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這四個時辰終於過完了之後,李玄全身的精力也幾乎被榨幹。就算他鼓舌如簧,機辯若神,連續說這麽長時間的悲情家庭倫理故事,也是大慘劇一件。


    尤其是腦袋,簡直就好似被人用錘子捶了一天,昏昏沉沉地起身,昏昏沉沉地往太牢(這是他給自己的宿舍起的名字)走去。


    咦?什麽聲音在響?


    李玄昏昏沉沉地望過去,昏昏沉沉地似乎看到一個人。


    耳邊響起龍薇兒驚叫聲:“映霄鏡,你不要離開我!”


    李玄腦袋陡然清醒了些,急忙低頭看時,就見龍薇兒跌坐在地上,她的身前散碎著幾片玉的碎片。


    我做了什麽?


    隻聽龍薇兒哭道:“映霄鏡啊,我最寶貝的映霄鏡!你的命好苦啊,竟被這個惡人撞成了碎片!”


    難道是自己剛才渾渾噩噩地撞上了龍薇兒?李玄急忙蹲下來,幫她將鏡片全都揀了起來。


    那是磨得極薄的美玉,半透明,淺藍的底色,上麵流翳著輕細的白紋。旁邊還躺著一隻雕琢精細的金環,似乎是鏡的框。


    李玄大唿糟糕,看來這鏡子的價值不菲,自己這次可闖大禍了。他手忙腳亂地將玉片插在一起,拿金環籠住,不好意思地對龍薇兒道:“好……好像還能用。”


    龍薇兒哭得如梨花一枝春帶雨:“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鏡?”


    李玄道:“你方才說了啊,這是淩霄鏡啊。”


    龍薇兒哭得更傷心了:“那你知不知道淩霄鏡的來曆?”


    李玄搖了搖頭。


    龍薇兒哭得話都快噎住了:“淩霄鏡是則天皇後當日立在鏡室中的寶貝。藍質如天,白翳如雲,若是映著日光而照,則鏡麵上也透出一輪紅日,人如在日中一般,乃是則天皇後最愛的寶物。想不到就壞在你手裏!”


    李玄心沉了下去。


    則天皇後?映日明鏡?這次禍闖大了!


    他小心地捧起七湊八插的鏡台,向著日光照了過去。果然,一輪日影在玉鏡中心出現,隻是鏡片既然碎成了七八九十截,那日影也就亂成七八九十截,看去極為怪異。


    看來龍薇兒說的沒錯,這玉鏡果然是一件寶貝。


    這麽一件寶貝,就砸在自己手中了?


    龍薇兒嚶嚶哭聲不大,但整個院子都似乎被充滿。


    李玄心虛之極,喃喃道:“我……我賠成不成?”


    龍薇兒道:“你賠?好吧,看在咱們是同學的份上,打個五折,再看在我入書院的時候你幫過忙的份上,再給你打個五折。你隻用給十萬兩銀子就好了。”


    說著,伸出了粉生生的玉臂。


    李玄筆直跳了起來:“十萬兩?不是打過五折又五折了麽?”


    龍薇兒冷冷道:“這鏡台是無價之寶!普天之下,再也沒有同樣的鏡台了!你拿著這些碎玉出去,最小的一片都能賣五千兩!”


    李玄天不怕地不怕,在雪隱上人跟大日至尊者麵前都能談笑風生,但一談到錢,尤其是這麽多錢,這窮鬼立即就蔫了。


    他垂頭喪氣而又可憐巴巴地道:“我沒有這麽多錢,打死也沒有。”


    龍薇兒哭聲稍微小了那麽一點半點:“看來同學的份上,再看在我入書院的時候你幫過忙的份上,你可以打個欠條。”


    欠條?那不就是欠著不還的意思?李玄一下子輕鬆了:“好,我打欠條。”


    龍薇兒抽泣了幾下,從身上掏出紙跟筆,還有墨?還是磨好的?


    “好吧,我說你寫。”


    李玄:“你身上總是帶著紙跟筆麽?”


    龍薇兒白了他一眼:“因為我是個優等生。不要廢話,寫不寫欠條?不寫就趕緊賠錢!”


    李玄氣焰一下子就低了:“寫!我馬上就寫!”


    於是,龍薇兒念一句,他寫一句。


    ——我,李玄,因為自身的重大過失,撞壞了龍薇兒的無價鏡台一件,甘願賠償十萬兩黃金……


    “怎……怎麽成了黃金了?”


    “白銀你就賠得起麽?”


    “……”


    “既然如此,黃金與白銀有什麽分別?”


    “……”


    “繼續寫!”


    李玄哀怨啊,欠什麽都不能欠錢啊!


    ——甘願賠償十萬兩黃金。因無錢賠償,特立此欠條,天荒地老,永以為憑。在沒還完債之前,不得違抗債主龍薇兒的任何命令……


    “這……這太過分了吧!”


    “你是債主還是我是債主?”


    “你是……”


    “我那麽多錢砸在你身上,不該享受點利息麽?要不咱們就按官家放貸的標準計算,你一個月還我一千兩銀子好了。”


    “一千兩!”


    “每月還錢還是聽從命令?”


    “聽從命令……”


    “你要明白這是對你的優惠,而不是我逼迫你。笑一個?”


    “嘿……”


    “比哭還難看!明天送你去皇家小醜學院培訓一下。”


    “……”


    “繼續寫!”


    ——如債主有何差遣,立即隨叫隨到,不得以任何理由延誤,不得以任何理由推托。命可以不要,自己可以犧牲,但不得不完成債主的命令。


    “這……我欠你的,到底是錢還是命?”


    “你沒聽說過麽?你要我的錢,我就要你的命!你已經很幸運了,有個人欠了我哥哥的錢,他全家都被逼著簽了這樣的借條,連沒生下的小孩都指腹簽了。”


    “……你們家究竟是做什麽的?”


    “廢話少說,趕緊簽了名字。這個給你。”


    李玄接過來一看,是柄精致的小刀。他一頭霧水:“給我這個做什麽?”


    龍薇兒淡淡道:“挑破手指,把自己的血手印按在上麵。”


    “不……不會這麽沒人性吧?”李玄簡直覺得這是在侮辱他的人格。但龍薇兒的目光那不是普通的目光,那是承載著十萬兩黃金的燦然目光,那是李玄一輩子所無法想象的巨大財富所帶來的壓力,最終,李玄乖乖地將手指割破,按上了血手印。


    龍薇兒已經不哭了,李玄嚶嚶啜泣起來。


    龍薇兒拍拍他的肩膀,意示安慰。她奪過欠條來,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小心翼翼地收到了懷中,笑吟吟地看著李玄:“十萬兩黃金是個大數目。”


    難道你這女惡魔也知道這一點?李玄簡直有種無語問蒼天的感覺。還沒走出學院就背上了如此沉重的債務,他的人生立即變成一片灰暗啊。


    龍薇兒的笑容是安慰的,寬容的:“所以若是我用了點小小的手段,想必你也不會介意。債主總是怕借債人不還的。”


    這句話給李玄帶來了強烈的不安。


    龍薇兒道:“我宣布,你中了我的法術了。”


    李玄嚇了一大跳,道:“什麽時候?什麽法術?”


    龍薇兒道:“那個血手印就是。這法術不可怕,而且非常可愛,你應該會喜歡的。它叫小狗汪汪。”


    小狗汪汪?好詭異的名字啊!單是聽見,就讓李玄寒毛森豎。他趕緊問道:


    “是不是隻要你一念咒,我就會變成狗的樣子,隻會汪汪叫?”


    龍薇兒驚訝地看著他:“你怎麽會知道的?”


    李玄的眼淚飆了出來。這還用說麽?單聽名字就會知道啊!


    龍薇兒道:“你要不要試一下?”


    李玄趕緊搖頭,臉色都嚇變了。變成一隻狗?搖著尾巴?看了人就伸出舌頭?他會不會跑一會就衝著新看到的東西撒尿、把所有的東西都染上自己的氣息?嘔……那實在是很恐怖的一件事。想一想就讓李玄連生存的勇氣都沒有了,不如趕緊去找紫極老人,趕緊輪迴吧!


    龍薇兒很體貼地道:“好吧,既然你不願意試那就算了,我一向很寬宏大量的。記住,你以後就是我的人了。現在,我要收取第一個月的利息!”


    李玄垂頭聽命。錢啊,壓死人的錢啊!


    龍薇兒笑道:“其實很簡單的,你不用害怕。就是三件苦力而已。第一件,你下山去幫我拿點東西上來。”


    李玄:“就……就這麽簡單?”


    龍薇兒道:“複雜的你會麽?”


    李玄:“……”


    李玄百無聊賴地坐在終南山的山腳下,想著自己那灰暗的、已經沒有前途的人生。他哀怨啊!


    馬蹄聲得得,一隻商隊從他麵前經過。那是要運往絲綢之路的貨物吧?足足裝了五大車。


    ——若是把這些大車都打劫了,夠不夠還龍薇兒的十萬黃金?


    李玄使勁捶了捶自己的頭,不行啊,自己好歹是摩雲書院的大師兄,豈能做如此作奸犯科的勾當。


    他又哀怨地歎了口氣。他為什麽不有個天下無敵的老爸?他為什麽不有個富可敵國的老媽?


    他連自己的老爸老媽是誰都不知道,還說什麽天下無敵、富可敵國?


    商隊走了過去,忽然又轉了迴來,領隊的是個碧眼胡人,操著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問李玄:“這裏是不是終南山?”


    李玄托著腮,不想理他,點了點頭。


    碧眼胡人指著山上,問道:“這裏是不是摩雲書院?”


    李玄又點了點頭。


    碧眼胡人鬆了口氣,問道:“你是不是李玄?”


    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這讓李玄有些驚訝,點了點頭。


    碧眼胡人笑了,迴頭唿喝道:“找到人了,將東西卸下來吧。”


    後麵眾人齊聲答應,五輛大車一齊開始卸貨,頃刻之間堆滿了山腳。


    李玄皺眉道:“你們做什麽?”


    碧眼胡人微笑鞠躬:“這些就是薇兒小姐交代要帶上山的東西,有勞了。”


    說著,胡人們齊聲唿哨,趕馬走了。


    李玄呆住了。這……這麽多!


    不是說拿“點”東西麽?這那是一點啊,這簡直就是千千萬萬!還要爬那麽高的山!老天,就算李玄生了八隻手,隻怕也要搬八天才行。


    李玄都快染上龍薇兒愛哭的毛病了。


    隻靠自己,他是絕對絕對無法搬完的,李玄左思右想,實在沒有辦法,隻好向後山上走去。


    終南山的後山其實是個很大的地方,李玄被一腳踹下去的那座崖,叫做紅月崖,因為崖呈彎月形,上麵生滿了淩霄花,早春花開的時節,就宛如一彎赤紅的明月。


    崖的對麵,鳳頭鷲住的地方,叫做天風崖壁,金風西來,繞過終南山,就打在這片崖壁上。崖壁生滿了大小的洞穴,有的穿山而過,隱約透明。風急成嘯,妙音時發,所以又稱為玄音壁。它是天秀峰的一麵。天秀峰孤聳天地,山形陡峭,不可住人,隻有最高明的劍仙才能淩雲而上,是以有著無數的傳說。


    李玄去的地方,就是紅月崖。


    萬般無奈之中,他想到了鳳頭鷲。隻能讓鳳頭鷲幫著他搬運了。


    他明知道,這般上門求鳥,一定會被鳥敲詐的,但也隻能硬著頭皮去了。


    果然,他整整在鳳頭鷲的巢穴裏呆了五個時辰,鳳頭鷲才心滿意足地馱著他向山下飛去。鳳頭鷲聽飽了故事,流足了眼淚,決定讓李玄給它起個蕩氣迴腸的名字。在費了整整一個時辰的功夫,刷掉了幾千個備選答案之後,鳳頭鷲終於首肯了:瑤兒。這簡直就是為它量身定做的名字啊。


    李玄的淚都流幹了。不過令他欣慰的是,隻要將瑤兒伺候舒服了,它幹起活來實在是快,雙翅閃動,萬條淡碧色的氣流自終南山上緩流而下,將貨物托起,跟在它身後,扶搖直上,向著後山飛去。


    這次去的,是萬花坪。


    萬花坪其實是一處極為平整的深穀,全都生滿了鮮花。四麵都是高山,靈境妙秀,空霧朦朦,不時一二仙鶴飛過,溶溶碧氣,便為之稍微淡開。而萬條藤蘿,從山頂垂下,卻一直伸到萬花坪的邊緣上,藤粗而長,全都拉得筆直,萬花坪就被籠在條條藤蔓中,仿佛天造地設的一個帳篷。那些藤蔓並不密集,外麵景色一覽無餘,但風經過之後,卻溫和了下來,萬花坪四季如春,繁花更為茂盛。


    龍薇兒指定李玄將貨物送到的地方,就是萬花坪。


    李玄也算是見多識廣,如此異境卻是第一次見到,不由大為讚歎。但瑤兒卻很不喜歡這裏,因為那些藤蔓將它的翅膀困住了,幾乎墜落在山穀中。它氣衝衝地扔下貨物,趕緊迴天風崖壁睡覺去了。它一麵飛走,一麵抱怨李玄的故事讓它耽擱了修煉。


    是誰拉著自己非要再說一個、再說一個的?李玄氣哼哼地想。下次不說了!打死也不說了!拿元尊來威脅我也不說了!


    龍薇兒滿意地看著滿地的貨物,稱讚李玄本領大,這麽快就將這麽多東西全都運到了,一件都沒拉下。這稱讚多少讓李玄心理平衡了些。


    龍薇兒打開包裹後,臉色立即變了。


    有一箱精致的瓷器,已完全成了碎片。這當然是拜瑤兒所賜,它走的時候氣乎乎地一扔,這麽脆弱的瓷器當然立即就全碎了。


    龍薇兒急忙打開別的箱子,老天,足足有一半的東西已不能用了!


    龍薇兒臉色沉得可怕,李玄趕緊悄無聲息地向邊上溜去。龍薇兒大喝道:“哪裏走!”


    李玄嚇得一個哆嗦,急忙道:“我……我再打一欠條!”


    龍薇兒冷笑道:“哪這麽容易?你去接個人,把她接到這裏。接不到,我就發動小狗汪汪!”


    她發覺李玄笑了。原來這就是懲罰麽?那實在太好了,接人有什麽?大不了她不願來,將她綁架來就是了!


    龍薇兒道:“你別想得那麽輕鬆!我給你的釵子呢?你拿給她看看,她自然就會跟你來的,但……”


    她閉口不言,李玄擔心地問道:“她是不是要錢?要很多的錢?”


    龍薇兒道:“她根本不食人間煙火,要錢做什麽?”


    李玄鬆了口氣:“隻要不要錢,就沒什麽好怕的了,等我的好消息!”


    他施施然地走了出去,滿臉輕鬆。他的確不擔心,既然是人,既然不要錢,李玄有的是法子對付。


    龍薇兒道:“記住,今晚夕陽落山之前,無論如何都要請過來。因為我必須要她在今天晚上施展九華雲鏡術!否則,我就讓太皓元尊把你劈成焦炭!你要知道,元尊最聽我的了。”


    李玄頭都不迴,擺手道:“放心吧!”


    可憐的他,絲毫不知道自己又掉進了另一隻魔掌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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