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番探古刹貪功被擒


    三度訊真情扯謊受辱


    喬茂心想:“二十萬鹽款,如今全失,身家性命所關,非同小可。此時若容賊人遠揚,再想踩探,豈是易事?如今正是一個機會,我若在此時,緊綴下去,一定可將賊人的去向摸準;便是賊人的垛子窯,也可以探著。我雖無能,一得著鏢銀的下落,那時翻迴來,邀請能人,下手討鏢,豈不是手到擒來?那時節,我豈止揚名江湖之上,更可以堵住了振通鏢局那些小子們的嘴。莫道我姓喬的無用,我姓喬的卻能抓住了棱縫,毫不放鬆。這一來鏢局三四十口子人,全栽在我姓喬的手裏。”


    想到此,喬茂精神一振,不由挺起腰來。又想道:“胡老剛待我總算不錯,他們大夥奚落我,想把我擠出去,胡老剛總是不肯。這一來我姓喬的知恩報恩,到底還是偷雞毛、拔煙袋的不是?”


    九股煙喬茂越想越有理,把剛才恐懼之念全行忘去;立刻抖擻精神,拔腿要跑。忽又想:“慢來,慢來!這要一緊跑,教賊人瞧見可就糟了。”遂鎮住心神,提起耳朵,一步一試,一步一瞧,繞著大彎,往那竹林後麵斜抄過去。臀部傷處還是一陣陣發疼,九股煙喬茂咬牙忍住;又敷了一遍藥,把腰帶撕下一條,好歹的齊著大腿根往上一兜,渾身也紮綁利落。又迴頭一望,隻見大堤上火光忽然增多,料想是鏢行夥計們和緝私營巡丁們,在那裏忙著救死扶傷。


    喬茂遠遠望見,暗歎了一聲:“可憐我振通鏢局,這一下可就一敗塗地了!胡老剛此番迴去,勢必打官司,賠償鏢銀,要想挽迴已敗之局,這全靠我姓喬的追蹤訪盜的結果了。”一麵悄悄的走,一麵凝神辨認路途;順著麥田小徑,一路探去。


    這時候月暗星黑,竹林風吼,倍增蒼涼。喬茂疑心生暗鬼,唯恐賊人還沒走淨,要路口也許布置下人,自己稍不小心,要受人家暗算。自己人單勢孤,況又戰乏負傷,並且本領又不濟,這非得加倍的留神不可。


    那埋伏在竹林中的斷後群賊,收隊撤退之時,卻在胡孟剛一行大眾打著燈籠,離了範公堤的大堤,折向於家圩之後。直望見鏢行這邊燈光折迴,人馬踐踏聲越行越遠,這群賊方才暗打招唿,出了埋伏之所;又向四麵搜查了一遍,方才收隊迴程。


    這時候,九股煙喬茂已經繞著大圈,趕到他們前頭,相隔已在半裏之外。九股煙喬茂一路探道,順著小徑曲折盤旋,實際上已繞了二裏多地,猜想已離開範公堤。再辨眼前的景象,也不知到了什麽地方。有時覺著腳下踏的是細沙之地,疑心道路走錯了。往前摸著走,約摸又走出二三裏地,麥壟小徑,忽然斜顯著兩股通行之道。四望曠野,黑壓壓一片又一片,不知是村莊,還是叢林竹塘。側耳細聽,似乎偏東有夜犬吠影之聲,想必附近已有人家,也許就是群賊打那裏經過。卻是這兩股道,不知走哪一條方對。


    喬茂細察近身處,似並無人;又望了望,取出火折子來,晃亮了,仔細辨認那兩股道上的人蹤馬跡,以定趨舍。火光照處,似乎這兩條路都是深深印著車轍印;中間夾雜著馬蹄印,卻並不多,也沒有新遺下的馬糞。


    喬茂不由迷惑起來,拿著火折子,順著路照了又照。這一照,照出是非來了。那收隊歸來的把風群賊,恰在背後高堤望見;麥田小徑驟現火光,定有行人。農村人家素來早起早眠,在這荒郊忽有野火,不是他們的夥伴,便是鏢行派下來的追蹤之人。群賊立刻暗打招唿,派那騎著馬的,斜抄到前麵堵截;那步下功夫好的,一齊亮兵刃,分道踏尋這火光而來。


    九股煙喬茂找不出賊人蹤跡,正自焦灼。夜靜聲清,猛然聽見相隔數十丈處,傳來馬蹄聲音。九股煙驀地一驚,急將火折子收起,側耳尋聽,覺得兆頭不對。嚇得他伏著腰,連滾帶爬,直向那麥田壟內鑽去。一麵鑽,一麵留神響聲,由這麥壟轉到那麥壟,急急的伏下身。忽又想不對,急急爬起來,蹲坐在地,隻將半個腦袋,露出麥苗之外,悄悄的向四麵探看。


    隻隔了不大工夫,便聽見馬蹄聲音走遠。喬茂想:“這一定是賊人!馬走得快,人走得慢,我這是已經綴著他們了。”心中又驚又喜,便要站起身來,猛然心中一驚,暗想道:“且慢!我還得再聽聽。”


    這一聽,展眼間,聽見悄然人語之聲,似在近處,可也聽不出說什麽話來。這一來把個喬茂嚇得心驚肉跳,暗道:“慚愧,幸虧沒站起來!”


    越聽越清楚,嗖嗖嗖,從麥田那邊小徑上,竄出好幾條黑影,竟向那兩股道的交叉點上走去。幾條黑影閃來閃去,忽有兩道黃光照出來。聽見一人道:“仿佛是在那裏,怎麽沒有了呢?”又一人道:“別是鬼火吧?”那人答道:“鬼火發綠,這分明發紅發黃。”


    不一時,騎馬的也圈迴來,繞著麥田來迴一搜;嚇得喬茂縮下頭去,伏在地上,連大氣也不敢喘。那兩道黃光忽東忽西的亂晃,騎馬的人也將孔明燈撥亮,一前一後的探照,半晌尋不見可疑的蹤跡。隻聽一人咕噥了幾句話,有一人大聲說道:“這一定是鬼火,再不然就是看花眼了。咱們快走吧!公事要緊,管他偷莊稼不偷呢!”說著,幾個人湊在一起,踐踏聲大起,這夥人們紛紛走了。


    九股煙喬茂出身綠林,什麽詐語不懂得?他心中暗說:“你們想把我詐出來麽?我才不上當呢!”伏在麥田裏,寂然不動;仍從麥壟隙縫裏,探出半個頭來,偷向外窺。果然在相隔十數丈外,見有兩條黑影一閃不見了。喬茂知道這是藏在那裏等他的。喬茂暗道:“你不走,我不出來;隻要天不亮,我才不怕呢!”


    果然耗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聽那兩人互語道:“去他娘的吧,七哥太小心了,咱們走吧!哪有人呢?”這兩人竟從麥田鑽出來,直奔通車大道而去。九股煙兩眼盯著,直候到相隔已遠,方才悄悄爬出麥田,溜到低坡處,在後麵遠遠綴下去。


    喬茂暗道:“吉人天相!若不點火折子,我還引不來領道人呢。”兩條人影走得很快,喬茂不敢緊跟在後,隻遠遠的著;走出不遠,又是一條大道。喬茂不敢上正道,恐人看見他。他隻彎著腰,在麥壟裏鑽,身已負傷,其苦難言。


    隻見道邊樹旁,黑忽忽有兩排橫影;那兩個賊走到影旁站住,隻停得一停,忽然躥上去。喬茂方才曉得,那兩排橫影乃是兩匹馬。兩個賊上了馬,急駛而去。喬茂在後麵很著急,隻得冒險鑽出麥田,施展夜行功夫,在後麵拚命追趕。馬行甚疾,喬茂又有顧忌,隻幾個轉彎,便已看不見馬影,耳畔卻還聽得見那“得得”的蹄聲。約摸綴了五六裏地,喬茂竟被落後在半裏以外。卻喜曠郊深夜,還能辨得出馬蹄奔駛的去向。


    又跑了一會,忽有一村莊當前,那兩匹馬竟抹著村口馳過去,引起了一陣犬吠之聲。喬茂頭上汗出,跟蹤跑著,曲折轉彎,一陣亂繞之後,已辨不清東西南北。約又走了幾裏路,迎麵黑壓壓,東一片,西一片,好像又是村莊。這馬距離喬茂更遠了,馬蹄聲似已沒入這當前的黑影之中。頓時又聽見一陣野犬狂吠,應聲四起。


    九股煙喬茂努力追尋,發現一帶叢林,掩著一座村落,橫在前麵。喬茂暗想:“打路劫的賊人,向來不肯穿過鄉村走的。”可是聽犬吠之聲,這強賊顯然投入村內去了。隻是吠聲四起,斷不定賊人投到哪一方向。


    喬茂放緩腳步,喘了一口氣,向四麵望了望。農村人家睡得早,此時村口早已無人往來。喬茂看清形勢,略緩一緩,立刻飛身縱步,竄到村莊右首那條道上。這裏是村莊的背後,左首乃是疏疏落落的一帶叢林,有兩股道通入村內。村中東一片、西一片的茅舍,估計也有幾十戶人家;竟斷不定賊人是穿村而過,或是在村中有無存身歇腳之處。


    喬茂到此更不遲疑,將身上收拾利落,從村後搶到一家民宅後牆;“嗖”的躥上房舍,立即伏身下窺。隻見那一片一片竹籬茅舍,曠曠落落,沒有一點別的聲息。喬茂複又翻身落地,將當年在綠林道上的本領,全盤施展出來。輕如狸貓,捷若猿猴,伏垣貼壁,躥房越脊,乍高忽低,很快的將村內街道,踏勘了一半。隻是家家掩門,戶戶熄燈,寂然不聞人聲,黑忽忽不見一星火亮。


    喬茂滿腹狐疑,暗道:“他們既已奔入這座村莊,必定有窩藏之地;若無窩藏之地,何苦從村中穿過,白白的給村中人留下跡象呢?”


    喬茂無可奈何,掏出火折子來,剛要竄到街心,意欲提火折照看路上的蹄跡;卻驀然心中一驚,急閃身藏躲。隻見距離村口不遠,約有二十來丈的地方,“嗖嗖”的連竄出兩個夜行人來。喬茂抽身很快,嚇得他伏身蹲在黑影裏;偷看這兩個夜行人,似從一個籬笆門內出來的。這兩個夜行人在街心隻一停,便奔後村口而去,那身法頗為輕捷。


    喬茂暗道一聲:“慚愧!”容兩個夜行人轉過牆角,相去已遠;喬茂連忙躥上房去,向四外一瞥。然後攀垣躥房,走壁爬坡,如飛也似趕到籬笆門的鄰舍房上。不敢探險,且先找著藏身之所,然後挨到那兩個夜行人現身的所在,往下麵一望:卻是一戶尋常的鄉農之家,一段竹籬,三間北房,兩間西房,很寬敞的大院落,院角有一道井欄。試窺看那幾間草舍的窗欞,依然是黑沉沉,沒有一點燈光,並且也聽不見什麽聲息。這房舍如此的狹窄,又這麽悄靜,決不像有什麽事故發生的樣子;喬茂不由詫異起來。


    九股煙喬茂久涉江湖,查勘盜蹤,足有十二分的把握;隻要一入目,便可猜斷出十之八九來。看這個草舍,分明不像劫鏢強人潛蹤之所,更不像梁上君子作案之地,何故竟有兩個夜行人竄出呢?喬茂試用一塊碎磚,投了一下,也不見動靜。當下喬茂提起精神,從鄰舍輕輕竄過來,來到院內,仔細查看。先傾耳伏窗,隻聽得屋內鼾聲微作;更驗看門窗,的確不像有夜行人出沒。然後到院內各處一巡,這才來到井欄旁邊;發現井旁有隻水桶,裏麵水痕未幹,地上也有一片水跡,這分明是剛從井裏打完水的情形。


    喬茂暗暗點頭道:“哦,這就是了。”看這鄉農人家,深睡正濃,何來半夜打水?打水的必是剛才那兩個夜行人,那麽賊人的落腳之處可想而知了。


    九股煙喬茂將水桶提了,也向井中打出一些水,喝了一氣。隨又放下,立刻“嗖”的躥上房來,向村後急打一望。連忙重翻身,竄到街心;施展夜行術,鹿伏鶴行,膝碰胸口,腳尖點地麵,如星馳也似,投向村後追將過去。那兩個夜行人已不知去向。到得村後,正是一帶叢林,數畦麥田,通著兩條路。喬茂略一端詳,擇了一條大路,直追下去。轉身走出叢林,迎麵又是縱橫列著一條丁字路口,正不知走哪條道才對。


    喬茂向前麵望了望,似乎對麵黑綽綽的有兩片村舍,一個偏左,一個偏右。左邊的黑影大,一定人家多;右邊的相隔較遠,黑影小些,大概人家寥寥。喬茂便放慢腳步,曲曲折折的探過去。迫近那大些的黑影,才看出是一片叢林,夾雜著散漫的村舍,人家也並不多。


    喬茂心想:“賊人如果潛蹤在此,須要留神他們的卡子。”提心吊膽的,往前湊一步,探一步,耗了很大工夫,才挨到近前。這裏不過十幾戶人家,聲音靜悄悄的,連個狗叫也沒有。


    喬茂隱身在樹後,聽了又聽,然後爬上樹去,向內窺望。這錯錯落落的十幾戶人家,照舊是黯然並無燈火。喬茂爽然失望道:“白費事了,賊人一定不在這裏。”急忙溜下樹來,施夜行術,火速的退了出來;繞過一帶麥田,折向右邊那片村舍走去。這一往返,喬茂枉走了二三裏路,頭上不住的冒出虛汗來。原來他從失鏢之後,奔馳到今,已近三更,前後六七個時辰,卻是一物未食。雖然虛火上浮,並不覺餓,力氣上可有點不支了。


    喬茂歇了歇,往四麵看了看,不禁歎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好生冤枉。隨從身邊取出幹糧來,咬了幾口,站起來強打精神,再往前探,一麵走,一麵留神路旁莊稼地的動靜;恐怕要路口,有賊人的埋伏。又走了半裏多地,距那右側村落漸近;忽然一陣順風刮來,聽得一陣“唏唏”的馬嘶聲音。這聲音打入九股煙喬茂的耳鼓,不由全身一震,心中又驚又喜道:“哈!原來在這裏了,到底不枉我奔馳這一夜!”


    這一陣馬嘶聲不亞如暗室明燈,把個負傷力疲的喬茂,已失去的精力全喚迴來。九股煙喬茂一個箭步,竄進了道旁的田地;隱住了身形,鶴行鹿伏,往前挪動。一麵走,一麵探頭,不一刻到了這右側村舍之前。相距二三十丈,喬茂止步不前,側耳傾聽,定睛細看:迎麵隱隱辨出屋宇層層,院牆高大,並不像村舍。


    喬茂借著莊稼隱身,慢慢的往前蹭。相距數丈,方才看出這是一座廟宇。數行大樹和附近的看青的草棚,掩映起來,遠望像是小村。喬茂心想:“這就對了!這裏可真像個賊黨潛蹤之所。”喬茂知道但凡是廟,必定坐北朝南,他自己藏身之所恰在西北麵,留神察看,黑影掩映處,並不見有賊人放哨。但也不敢大意,潛伏好久,又聽見一陣馬嘶;喬茂這才賈勇伏身一竄,竄到廟的側麵一段土坡、一叢矮樹之後。這些矮樹全是棗樹,乃是栽來堵那破牆角門的。相隔已近,喬茂細看廟宇的形勢,廟前空地非常寬敞,想必是附近村莊的廟集場子。圍著廟牆,掘著深溝,大抵是防備燒荒的,廟四周並無人家,隻西麵相隔二十多丈,有一道長垣,好像是附近的菜園子。這廟蓋得很大,卻是西首頹垣斷磚,頗有幾處坍塌了。


    九股煙喬茂未曾進身,先選好退路;然後躡手躡腳,溜到破牆底下。由打頹垣隙處,向內張望;偏生有偏殿擋住了視線,並不能窺見裏麵情況。但從牆隅反射出淡淡一層微光來,料想裏麵必點著燈火;而且裏麵隱隱聽得人聲響動。


    喬茂伏了好久,不敢貿然竄入,心內暗暗著急。有心等著裏麵沒有動靜,再行進窺,又怕轉瞬天明,誤了大事,亦且難以脫身。想了想:“我附垣已久,始終未見賊人出來巡風,想是他們歇著了。我隻好冒一冒險了!”主意打定,繞過偏殿;找到一個牆角極黑暗的地方,踩一踩,滿地生著荊棘。先用手試攀破牆,腳找磚縫,慢慢爬上牆去;牆頭長著一叢野草,剛好將他蔽住。這才看出:此廟失修已久,哪裏還像廟宇?窗格門扇朽壞不堪,倒是前前後後殿宇很多,一時也看不清有幾層。喬茂所窺見的,隻是後層偏西的一麵;這東一麵黑洞洞的,也不見人影。


    喬茂便溜下牆隅,貼牆伏壁,往前麵溜,東邊有一道角門。喬茂四麵一看,“嗖”的竄過去,藏在黑影內,略一探頭,嚇了一跳,急忙縮步退迴。原來這一層殿宇,正有幾個人,持刀把著甬路口。


    喬茂不敢前闖,折迴來,繞向另一角門。角門之前,有兩棵古槐,高有四五丈。他靈機一動,慌忙奔過去,立刻手攀足抱,爬到樹上;小心在意的,不令枝葉響動,真個比狸貓猿猴還輕靈。到了樹巔,分枝披葉,往下窺看:隻見隔著一層院子,乃是正殿。正殿之前,鐵香爐上插著兩隻燈籠;燈籠上的紙已有幾處刮破,便攏不住風,被風吹得晃晃悠悠,發出搖曳不定的暈黃光焰來。正殿內的情形全然看不見,隻看見兩廡也有火光,殿前樹幹上拴著幾匹馬,數並不多,好像正啃吃地上的東西,也看不清吃的是什麽。東廡廊下,有幾個壯漢,手提著明晃晃的兵刃,在廊下走來走去;也有兩三個人坐在廊柱旁欄杆上。


    九股煙喬茂驚喜異常:“皇天不負苦心人,這一下我可訪實了!這還錯了不成?”他心中盤算:“這個地方究竟是賊人暫時落腳之地,還是竟在此地附近設窯?這還得探探。看這地方並不像賊人的老巢,也許是他們線上的一道卡子。我必得綴住了他們,還要訪透了,才好迴去報信。”想罷,便要爬下樹來。


    他的意思是繞到東跨院探探,因為那一麵燈光更亮。然後再繞到前麵,便可窺見大殿正麵的情形,然後再看看山門,認清廟名,辨清地勢,以便明日續在附近勘訪。再暗中綴他們幾天,監視幾天,認準了賊人出沒的確切地點和一切賊黨、賊巢、賊情,然後迴去報信,弄一個全功。因為他這半夜亂走,竟已迷了方向;若不是發現這廟,知道廟門必然衝南,他真不知道東西南北了。


    喬茂籲了一口氣,又向內瞥了一眼,然後往樹下一看,便要下樹;忽從角門射出一道燈光,有兩個夜行人,手持鋼刀短挺,走了過來。九股煙喬茂急忙縮住,連大氣也不敢喘;瞧那兩人竟也奔這角門而來。將到槐樹之前,忽然止步;那一個持鋼刀、拿燈籠的,竟將手中燈籠高高一舉道:“有麽?”持短挺的說道:“二師兄的話還有錯?”


    這兩人一問一答,把喬茂幾乎嚇酥了。隱在樹枝葉中,仗著樹高天黑,他又穿著黑色衣服,緊貼著樹椏枝,連動也不敢動,喘也不敢喘,隻側著眼注視下方。那兩個人卻也怪道,隻是晃來晃去不走,盡在院內打旋。


    喬茂也揣不出來意,賊人究竟看見他的形跡沒有?旋見那兩人又轉到那個角門邊上了;喬茂舒了一口氣,方才放下心。卻不料,忽然頭頂上簌簌的微響一下。喬茂急仰麵一看,隻聽陰幽幽的,從上麵發出一聲忍俊不禁的冷笑。這一來,把個九股煙喬茂笑得毛骨悚然;還來不及打主意逃走,早有軟軟的一物,從上麵拋下來,正拂著喬茂的肩頭。


    九股煙喬茂一手攀樹,一手招架,急往樹下溜;那個軟套已然直套下來。被喬茂一把摘開,拚命的下躥;上麵突然踹下一隻腳,正踢著喬茂的頭。這一腳很重,又是踹,又是砸;喬茂哼的一聲,雙手一鬆,“撲登”掉下樹來。僥幸還好,沒被那腰帶臨時做成的殺豬套,套上頭頸。


    喬茂身才墜地,地上巡風之人將燈籠一拋,已餓狼撲食趕到。刀挺齊舉,大喝:“好東西,真個膽量不小!”樹巔埋伏的人也縱下樹來。這人背插一把利劍,手捏著一條腰帶,正是要吊喬茂用的。


    九股煙喬茂一挺身跳起來,連竄帶迸,搶向來路。到得破牆頭,一躍上去;急側身,抖手發出兩石子,照那追趕的人打去。不管打著打不著,喬茂一伏腰便往下躥;猛然腳下一軟,栽倒在地。真個是賊起飛智,喬茂拿出他那神偷的本領,一個懶驢打滾,直翻出數步,將身一伏,蜷臥在叢草中。也不管荊棘刺肉生疼,他隻動也不動的爬伏著;兩眼注視牆頭,猜想廟中人必然跟踵追出。卻不道廟中人也是行家,黑暗中並不追踵趕來;卻繞過廟後的北牆上,飛身躥出,四麵一望,複又縮身迴去。


    喬茂心想不好,急急的爬起來,鶴行鹿伏,繞向廟東,逃藏過去。果然他剛剛覓好隱暗地方,將身蔽住,已有數道燈光,從廟前照出。燈影中竄出十幾個人,圍著廟橫搜亂照。直亂過一陣,忽又全數收迴去。


    喬茂捏了一把冷汗,心中好生為難;賊人的底細並未探明,卻落得打草驚蛇,但又不能舍此而去。不得已,狠了狠心,將腳下薄底鞋登了登,運足氣力,隔過頓飯時,二次探廟。


    這一次不比前番,更得加倍小心。他繞到靠東邊偏殿的後房坡,施展輕身功夫,飛身一躍,已到房頭,連一點聲息也沒有。將身隱住,往左一晃步,從偏殿溜下;忽爬忽竄,且行且探,曲折溜來,已到東南麵。通過一道月亮門,往北有好大一片地方;院落寬展,一排北房似是禪房,但又前出廊,後出廈,那殘破的廊子也已多半沒有欄杆了。試望庭心,那情形已非比剛才所見的地方,這裏是數隻燈籠插在院中,角門甬路都有人把守。北麵房前另有四個少年壯漢,立在廊下,全都衣裝整齊利落,各抱兵刃;燈光暗淡,看不清麵貌。


    喬茂心知已到重地,隱住身形,提心吊膽的偷窺。窺見北房、西房、東房,破窗格七穿八漏,都透出爍爍的燈光,燈影搖曳,有人影過來過去的,遮住燈亮,夾雜著悶沉沉的語聲;喬茂連一個字也聽不出來,猜想屋中人很忙碌。


    忽然間,聽見一聲馬嘶,喬茂循聲看去:隻見西麵房前停著十幾輛馬車,牲口沒有套上,馬嘶的聲音似在禪房之內。那已失的五十個鏢馱子和那夥騾夫,前後都沒有尋見。喬茂疑惑道:“這裏勢派森嚴,一定是劫鏢之賊;難道他們已把鏢銀運走,竟不在廟中麽?”


    喬茂按照夜行人的規矩,先不敢窺探正房,爬在南麵迴廊上,蛇行而前,繞向西房。隱身在後山坡,施倒卷簾的功夫,偷向破窗內一望。怪不得屋內聞得馬嘶,這一座破敝的禪房,原來已做了賊人的馬號!內中有三四十匹馬,拴在窗欞上屋柱間,滿地撒著草料,任聽牲口啃嚼;隻門口有幾個人閑閑的守著,鏢馱子依然未見。


    喬茂隻瞥了一眼,便已看清屋中的情形;腰上一使勁,仍翻上後坡。這房太老了,稍一著力,灰片脫落,沙沙的往簷下掉去。喬茂吃了一驚,急急逃走,料想屋中人必已驚動。誰知看馬的幾個人連頭也不迴,還在喁喁對談,似乎群馬嚼草頓蹄的聲音,把房上的動靜壓住了。


    喬茂伏在後簷,略等了等,這才挪身要繞向正房;忽見側麵一座偏廡,從後麵圓窗透出微光。喬茂溜下來,躡足走到後窗;手攀窗台,足蹬磚縫,略向內一張望:隻見空曠曠三間房,似是偏殿,又無神像;似是禪房,又無禪榻。門口上隻插著一隻破燈籠,昏昏的略辨出人影來。屋心磚地上橫躺豎臥,倒著四五十個人;身下並沒有鋪著臥具,甚至連幹草也都沒有。這四五十個人竟全睡在塵土滿積的地上,連動也不動。在門口和屋心,另有幾個人手持利刃;有的站著,來來往往的走,有的坐在馬褥子上。看了一會兒,見這臥著的人依然一聲不響,一點不動;喬茂便有些瞧愣了。其中有一個人好像呻吟了一聲,立刻見那立在屋心的人,過來踢了一腳:“哼什麽,不要找死!”喬茂恍然醒悟,這幾十個人一定是被擄的騾夫了。


    機密已算探實,隻是劫鏢的年老盜魁,和他手下的主要黨羽,一個也沒有窺見,鏢馱子又沒尋著,還覺得差了一著。喬茂遂又繞奔正房,曲折爬來,還沒有繞到,隻見從西角門出來兩個人,登上台階,走到正房門前。正房門掛著一個破草簾子,門口插著一對燈籠。這兩個人撩簾進去。


    喬茂在房頂望見,略避一避,急忙繞到房後。這正房之後,又是一層院落,黑沉沉的並無燈光。喬茂暗想:“自己連看了幾處,都有燈火,為何此處單單沒有?”傾耳聽了聽,並沒有響動;便從房頂溜到牆頭,由牆頭躥上正房後山坡,仍施展倒卷簾的功夫,要探窗下望。


    隻聽屋中有人說道:“你聽,屈死鬼戀戀不舍的,還沒有走呢!依我說,把他料理了。”這說話的聲音很耳熟,卻並不是那年老的盜魁。喬茂覺得不好,急待退走;猛聽屋中斷喝一聲道:“呔,滾下來吧!”“咯噔”一聲響,一道寒光破窗打出來。喬茂身子倒懸著,極力往旁邊一閃,暗器刮脖頸穿過去。


    喬茂嚇了一身冷汗,手攀房簷,腳一挺勁,身子往前一悠,剛要飛身躍起,不意房頂上有一人冷笑道:“下去吧!”喬茂掛在房上的一隻腳,竟被人踩住,隻一蹴,把他整個身子踢下房來。九股煙喬茂腳上頭下,倒栽下地,仗他飛躍功夫很不壞,懸空一翻,腳先沾地,隻一挺已跳起來,抹頭便跑。隻聽房上人喊道:“小子,看夠了麽?你也該歇歇了!”


    喬茂顧不得答言,立刻搶奔角門。角門人影一閃,一個使雙懷杖的,一個掄鋸齒刀的,亮兵刃迎麵截住。這兩人全是劫鏢時在場的強徒。喬茂揮刀奪路,那使雙懷杖的大喝一聲,已一杖打到。喬茂用刀一磕,打算伏身竄過去。豈知雙懷杖力量很猛,“錚”的一聲響,火星亂射;喬茂震得手腕發麻。那使鋸齒刀的已從側麵,橫刀斜攻過來。喬茂急撤步翻身,看見西北角有一排矮房,急運足氣力,一躥上去;登房越脊,一抹的逃走。


    這時候,已從四麵竄出好幾個夜行人物,各仗兵刃,分路追來。喬茂剛由矮屋,翻到一座偏殿頂上。由這偏殿逃出廟外,必須先躍下平地;可是地麵上已有兩個人堵住門,又有兩個人站在牆頭,四個人站在當地,另有一個人也躍上偏殿,直奔喬茂。喬茂道:“我命休矣!”急迴頭一看,偏殿東邊好像沒有人。喬茂慌不擇路,竟從兩三丈高的偏殿上,一躍下地。他才一跳下,殿上、牆上的人立刻也躍過來,從四麵一擠,單留下北麵一道角門。喬茂如籠中的老鼠一樣,繞著圈子逃走,並不敢還手,也不敢走角門,怕有埋伏。群賊一陣亂趕,被喬茂抓一隙路,急忙飛身躥上角門的牆,順著牆往外飛逃。群賊一聲不響,隻顧堵截。


    忽聽房上有一人吆喝道:“當家的有話,這個鼠輩不值興師動眾,隻叫老六、老七追擒他;別的人趕快迴來,辦正事要緊。”群賊聞言,全都止步;另有兩個少年賊人,從後麵追趕過來。隻這一耽誤,喬茂不禁大喜;立刻縱躍如飛,展眼間奪路而逃,翻出後牆,一溜煙的往北跑去。迴頭一看,果然隻有兩個賊,一先一後追了出來。九股煙咬緊牙根,拚命狂奔,不一刻早已逃出二裏多地。再迴頭一看,已將賊人落後很遠,看不見影子了。


    喬茂大喜道:“我姓喬的真有幾分福命!這賊人一窩蜂圍上來,焉有我的命在?想是賊人昏了心,教兩個笨賊追我,如何能截得住我!我如今已逃出虎口,又已探得機密,我就此返迴去送信。再不然,在近處找個藏身地點,我在暗處綴著他們,看看他們的老窩究竟離此多遠?”心裏想著,便四麵尋看。這一陣舍命狂奔,有路便走,又不知此刻存身何處了?隻見黑沉沉,天尚未亮。


    喬茂蹲在路旁麥田邊,略略喘息了一陣,精神稍緩。望見路前似有一帶叢林,便站起來,直奔叢林。一麵走,一麵東張西望,一麵心裏盤算:“看這時還許不到五更,近處想必有人家。我如今隻穿著一身短打,又帶血跡,白天走路,真走不開!莫如抄到近處村莊,偷一兩件長衣服,再偷一些散碎銀子,我就在附近隱避地方一忍。白天再改頭換麵,往附近踩探,這倒是很妙的法子。隻是我來時那個小村已不在麵前,想必還在後邊,有那廟擋著,我實在不敢尋迴去,莫如另尋吧!”


    且想且走,已到林邊。夜行人的習慣,慣好鑽樹林。喬茂便想到林中,先躺一躺養神。看了看,尋著小道,直走進去。忽然,林內閃出一條人影;喬茂嚇得一哆嗦,剛要抹頭逃跑。


    隻聽那人也“哎呀”的一聲道:“我是走道的,身上沒帶著錢!”喬茂立刻站住。隻見那人藏在樹後,不敢出來。喬茂靈機一動,暗道:“我何不剝他的衣服?這小子也必不是好人。”喬茂迴手抽出刀來,向前威喝道:“什麽人,滾出來!”那人隻叫:“饒命!”不敢出來。


    九股煙喬茂雄心一抖,邁步搶過去。他這才一過去,那人竟藏在樹後,也不跑,隻是打圈繞。林密天黑,看不清麵貌,隻看出那人似穿著一身青。喬茂暗道:“這不像鄉下人。”等到相離切近,忽見那人揮刀竄出,一陣狂笑,刀如長蛇直攻過來。喬茂大吃一驚,到此力盡筋疲,抹頭待跑;被那人趕來,鋼刀一晃,“登”的一腳,把喬茂踢倒在地;解腰帶便捆,往肋下一挾便走。


    喬茂忙道:“朋友,我也是道上同源,何處不交朋友,你放了我,我必有一番人心。”那人“嗤”的笑了,說道:“朋友,你貴姓?”喬茂忙答道:“我姓喬。”那人道:“你是哪條道上的?”喬茂衝口說道:“我是海州來的,咱們是同行。”那人道:“隻你一個人麽?”喬茂眼珠一轉道:“不,我還有五個同伴哩,我們一共是六個人。”那人道:“那五位現在哪裏,都姓什麽?”喬茂信口謅道:“有姓胡的,姓沈的,姓張的,姓趙的,姓孫的,他們都在後頭呢!”那人道:“你們當家的姓什麽?你們在哪裏安窯設櫃?”喬茂信口編造著答複了。那人聽完一笑,把喬茂丟在地上。


    喬茂心想:“他這就放我吧?”不料那人掏出一塊手巾、一個麻核桃;把喬茂一掐脖頸,將麻核桃塞入口內,將手巾係在臉上,蒙住了雙眼;重新挾起,如飛的跑去。不一時,到一地點,登高竄低,連轉了幾個彎,把喬茂“撲噔”一聲,扔在地上。隻聽一人問道:“捉住了麽?”那林中人答道:“手到擒拿,那還費得了事麽?”


    又有一人問道:“他可有同伴?”林中人答道:“沒有看見,他自己卻說有五個同伴,恐怕未必。我原說不必費事,當場抓住他完了。老二一定要看看這小子有沒有同黨,果然依了我的話,教我白跑了一裏多地。”


    又一人說道:“也許有同黨被嚇跑了,你快去迴當家的去吧!當家的教咱們趁早吃點東西,還有好些事要辦呢。”林中人應聲出去了。又過來一個人,另拿繩子,把喬茂手腳重新加綁上一道。


    喬茂被摔在地上,口不能言,目不能睹,也不知置身何處。過了好一會,才覺得眼前一亮,有兩個人挑著燈籠進來。內中一人,把喬茂臉上蒙著的手巾扯下來,用燈一照,立刻踢了一腳,道:“喝,原來是這麽一塊料!”


    喬茂睜眼一看,在他周圍,橫躺豎臥著四五十個人,全都是被擄的騾夫;捆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喬茂才知自己又被捉迴廟來;一場掙命,原來是白費事。麵前站定兩個人,正俯身察看自己;內中的一個,就是劫鏢時在場的賊人,那個使青鋼劍的。喬茂一陣難過,心想:“完了,十成占八成活不了嘍!”隻見那使劍的少年強賊,用腳蹴著喬茂道:“喂,朋友,別裝死!我問問你,你們綴下來的,一共有幾個人?”連問數聲,喬茂不答。那少年勃然大怒,照著喬茂狠狠踢了幾腳,喬茂扭了扭,隻是不答。


    旁邊那個打燈籠的賊人說道:“咳咳,你先別踢他,他得說得出話來呀!”過來把喬茂口中之物掏出。那少年笑道:“原來他正吃核桃呢!”遂說道:“朋友,對不住,不知者不怪罪,怨我無禮!朋友,你們倒是綴下來幾位呀?”


    喬茂幹嘔了一陣,心說:“這臭賊太已狠毒。事已到此,有死沒活,我焉能輸了嘴!”喘息一陣道:“朋友,我們可是栽了,我們可是栽在光棍手裏了。有話好問好答,你們可別作踐我。你問我們綴下來幾個人麽?不多,連我隻六個。”少年強賊道:“那五個人呢?”喬茂道:“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我們六個人原分兩撥,三個人一撥。我已遭擒,我們的夥計大概還在附近藏著呢。”


    原來喬茂這一番答話,自有他的用意。那少年聽了,半信半疑的說道:“朋友,你可實話實說,有你的好處。你不要信口亂說,那是害你自己。我們斷後的人,眼睜睜把你們那邊的兩個人擋迴去了,怎麽又綴過來這許多人呢?”


    這少年反複的盤問喬茂,喬茂咬定前言,不再更改。後來這賊人又威嚇喬茂道:“你有話可趁早實說,迴頭我們當家的還要問你,你可等著受了刑,再說實話,那就晚了。你怕熱通條不怕?”喬茂打了一個冷戰,幾乎急得要哭。可是既已貪功遭擒,落在賊人手中,死固不怕,毒刑更是難煞。喬茂隻得說道:“朋友,咱們都是道上同源,我還能有話不說,自找苦吃麽?我說的全是真情實話,你們隻管掃聽,隻管查看;就怕他們五個人都嚇跑了。”


    那少年又打聽十二金錢俞劍平和安平鏢局的情形,喬茂都據實說了。那少年便不再問,挑著燈籠,匆匆的走了。


    這少年剛才走開,喬茂的磨難已至。從外麵闖進幾個壯漢,未進屋便叫道:“捉住的奸細在哪裏啦?”且說且奔到喬茂麵前,用腳踢著說:“原來是這小子,你們一共來了幾個?你們那胡孟剛老家夥上哪裏去了?你好大的膽子,你真敢綴下來!”


    幾個壯漢七言八語的亂問,有的拿刀背單敲打喬茂的迎麵骨;痛得喬茂欲避無從,不住說:“朋友留麵子,朋友留麵子!”(葉批:寫得傳神之極!亦有所本。宮注:葉批之“亦有所本”,是指白羽在《話柄》中有一段文字:喬茂告饒“被評為‘逼真’……這卻有來曆。我的一個舊同事,新從外縣逃迴;他不走運,半路遇上夥匪,與別的旅客一串一串的被綁上,臉麵朝地,剝去了衣裳。內中旅客有挨打,打得直嚷:‘朋友留麵子,朋友留麵子!’我當時聽了一動,就把它寫入小說,結果成為喬九煙被擒的那一幕劇情。”)


    又有一壯漢,挑著燈,低頭看了看喬茂的臉,信手打了一個嘴巴,道:“哈,原來是這小子!就是他把謝老四和王老茂給砍傷了的,人家本來是客情。我也給他一刀!”從裹腿上拔出匕首來,照喬茂便刺。旁邊一人攔道:“別殺他,當家的還要問他話呢。”多虧這一攔,這匕首挪了挪,把喬茂肋部劃了一道,鮮血流出來。那人還是不依不饒的說:“就不宰他,我也得刺他幾下。”


    正在亂得不可開交,陡聽後麵一個深沉的聲音道:“哼,駱三,你好放肆,誰教你動手來!”隻聽“啪”的一下,走來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把那刺喬茂的人,照臉打了一掌,喝道:“滾開吧!”


    這時喬茂前胸,已被劃破縱橫好幾道口子。那五旬男子斥道:“你們這些人就看著駱三胡鬧麽?咱們當家的跟俞劍平有梁子,跟他手下的人沒有過節呀?你們竟敢私自動刑,太已沒王法了!還不快拿刀傷藥,給他敷上。”喬茂呻吟道:“這位舵主,我也是江湖道上的一條漢子,我可不怕死,我得死在明處。我姓喬,我是振通鏢局的夥計。我和俞劍平素不相識,我隻是跟著我們總鏢頭鐵牌手胡孟剛,來保這筆鹽鏢。姓俞的是姓俞的事,與我無幹。”


    喬茂解說著,那五旬男子冷笑了一聲道:“也信你不得!你們幹鏢行的沒有好玩藝,迴頭自然教你舒服。”


    喬茂聽了末句話,不禁又是一驚。那男子吩咐手下人,給喬茂敷上藥;又囑咐不準淩辱他,便自走了。喬茂仰在地上,新舊創傷陣陣發疼;兩手兩腳全縛得很緊,暗地用縮骨法試褪了褪,竟褪不開。耳邊聽得外麵人馬踐騰,言語嘈雜,仿佛很忙亂。忽又聽見腳步聲音走進屋來,吆喝道:“把鏢行那個奸細帶上來,老當家的要審問他哩!”立刻有兩個人過來,把喬茂腳下的繩索解開,抄雙臂架起,腳不沾地似的,將他帶到一個所在;似是一座偏殿,殿中神像已無,神座猶存。靠殿門插著紙燈,供桌上鋪著稻草和馬褥子,下麵放著一條長凳子。


    隻見那年老的盜魁,側身坐在馬褥子上,一隻腳踩著長凳,一隻腳盤著,口銜煙袋,緩緩噴吐。兩邊站著坐著六七個賊人,氣勢虎虎,都拿著兵刃。把喬茂帶到神座前,人們就勢一按,喝道:“跪下,跪下!”


    喬茂麵色一變。欲待不跪,又怕受毒刑;欲要跪下,又恐賊人鄙視他,反倒招來淩辱。隻得半蹲半坐的對盜魁說:“老舵主,我也是食人之祿,忠人之事。你一定要我跪,我已束手遭擒,還能抗拒麽?都是道上人,何不稍留麵子呢?”


    年老盜魁先看了看喬茂,暗暗點頭:“這麽一個其貌不揚的人,想不到還有這份膽量,敢來跟蹤訪下來!不過既是俞劍平手下的走狗,我豈肯饒了他?”大聲說道:“你是姓喬麽?”喬茂道:“我姓喬。”盜魁道:“你在安平鏢局幾年了?俞劍平可是你的師父?”喬茂道:“我可是在鏢局做事,我卻沒在江寧安平鏢局混過。我是在咱們海州振通鏢局胡孟剛胡老鏢頭手下做事,當一名夥計。老舵主自然有踩盤子的,我姓喬的說一句是一句,從來不撒謊;我和俞劍平是素不相識。”


    旁邊一人冷笑道:“久仰久仰,你可叫九股煙麽?”喬茂吃了一驚,臉上一紅道:“那是我的匪號。”那人道:“原來是喬鏢頭,不是鏢行小夥計呀!”喬茂閉口不能答。


    那盜魁卻並不理會,又問道:“你叫九股煙,你自然是黑道出身的了。”喬茂道:“我吃鏢行的飯,也不過幾年。”盜魁道:“你說你在振通鏢局做事,大概不假。我聽說你們安平、振通兩家,本是雙保鹽鏢,為何不見俞某人露麵呢?既然這票鏢很擔沉重,俞某人焉有不親自出馬之理?這卻是何故?你要從實說,不得隱瞞。”


    喬茂已聽出盜魁的心意,忙答道:“俞劍平俞老鏢頭,一向有重鏢,也常親自出馬;可也有時隻靠他那杆金錢鏢旗,由他弟子押著出去。這幾年未遇風險,他的膽子就大了,這也是沒遇見綠林道高手的緣故。又加上他新近有事纏身,所以這迴他隻派出一個大弟子,和他手下幾個夥計跟著出來,他自己並沒親到。想不到遇見能人,栽到老舵主手下了。老舵主武功出奇,在下起心眼裏欽佩;隻可惜眼拙,有眼不識泰山,你老是什麽萬兒?在哪裏安窯……”


    話還沒說完,旁邊突然發出幾聲桀桀的狂笑道:“好東西,你還想拿話舔我們的細底麽?別裝渾蛋了!”一腳把喬茂踢得臉朝下,栽倒在地。


    盜魁哼了一聲道:“姓喬的朋友,你看我豈是尋常的綠林道,劫了鏢一溜就走,埋頭不見麽?我不用你們費心摸底,我自然會找姓俞的去。不過我不能趁了他的願,老早的教他得了準信。告訴你說,我要憋他幾天。你要套問我的姓名麽?自然在你臨死前,教你知道。”


    喬茂側著臉說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沒這個心。我隻是奉命差遣,身不由己。”


    盜魁不答,教手下人:“把他揪起來。”喬茂雖然倒剪二臂,功夫還在,本可以躥起來;隻在眾目睽睽、刀矛如林之下,他不敢轉側,恐被加害。當下過來一人,把喬茂揪起來,仍任他坐在地上,他的鼻臉都搶破了。


    盜魁把煙袋鍋磕了磕,又裝上一袋,仰臉想了想道:“喂,那個使藤蛇棒的,三十來歲,姓程的,想必就是俞劍平的大弟子了。……喂,姓喬的,這俞劍平聞說他太極劍,江南無敵手,他又善點穴,善打十二金錢鏢,江湖上說他能打出六七丈遠,可是真的麽?”


    喬茂道:“這也是江湖上的傳言,剛才說過了,我和他素不相識,倒不知底細。他的太極劍是很有名的,也聽人說過,他善點三十六穴。”


    盜魁又問:“這次跟著押鏢的,除了俞某的大弟子程嶽以外,安平鏢局還有誰呢?”喬茂道:“還有姓沈的,姓趙的,姓張的……”


    盜魁把手一指道:“呔,你休要信口胡謅!那姓沈的沈明誼,不是振通鏢局的鏢師麽?你打諒我一點也不知道麽?”喬茂忙道:“不是他,不是他;他也姓沈,安平鏢局也有一位姓沈的呢。”那個使劍的少年笑道:“朋友,你就實話實說吧!不要順著嘴胡謅亂編。你拿我們當瞎子聾子,可就自討苦吃了。”說著就有一個賊,翻刀背把喬茂連敲了數下;疼得喬茂咬牙切齒,強忍住不哼。另外一個賊人道:“你還不說實話麽?”喬茂道:“我沒有瞎說呀,可教我說什麽呢!”


    盜魁道:“你們不要亂來。姓喬的,我也不問你廢話。我隻問你:那個姓俞的現在何處?我聽說他忽然將鏢局收市,又聽說他在……”說到這裏,雙目一瞪道:“你說他住家在何處?”喬茂忙道:“在雲台山,海州東北,我沒有說謊。”盜魁點頭道:“雲台山的什麽地方?”喬茂道:“清流港,海州鏢行都知道。”盜魁道:“他現時呢?”喬茂道:“現時還在清流港,並沒有出門。”盜魁道:“沒有在海州麽?”喬茂道:“沒有。”又忙找補一句道:“在我們鏢馱子出發時,他還在清流港呢。現在可不知道了。”


    盜魁將俞劍平的事,詳細盤問了一迴,又問俞劍平之妻是不是姓丁?現時還在不在?有幾個兒子?都多大歲數?又問他安平鏢局因何忽然收市?胡孟剛和俞劍平交情如何?喬茂和胡孟剛是什麽交情?喬茂被捆在地上,忍痛一一據實說了。(葉批:這一問便暗透其中消息。)


    這豹頭虎目的盜首一一聽了,覺得沒什麽虛假。又問喬茂:“綴下來的究有幾人?”喬茂不改口,依然說:“綴下來的共六個人,共分兩撥,自己是第一撥。”


    那盜魁有意無意的聽著,隻對手下人信口說道:“你們也留點神,咱們雖不怕綴,可也不能放鬆了,教他們瞧不起。”然後打一個嗬欠,把鐵煙袋一揮道:“把他拉出去!”


    這“拉出去”三個字,打入九股煙耳內,不亞如催命符!喬茂倏地麵目變色,知道這是要殺他了;啞著嗓子叫道:“老舵主,我可沒有含糊;我跟你老沒仇,我是吃鏢局飯的,我是……”群賊聽了,哄然笑起來,說道:“真不含糊,光棍臨死也是光棍,準給你個痛快的就是了。”立刻七手八腳,把喬茂又架起來,連推帶搡,推到外麵。


    內中一個賊人說道:“朋友不含糊,別哆嗦呀!”推到院心,喬茂從五衷裏籲出一口氣來:“想不到我喬茂死在此地!”迴顧架他的人道:“相好的,咱結個下世緣,你可給我一個痛快的。”那人道:“你放心,決不教你零受。”


    喬茂越聽越覺得兆頭不好,情知求饒喊救,一概無效;心中一陣難過,耳畔轟的一響,迷糊起來。顫抖抖的說:“朋友,這是哪裏?這是什麽廟?你們也教我死個明白。”


    一人答道:“放著天堂你不走,這小地方就叫鬼門關,這廟就叫閻王廟!這院子不是你的死地,還在前邊呢!”曲折走來,通過一道很黑的院落,群賊猛然止步;迎麵過來一個人,手拿明晃晃的鋼刀,說道:“站住!”


    喬茂渾身一軟,竟往地上溜去,已被人架住;喬茂把眼一閉,靜等刀下。


    迎麵過來的那人說道:“你們也太馬虎了,閃招子怎麽也不扣上點?”隨手掏出一物,展開來,把手一拍喬茂道:“這小子倒美了!”用手中之物,立刻把喬茂連鼻帶眼蒙上。蒙好了,卻又往前架著走。忽然“咕咚”一聲,喬茂被人提起來,擲在一個地方上,地上似鋪著板。喬茂此時哼了一聲,知覺全失。


    過了好久,喬茂才覺得渾身處處疼痛,腰下顫抖得厲害。眼睛固然蒙上,連嘴和耳朵也被人堵塞了。棗核般的小腦袋,隻給他留下一對鼻孔,任他緩緩出氣。卻時有清風,夾著綠草氣息,撲入鼻孔。


    喬茂昏昏沉沉,過了好久,才覺出自己並沒有被殺;這時候大概是被群賊裝在什麽車上,正走著呢。喬茂在車上蠕蠕的動了動,立刻有一把尖刀,在胸口上劃了劃。喬茂動一動,那刀劃一下。喬茂不敢掙紮了。


    又經過很久的時候,喬茂忽被人提起來,挾在肋下;似乎是走出了十幾丈遠,又被人擲在一個地方,這地方較車上寬展。喬茂暗想:“他們把我弄到什麽地方才殺呢?這地方又不像是山寨。”


    原來賊人並沒有打算當時殺害他,把喬茂五官封住之後,立刻擰胳臂,扯大腿,重捆成粽子樣,裝上口袋,先載在車上,旋又運到船上。一路駛行,直過了一個整天零半夜,喬茂才被人將口中的麻核桃、耳朵中的棉絮掏出來,眼睛卻照舊蒙著。立刻有一人在耳畔說道:“朋友,我教你暢快暢快,你可別嚷!你隻哼一聲,我就是一刀。”說著,把刀向喬茂胸口觸一觸,剛刺得肉疼便住。


    這個賊並不狠毒,喬茂低聲央告道:“我已一天一夜滴水沒有沾唇了,勞駕給我點水喝。我決不嚷,我也不跑。”那人嗤然笑道:“你可跑得了啊!咱爺們有緣,我就給你口水喝,你可別咬人,你若咬我,我可對不住你。”


    喬茂忙道:“我決不咬人。”那人竟拿了一把水壺,放在喬茂口邊。喬茂如飲甘露似的,喝了一飽。那人又拍著喬茂的頭頸說道:“我再給你點吃的。”於是又喂了喬茂幾口。喬茂道:“我決不跑,你鬆開我,讓我自己吃。”那人道:“你別忙,先湊合一兩天。到了地方,自然不綁你的手。”


    當下直走了兩天兩夜,喬茂眼雖看不見,耳朵卻能聽,鼻子也能嗅,漸漸覺出自己是身在船上。因為那船每逢轉彎,便聽得水響。白晝行船,這賊船撐篙拉纖,雖不吆喝,卻難免在上下遊遇見別的民船。故此喬茂耳鼻一露,便已聽察出來。傾耳細聽船中的動靜,好像被囚的人並不多。監視的賊人,聽說話的語調,好像人數也有限。喬茂試著和賊人攀談,立刻便有尖鋒刺胸。決計不許他說一句話;要想打聽什麽,更是不行了。


    忽一夜,船行到達地頭。喬茂又被人蒙上耳朵,堵上了嘴,教人挾在肋下,搬下船來,走著忽高忽低的路。約摸有一頓飯的工夫,隱隱聽見對麵似有人聲,耳朵堵著,隻能聞聲,不能辨語。


    喬茂覺得又換了一個人扛著他,到了另一個地方,被人丟在炕床上;把堵耳塞嘴之物全給除去,隻兩眼照舊用一個青布套蒙著。兩手兩腳捆著的繩子也被鬆開,另換上一種捆法,使他自己可以用手吃飯。喬茂到此,才將畏死的心放下一半,曉得自己這是被賊人幽囚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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