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以仁 宮捷


    “武俠小說永遠是一個引人爭議的話題。”這是台灣文學評論家陳曉林在“民俗文學源流與武俠小說的定位”一文的第一句話。縱觀八十年(“五四”至今),橫覽海內外,確實都在爭議。在早年的爭議中,在正統文壇上,貶占絕對優勢;書的銷路武俠卻占上風(當然也有靠淫盜取寵於讀者的)。作者自卑,讀者喜愛。白羽適逢此時,自然也不會例外。八十年代初大陸掀起武俠熱,這種情況有所改變;但在九十年代,在文學界對武林盟主金庸的作品,仍有人評頭論足。筆者編纂一下這些評說,這不僅是對白羽的評價,也涉及對武俠小說整體的認識。


    一、三四十年代的評介


    最早評論白羽武俠小說的,是幾位正統的愛國文人,大都是介紹白羽受魯迅之影響,參與新文學運動,讚揚白羽的文筆,稱其武俠作品著重寫實,不致引誘青年上山學道或陷入淫盜;再為白羽寫武俠說幾句惋惜的話。


    天津新聞文化界耆宿吳雲心三十年代在“白羽自傳《話柄》”序中以惋惜的筆調寫道:“假若他(指白羽)那時生活安定,也許不想賣文教學,也許擱下筆,再不會有這些作品出現的。生活逼得他拿起筆來,生活逼得他寫開了武俠小說,結果詩窮而後工,一直逼得他有了現在的成就。……我站在老友的地位上,對於他現在的成就並不滿意。他為了生活而寫武俠,而我認為這於他並不合。他的文章常常有一些幽默的氣氛,並且蘊蓄著熱,這在武俠小說裏不好施展的。他對於現實生活看得很真切,寫浪漫氣息的故事未免舍其所長。如今《話柄》出版了,這冊書表現著他的作風本來麵目。我們從這冊書,應該認識他不是一個武俠小說的作家!”白羽十分讚賞這篇序。(順便提及:八十年代初,吳雲心為白羽武俠小說作序,仍對白羽寫武俠惋惜。八十年代末,筆者拜謁吳老時,他對武俠小說的評價有所變化,他說:“卑視武俠,是我們二三十年代那批文人的傳統觀念,至今仍發揮作用。”)


    郭雲岫(當時署名葉冷)在《白羽及其書》中寫道:“白羽討厭賣文,賣錢的文章毀滅了他的創作的愛好。白羽不窮到極點,不肯寫稿。白羽的短篇創作是很有力的,饒幽默意,而刺激力很大,有時似一枚蘸了麻藥的針,刺得你麻癢癢的痛,而他的文中又隱然含著鮮血,表麵上卻蒙著一層冰。可是造化弄人,不教他作他願作的文藝創作,反而逼迫他自撾其麵,以傳奇的武俠故事出名,這一點,使他引以為辱,又引以為痛。但他的文字究竟夠上水平線的。他的名作《十二金錢鏢》雖是投時諧俗之作,自認為開倒車,但這部書到底與其它武俠故事不同:第一,他借徑於大仲馬,描寫人物很活,所設故事亦極近人情,書中的英雄也都是人,而非‘超人’,好比在讀者麵前展開了一幅‘壯美的圖畫’;但非神話。第二,他借徑於(西班牙)席文蒂思(宮注:今譯塞萬提斯,其名著《唐吉訶德》),作武俠傳奇而奚落俠客行徑,有如陸嗣清的‘行俠受窘’,柳葉青的‘比武招親’,一塵道人的‘捉采花賊’,都是一種深刻的諷嘲。以及他另一部名著《偷拳》,寫出訪師學藝的一個少年楊露蟬,投師訪藝,一遇秘惜絕技的太極陳,再遇收徒騙財的大杆子徐,三遇糾徒作奸的地堂曾,四遇‘得遇異人傳授’的大騙手宗勝蓀,幾乎受了連累,這全是有意義的描寫。看了他的書的少年,不致被武俠故事迷惑得‘入山學道’了吧。所以他的故事外形盡舊,而作者的態度、思想、文學技術,都是清新的、健全的。至少可說他的武俠三部作(宮注:當時白羽自擬“三部作”,至1946年,作者始改稱“錢鏢四部稿”。)是無毒的傳奇,無害的人間英雄畫;而不是誨淫、誨盜、誨人練劍練拳擋槍炮。我以為他的書恰可與英國的傳奇作家斯蒂芬蓀相比。他的書能夠沸起讀者的少年血,無形中給你一些生活力和一些勇、一些熱。”(以上二文均刊於《話柄》)


    六十年前,文藝評論已重視“寫實”、“教化”之作用(相當於今日文藝理論之“現實主義”、“思想性”)。北京《晨報》編輯、文藝評論家張騰霄在1940年著文從這兩方麵評論了白羽作品。張大概也是新文學工作者,他首先批判了神仙故事和鴛鴦蝴蝶派小說,然後說:“白羽著述的優點很多,最大的一點就是切合人生,信意寫出,信意讀來,仿佛真有其人,實有其事的一樣。而筆法的生動、敘述的流暢,還是小事。……白羽自然也是受到近世寫實派的影響。”張騰霄在講到“教化作用”時寫道:“在《爭雄記》的前幾迴中,已把袁振武的剛毅果敢的個性、忍辱學技的決心,表現無遺;後來袁振武獲得絕藝,實非偶然。這正是中國的民族因循敷衍、不肯刻苦努力而妄冀成功的僥幸心理的對症良藥。書中描寫飛豹子出走尋師、蓄意營救鷹爪王,是何等真切有味而生動。鷹爪王的夫人及其內姐魯老姑太的肝膽照人,和武林朋友那種勇於赴救的精神,也正是鍛煉中國國魂的絕好榜樣。比較一般武俠小說的誨盜滋亂,實在是不可同日而語了。”評論家接著說:“一般人常說,為藝術而藝術,所以反對有訓誨性的著作。但是為吃飯而吃飯的理由,終究不夠理由。吃飯還有它的本來的功用。藝術既是文化的產物,而所謂文化者,當然是重在教化。無教化作用之藝術,究竟不成其為藝術了。白羽的武俠小說固然是為藝術而藝術,但教化之功用,仍然是不可抹殺。”(原載1940年版《武林爭雄記》)在九十年代來看,這段教化作用的文藝理論仍具有重大現實意義。


    墨嬰在1940年著文,從通俗文學與文學創作(注:即現代“純文學”之意)的關係、白羽文筆特征、思想內容等方麵作了評述,文章首先論述了體裁問題,他說:“白羽小說托體章迴,從體裁上看是通俗小說;這在作者,也有創作的自覺。他在自序上很謙虛的說:‘武俠之作終落下乘,章迴舊體實羞創作。’但是,文學的評價究不能拘於形式,他的每一部武俠故事,在人物描寫上是這麽生動,情節穿插上是這麽合理,而故事進展上又這麽自然;雖披著傳奇故事的外表,可是書中人物的內心個個都有著現代的人性。這確已衝破了通俗小說的水平線,而侵入文學創作的領域了(宮注:墨嬰仍卑視通俗文學)。白羽作品因襲著章迴小說的體裁,而內在文心蘊著創作的‘新’與‘熱’。”


    墨嬰評介白羽作品的文筆和內容時寫道:“白羽寫的是劍客拳師,可是善寫人情世態。白羽創造出來的少年壯士,大都倔強,以致到處碰壁,也自討苦吃。白羽的人物好抬杠,罵起人來是很峭的。白羽的筆‘健’、筆‘潔’,他的小說精嚴廉悍,力透紙背,要一句一句的讀。他寫小說多所修改,報刊稿,與初版書、再版書,字句內容各有不同。白羽以作家而兼出版家,細雕細琢,連一個標點、一個問號也要注意;每一書出,必撰‘提要’,卷前有‘前記’,括敘前情,卷末有‘後記’,預告下文。白羽寫武俠,人物盡是些常人,沒有一個超人。既沒有飛劍的異人,也沒有駕鷹的怪叟,更沒有骨瘦如柴、力抗萬鈞的僧道和小孩。俞鏢頭被二十萬鏢銀逼得亂跑、求援;鐵蓮子袒護己女,助女奪婿。白羽小說中的英雄一點割肉喂虎、舍己徇人的俠氣都沒有;可以稱得起既盡情,又盡俗。既盡俗,而又力求脫俗。這便是白羽小說的特殊作風。”


    墨嬰具體分析白羽三部作品說:“《十二金錢鏢》描寫喬九煙的被囚、一塵道人的遇毒,非常生動,得一‘俏’字訣。尤其是‘楊柳情緣’,寫女俠柳葉青的嬌癡,至今豔稱人口。唯在結構上,此書似不如他的《聯鏢記》。”


    這位評論家對武俠三部作的總評是:“《金錢鏢》是白羽的成名作,《聯鏢記》(即《大澤龍蛇傳》)便是他的成功作,若論到代表作,則又數著《偷拳》。白羽用‘快爽’的筆調寫《金錢鏢》,用‘緊促’的筆調寫《聯鏢記》。及至《偷拳》,故意用‘生挺’的筆致寫出。”墨嬰最後說:“白羽寫武俠,卻不願少年的讀者迷惑得‘入山學道’!”(原載1939年版《偷拳》)


    關於墨嬰係何許人?徐斯年教授曾函詢筆者,他認為作者是大手筆,對白羽、劉雲若作品評論甚透,必是知情人,斯年和張贛生研究員隨便談論過,徐、張懷疑是白羽本人的化名。筆者卻認為,墨嬰很可能是天津著名文人郭雲岫的化名。郭是白羽的摯友,當時是國民黨在淪陷區天津的地下市委委員,並以白羽的正華出版部在英法租界的代理商名義藏身。他有較高的文學造詣,對武俠小說觀念與白羽相同,都是卑視武俠題材,尤其避嫌誘使少年“入山學道”。當時報載,有數名小學生私奔四川峨嵋求仙,成為正統文人譴責武俠小說的一個“罪證”。這正是白羽時代文學觀念的通病。


    天津資深報人董效舒1943年以“巴人”筆名,在《新天津畫報》發表“論白羽武俠小說”的六篇書評,評論者講一些讚揚的話後,指出《十二金錢鏢》的兩大弊病:(1)該書從第九章起插入柳兆鴻和他的女兒柳葉青一段故事,占去三卷多(約#&多萬字)的篇幅,而這段故事與全書並沒有什麽關係,有傷結構的緊嚴性;(2)柳兆鴻這個人非常討厭,按俠客的行徑當該劫富濟貧,所對付的是贓官惡霸,現在柳兆鴻卻光和綠林道作起對來,這完全違反了傳統的俠客定律。(原載1943年7月10日至15日《新天津畫報》。宮注:董效老在1988年病逝前,又談了許多評白羽小說的新見解,筆者將於後文摘引。)


    上述評說,多褒,少貶,隻有“惋惜”;這是因為筆者隻能找到這些原始資料。


    二、白羽之自評


    白羽《話柄》自序的第一句話:“凡是人總要吃飯,而我也是個人。”十幾個字可看出他的寫作目的。


    “自序”還說:“一個人所已經做或正在做的事,未必就是他願意做的事,這就是環境。環境與飯碗聯合起來,逼迫我寫了些無聊文字。而這些無聊文字竟能出版,竟有了銷場,這是今日華北文壇的恥辱,我……可不負責。”


    白羽《血滌寒光劍》自序評論本人作品說:“或問作者:何書為佳?羽曰:武俠故事,托體既卑,眼高手低,愧無妥作。若比較以求,《話柄》迴憶童年,文心尚真。《聯鏢記》人物情節,頗費剪裁,確為經意之筆。次則《金錢鏢》二、三、四卷(原書第6至20章)《爭雄記》一、二卷(該書第1至12章),《偷拳》卷下(第11章以後,楊露蟬三次受騙和陳清平患病),不無一節可取。而讀者眼光與作者不盡相同,或有嫌《聯鏢記》故事太慘者,謂作者慣置‘正派英雄’於死地,一塵中毒,獅子林遇狙,不知是何居心。且脅之曰:‘若再如此,永不再看閣下大作矣。’一讀者更專函相罵:足下專替劇賊張目,豈小白龍(注:小說人名)之後代乎?‘白龍名白,羽亦名白,羽不敢斷言也。’然羽之寫聯鏢故事,預樹‘悲壯’一義,而以緊迫之筆出之;或者筆不從心,徒悲不壯,令讀者掩卷不樂乎?《寒光劍》勉徇眾意,力減‘別扭’,期使觀眾鬆心稱快。而首卷脫稿,文情散懈,俗氣逼人,方慚敗筆,乃不意書未付印,預約者、租版者、承銷者紛至,寧非怪事?《寒光劍》竊材於《俠隱記》(注:大仲馬著,今譯書名《三個火槍手》),陳元照脫胎於達特安……”


    白羽關於“俠”之含義,大不同於一般武俠小說的概念。我再引一段白羽之自白:“一般小說把心愛的人物都寫成聖人,把對手卻陷入罪惡淵藪,於是設下批判,此為‘正派’,彼為‘反派’;我以為這不近人情。於是我把柳姑娘寫成一個嬌豪的女子,目中有己無人。但盡管她性行有若幹缺點,她的為人仍還可愛,這才叫做‘人’。而不是‘超人’。所謂‘紂之惡,不若是其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那種‘歸惡’與‘歸善’的寫法,我以為不當。我願意把小說(雖然是傳奇的小說)中的人物,還他一個真麵目,也跟我們平常人一樣,好人也許做壞事,壞人也許做好事。等之,好人也許遭厄運、壞人也許獲善終;你雖不平,卻也沒法,現實人生偏是這樣!”(原載《話柄》)


    從白羽的論述中,可以看出他對我國傳統文字和西方文學都不是全盤照搬,而是力圖使二者結合,並取長補短。這些認識,以及從他的小說中,都不難看出白羽受魯迅教誨的痕跡。當然,魯迅絕無心培養一個武俠小說作家,但在魯迅精神雨露下別生一枝異花,倒值得人們研究。


    總之,三四十年代的評論,也都帶有“左”的正統文學的色彩,這反映了中國文化觀念的曆史。


    三、近二十年的新評


    八十年代初,曾任人民日報出版社社長的評論家薑德明發表《魯迅與宮白羽》一文,白羽之名,才重現於報端;不久,薑君又在其它文章中提了幾句:對宮白羽的武俠小說應該研究一下。從此開了頭,作家馮育楠撰“文壇悲士宮白羽”數千字,再寫《一個小說家的悲劇》萬餘字,進而撰傳記文學《淚灑金錢鏢》十七萬字。


    天津文學界對《淚灑金錢鏢》開了作品研討會,也自然地涉及白羽和他的作品。美學家張贛生在會上說:白羽的“悲”,一是個人經曆之悲,另外還有一“悲”,是白羽本人看不起武俠小說之“悲”。他若不自卑,憑他的文學修養,可以把武俠小說寫出更高水平。作家周驥良認為,《偷拳》也可以算做“純文學”作品。(以上二君發言,筆者隻憑與會記憶,無文字依據。亦未再與二君核實。)


    在這個會議以前,天津《今晚報》1985年3月12日刊出張贛生《話說武俠小說》短文,首次提出白羽等北派武俠小說四大家的論點。


    不久承蒙梁羽生寄贈一套台灣葉洪生批校的《十二金錢鏢》,筆者讀葉君所撰“白羽小傳及分卷說明”和他的眉批,甚欽佩其知識之廣、研究之深,但也發現個別事實失誤。筆者撰一文寄梁羽生,投一稿給中國新聞社。撰文是請梁羽生先生介紹登港報,給葉君補充若幹史實;他介紹給武林盟主、《明報》老板金庸,登在《明報月刊》。投稿是葉君批校本所缺之《十二金錢鏢》卷十六、卷十七,彌補他的“遺珠之歎”(葉君用語),刊於香港《快報》。信息反饋,葉君來信。筆者贈葉君《話柄》複印件,葉君推薦給台灣《中時晚報》連載,並又撰一文,評介白羽。


    八十年代評介白羽之文較多,有的評價過高,筆者不敢引用(如作家劉紹棠《敬柳亭說書》序)。這裏筆者隻摘抄當代海內外評論家的幾篇文章的部分段句。


    張贛生在《河北大學學報》刊出《中國武俠小說的形成與流變》專論,他認為白羽“既有中國古典文學的深厚根底,又熟悉西方現實主義文學,且飽經世態炎涼,這就使他借武俠小說來抒寫自己對社會人生的看法。他筆下的俠客都是社會地位不高的現實武夫,他不把武俠當作救世主來崇拜,而是通過武俠思想與社會現實的脫節,批判了社會的黑暗;在寫武俠的可親、可敬的同時,也寫了他們在現實麵前的可憐、可笑和可歎、可悲。諸如:一塵道人的捉賊受害,鐵蓮子柳老英雄攜女賣藝招婿受辱,武林泰鬥十二金錢俞劍平在官府麵前低聲下氣,乃至陸嗣清的行俠受窘等等,都是曆來武俠小說所未曾觸及的一麵,是白羽把武俠傳奇拉迴了現實人生,才開拓了這個新境地”。


    贛生接著寫道:“白羽深痛世道不公,又無可奈何,所以常用一種含淚的幽默,正話反說,悲劇喜寫,在嚴肅的字麵背後是社會上普遍存在的荒誕現象。讀他的小說,常使人不由得聯想自己的生活經曆。這體現著大大超出武俠小說本身的一種藝術魅力。所以,正是白羽強化了武俠小說的思想深度,開創了現代社會武俠小說這種新類型。白羽的成名作是《十二金錢鏢》,共十七卷;但最能顯示他文學水平的,則是《偷拳》兩卷和《聯鏢記》六卷……


    “白羽屬於受‘五四’先驅者們直接影響的那一代作家,那一代人不同於以後的人,他們大都有比較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的根底,盡管他們熱衷於西方文藝理論,但中國傳統文化在他們思想中是根深蒂固的,在他們的筆下常會自然流露出來,使他們的作品仍保持著相當濃厚的中國味。然而,畢竟白羽是接受了新文化運動洗禮的人,所以他的作品的中國味又具有某些現代的特色。或許正由於此,白羽的武俠小說較易為今天的年輕人接受,對港台新派武俠小說的影響也最大,有不少摹仿者。”


    台灣武俠小說研究專家葉洪生(梁羽生致以仁函中用語)在1988年5月19日於《中時晚報》以《萬古雲霄一羽毛》為題著文說:“大概目前年輕一輩的讀者對此公(指白羽)多不甚了了。但在半個世紀以前的華北地區,‘白羽’之名卻是如日中天,敢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道理很簡單,因為他在三十年代武俠小說界的地位,就仿佛當代的金庸一樣,堪稱是泰山北鬥,‘武林正宗’!他那略帶社會反嘲性的武俠小說文字,曲中筋節,寫盡人情冷暖;對於當時飽經戰亂的苦悶人心而言,實無殊於一帖清涼劑,具有清痰化氣的妙用,令人一看就不忍釋手。”


    “如果說,三十年代還珠樓主作品是‘出世’武俠小說的至尊;那麽‘後起之秀’的白羽,則是‘入世’武俠小說家中唯一能與還珠分庭抗禮的巨擘!”(筆者注:這一看法,與張贛生所論不謀而合,隻是海峽兩岸用詞習慣不同。贛生曾說:“還珠是浪漫主義武俠代表,白羽是現實主義武俠代表。)他們的讀者皆恆以千萬數,許多人拜罷還珠讚白羽,殊有左右逢源之樂。……。


    “當時正值抗戰軍興,華北淪陷區人心苦悶,渴望天降俠客予以‘神奇之救濟’;於焉武俠作家輩出,紛紛‘揄揚勇俠,讚美粗豪’;借古人酒杯以澆今人塊壘。其中有一介書生,困頓風塵,百無聊賴。乃以‘倒灑金錢’手法,胡亂打出《十二金錢鏢》,發表於天津《庸報》;孰料歪打正著,聲譽鵲起,竟贏得各方一致叫好。這人就是一心一意想成為新文學家而不果的宮竹心,筆名‘白羽’,靈感來自杜詩‘萬古雲霄一羽毛’,正有自傷自卑,無足輕重之意。”


    “誰知區區一片白羽居然在三十年代後期名震江湖,執‘武林’之牛耳,影響迄今未衰。這恐怕是一生崇尚新文學,痛恨自己為糊口而寫‘無聊文字’的白羽做夢也想不到的吧?……”


    “其實,即以文筆而論,白羽收放自如,更有超邁群倫之處……特別是在運用小說聲口上,生動傳神,若聞謦咳;亦莊亦諧,恰如其分,而在處理武打場麵上,白羽著墨雖不多,卻深明虛實相生、奇正相間之理,在虛構中有寫實;舉凡出招、亮式、身形、動作皆曆曆如繪,交代得一清二楚。加以節奏明快,兔起鷂落,文字簡潔,徐疾有致---如是種種,實為近三十年來港、台兩地一流武俠作家之所宗。”


    葉洪生四改專論白羽的文章,在《葉洪生論劍》書用一章的篇幅,除更加係統地確切地對白羽對武俠小說用語(如“首張武林一詞”)及兵刃、招術的使用作了評介。葉君認為白羽的小說武打用語和武術界權威著作萬籟聲《武術匯宗》融合起來。(注:這一成績應首屬於鄭證因,但鄭氏當時是白羽寫作助手。)葉君以“現實人生”的啟示、小說人物與語文藝術、現身說法、《武術匯宗》大張其目、開創“武打綜藝”新風、《偷拳》為末路英雄寫真、反諷社會現狀、“笑中帶淚”等小標題評介了白羽。葉君特別強調白羽坎坷一生與其刻畫小說人物深刻的聯係。葉君這篇專論的最後一節,題目是“結論:中國的大仲馬!”在這段文字中,葉君引用魯迅的話“俠義小說之在明清,正接宋人話本正脈,因平民文學之曆七百年而再興也”。他批評“白羽在思想上有其曆史的局限性,沒有真正認清武俠小說的文學價值---實不在於‘托體稍卑’(借王國維語),而在於是否能自我完善,突破創作,予人以藝術美感及生命啟示。因為隻有‘稍卑’才能‘通俗’,何礙於章迴形式呢?”葉文最後引用胡適青年時作“讀大仲馬《俠隱記》”感懷詩曰:“從來桀紂多材勇,未必湯武真聖賢;哪得中國生仲馬,一筆翻案三千年!”胡適臨終重溫《俠隱記》,又慨歎:“為什麽我們中國的武俠小說沒有受到大仲馬的影響?”葉君對胡適遺言感歎說:“嗚唿!胡適謬知中國怎麽沒有大仲馬呢?白羽就是中國的大仲馬!”筆者認為,葉君評價過高,但白羽終究是受大仲馬等西方文學名家的影響,可惜胡適未見,也未得他的評價。


    蘇州大學徐斯年教授評論白羽武俠小說寫道:“許多武俠小說都著眼於‘亞社會’和‘亞文化’(注:不同於主體社會、主流文化的意思)的詭奇性和封閉性。白羽則取徑於塞萬提斯和大仲馬,而在本質上,他對中國武俠小說史的最大貢獻在於,他把武俠社會描寫為人類社會的一種特定形態。他注意揭示‘武林’這個的社會性而不是它的‘非社會性’。……白羽的獨特之處在於他把這些都作為特定社會中的複雜的‘人際關係’加以描繪和展示。他筆下的俠客,自有其被世仇或境遇逼得團團轉的,由‘人際關係’所注定必然邏輯。他筆下的‘黑道’人物,也有自己豐富的內心世界和不得不向‘白道’狠下毒手的合乎人情的動機。”(引自《俠的蹤跡》)徐斯年對白羽作品的評價與張、葉二君基本相同,但他從另一理論深度評論。


    《天津文史》1994年總16期編輯了“宮白羽研究專欄”,搜集了16位文化名人撰寫的17篇評介白羽的文章(近七萬字),本處不再重複。


    近代評論白羽寫青年奮鬥的碰壁反不如六十年前,其實這一特征至今還有現實意義。白羽幾乎每部書中都寫有個性倔強的青年,《金錢鏢》中的楊華之倔強、碰壁,別具風格。倒多有文章讚揚《偷拳》中楊露蟬堅忍不拔精神;陳家拳的後代卻對小說關於太極陳秘惜絕技的描寫,公開著文提出異議,認為有損老人形象;真實不然,白羽特別欽佩的就是這種外冷內熱的老人,精心刻畫,毫無貶意。《聯鏢記》中“頭號壞人”鄧飛蛇忍辱十五年報仇,別有意味。筆者很欣賞《爭雄記》四卷(舊版,每卷六章)表現主人公袁振武做人的“四變”。《金錢鏢》及其姐妹篇《寒光劍》中文弱少年女子李映霞也隨所處地位的巨變,作風驟轉。


    近年還見到一些論述,有的將在其他地方介紹,如對某些情節的具體評論,又如葉洪生的某些眉批。葉君批了許多個“敗筆”,筆者不敢也舍不得略去,即使看法有異,也將文字商榷。隻是不宜放在這一章裏。至於某些評論以對比其他名家之短來褒白羽者,拙作不願引用。有的專論把白羽捧得雖高,但具體分析卻缺乏基礎,亦不願引用。


    當代香港武俠小說名家梁羽生、金庸都熟讀白羽武俠小說。梁羽生致以仁函中曾講過“我寫武俠小說是受令尊(白羽)影響的。”金庸1988年春在香港招待參加國際武俠小說研究會的大陸學者,談到白羽著作,他對白羽成名作《十二金錢鏢》中的人物楊華、柳研青婚變故事很熟悉,說來頭頭是道。(引自《天津日報》)天津作家馮育楠以《金庸和白羽》為題著文說:1988年元月在金庸寓所,主客談及武俠小說,金著曾“盛讚白羽先生小說寓意深刻,文字超凡,他對中國武俠小說的發展作一定貢獻,堪可稱三四十年代武俠小說一代宗師”(天津《今晚報》1999年10月30日)。


    山雨來時,窗外的世界已失卻了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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