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縷曙色在地平線下孕育,不久就要撕開穹廬的罅隙,在寂靜終夜的天幕上描繪出壯麗的圖案。


    草原上的星空依舊是那麽低沉,仿佛隻要伸手就可以觸摸。夜幕被曙光沾染,濃重的黑色中滲入了瑰紅與蒼紫,最終融化為一種深邃的藍色,仿佛宇宙盡頭,那無邊無際的滄海。人行走在浩瀚星空下,便是水中的魚兒,一低頭,照出肝膽皆冰雪。


    相思從噩夢中驚醒,再也無法入睡,於是披衣而起,來到荒城城牆下。她倚著危牆,輕輕抱起單薄的衣衫,一任夜露打濕了秀發。


    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和重劫的賭約就會有了結果。如今的荒城,有了糧食,有了連片的房屋,有了大群可供放牧的馬匹,有了萬畝被秘藥催熟、即將收割的稻子,更有了百姓欣喜滿足的笑容。


    讓荒城富足、自由,這便是她曾許下的諾言。


    經曆了千辛萬苦,放棄了太多幸福,這一切終將實現。


    然而,真的會麽?


    重劫扔下的第三章唐卡到底是什麽意思?鐵騎兵、巨獒犬,都帶著秘魔般的力量,隻小試鋒芒,就幾乎將荒城摧毀。那繪著猙獰骷髏的唐卡,顯然是重劫最為得意的底牌。它又預示著怎樣的災劫?飽經劫難的荒城又有什麽辦法,再度從毀滅的命運中掙紮逃出?


    即便逃過此劫,俺達汗又會做出怎樣的裁決?


    一月後,兩個人便要將自己的城池放在命運的天平之上,聽候裁決。重劫手中是秉承梵天之祝福、神跡般崛地而起的白銀之城,蘊藏著足以碾碎任何金城湯池的武備。而在她纖弱的手中,卻隻握著剛剛成熟的稻穗和百姓安樂的笑容。


    這些,在一個以戰爭與殺戮為信仰的異族可汗心中,到底哪一個更重要?


    相思望著夜風中輕輕起伏的稻田,清麗的臉上滿是愁容。


    一陣極輕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


    相思錯愕,閃身躲藏到城牆後。透過磚石的裂痕,她看見一行馬隊悄無聲息地向荒城行來。


    馬隊大概有上百騎之多,每一匹馬都高大豐駿,毛色黑得宛如夜空,不帶一絲雜色,顯然經過了精心的挑選。馬蹄也被纏上厚厚的黑布,行走之時隻發出極輕的微響。騎手裹在黑色鬥篷中,看不出麵目。隊伍緩緩行來,與草原上寧靜的夜色融為一體,完全沒有驚破荒城居民們疲憊而甜美的夢境。


    相思望著這浩浩蕩蕩而來的馬隊,緊緊皺起了眉頭。


    這些騎士顯然不是尋常之人,他們為何要在破曉前來到荒城?


    難道,這便是重劫的第三重詭計?


    為首一人揮了揮手,百餘匹黑馬齊齊止步,停駐在荒城城牆下,偌大的隊伍說止便止,竟沒有絲毫聲響,顯然是久經訓練。


    借著漫天微薄的星光,相思發現,那些馬匹背上還馱著巨大的包袱,包袱上也蓋著厚厚的黑布,看不出裏邊有什麽。正錯愕間,那些騎手已紛紛下馬,迅速地將這些包裹解下來,整齊地碼在荒城城門外,堆起一座小山。騎手們又迅速退迴自己的馬匹旁邊,垂手等著那人的命令。


    為首之人一揮手,騎手們齊齊反手從身後掣出一支羽箭,將那些馬匹的韁繩深深釘入地麵。而後,他們列成一隊,拋下了馬匹,步行向來路返迴。


    整個過程都是那麽的整齊、迅捷,毫無半點多餘的聲響。


    隊伍無聲無息地從為首那人麵前走過。那人卻似乎不願立即離去,他執起韁繩,駐馬立於星光下,默默無言。


    那人地位仿佛極高,那些同來的騎手們絲毫不敢催促,隻得在不遠處等候。


    良久,那人望向荒城城中的方向,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終於,他翻身下馬,即將隨那些騎手一同離去。


    這一刻,夜風撩起他的鬥篷,露出一點隱約的側容來。


    星光照耀在他臉上,顯得那麽清晰。


    城門罅隙後,相思禁不住脫口而出:“是你?”


    那人錯愕迴頭,一時間腳步聲紛遝作響,黑衣騎手們迅捷地形成一個半圓,將他護在中間,重重警衛起來。


    相思的臉上漸漸浮起一絲微笑,她推開破敗的城門,走到那人麵前,行禮道:“大汗駕臨此地,荒城百姓不勝榮寵。”


    那人怔了怔,見相思已認出自己,也不再隱瞞,將鬥篷摘下,棕色長發在夜風中散開,透出一張英武的麵容,正是俺達汗。


    俺達汗看了看相思,又看了看四周淒冷的風露,不由皺起了眉頭:“這麽晚了,你為何不迴城中休息?”


    相思抬頭看了看即將破曉的曙色,微笑道:“這麽早,大汗為何不在營中休息?”那一刻,她仰頭看著他,霞光驅散了她臉上的愁雲,顯出難得的嬌俏。


    俺達汗心底一聲歎息。震驚了北地的蓮花天女,拯救荒城的傳奇統帥,在此刻,也不過是一個獨立於危牆下的少女,在曙色中露出輕輕淺笑。


    水紅色的衣衫被夜露打濕,貼在她纖細的身上,顯得那麽單薄。繡帷羅帳,花前月下,才應該是她出現的地方,而命運卻偏偏要將她推向烽火戰場,讓她柔弱的雙肩擔起如此沉重的責任,難道不是一種殘忍?


    俺達汗收束住心緒,麵容一肅:“你與國師的賭約即將到期。為了讓荒城能夠建造,特意為你送來這些輜重。”


    輜重?相思將目光移向那些高高堆起的黑色包裹。


    俺達汗輕輕招手,幾個人立刻上前,從腰間抽出短刀,在包裹上輕輕一劃。沙沙一陣輕響,稻穀、青稞、高粱如流水般瀉了出來,發出淡淡的清香。另外幾個包裹也被解開,透出裏邊厚實的氈帳。他們身後,那些被拴在原地的黑馬正悠閑地低頭吃草,顯然也是“輜重”的一部分。


    相思卻搖了搖頭:“感謝大汗的心意,但荒城不能收下這些。”


    她微笑著抬起頭,目光溫柔而堅定,宛如黎明時最後一顆星辰:


    “我和荒城要公平的贏下這場賭約。”


    俺達汗先是一怔,隨即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必介懷:“白銀之城的修建,得到了我大蒙古國多方協助,而荒城卻沒有得到任何支援。正是為了賭約的公平,才要將這些輜重賜給你。”


    相思看了看他身後的那些隨從,每一個都從頭到腳,籠罩在黑色鬥篷之下。連那些純黑的馬匹,也都在蹄上纏上黑布,以免行動時驚起響聲。如此秘密的馬隊,出現在黎明未破的時刻,顯然,並不如他說的那麽光明正大。


    她垂下眸子,輕輕歎息一聲:“既是與國師的賭約,荒城便不應該得到大汗的協助。”


    她深知,重劫與俺達汗,一為神權的掌握者,一為世俗王權的擁有者。自成吉思汗時代以來,王族與八白室就已達成了神聖的協議,互相扶持,互相守衛,分享人、神兩界的權威。無論何時,神權與王權必須保持一致,若兩者發生了衝突,便會對蒙古一族產生災難性的影響。所以,重劫絕不會輕易觸犯俺達汗的威嚴;而同樣,俺達汗也不會隨便幹涉重劫作為。


    重劫作為蒙古國的國師,八白室神權的擁有者,他所建造的白銀之城得到俺達汗的助力那是天經地義之事。而荒城不過是叛軍的糾集之地,是蒙古鐵騎威嚴下的一條漏網之魚。無論如何,都不該得到蒙古國的任何協助。何況,從一開始,重劫眼中的這個賭約,便遠不是一場公正的較量,而隻是一場遊戲。隻是對她的信念的一次摧殘,也是對荒城長達三個月的漫長屠戮。


    俺達汗不該幫她,他現在所做的一切,已經開始跨越那神聖協議所劃定的分野,侵犯八白室神權的威嚴。王權與神權的同盟已存在了數百年,一旦出現裂隙,將會給蒙古國帶來什麽樣的後果,沒有人可以揣度。


    相思輕輕歎息,無論重劫怎樣對她,她亦不願看到,這個可能牽動蒙古全族命運的裂痕,因她而生。


    俺達汗看著相思,一時默然。


    他的確不該前來。他隻需要等著賭約期滿,做出應有的判決。如無意外,他將親手將凋敝、殘敗的荒城推向祭台,亦將親手開啟白銀之城的大門,放出其中宛如般的力量,用戰爭的烈火與鮮血,焚盡整個世界。


    但他實在太想看一眼,這一月多以來,荒城有了什麽變化。他始終無法忘記,在滿天殘陽下,那個一身水紅的女子,曾執著箭對他脈脈述說。


    她要他許給子民們一個手中無箭的未來。


    這個未來,到底會是什麽樣子?


    他生性磊落,很快便將這些思緒拋開,揮手道:“你隻管收下,其餘的事本汗自會處置。”


    相思卻依舊搖了搖頭,她抬起眸子,柔聲道:“可如今的荒城,已不需要大汗的賞賜。”


    俺達汗有些錯愕,看著堆積如山的黑色包裹,道:“你們需要糧食。”


    相思腮畔浮起一絲笑意,她伸出手,指向曙色照臨的地方:“大汗請看。”


    晨曦已然降臨,青色的光芒即將照亮整個大地。隨著她手指處,大片稻穗在晨風下輕輕起伏,稻田向前延伸著,一直沒入還未完全清明的夜色,也看不出有多麽廣闊。


    俺達汗不禁震驚。


    這如何可能?


    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一無所有、疲弊如廢墟般的荒城,怎麽可能開墾出這麽多的稻田?他們從哪裏來的種子,從哪裏來的耕牛,從哪裏來的工具?又如何能這些稻穀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抽苗結穗,即將成熟?


    難道這個女子真的是梵天祝福的蓮花天女,掌握了秘魔的法術不成?


    相思微笑著看著他,目光盈盈如月,仿佛在等著他的詢問。


    俺達汗的震驚也隻是片刻之間的事,隨即指向上百匹黑馬道:“但你們還需要牲畜。”


    相思躬身一禮:“大汗可願隨我,到城頭上一觀?”


    俺達汗點了點頭。


    兩人來到城牆上,相思抬起衣袖,指向荒城東麵。曙光剛剛破開天幕,隱約光芒的照耀下,一片豐美的水草沿著緩坡蔓延,一望無際。緩坡頂端,一人高的籬笆圈起一個巨大的牧場,裏邊大群棗紅色的馬匹正聚在一起,站立著安眠,似乎還沒有從夜夢中清醒。


    俺達汗再度動容。


    他方才粗略計數,這群棗紅馬竟足有五百餘匹之多,而且從大致的輪廓來看,每一匹都極為俊健。這樣的馬群對於草原遊牧民族而言,是一筆比黃金還要珍貴的巨大的財富,絕不是破蔽的荒城能夠擁有的。


    俺達汗望著牧場,久久沉默,似乎還未從震驚中恢複。相思也不打擾,靜靜地站在他身旁。


    良久,他看著相思,目光略略有些遲疑:“或者,你們還需要氈帳。”


    相思盈盈淺笑,水紅的衣袖從空中劃過,將俺達汗的目光引向荒城的新城中。


    一排排青色的版升破地而起,沿著新城的未來的城牆鋪開。它們由青磚建成,並不高大,但卻幹淨、整潔。版升中間是平坦的街道,一扇扇嶄新的木門對麵排開。有的門上還被貼上了紅紙,掛起了菖蒲。木門外是新開辟的整齊小院,籬笆下擱放著犁、鋤等農具。院子中心新土未幹,剛剛種上的棗樹,在初夏的晨風中輕輕舒展著枝葉。


    俺達汗收迴目光,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他的確沒有想到,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內,這座荒落的城池,竟有了這樣的改變。那本應是穢土與鮮血沾染的土地,竟在這個女子手中,煥發了讓任何人都忍不住驚歎的生機。


    他的目光落到相思單薄的身體上,心中不禁一陣感慨。


    白銀連城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修建,創造出亙古未有的奇跡。這是梵天的祝福與大蒙古國全部國力的共同結果,也是萬千奴隸用鮮血與骸骨堆積出的神跡。


    但眼前這個女子,卻一無所有,隻有溫婉的笑容與堅定的信念。


    她,是怎樣做到的呢?


    難道,她和她建造的城池,才真的是梵天祝福過的麽?


    這念頭剛一起,俺達汗的心中便是一震,梵天對三連城的祝福,是非天之族千年傳承的信仰,絕不容任何人懷疑。


    他瞬間收束住思緒,注視著相思,沉聲道:“那你需要什麽?”


    這一次,他說“你”,而沒有說你們。


    黑衣侍衛被拋在城牆下,荒城頹敗的城頭隻有他們兩人,默默相對。俺達汗心中暗自希望,眼前這個為荒城付出了一切的女子,能為她自己索取一點什麽。


    這樣他的心便能略略安寧。


    相思抬起頭,靜靜地看著他,目光中滿是誠懇。晨風中,她輕輕退開一步,躬身一拜:“請一月之後,大汗賜這座城池自由。”


    她水紅的裙裾在霞光中揚起,宛如一朵綻放的新蓮,深深烙在他眼中,帶來一點深邃的刺痛。


    俺達汗伸出手,想去扶起她,卻又終於沒有。


    他佇立在晨風中,良久無語。作為蒙古的大汗,他可以賜給她自己手中一切珍貴之物,卻不能將個人的情感淩駕於整個民族的信仰與功業之上。


    相思卻盈盈起身,微笑道:“大汗若覺得為難,可以一月後再給我答案。”


    她抬起頭,溫婉的眸子中,寫滿了堅定:“我相信,荒城和它的兩萬四千居民,會公正地贏得這場賭約。”


    “也贏得自由、富足。”


    俺達汗沉吟片刻,終於鄭重點頭:“本汗會做出公正的裁斷。”


    相思破顏一笑:“既然如此,不如我和大汗也來一個賭約?”


    又是賭約?


    俺達汗微微皺眉:“你要賭什麽?”


    柔和的晨曦下,相思的笑容溫婉而純粹,讓四周凝結的空氣也變得輕快起來:“非常簡單,就賭你我二人打馬徐行,需要多長時間,才能走到這片稻田的盡頭。”


    她笑指著城牆下那些輜重:“如果大汗勝了,我便收下這些禮物;如果我勝了,隻要大汗也收下我一件禮物便可。”


    俺達汗略略一怔,相對於她和重劫的生死之約,這個賭局實在輕鬆得宛如兒戲。


    相思笑靨盈盈,似乎也的確隻是在做一個遊戲。


    俺達汗心中估算,荒城從開墾耕田到現在,不過一月有餘,即便神奇般地開辟出千畝稻田,從這頭到那頭,也不過三百丈的距離。騎馬緩行,不消片刻便可走完。於是道:“最多也不過一刻有餘罷了。”


    相思微笑,盈盈斂裙一禮:“請大汗跟我來。”


    兩人走下城牆,各自選出一匹黑馬,乘了沿著稻田田埂行去。那些黑衣侍衛不敢跟上,隻得留在城下等候。


    天空已經完全破曉,燦爛的朝霞在天空中聚集,向著不同方向飛馳著。微紅的光芒籠罩了整個大地。連片的稻田宛如一張張青色的織毯,無數塊連綿起來,便化為了稻的海洋。


    薄薄的晨霧還未消散,一縷縷籠罩在這片青色的海洋上,宛如一張乳白色的紗帳。紗帳起伏,漸漸被朝陽染上瑰麗的色澤,又湮染上沉沉稻穗。億萬株被壓彎的稻子在晨風中輕輕抖動,發出窸窣的碎響。這聲音在空寂的草原上迴蕩著,又與風的輕響融為一體,演奏出大地上最為壯觀的樂章。


    俺達汗與相思徐徐策馬前行,兩邊稻濤起伏,傳來泥土的清香,兩人就仿佛置身青色的汪洋之中,一眼望不到盡頭。


    俺達汗看著連片的稻田,越走越是沉默。相思也不說話,靜靜打馬跟在他身後。晨風撩起兩人的衣袖,帶來淡淡的清涼。兩人在稻穗起伏的浪濤中緩緩穿行,耳邊隻有風與麥穗相擁時發出的微響。


    過了三刻,兩人才看見稻田的盡頭。


    一輪紅日從地平線下噴薄而出,仿佛將稻田的海洋一點點拋光,染上絢麗的色澤。晨風起伏,萬點金色的光芒在稻海上跳躍,投下班駁陸離的影子,一如萬丈織錦上滾動點點明珠。稻濤起伏,日色搖曳,也不知是光影在動蕩,還是稻穗在搖擺。


    俺達汗勒住馬,揮鞭指向稻田,一聲歎息:“你贏了。你創造了奇跡。”


    相思卻微笑著搖頭:“不是我,是荒城創造了奇跡。”


    “是大汗的子民創造了奇跡。”


    俺達汗一震。


    是的,她說的不錯,荒城是他的領土,荒城的百姓也是他的子民。他們本是蒙古國統禦下,最卑微、貧窮的一群人。但如今,他們卻用最短的時間,將廢墟建成了沃土。


    相思抬起頭,注視著他,她柔軟的鬢發被晨霧打濕,緊貼在溫潤如玉的臉頰上,這讓她的笑容看上去無比動人:“若一月後,大汗肯給荒城一個機會,我們還能創造更多奇跡。”


    “我們能讓荒城中不僅有稻穀、馬匹、房屋,還能讓絲綢、茶葉、紙張、明珠、美玉都出現在荒城的倉庫中。人們衣著錦繡,城市歌舞升平。荒城,不僅僅是一座城池,而是蒙古版圖上,最繁華、自由、富饒的都市。”


    她頓了頓,一字字道:“直到永遠。”


    俺達汗一怔,自傳說時代以來,建造富饒、自由、永恆的都市,就是蒙古一族的夢想,是每一位黃金氏族的後裔,都不能背棄的信仰。


    但這夢想不應該由三連城的鐵與火來實現麽?又怎會出現荒城之中?


    俺達汗搖了搖頭。在他心中,稻穀、馬匹、房屋或許還是能夠在北地出現的奇跡,而絲綢、茶葉、紙張、珠玉等物,卻隻存在於富饒的中原。想讓它們出現在蒙古國的倉庫中,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戰爭與掠奪。


    相思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微笑道:“這便是我要獻給大汗的禮物。”


    她俯下身,從一旁的稻田裏摘下一株麥穗,青色的枝幹被她纖細的手指握住,在俺達汗麵前的虛空中,一筆筆寫下無形的字跡。


    隻有兩個字:


    互市。


    俺達汗看著她,靜等她說下去。


    相思輕柔的聲音在稻穗的細響中傳開,卻是那麽清晰:“我希望大汗能在邊境上建立一座集市。蒙漢兩族的人民可以在此自由地貿易,我們可以用馬匹、皮毛、氈毯向中原百姓換來茶葉、絲綢、瓷器、珠寶。”


    “無需戰爭與鮮血,而是平等的商貿。用勞動交換另一種勞動,用富饒交換另一種富饒。我們可以種出很多的稻穀、馴養很多的馬匹,然後向明朝換來璀璨的珍寶、繁華的都城和長久的和平。”


    俺達汗看著她,一時無法迴答。


    互市,的確是一個很好的構想,兩族百姓無需連年征戰,便可各取所需。早在多年前,一些漢化較深的蒙古貴族就曾想到過。但互市之開辟,絕非在邊境上修造一座集市這麽簡單,而是涉及到蒙古與明朝關係的大局。


    明代之建立,便是推翻了元帝國,將蒙古勢力驅逐出中原。蒙古鐵騎退守塞外,卻並未放棄對神州的覬覦。之後數十年間,邊境烽火頻仍,軍民死傷無數。自明英宗土木堡之役後,雙方敵意更加深重,連使者也多年不見往來,更不要說開邊互市了。


    更何況,重劫的白銀之城即將建成,大軍牧馬南下之日已在眉睫,又豈能在此刻開啟互市?


    俺達不禁深深皺起了眉頭。


    相思策馬上前,鄭重地將那株麥穗交到俺達汗手中,柔聲道:“我的禮物隻是一個建議。如今禮物已經送出,到底要如何決定,全在大汗一念之間。”


    俺達汗仰起頭,朝陽燦爛,四周大片稻穗起伏,反射出金黃的光暈。一如那天傍晚,她手中羽箭返照出的煌煌夕陽。


    那是他欠她的,一支折斷的箭。


    他鄭重地將麥穗收起:“一月後,本汗會給你一個公正的裁決。”


    相思遠望著他打馬而去的背影,眸子深處的愁雲漸漸散開。


    無論如何,這座曾被遺棄的城池,總算有了勝利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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