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鍾當當地走到三點,領頭監馮偉叢過來,冷冷地宣旨:“巳時已到,請漢中王上路。”


    眼看臨別時刻,錦繡眼神出現了一絲慌亂,張口欲言,忍不住眼淚長流,卻再也罵不出口了。


    非流再一次給錦繡磕了一個頭,朗聲笑道:“母妃放心,兒臣這就去為父皇守陵,拜別母妃,望母妃珍重。”


    錦繡想追出去,奈何沒有體力,她靠著我的身體,來到中庭,哽咽著叫道:“競兒。”


    我對那馮偉叢說道:“還請馮公公稍候,須臾便好。”


    那馮偉叢諂媚笑道:“但憑娘娘吩咐,隻是皇上說了,”瞟了一眼拎著一個包袱的初喜,仰頭道:“殿下去先帝那裏孝敬,已挑了上好的奴才,還有一應用具都準備好了,殿下不用帶許多東西了,初喜還是放下吧。”


    十幾日之前,馮偉叢看見初喜,還必要點頭哈腰,姑娘長姑娘短,而今卻敢直唿初喜名字,可初喜卻敢怒不敢言,隻得忍氣吞聲道:“多謝謝馮公公指點。”


    我心頭亦是大不悅,皺眉道:“殿下驟然迴宮,又要遠行,頃刻母子分離,所謂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還望公公寬諒,讓殿下帶幾件衣裳便好。”


    馮偉叢臉上抽搐了一陣,擠著笑臉道:“這,皇上有命,確然娘娘極有道理,隻是皇上讓奴婢嚴格檢視隨行,可否讓奴婢隨便察看一下也好交差?”


    我隻得點頭應允。不想馮偉叢卻當真認認真真檢視起來,隻留一些禦寒的冬衣和內衣,其餘日常的名貴用具全部撤走。


    我對初喜略點一點頭,意思是不用擔心,我自會照應,初喜的眉頭這才鬆開,隻是冷冷地瞪了一眼馮偉叢。


    非流自馮偉叢手中接下同他一樣瘦小的包袱,客氣地道了一聲謝,扭頭便走。錦繡肝膽欲碎,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眼淚淌了一地。我同初喜趕緊扶著她追了出去。


    非流見狀,便再一次飛奔迴來,跪倒在錦繡腳邊,緊緊抱著她的腿,小小的身子劇列地顫抖起來。錦繡涕淚滿麵,纖弱的手撫向非流,略想了一下,艱難地脫下手上僅剩的那三枚名貴的琺琅護甲,塞在非流手中,“競兒,母妃最喜歡的便是……看著你對母妃笑……”


    我聽到這話,想起那年我與錦繡分手時的對話,不由感慨萬千,熱淚翻湧。


    等非流再抬起頭來時,滿是淚水的小臉上綻出一朵可愛的笑容,他抹去淚水,堅定道:“兒臣聽聞,皇兄十歲時,為奸人所害,雙腿折斷,雖遭小人踐踏,卻能心存高遠,臥薪嚐膽,如今才能成為大塬天子。兒臣也已經十歲了,既然身體裏同樣流著原家高貴的骨血,兒臣亦能好好地活著,母妃為兒臣已經做了很多很多,現下該是兒臣來保護母妃了。兒臣想過,皇嫂說得對,如今既交出了玉璽,且兒臣自請為先帝守陵,皇兄若想保住天下節孝的美名,必然不會再來加害我們母子,現下隻要母妃保重鳳體,好好活著……隻要好好活著,必然會有……同兒臣重逢的那一天,兒臣也最喜歡、最喜歡看母妃笑。”


    非流再次對我們笑了笑,挺直了脊梁,轉身便走。錦繡癡癡地看著非流小小的身子消失在眼前,頹然倒在我的身上,撕心裂肺地放聲大哭。


    元昌五年,癸亥元日,新帝行登基大典,其時因燕子軍為主的元德軍功勳卓著,死難將士多出於此,以紀念為天下死難的原氏兵官,改年號元德,故而非白在史上又被稱作元德帝,廟號世祖。


    念天下初定,新帝寬厚仁德,乃大赦崇元殿謀逆餘黨。


    元德元年二月初,新帝冊太子妃軒轅氏義女花氏為皇後,賜封號端淑貞靜,史稱貞靜皇後。貞靜皇後上表新政,特赦舊宮人一千出宮,改宮女十年一期為五年一期,以示上寬厚性德,上允之。


    太祖本意錦皇貴妃及眾妃殯葬,元德帝甚寬仁,並廢後妃殉葬古製,宣旨曰:“用人殉葬,先帝太祖所不忍也,此事宜自此止,後世勿複為。”


    隻效法始皇帝,以陶人代葬,一時天下皆喜。


    二月初二,三皇子非流小小年紀自請遷秦陵為先帝守陵,其母亦自請入法門寺帶發修行,為先帝祈福,一時傳為美談,天下傳頌。


    南園春半踏青時,風和聞馬嘶。


    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蝴蝶飛。1


    春分過後,軒轅太後鳳體違和,下不了床,元德帝特準太後歸興慶王封地慶州養病,興慶王大喜謝恩。奈何,四月病勢加重,初七辭世,時人皆憐太後仁德,生前致力於軒轅舊宗室與原氏皇室之間的和平,不滿二十歲新寡,未留子嗣,後又早亡,元德帝特賜諡號聯義恭仁孝節太後,立祠供後人瞻仰。


    四月二十六,未時交芒種節,天下眾人皆尚古風俗,設擺各色禮物,祭祀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謝,花神退位,須要餞行,太皇貴妃便擇此日,並眾先帝新舊妃妾共三十五人,起程前往法門寺。


    那日細雨蒙蒙,渭水邊上早已登上船前,她拉著我的手不放,隻是望著我一言不發。


    我輕拍她的手,對她笑道:“妹妹放心,姐會經常來看你的。非流雖遠,不必憂心,我亦會著人照拂於他,隻求你們早日相逢。”錦繡欲言又止,隻是輕輕抱住我,蹭著我的肩頭,微側臉,輕輕在我耳邊說了三個字:“陳玉嬌。”


    我微詫異,可她卻慢慢放開了我,不再看我。繡著荷花紋樣的絲袖口拂過我的臉龐,杜若的香氣直衝我的鼻間,我微一眩暈,等我醒過來時,錦繡已經登上船。


    初喜特地領了恩旨,領著幾個宮人隔岸拜別錦繡,裏麵還有一兩個步態輕盈、麵容嚴峻的,應是她的舊武士。


    初喜淚流滿麵,隔江喊道:“主子多保重了。”


    初喜他們沿著渭河岸邊一直追了很久,就好像我們小時候離開花家村時,


    大黃追著我們的牛車,跟了很久很久。


    耳邊飄來輕輕的一首古曲,如泣如訴。我迴頭,卻見一個麵上有疤的昂藏男子正執著一管楠竹長簫吹奏。我聽出來了,是一支《折楊柳》,旁邊還站著一個戴著麵具的孩子。


    我略有詫異,但仍靜靜地聽著司馬遽悲傷蕭瑟的曲子,一曲終了,我看著錦繡的舟舫,輕聲道:“多謝你來送她一程。”


    司馬遽沒有說話,隻是雙手抱著那管長簫,無有悲喜地看著立在舟頭如泥塑一般的錦繡。麵具下的小彧忽然發出像小貓在低嗚的聲音。我蹲下來,輕輕揭開他的小麵具……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小彧的麵容……


    卻見小彧同司馬遽一樣,自眉際起一道傷疤。即便這樣一道可怕的傷疤,卻仍然掩不住他與非流幾乎一模一樣俊秀的容貌,還有那一雙燦爛的紫瞳。此時此刻,那雙燦爛的紫瞳正不停地流著淚水。


    窗陰一箭,夢斷千山,


    雙輝樓空,唯餘鬟香嫋。


    我全明白了,一下子緊緊地抱緊小彧。我伏在他的肩頭哽咽道:“小彧不哭,有姨娘陪你,娘親一定會迴來的。”


    一葉華舫在渭水中越漂越遠,錦繡獨立於舟頭,一頭白發迎風飄蕩,偶爾遮住她沒有任何生氣的臉。也許隔得太遠,她無法看到小彧的容貌,她的紫瞳隻是疲憊地沒有了任何情緒,那樣呆板,沒有生氣地看著我,漸漸地,消失在碧波天際。


    我不知道司馬遽作何想法,隻知道他無聲無息地雙手抱胸,站在那裏看著錦繡消失,始終沒有說一句話,默默地為哭得涕淚滿麵的小彧擦淨了麵,為他重又戴上麵具,然後一把抱起,頭也不迴地離開了我,仿佛一陣風一般,又仿佛他從沒有帶著小彧來送過錦繡,又抑或天地間本無一個叫作司馬遽的人,隻是一個飄忽難測的鬼魂。


    渭河的那一頭是一大塊剛開墾出來的農田,黑黝黝的土地上綠色盎然,正是新帝大赦天下,特將原本太皇貴妃欲求先帝賜給永定公的一塊莊園收迴,改判為公地,賜流民開墾荒野。那些千辛萬苦活下來的流民終於有了自己的土地和居所,正匆忙地趕種著今年最後一撥的小麥,其中偶有好奇者,手搭涼棚遠遠地看著我們,然後更多的是撅著屁股,辛勤勞作,皇室的紛爭似乎離他們很遠很遠。


    最後,錦繡的追隨者神斷魂傷地追到了另一頭岸邊,一心沉浸在悲傷中的初喜,哭聲卻漸漸大了起來,如同大黃最後停下腳步,仰天悲鳴一般。


    冷香縈遍紫棲夢,夢覺城笳。


    山川滿目,歎幾時富貴榮華?


    箜篌別後誰能鼓,腸斷天涯。


    東貴人去,一縷茶煙透碧紗。2


    【注】


    1【北宋】歐陽修《阮郎歸南園春半踏青時》


    2改編自納蘭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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