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縝便趁機道:“所以,女帝正要請白帥迴朝。”


    “唔……我就知道。”白墨宸點了點頭,“所以我已經迴來了。如今瀚海驛的六軍已經在我麾下聽令,可以讓女帝下旨,讓諸位藩王各自迴封地了。”


    “這隻怕很難。”黎縝沒想到他會提這種要求,不由得皺眉,“實話實說,女帝如今無法號令六王——六王各自帶兵前來,是想在戰亂中為各自撈一點好處,如何肯將兵力留下,自己打道迴府?”


    “嗬,宰輔說得倒也坦白。”白墨宸笑了一笑,淡淡道,“不過沒關係,你讓她下一道旨意給我就是,剩下的她就不用管了——我會替她執行到位。六王又如何?在軍中,我說了算!”


    說到這裏,他舉起了左臂,揮鞭在空中狠狠抽了一記。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的眼眸裏金光大盛,宛如璀璨的閃電!


    黎縝沒有說話,隻是默默看著這個重歸權力頂峰的統帥,隻覺心中有些忐忑。


    是的……有哪裏不一樣了。


    他記得以前的白帥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內斂低調,掩藏鋒芒。而眼前的白帥,雖然看起來意氣風發、魄力超群,但不知道為什麽總是令他覺得有些不舒服。似乎,他身上有一種無法掩飾的咄咄逼人的力量在向外擴散,侵蝕人的心誌。


    “前線有白帥在,女帝應該放心了。”黎縝道,心裏卻暗自警惕。


    “冰夷就交給我對付好了,除了我,空桑隻怕也沒有別人了。”白墨宸淡淡道,用命令式的語氣吩咐身邊的人,“麻煩宰輔迴京後和女帝稟告兩件事,一是早日重新把元帥的虎符交給我;二是解除駿音的軍權,把西海歸來的大軍也交給我——聽說駿音在前線負傷斷了一條腿,想來也該迴去休息一下了。”


    黎縝默然,隻是點了點頭。


    一山不容二虎,白帥既然歸來,這統帥的位置便是他的。但是白帥和駿音一向交好,他想不到此刻對方會這樣毫無顧忌地提出褫奪對方的軍權,言辭之間似乎並無顧惜。


    “我會轉告女帝。”他道,“白帥還有其他事嗎?”


    “有。隻不過……”白墨宸頓了一頓,忽地笑了,那個笑容有些奇特,“還是等我得了空,入京麵見女帝再談好了。若讓你轉告,會嚇到宰輔。”


    黎縝皺了皺眉頭,不悅道:“白帥未免有些小看在下了。”


    “是嗎?那麽我就告訴你好了!”白墨宸忽地笑了起來,眼中的金色光芒一掠而過,伸出左手,用鞭子點著黎縝的肩膀,湊過來低聲道,“你迴去告訴悅意,讓她早點整理一下紫宸殿,把王位空出來讓給我吧!我不會虧待她的。”


    “什麽?!”黎縝失聲,變了臉色。


    “你看,果然嚇到了吧?”白墨宸放聲大笑,眼眸中金光璀璨如電,甚至握著鞭子的左手都有淡淡的光閃現,“眼前天下將覆,各方虎視眈眈,這個江山,她一介女流是坐不住的!與其讓別人占了,還不如給我。”


    如此犀利直白的話,讓黎縝一時間無法迴答——他看到那雙黑色的眼睛泛起了金色的光華,深不見底,如同最深的深淵。那一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和白帥說話,還是和他身體裏的另一個陌生人說話。


    白墨宸策馬迴身,揚長而去,隻扔下了幾句話——


    “到了現在這個境地,這個空桑,如果她不給我,就得給藩王或冰夷了!而我至少除了保住江山,還能保證她日後一輩子的榮華富貴。”


    “讓她仔細想想!”


    黎縝看著空桑的統帥策馬而去,身後騎從如雲。虎帳下的青衣幕僚穆星北迎了出來,細細說著什麽,而身側六軍將士紛紛聽令——隻不過短短十幾天,這樣一支來自六部的軍隊居然被白墨宸管得服服帖帖,號令嚴明,不愧是一代將才。


    隻是……如此赤·裸裸的狼子野心,和當年掛冠而去的白帥判若兩人。難道是因為北越郡中的滅門慘案,讓他完全變了一個人嗎?


    “啊……看……看……”忽然間,轅門外傳來嘶啞的聲音,“王……王!”


    黎縝一震,不由得迴過頭去。轅門外有一個穿著破爛衣衫的老乞丐,捧著乞討用的碗,嘴唇囁嚅著正直直望著裏麵,張開的嘴裏,赫然舌頭已經被割去了一截。


    “天官?”那一瞬,黎縝認出了這個麵目全非的人,失聲驚唿——是的,這個乞丐,就是因為妄言而被割去了舌頭的天官蒼華!


    似乎也認出了他是誰,乞丐張大了嘴,結結巴巴地想要說什麽,卻說不出來,最後,將碗往地上一摔,趴在地上寫了幾個大字,然後抬頭看著他,嘴裏嗬嗬有聲。


    黎縝看過去,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九百年後,當有王者興!”


    天官趴在塵土裏,用一雙灼熱的眼睛炯炯盯著白墨宸的背影,仿佛一個瘋子似的舉起手來,指著,用沒有了舌頭的嘴狂熱地說著:“王……王!”


    黎縝隻覺得雙手發抖,也忍不住迴過頭,看著軍營裏的統帥。遠處的白墨宸似乎沒有感覺到他們的注視,隻是自顧自地在虎帳下忙碌,身邊簇擁著鐵騎和驍將,如同風雲簇擁著蛟龍,異常奪目。


    那一刻,黎縝內心受到的衝擊難以言表——難道如天官所說,這真的就是九百年一現、天命所歸的王者?


    一輪圓月從大漠落下,顯得異常明亮和龐大,靜靜照耀著雲荒。


    這一日,已經是五月十六日子夜。


    一匹白馬奔馳而來,揚起一路煙塵。馬上控韁的是一個年輕貴公子,眼睛深陷,雙目無神,一手控韁,一手扶著懷裏的一個白衣女子。那女子身體極其虛弱,用白紗遮住了臉,隻看到眉心一顆血紅色的痣,用輕微的語聲提醒他在大漠裏該怎麽走。


    越靠近迦樓羅,她的語氣就越恍惚。


    終於,她推了推他,讓他停了下來。


    “已經快到了,就在前麵大概十裏開外。”慕湮吐出了一口氣,對著身後的慕容雋道,“你現在感覺身體怎麽樣?”


    “還好,前輩。”慕容雋低聲迴答,眉頭卻微微蹙起。


    ——自從身體裏注入了十萬惡鬼之後,那種疼痛便無時不在,如同萬千張嘴在裏麵撕咬,令人幾乎崩潰。即便是慕湮劍聖一路上替他治療,也無法徹底消除這種痛苦。


    “我怕你會受不住。”慕湮歎了口氣,神色複雜地看了看前方,“迦樓羅金翅鳥已經很近了……越靠近魔的所在,那種黑暗的力量越會加強。”


    “原來已經要到了啊……”慕容雋忍著身體內的痛苦,勉強笑著,用空洞的眼睛看著前方,“沒關係,我還能忍。”


    “不,慕容修的後裔,金翅鳥已經近在咫尺,我們也該在這裏分離了——”慕湮看了一眼遠方,眼神開始有些恍惚,“多謝你一路護送我來到這裏,接下來的事,我自己來做就好。”


    慕容雋一震,失聲道:“什麽?!劍聖您要扔下我?”


    “你雙目已盲,身負惡靈。我想,堇然也不願意看到你身入險境。”慕湮歎息,眉心的紅痣在微微閃光,如同一滴血。她抬手輕輕按著那裏,似乎竭力抵抗著什麽,“我還要借這具身體一用。但放心,等事情完畢,我一定會將她平安歸還——到時候,你去空寂之山的古墓裏找她就是。”


    “不行!”慕容雋卻不肯答應,“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去!”


    “何必如此?我知道你關心堇然的安危,可是以你現在的情況,去了也不能做什麽,而且,唉……”慕湮柔聲安慰著他,停頓了一下,“你是根本無法靠近破軍的——因為你的體內蟄伏著十萬惡靈,而這些東西一旦靠近魔的領域,就會立刻妖變!”她歎了口氣,“到時候,你都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麽樣——你隻會妨礙我。”


    “……”慕容雋雖然雙眼已盲,卻不是一個盲目的人,他慢慢鬆開了手,卻依舊道,“不會的。前輩你看,這一路過來我不是好好的?我……”


    然而話說到一半,迦樓羅金翅鳥又在月下發出了一陣低沉的轟鳴,他身體忽然一震,發出了一聲痛唿!


    當慕湮扶住他的時候,他的臉色已經變得極其慘白。月光下,他的身體正在發生可怕的變異,仿佛有無數雙手在皮膚下拍打撕扯,就像是一具起伏不定的空皮囊,裏麵的東西隨時要破殼而出!


    慕湮倒吸了一口冷氣,反手便是一個手刀斬在慕容雋的後頸,將他擊昏過去。


    身後忽然傳來奇特低沉的鳴動,她在月下迴過身,烈烈風沙裏隻看到一道巨大的黑影從頭頂升起,宛如一座從天上壓下來的城市。


    那是迦樓羅金翅鳥。


    ——這個沉睡了九百年的龐大機械,居然在時間到來之前提前啟動!


    迦樓羅金翅鳥的頭部艙室裏射出璀璨的光,顯示這具蟄伏了九百年的龐大機械已經醒來,正在啟動。那一刻,四周忽然狂風大作,無數黃沙隨風卷起,如同龍卷風的森林,在他們周圍樹立了起來!而狂風之中,影影綽綽有什麽東西從沙漠深處湧現了出來,如同沉默的魔物,忽然間聽到召喚,開始漸漸蘇醒。


    而慕容雋身體內的那些惡靈,也是被其所感,才蠢蠢欲動的吧?


    慕湮霍然迴頭,並指如電,封住了慕容雋的七竅六識。白色的光如同劍一樣唰唰刺入,將那些從他身體內即將透出的黑氣逼了迴去。


    “抱歉,現在我也無法再進一步替你‘淨化’那些惡靈了。”空桑女劍聖蒼白的臉上流露出疲憊之意,低聲道,“我還要積蓄力量和破軍會麵,所以……”說到這裏,慕湮抬手將昏迷的人橫放上了馬背,拍了一掌,低斥了一聲,“去吧!”


    駿馬吃痛,頓時驚嘶一聲,箭一樣地衝了出去,闖入了漫天黃沙。


    送走了同伴,空桑女劍聖再無留戀,霍然迴過頭,凝視著緩緩啟動的迦樓羅,眼裏露出了極其複雜深遠的神色,發出了一聲歎息:“煥兒……我知道你在等我。”


    “我又何嚐不在期待和你再度相見那一天?”


    從大漠另一邊來的三騎,也已經在同一個月夜抵達了狷之原的邊緣。迷牆已經在望,月落西斜,將三個人的影子在起伏不定的沙丘上拉得很長。


    “還有四天了。”溯光看著月亮,眼神深邃,“瀚海驛的戰士還在死守。”


    旁邊的孔雀誦了一聲“阿彌陀佛”,道:“聽說白帥重新出山,統領六軍了,真是一個好消息。否則我真覺得當今女帝不通兵法,就憑著瀚海驛上那些烏合之眾,根本不是冰夷的對手。”


    “放心,我已經發動了劍聖門下的所有弟子奔赴國難!”清歡拍著胸脯,“老子這幾年收了幾千個徒弟,壯大了我們劍聖一門,此刻終於派得上用場了!”


    “切,就你那些酒囊飯袋的徒弟?”孔雀嗤之以鼻。


    “你以為老子的徒弟都是靠金銖收買來的嗎?”清歡怒了,握住了馬鞍邊的光劍,正色道,“告訴你,劍聖門下的就算學到了三成真本事的,就夠你吃一壺了!不信來試試!”


    “夠了!”溯光打斷了他們兩個,“還沒到破軍那兒就先吵起來了?”


    命輪中剩下的三人談論著白日裏聽到的消息,在大漠冷月下策馬飛奔,穿過剛剛清理過的戰場,穿過同胞和異族人的屍體,在滿地的輜重和狼藉中前進。


    他們的前方,是狷之原。


    迷牆已經坍塌,隱約可以看到月光下巨大的機械。那是迦樓羅金翅鳥,如同一座金色的山巒,靜靜地蟄伏在西方盡頭的荒野上,守護著它的主人——破軍。


    在迦樓羅金翅鳥的周圍,勁旅環繞,重兵拱衛。


    “就是那裏了。”命輪剩下的人相互望了一眼,“闖進去似乎有點不容易。”


    “那也沒辦法,死也得硬闖了。”清歡往掌心啐了一口,看著上麵那個符號——隨著星主的死去,他們手心的那個命輪已經熄滅了,不再灼熱,也不再旋轉。然而,當年立下的誓言卻還鐫刻在心底,不曾忘記。


    ——既然天下傾覆在即,不管是不是命輪的成員,作為劍聖一門,無論如何,就算殊死一搏,也要遏製破軍,守住雲荒!


    “看!”忽然間,孔雀叫了起來,指著遠處,“迦樓羅裏似乎有動靜!”


    三人一起看過去,果然發現迦樓羅金翅鳥的頭部忽然透出金色的光芒,似乎有人在其中忽然點起了無數的燈火,盛大而輝煌!


    “是那些冰夷在裏麵舉行什麽儀式?”清歡愕然。


    “不可能。巫彭元帥還在瀚海驛,沒有首領,冰夷怎麽會擅自進入迦樓羅舉行什麽儀式?”孔雀立刻反駁。


    一直沉默的溯光卻忽然道:“不對勁,迦樓羅好像在啟動!”


    遠遠看過去,那座小山似的機械果然動了起來!四周的黃沙在激烈的風裏飛揚,一道道光芒從迦樓羅頭部透出,就像是一隻沉睡許久的巨大的鳥忽然睜開了眼睛,正要展翅飛起!


    “怎麽會提前啟動?”孔雀愕然,“它要做什麽?”


    “快!”溯光領頭翻身下馬,疾奔而去。孔雀和清歡也沒有猶豫,紛紛棄馬而下。他們三人的速度遠超奔馬,宛如閃電消失在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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