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封石徹底閉合時,整個地宮變成了一片煉獄。


    血色的花一個接著一個爆開後,地宮變得幽黑如墨。然而,奇怪的是,雖然瞬間死了那麽多人,但是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裏卻聞不到一絲血腥氣,每一滴血似乎都被吸收了,變成了一縷光,匯聚在了灰袍術士的手裏。


    灰袍術士站在那裏,雙手托著那團越來越亮的光,舉過頭頂,身體也被映照得稀薄,仿佛即將散去的霧氣。如果有人可以在這一刻透視整個空寂之山,便會發現這個瞬間是何等的神奇瑰麗——


    九重地宮裏,每一進大廳都站著一個灰袍人,雙手托著光,高高舉起。


    仔細看去,那團光其實是由無數縷微光組成,如同細細密密纏繞的線,將流動飛舞的靈魂困住。那團光將已經沒有一個活人的地宮映照得光芒雪亮,隻見四壁如雪,那些流淌的鮮血毫無蹤跡,那些倒下的屍體也無影無蹤!


    直到最後一絲血跡也被吸收,九個灰袍術士動了起來,朝著地宮最深處飄去。當九道光從各個方向凝聚時,第九重地宮放出盛大的光芒,幾乎令人無法睜開眼來!


    空寂之山最深的地宮裏,有泉水汩汩湧出,呈現出詭異的血紅色,仿佛剛才所有的血都匯集到了這裏——在血泉的中央,袁梓將軍麵朝下匍匐著,心口已經洞穿。在他的身側,空桑戰士的屍體一層疊著一層,宛如築起了一座血肉高台。


    慕容雋站在這修羅場中央,隻覺得自己的雙手都在顫抖。


    他不是沒有見過世麵的養尊處優的貴公子,也是在明槍暗箭裏長大,手上也沾染過人血——然而,麵對著這樣慘絕人寰的大屠殺,他還是覺得身體裏的力氣都被抽空了,發出微微的戰栗,幾乎要在這樣濃重的血腥味裏彎腰嘔吐。


    是的……整整十萬人,就這樣死在了他麵前!


    每一個人都是活生生的,有自己的父母妻兒,有自己的歡喜愛恨,就這樣通過自己之手葬送在了這裏!其中,甚至有自己多年老友,袁梓。


    從小在爭權奪利中長大的他,從來不是一個仁慈軟弱的人。在和慕容逸訣別時,他曾立下誓言,也曾經說過,為了中州人的命運,自己可以不惜背負所有罪孽、不擇一切手段——但是,難道這種靠著屠殺另一族來換取,也是理所應當的嗎?


    那麽多人在眼前死去,縱橫交錯的血汙染了他的視線,令心如鐵石的人都顫抖起來。


    那一刻,他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選擇的路。


    冰族滄流帝國,這個西海上流亡了千年的民族,早已有著鐵石一樣的冰冷心腸,如果屠殺十萬俘虜對他們來說都是小菜一碟,那麽,怎麽能保證當他們掌握了雲荒的絕對權力後,會對中州人守諾仁慈?


    九個灰袍術士托著光球從地宮的九個方向飄過來,刺眼的光芒下是一張張慘白的臉,眼眶裏湧動著血一樣的濃重暗紅——這九個,也早已不是活人,而是九個“死侍”!


    那是活的靈魂,剛離開自己的軀殼不久,並且都是身份高貴、靈力強大的術士。這些冰族的灰袍術士在死亡之前在自己身上施了某種奇特的咒術,令靈魂在死去十二個時辰之內不但不會潰散,而且會變得加倍強大。


    強大到,可以操縱這個地宮,吞噬進入其中的一切!


    慕容雋看著這九個人以“活靈”的狀態返迴,每個人手裏都捧著一個散發著光芒的太陽。當他們從空無一人的地宮裏返迴時,流血和殺戮已經停止,十萬空桑戰士瞬間被這座墓穴埋葬。而他自己,是這裏的最後一個活著的人。


    九個“死侍”聚攏在第九進地宮裏,圍著慕容雋,眼神卻是空洞的,沒有絲毫表情。慕容雋沒有開口,雖然他知道一切都已經完成,到了吩咐進行下一步的時候了——這些在冰族人惡毒咒術下死去的亡靈,需要被強行封印,否則必然闖入人世成為大禍。


    而他得到了元老院的指令,在地宮被清空後,需要帶領這些灰袍術士進行最後的“清場”。


    地宮的最深處有一眼泉脈,在泉水中間設有一個白石堆砌的祭壇,正是九百年前光華皇帝超度怨魂時所築。慕容雋站在那裏,將手按在了祭壇正中光華皇帝留下的禦筆上,久久凝望——那上麵,用空桑文字記載著空寂之山這座地宮的曆史。


    千年之前,當滄流帝國在智者的帶領下返迴雲荒時,空桑六部的貴族被俘虜,關入地宮,滅族血洗。那場屠殺裏有成千上萬的人死去,以至於怨恨浸透整座山,千百年久久不消。直到空桑遺民在真嵐皇太子的帶領下複國,才在這地宮裏進行了盛大的祭奠儀式。


    一願族人轉生彼岸,得享生之美好。


    二願雲荒鑄劍為犁,再無征戰。


    三願空桑與諸部世世代代和睦。


    慕容雋看著那位帝王在暮年留下的手書,不由得微微歎了口氣。這樣的“三願”,即便是功垂千古、彪炳青史的光華皇帝,也沒有做到。


    “您曾經用盡了全力,想消除世間所有仇恨和不滿。相信當年我的先祖追隨您,也一定有他的理由。”他輕聲道,眼神複雜,“可您看,在您死後九百年,這個雲荒最終還是變成了現在這般模樣。”


    低聲說完,他將手指從“天佑空桑”四個字上挪開,眼神變得有些恍惚——曆史是否真的總在重演,不以人力為轉移?可是,在其中作出選擇的,不正是人本身嗎?就如他決定背叛空桑幫助冰族人一樣。


    可是,這個決定,真的是正確的嗎?


    然而,不等心亂如麻的他在血泊中理出一點頭緒,九個“死侍”已在他的身側發出低低的嗚咽聲,嘴唇翕動,金色的眼睛已經漸漸變成了血紅色。


    慕容雋吸了一口氣, 咬破了手指,將手按在祭壇中間的石碑上。當血滲出時,迅速被石碑吸收,仿佛內部有千萬張口在吮吸!


    唯有空桑六部王者之血脈,才能開啟地宮與冥界的聯係。正因為他身上的血脈,十巫才讓他帶領術士們來到這裏,進行這一場血腥的屠殺。


    那一瞬,地宮最深處的古泉發出了悠遠的聲音,似乎吞咽了一口氣。他知道,那是黃泉之路打開了——


    “開始吧!把那些亡靈送進去!”慕容雋一聲令下,灰袍術士們動了起來。圍繞著祭台,九具屍體齊刷刷地屈膝跪下,每個人的心髒上都有一個窟窿。


    這九個人,竟然是硬生生將自己身體掏空,讓怨靈寄居其中!


    九個“死侍”簇擁著慕容雋,緩緩抬起眼睛看著他——冰族人的眼是冰藍色的,映照著手裏四射的光團,宛如最璀璨的鑽石,令人無法直視。


    “好了,我已經替你把黃泉之路開啟,你們就帶著這十萬之靈的力量,迴到冥界去吧!永遠不要再迴來擾亂陽世!”他被刺得睜不開眼睛,隻能抬起手擋在麵前,對那九個“死侍”說出了那句約定的咒語。


    那一刻,仿佛得到了指令,九位“死侍”動了一下,忽然齊齊上前,彎腰行禮——然後,九雙手一起伸過來,抓住了慕容雋!


    “怎麽?”慕容雋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倒退了一步。那些手是如此冰冷,簡直如同雪裏封存了萬古的僵屍。他被觸及的肌膚瞬間失去了知覺——這完全是計劃之外的舉動,令他吃驚莫名。


    他愕然掙紮,失聲道:“你們……這是幹什麽?”


    沒有人迴答。眼前的九雙眼睛都是血紅色的,裏麵似乎烈烈燃燒著火。九雙手分別扣住了他全身各大關節,一聲不吭地將他從祭台上舉起——慕容雋下意識地掙紮,然而根本無法掙脫那鐵鐐一樣的九雙手。


    “你們帶著這些亡靈,通過黃泉之路去往冥界!這是命令!”身在半空,他一邊厲聲大喝,一邊腦子裏飛速轉動:是的,成為“死侍”之後,這些灰袍術士已經失去了獨立思考的能力,那麽,此刻他們的所作所為,又來自於何人的指令?難道是……


    那一刻,他隱約覺得不對。


    “放開我!”他大喊,“元老院吩咐過,你們要聽從我的指令!”


    然而,聽到他這一句話,九個“死侍”非但沒有鬆開他,手反而更加用力。那一刻,慕容雋能清晰地看到一縷縷新死去的魂魄,忽然從九個人的心髒裏噴湧而出,遊蕩在地宮之中,組成一條唿嘯的巨龍,將被高舉的他團團圍住!


    “不!”那一刻,他明白過來,失聲驚唿。


    是的,滄流帝國的元老院,是想在這裏殺了他!十巫讓他來這裏,不僅僅是為了讓他帶領九位灰袍術士進行血祭儀式,更是要把他當作祭品!


    因為冰族人的血脈終究不能和空桑人的相融,這九個術士的作用,隻是要把自身承載的這些靈魂馴化後再注入他的體內,讓他成為最終的“容器”——因為他的身體裏,有著來自母係的空桑六部王族的血脈,是最合適的封印這些空桑亡靈的容器!


    這些“死侍”是要把十萬惡靈注入他的體內,然後把他扔進已經開啟的黃泉之路!


    黑暗的地宮裏,慕容雋在生死交睫的瞬間想通了這一層,失聲驚唿。


    然而此刻,所有隨從都已經不在身邊,無論他怎麽用盡全力掙紮,九雙冰冷而強大的手從各個方向抓住了他,將他高高舉起在祭壇上。他仰麵看著十萬怨靈唿嘯著在空中盤旋,在他的頭頂聚集,如同即將下擊的雷電。


    一切都還沒有完成,就要在這裏結束了嗎?


    原來,他不惜舍棄一切,叛國投敵追隨冰族,並不能換取到中州人的自由和平等,反而是連著自己都一起葬送在了這裏,萬劫不複!


    那一刻,無數的往事從腦海中唿嘯掠過,難以言表。隻聽一聲唿嘯,閃電霍然下擊,正中雙目,貫穿了他的身體!


    那一刻,他的魂魄飛出了軀殼,恍惚之中看到自己在祭壇上懸浮著,底下的泉水倒映著光,忽然間起了奇特的波動,仿佛有看不見的手在攪拌著水麵,一個旋渦迅速出現,越擴越大,圍繞著中間的祭台——而那幾個“死侍”將他的軀體高高舉起,向著旋渦中心扔了下去!


    隻是一聲輕微的咕嚕,仿佛山腹中打開了一條秘密的通道。祭壇上的所有瞬間消失,整個地宮陷入了徹底的漆黑和死寂。


    死一樣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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