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興奮地跳了起來,跑到那花叢間,又笑又跳地轉著圈,扯著各種花瓣綠葉向空中飄灑,任由他們掉落到我的腦門上,直到扯痛臉上的傷,才停了下來,給老天爺磕了個頭,想起昨夜那神奇的玫瑰清露,心中深深感激那位有些奇怪的恩人。


    這時綠叢另一側有狗叫聲傳來,我俯身在一簇豔色花叢之中,卻見一馬一狗自遠處而來,馬上端坐著一個湖衫書生,崩著臉四下張望。


    我在花叢中細細看他,正思忖著會不會是張德茂晚容的人偶前來誆騙,然不及我思索,黑狗早就叫著衝進花叢中,將我撲倒,蘭生便跟了過來急道:“木槿。”


    蘭生把狗攆走,把我從花叢中拉了起來,我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半天,他卻對我笑道:“我是真身,斷非趙先生的人偶,你且放心。”


    我正嘿嘿傻笑,他卻快速地替我把了把脈,確定我沒有事了,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然後發現了我的眼睛:“你的眼睛可好?”


    他的身上血跡斑斑,想是曆經一場惡鬥,方才掙脫幽冥教的魔掌,心下一陣後怕,有心想問他的身世淵源,卻見他眼黑了一圈,想是昨夜又找了我一宿,心中又是一陣感動。


    一時之間不知道從何談起,隻得怔怔地看著他。


    蘭生淡淡一笑,卻不提昨夜之事,也不問有何奇遇,隻是堅持讓我坐在馬上,他拉著馬往前走著,行不到二步,人卻忽地倒地不起。


    我隻得跳下馬來,扶起蘭生,驚覺左胸口長長的一道傷口還滲著血。


    我一時顧不得細想,自懷中掏出塊絹子替他拭堵著傷口


    死別生離同一恨,夢魂驚,猶似聞低喚。


    我的掌中展開那一方上好的柔黃娟子,慢慢滲滿蘭生的黑血,漸漸淹沒了那巧奪天工的中原鏽工,一幅鴛鴦戲水圖便稱著蘭生的血焦黑了起來,最後唯見絹子的一角細細繡著阿史那家的金狼頭。


    一切都模糊了起來,蘭生悠悠醒來,看著喘著氣,沒有血色的嘴唇對我一張一合,我聽不真切。


    一陣風吹來,我呆愣中,指間微鬆,那娟子便迎風飄向空中,似隨天命而去,我傾身想去抓住,身後卻被人死死拉住。


    “此處乃是危崖,”蘭生撫著傷口,眼中藏著驚懼,對我厲聲喝道:“不要命啦。”


    我再迴頭,柔黃的娟子化作一個小點,飄向遠山白霧,再不見蹤影。


    清淚滴,鴛枕畔。


    深情負盡長遺怨。


    此生緣,鏡花水月,都成空幻。


    七月初一,潘正越奇裘了興州城,整個城內硝煙彌漫,竇家士兵□擄掠了三天,取走了足夠的補給,又將城中年青貌美的女子搶了一百餘名,方才離去,令方圓八百裏的四裏城鄉都膽戰心驚。


    七月初五兵臨汝州外八百裏。汝州城便封了城,蘭生本一病不起,我等便更不能出城,落腳在一處破屋子裏。


    七月初六,蘭生醒來之際,不同我說話,也不吃常人食物,竟像個沒油的機器人一般整日直直地望著天空,唯有一天夜晚,小忠不知從何處捕了一隻大田鼠迴來,趴到蘭生身上,蘭生立刻從它嘴裏搶了,當著我的麵生撕活剝起來。


    我明白那是練那無笑經給鬧得,於是白日裏偷偷出去尋些短工,晚間抓些野兔,射些野鴨來給他生吃。


    轉眼間這戶人家的破牆宛那一溜木槿樹枝已然鬱鬱蔥榮,時令正植槿花鬧枝頭,那籬芭更是綴滿紅白花朵,累累繁盛,然而當初放在那戶人家桌上的石頭還在,顯見是再也不迴來了。


    這一日我坐在門檻上,往事一遍遍在腦海裏過了又過,就像一部部老式的電影,所有的畫麵都是黑白的,有些甚至已然漸漸泛黃,然而那櫻花林中的花瓣卻永遠是那新鮮柔亮地粉色,我甚至可以聞到那空氣中飛舞的櫻花香甜,一睜眼,卻是沐浴在槿花瓣中。


    那位恩公是蘇醒的非玨嗎?他的眼睛好了,可是,就像撒魯爾說的,非玨是不會認出我的,因為他從來也沒有看清我長得什麽樣子。


    木槿花在枝頭靜靜地看著我,好像在對我無聲而歎,我仰頭眯著我那開始消腫的蜈蚣眼,正午的陽光照在破敗的牆頭上,一陣風起,蘭生來到我的身邊,眼眶深陷的大眼睛看著我,也不說話,默了半晌,我牽動了嘴角,想試著對他微笑一下,不想卻扯出一串淚珠子來。


    這一日我聽鎮裏說是有富戶包了三隻大舫,請了明月閣的豔姝同登畫舫遊玉人湖,正在找流民拉纖,我想起那裏在巷子裏聽到的那句:“翎雀乍幸明月閣,畫舫夜遊玉人河。”


    便想去查探,不想蘭生也正有此意,兩人便相約同去。


    汝州城裏有著名的河道,名曰玉人河,說起來還是大大的具有曆史意義,話說三百年前,東庭四帝仁宗是一位少有的好皇帝,勤政愛民,經常微服私訪,體察民間疾苦,既是到了民間,便經常性滴順遍性滴巡幸煙花之地,探討青文化,有官員投其所好,便在仁宗常去的汝州城大力開發娛樂事業。


    於是兩岸青教坊之所棱次皆比,琳琅滿目;每到夜晚,亮若白晝,歌舞不休,王孫公子便攜同玉人麗影綽綽徘徊於湖邊畫舫,仁宗龍心大悅,索性便賜名玉人河,後來五帝真宗遷都至北地,當年風光稍減,卻仍為風月聖地,直至原青江助軒轅氏在西安重登大寶,改西安為西京,隨軒轅氏同來的富商貴族使得汝州再複當年勾欄盛景,每到夜晚,玉人河兩岸便燈火輝煌。


    說起那明月閣,卻是汝州城裏的一絕,是當地最有名的伎館,那裏的姑娘個個貌美如花,色藝雙絕,隻見那非同一般的富貴人,而這些客人又照顧著妓館的生意,故而既便在戰亂年代,這個明月閣依然是生意興隆,歌舞升平。


    我們三人來到玉人河時,早有三隻氣派的大舫停在碼頭。


    為首一艘鑲金砌玉的豪華大舫在停在出河口中央,四周盡以五彩絲線細細穿著精致的琉璃珠子作綴,沉寂的夜空裏隻顯得分外金碧輝煌,奢靡奪目,令人不禁側目,後麵另有兩艘略小的畫舫,亦是通身金玉作綴,每艘畫舫頭上各掛著三盞大紅燈籠,上麵各映著三大字“明月閣”。


    我暗想,汝州城富商貴族比興州多,故而軍隊也駐收得較多,比之汝州安全些,可畢竟亂世之際,是什麽樣的富貴人敢如此招搖過市。


    滿臉橫肉的工頭亮出黑粗的皮鞭霍然一響,我與蘭生淹沒在黑壓壓的人群中。


    我跟著纖夫的口令一步一步拉著頭前最大的那隻畫舫,粗糙的纖繩磨過肩膀,火辣辣地疼。


    岸上的纖夫汗滴下土,聲嘶力竭,身灑肩頭,幾個年老體弱的,拉了一個時辰就地倒不起,那些工頭便冷著臉子將其拖了出扔到一邊,若是沒氣了便直接扔進了玉人湖中,再從後麵一堆的流民裏挑人頂缺,而那幾隻畫舫紅燈高照,映著幾個窈窕的身影擰腰狂舞,絲竹箏歌熱鬧傳來,夾著男男女女的歡聲浪語,在暗河中遙映著流光溢彩的天堂生活,而亦加突現惡臭泥濘的我同拉纖的一眾流民恰似在地獄中苦苦掙紮。


    過了一個時辰,那艘大舫總算是拉到玉人河道的開闊處,那畫舫便可以自由漂流,纖頭對著夜空吆喝一聲,我們便收了纖繩,便排起長長的隊到工頭那裏,準備歡天喜地地領我們的酬勞,俱說我們每人可以有兩個饅頭。


    忽聽聞那舫中有笛聲傳出,我細細聽來,原來是一首抒寫離別的樂府古曲《折揚柳》。


    古人道別離,比我們現代人要感性的多,往往從路邊折柳枝相送,那楊柳依依,正好借以表達戀戀不舍的心情。


    我暗想,方才明明還鼓樂翻天,喜慶非常,不知是何人突然吹起這首飽含離愁別緒的曲子,豈不敗興?


    然而那吹秦之人顯然功力匪淺,那笛聲攸揚,婉轉悅耳,難掩一片淒切悲傷之意。好像有人在你耳邊輕輕地對你訴說別離之苦,我一時間便迴到我那“珍珠如土金如鐵”的瓜州君府。


    現如今,問珠湖上也應是碧玉盤上葳蕤盛放,蜻蜓點在粉紅的花骨朵上隨風搖曳,我帳然地想著。


    當年,也曾有人在湖心亭用笛子吹奏這首曲子哄我睡覺來著。


    那人連離別亦是這般別出心裁,與眾不同,他明明就要走了,卻偏不告訴我,便在我午睡之際,吹笛騙我做起那香甜的白日夢來,等我醒來,揉著眼睛問“夫人”呢,齊放才報,他早已離去多時了,我思索許久,方才琢磨出其本意,卻是不忍當麵道別離,不禁一時惘然。


    笛聲如泣如訴,展眉望去,波光粼粼處,東船西舫悄無聲,唯見江心月浸白,連兩人岸的拉纖工人也有三三兩兩地禁不住駐足傾聽。


    想來吹奏之人定是明月閣的某位頭牌。


    一曲終了,笛聲嫋嫋似仍浮於江心輕風之上,旋即那畫舫歡快的舞樂之聲又啟,似又恢複了熱鬧,舞影綽綽中,最大的畫舫中走出一人,似是微醉,略顯蹣跚地行至舟頭,扶著圍欄沉思,過了一會直起身子迎風而立,才顯那人長身玉立,挺拔軒昂,長發在月色中逆飛,荷色雲錦服上鎖子繡的數朵紅豔的海棠風流,微露內裏的白衣盛比月三分,金絲邊繡的緊束窄袖,腰帶處鑲著幾塊雕龍畫鳳的瑪瑙,下擺寬幅上的銀繡如意紋在月光下微閃。


    那人微熏,獨立舟頭,慢條斯理地低吟著,那細碎的聲音隨風微微傳到我的耳中:“……欲折槿花霜林謝,鏡台空照懶梳妝……。”


    舫中又有個小人影跑了出來,仰頭撲到他的腳下,他手中的銀酒壺微灑,便被瓊漿玉液給打濕了。


    他微低頭,撫上那個小女孩的紮著雙髻的頭上,紫金冠上的珠子飽滿圓潤,在月光下顆顆晶瑩閃耀,冠後的金翅羽微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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