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侯府。


    李牧斜倚在主位上,揉著發脹的額頭,正在聽取長史馬周的匯報。


    “……已收到長安發來的飛鴿傳書,長安城附近尚未發現蝗災跡象。又,陸續收到附近各縣的消息,目前領葉、襄城、郟城、魯山、龍興、臨汝七縣皆有蝗蟲跡象,最初發現蝗蟲的臨汝縣,蝗蟲已有成蟲。下官剛查閱了曆年的蝗災記錄,臨汝縣是蝗災源頭之一,臨汝縣發源的蝗災,因地勢所限,通常擴散範圍不會很大。多限製在伏牛山以北、中條山以南,崤山、熊耳山以東,越不過這四座山峰——”


    馬周看了看李牧的臉色,聲音小了一點,道:“這是目前,最好的消息了。


    李牧唯有苦笑了,他聽明白馬周的意思了,洛陽城所在是個盆地,四麵都有山脈,而蝗災的源頭在盆地裏頭,曆次蝗災的經驗表明,這是一個小範圍的蝗災,隻會在盆地內肆虐,換言之,這蝗災是為洛陽量身定做的,別的地方沒事兒,就隻禍害洛陽周邊。


    針對性打擊!


    李牧咬著牙,看向獨孤九,道:“讓你查的那件事,可有消息?”


    “大哥、”獨孤九道:“有一些消息了,查訪了一些老農,據老農所說,臨汝縣的蝗災,每隔幾年就會有一次。但是這間隔不好判斷,說是與雨水的多少有關。趕上幹旱的年頭,這間隔就會縮短。有懂天時之人,能掌握好這個間隔,以前也有過糧商囤積糧食,等鬧蝗災的時候發財的例子。隻是誰也沒想到,今年會鬧蝗災,老農們也都沒看出來。”


    “有高人唄?”李牧深吸了口氣,把火壓了下去。事情基本已經清楚了,不是什麽神仙法門,就是有高人助陣,人家早一步看出今年有蝗災,所以把洛陽周邊的存糧都給收了,就是要看你的笑話。


    敢看老子的笑話?


    李牧心頭火氣,發狠道:“找到繼嗣堂的那幫人沒有?不是說在北邙山麽?抓著沒有?”


    “沒有、”獨孤九搖頭,道:“我帶著府兵伐木入林,確實找到了一處莊園,隻是已經人去樓空了,一個人都沒找到。”


    “那我高價收購糧食總行了吧?”李牧看向馬周,道:“碼頭、貨棧,南北兩市,給老子張貼告示,洛陽府收糧食,隻要是有糧,價錢好談,有多少要多少!”


    馬周看了李牧一眼,澀聲道:“侯爺,告示早發出去了,可是城裏的糧商,都說存糧有限,沒有門路……”馬周瞄了李牧一眼,沒敢把話說明了,還不是你平時太囂張跋扈,把人都得罪死了,出事兒了一個幫襯的人都沒有。這就像是過日子一樣,你都過‘死門’了,還有啥可埋怨別人的。


    李牧氣得手指發抖,聲音打顫:“這**商,看老子笑話是吧?好樣的,小九,帶人去抄家,說沒糧的都給老子抓起來,一頓鞭子下去,看他有糧還是沒糧!”


    “好!”獨孤九轉身要走,被馬周死死地拉住:“侯爺,三思!大災將至,正是人心惶惶的時候,那些商人又沒有犯法,這時候又是抄家又是打人的,老百姓作何感想?不要意氣用事,要解決糧食的問題,還得靠這些商人!”


    “靠他們?”李牧氣得跳腳:“這群孫子擺明了是要看老子笑話,他們這是攜起手來對付老子!本侯豈能讓他們如願?行,沒罪不能抄家是吧?老子也不讓他們如願!傳令下去,蝗災將至,當萬眾一心,共克時艱,以昨日糧價為基準,從今日開始,任何糧商不得加價賣糧,一文也不行,違令者殺無赦!”


    “侯爺,這行不通!”馬周跺腳道:“現在著急的,不是糧價,而是有糧!商人逐利,你若是限價,更沒人願意運糧到洛陽了。剛才我算過洛陽城內的存糧了,最多隻夠十日,十日之後,現有存糧告罄,再沒有糧食運進來,這一城的百姓都將餓死!”


    “他們不運糧,老子自己去運!我偏不信,用錢買不到糧食!馬周,你什麽都不用幹了,明天帶著錢,沿著運河北上收糧,我給你帶足了錢,隻要是價錢合理,你就給老子收,收一船,運迴來一船,賠錢老子認,但這口氣絕不能咽,本侯縱橫江湖,豈讓這些商人給老子拿捏了?”


    “遠水解不了近渴,侯爺您三思——”


    “少放屁!”李牧瞪著馬周,一字一句道:“洛陽是本侯的封地,本侯在這裏,說話就是聖旨,大災在即,誰敢多言,我認得你,尚方寶劍不認得!讓你幹什麽,你就老實的幹什麽,真到了十日後沒糧了,本侯一定死在全城百姓前頭!”


    “你……”馬周氣得嘴唇發青,憤然道:“侯爺,馬周對您一向欽佩,卻不想今日您竟做出如此不智之舉,看來往日所見,名不符實!八百裏內都沒有存糧了,就算收到了糧食,十日也來不及!侯爺若一意孤行,馬周領命便是,大不了和百姓一齊死,下到陰曹地府,我在判官麵前告你!”


    馬周說完,頭也不迴地走了。獨孤九瞅了李牧一眼,道:“大哥,戲有點過了。”


    “過了嗎?”李牧聳聳肩,道:“沒事兒,不影響大局,飛鴿傳書發出去了,再確認一下,別除了紕漏、”


    “放心吧,一塊放了三隻鴿子,保準沒問題。”


    “那就好。”李牧伸了個腰,道:“今兒這一天,一驚一乍的,把我嚇得不輕,我得泡個熱水澡,好好地睡上一覺,明天起來,還得看他們如何表演呢。你也早點休息吧,今天也夠累的了。”


    “嗯、”獨孤九應了聲,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李牧瞧見了,問道:“怎麽了,還有事兒?”


    “大哥,在北邙山上找到莊園的地方,有個小院兒,我在小院兒裏看到了走獸的腳印,看起來像是胖達。”


    “啊、”李牧愣了一下,旋即笑了,道:“貔貅也不少見,不一定是胖達吧,也許繼嗣堂的那位,也養了一隻貔貅。”


    “大哥,據說王鷗嫂子與盧家大小姐相交莫逆,有金蘭之好……”


    “好了,我知道了。”李牧擺了擺手,道:“大災將至,這都是小事兒,不管怎麽說,她是我的女人,也是你嫂子,是家裏人,這是變不了的,而且……”李牧停頓了一下,道:“也不要把繼嗣堂的人完全當成敵人,都是大唐的百姓,想法不同而已,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咱們要以德服人,感化為先——”


    話音未落,李泰匆匆跑了進來:“大哥,出事兒了!”


    李牧瞅他一眼,道:“我的大文豪,啥事兒等你知道菜都涼了,蝗災是吧,我早就知道了,放心,有安排——”


    “哎呀,不是!”李泰急得都磕巴了,道:“剛我來的時候,穿過南市,看到不少糧棧門口都掛起了條幅,說是糧棧存糧有限……”


    這等手段,不出李牧的意料,他看著李泰,淡然道:“這不是很正常麽?他們也是這麽跟本侯說的呀。”


    “哎呀,不是——”李泰大喘了口氣,道:“他們說,存糧有限,幹脆就不賣了,留出自己的口糧,餘下的都交付給侯府,讓老百姓到侯府買糧食,他們沒糧!。”


    “啊?”李牧一愣,旋即明白了對手的招數,你不是要糧食麽,都給你,反正滿打滿算,也隻夠十日日的糧食。超過十日日,全城都沒糧,到時候就隻能去求他。


    陽謀玩兒到這個份上了,還真是瞧我不起了。李牧氣笑了,咬牙道:“這不是好事兒麽?貼出告示,本侯感謝大家,大災將至,方見本心。本侯給他們記上一功了,所有糧食,本侯按價兌給,絕不讓各位義商吃虧,等蝗災過去,本侯在擺宴感謝他們!”


    ……


    洛陽,延慶坊。


    延慶坊在洛陽城東邊,緊挨著東側城牆,靠近洛水,建有碼頭。住在這裏的人,多是在碼頭上混飯吃,來往的人也魚龍混雜,各地口音的都有,消息也是極為靈通的。


    張三如今在錦衣暗衛之中,專司負責情報的收集。這種消息靈通的地方,自然不會放過。


    這是一處專為碼頭力巴打尖的腳店,幾張桌子,一個棚子,吃食也不講究,多是湯餅、胡餅,有錢的加點渾酒,或者喝一碗羊雜煮的湯,就算是極好的了。


    張三行走江湖多年,這種地方早就熟稔的很,找了張沒人的桌子坐下,把包裹擱在一邊兒,叫來夥計,要了碗羊雜湯,兩張餅。夥計見他穿著像是個有點錢的,問他要不要酒,張三擺了擺手,從自己的包裹裏頭拿出一小壇酒來,客人自己帶酒,在這腳店也是常有的,夥計也不惱,還給他拿了一個空碗,上了羊雜湯和胡餅,就去伺候別的客人了。


    張三扭開酒壇的封口,倒了一碗,美滋滋地嘬了一口。


    他帶的這酒,正是三杯倒,前幾日酒坊剛釀出來的。酒坊剛恢複生產不久,三杯倒還沒有鋪開。對碼頭上的力巴來說,渾酒都是極為難得的。三杯倒對他們來說,簡直如同瓊漿玉液一般。酒香彌漫,腳店裏頭正吃飯的力巴都下意識地看過來,下意識地抽著鼻子。


    “大爺,您這酒——”


    一個力巴舔著臉來到張三跟前,哈喇子都要淌到前襟了,就差把‘給我喝一口’寫在腦門上了。張三瞧了瞧他,笑道:“這位兄弟,打聽這酒作甚,想喝?”


    “想想想!”力巴咽了口吐沫,往後縮了縮,訕訕道:“隻是,兜裏沒錢……”


    “說啥錢不錢的、”張三露出熱絡的樣子來,道:“都是愛酒之人,我呢,也是剛到洛陽,所謂人生地不熟,正有點事兒想找個本地人打聽一下,看兄弟是本地人吧?不知能不能跟我說說,這酒麽,咱倆分著喝了就是。”


    “大爺,這您可就問對人了。”力巴不客氣地坐下,拍胸脯道:“小的賴五,家裏五代都在洛陽,大事小情沒有我不知道的。”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酒碗,張三笑了笑,把酒碗推給他,又叫夥計拿了隻碗過來。附近的人見了,都暗抽自己嘴巴,都怪自己臉皮薄,要不然這好事兒能輪到他?


    “我是今兒下午才到洛陽的,剛從船上下來,來迴走著怎麽覺著有點不對勁啊?”


    賴五已經喝了半碗,頭一次和三杯倒,他不知道這酒勁兒,辣得說不出話,好一會兒才把酒勁兒壓下去,也不客氣了,抓起張三的餅要了一口,一邊嚼一邊道:“您說的是街上的錦衣衛吧?嗨,還不是咱們城裏那位爺麽?”


    張三揣著明白裝糊塗,道:“哪位爺呀?”


    “您不知道啊?”賴五驚訝道,見張三一臉疑惑,來了精神,道:“不叫您白請客,我跟您說。這位爺,就是長安來的侯爺,原來叫逐鹿侯,現在叫洛陽侯,聽說是皇帝的私生子——”


    張三嚇了一跳,趕緊捂住賴五的嘴,道:“兄弟你喝多了,這話能瞎說?”


    “哎呀、”賴五推開張三的手,道:“這咋能是瞎說呢?都是明的了,大家夥誰不知道。我三叔家的堂弟,前幾天在南市遇見過,皇帝的親兒子,魏王殿下,叫他大哥,您說是啥關係?”


    “是麽……”張三是錦衣衛,這事兒他怎能不知道,但為了探聽消息,隻好故作驚奇:“那是出了什麽事兒呢?”


    “啥事兒?嗬嗬,那位爺太狂了唄!”賴五又是一口酒進肚,臉頰微紅,打開了話匣子:“常言道,強龍難壓地頭蛇,咱們這位爺啊,在長安仗著皇帝寵著,驕橫跋扈,目中無人,誰他也不放在眼裏。來到洛陽了,還是那副做派,剛來的第一天,就讓洛陽有頭有臉的人物全都折了威風,能不出事兒麽?現在全洛陽城啊,隻有十天吃的糧食啦,有人花了大價錢想讓他低個頭!”


    張三又倒了一碗酒,循循善誘道:“是哪位,這麽大的手筆啊?”


    “哪位啊?”賴五瞧了眼張三,嘿嘿一笑,把酒碗端起來:“除了盧家大小姐,還能是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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