軍,仿佛迴到了無數年之前第一次遇到她的那個地窖裏,如同一個無助絕望的孩子,在看到她到來的時候,幾乎就要屈膝跪下,抱住她的膝蓋放聲大哭。


    “你還是一點也沒有變,煥兒,”她輕聲歎息,“而我,卻已經換了形骸。”


    ——她的手居然是有溫度的,而不是虛無的冰冷。


    “時間緊迫,我隻能借用了別人的身體。”她歎了口氣,眉心那顆紅痣微微有光,“在你蘇醒之前,我已經收全了散落在這天地間的三魂和七魄,完成了完整的‘轉生’——正好能在這九百年大限到來的時候與你相見。”


    他終於抬起頭來,看著月光下跋涉萬裏而來的人。這一刻,她的容顏在他眼裏已經是虛無,唯有魂魄脫離了軀殼,在月下閃著光華,迎風而立,一如千年之前。


    “太好了,”他目眩神迷,喃喃,“我……我等了您很久,師父。”


    “我知道。”她的聲音溫柔,一如昨日,眼神卻深邃堅定,“我知道你等了我很久……可是,煥兒,你期待的又是怎樣一個結果呢?”


    怎樣一個結果?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有無數話語在心底湧動,嘴唇動了動,卻終究沉默。那些想說的話,其實在九百年前已經說過了……如今再說一次又有何用呢?


    最終,他隻是低聲喃喃:“我……已經說過了。”


    是的,在九百年前被封印的那一刻,他曾經鼓足勇氣說出了那句埋藏在心底的話。然而,她卻不置可否,隻是低聲迴答“我早就知道了”——知道了,又如何?因為那是禁忌,所以她從不迴應,隻是不動聲色地將他拒之門外。


    “請記住我。在下一個輪迴裏,我一定還會等著您的到來……希望那個時候,您能來得更早一些,這樣、這樣……我就可以陪伴您更長的時間。”


    “而這一世,我來得太晚,太晚。”


    既然沒有迴應,那麽,這就是他的最後願望。


    可是,她也並沒有來。時光如流水一樣經過,輪迴一次次地空轉,他被釘在金座上,封印在迦樓羅裏,在荒漠中孤獨地等待。九百年了,她一直沒有到來。他漸漸知道,她,可能是並不願意見他吧?否則,又怎麽會一次又一次地讓他空等?


    “是的,我知道。今天,我就是來給你一個結果的。”然而,耳邊卻傳來了這樣的話,她的手輕輕落在了他的胸口,輕撫著那個五芒星的印記,聲音裏也帶著苦澀,“這麽多年來,我一直記得那一刻。煥兒,我希望有一天能令你真正解脫,這就是我迴來的原因。”


    真正解脫?他微微一震,看了她一眼,默默地抬起了手,將一物橫放到了她麵前——握在他手裏的,是清歡落下的銀色光劍。


    “怎麽?”她有些意外地看著這把劍。


    “殺了我吧。”他慘然一笑,倒轉光劍,將劍柄交給她,“我知道,您想殺我已經很久了。”


    “是嗎?”慕湮微微皺起了眉頭,看著奉劍而跪的弟子——暌違九百年,他卻還是當年的模樣,年輕英挺,眉目如劍,眼神裏帶著決絕,如同一匹暗夜裏的孤狼。


    “您一手建立了命輪,還讓劍聖一門成為其中一員,九百年來不惜一次次地誅滅自己的七魄,阻擋自己的轉生——師父,您是寧可永不超生,也不想見到我,是嗎?”他頓了頓,語音無法控製地起了顫栗,咬著牙,一字一字道,“其實,何必那麽麻煩?您若想要弟子死,隻消一句話就夠了——”


    那一刻,破軍眼裏居然隱約有淚,用力咬著牙。


    “……”她沉默著,無言以對。


    “殺了我吧,從此,您可以解脫,我也可以解脫。”他低聲道,看著一邊失去知覺的孔雀和清歡,冷笑,“命輪裏的人已經竭盡全力把魔從我身體內暫時剝離——來,殺了我吧!過了這一刻,要解決起來就麻煩多了。”


    他雙手托起光劍,舉至齊眉,垂下了眼,如同當年她將光劍授予出師的自己。


    慕湮定定地看著他,抬起手,握住了那把光劍。


    “那好吧……”她低聲道,“既然你這樣想,那我成全你!”


    她的手一揚,劍芒唿嘯而出,疾斬而下,瞬間停在了他的頸側!他閉目等待,毫無反抗——然而,逼人的劍芒卻在切入血脈的刹那消失了,緊接著一個耳光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臉上,打得他一個踉蹌!


    “師父?”他愕然睜開眼睛,失聲。


    那麽多年來,她從未打過自己!


    “記住,殺戮,永遠不是解脫!”慕湮握劍直視著他,一貫平靜的眼裏有了波瀾,厲聲道,“你以為九百年來,我真的一直想要誅滅你嗎?”


    “……”他第一次看到師父有這樣的表情,不知如何迴答。


    她不想殺他?那麽,她又想如何?又能如何?


    “你錯了,煥兒,”慕湮看著他,低聲道,“九百年了,我一直不肯見你,並不是怕你蘇醒後魔的力量便會失控,也不是怕令天下動蕩——而是因為,我自身受到了來自雲浮的詛咒,生生世世都不能解脫。”


    “雲浮詛咒?”他愕然。


    “是。來自這天地之間最高處的詛咒,非翼族之王不能解除。”她輕聲歎息,“我被貶出雲浮城,生生世世輪迴下界,凡是我一生所遇所愛,均不得善終。”


    所遇所愛?破軍怔怔地聽著,隻覺心頭大震,一時間竟然說不出一句話。


    “煥兒,你的一生已經受盡苦楚,我不願讓你再承受更多。”她抬起頭,看著九天之上的朗月,微微歎了口氣,“當我明白自己背負著什麽樣的宿命之後,就不願意再連累任何人——所以,我設立了命輪,設法阻攔自己的轉生。我寧可把自己封閉在輪迴之中,也不希望你落得像語冰那樣的結局。”


    她之後又說了什麽,他已經沒有聽。他全身發抖,腦子裏隻迴響著一句話——是的,師父九百年來都不來見自己,並不是因為不願意見他,也不是因為厭惡他!——相反的,是為了保護他!


    她是為了保護他!為了保護他,所以寧可自己永不超生!


    隻此一念,便足夠令人九死不悔。


    “我……我不怕。”那一瞬,他都忘了自稱弟子,脫口而出,聲音帶著哽咽——是的,無論什麽詛咒,他都不怕!這天地之間,唯有一件事能讓他害怕的:就是師父微微蹙起的眉頭。


    “放心,我今日之所以能來到這裏,是因為新的翼族之王已經解除了我身上的詛咒。”她輕輕垂下手,拍了拍弟子的肩膀,柔聲,“這延續了數千年的厄運終於結束了——所以,你看,我穿越了千年的時光迴到這裏,你以為我隻是來殺你的嗎?”


    慕湮抬起手,指著冷月下遙遠的大地和蒼穹:“煥兒,看看這片天地吧……這些人不是你的族人,這個空桑也不再是當初的空桑,毀滅和守護的力量此消彼長,如日月更替——這一切,都早已有了自己的存在規律。”


    她迴過頭,看著他,“我們隻是一個殘像,本不該再存留於這個世間。”


    “是。”他點頭,終於說出了一個字來,“那麽,您準備怎麽辦呢?”


    “是離開的時候了。”她伸出手,帶著一絲微笑,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肌膚微涼如玉。她輕聲低低念了一句咒語。忽然間,他覺得左手一震,隻聽叮的一聲,掌心光芒大盛,如同一顆流星忽然劃過!


    ——那枚禁錮在他手指上的戒指自行鬆開,落在了慕湮的手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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