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


    孫伏伽站在柵欄外麵,看著鼾聲大作的李牧,心情非常複雜。他恍然發現,自打李牧跟大理寺扯上關係之後,大理寺這等莊嚴肅穆之地,竟然開始變質了,變得荒唐起來了。


    大理寺是什麽地方?大唐最高法院!一般的犯人,連進這裏的資格都沒有。這裏的犯人,要麽,窮兇極惡,殺人放火。要麽,身份高貴,公子王孫。都是犯了大事,才會蹲進這大理寺的監牢。一般情況下,要麽進不來,要麽出不去。可是到了這位爺的身上,倒像是個客棧一樣。這才過去幾天?已經來了兩迴了。


    頭一迴,好好的牆給砸了一個大窟窿。這迴倒是沒砸牆,但是那個砸牆的主兒還在呀,抱著個大斧子虎視眈眈,誰知道下一刻會不會暴起傷人?


    孫伏伽看了看這手臂粗的柵欄,頭一次有了一種,這柵欄能不能結實的荒誕感。李重義見孫伏伽看著自己,便也看著他。倆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李重義忽然動了。孫伏伽身後的侍衛們嚇了一跳,趕緊把刀都拔了出來,但是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倒把孫伏伽推到了前麵。


    看著這八尺的巨人,孫伏伽也多少有點害怕,但他是大理寺少卿,責無旁貸,後退不得,隻好開口道:“大個子,你要幹什麽?”


    “我……餓了。”


    李重義從懷裏掏出一個錢袋,這個錢袋的大小,很符合他的體型。比正常人的錢袋,也就大了五六倍吧。瞧著那錢袋的布深深墜下,可想而知裏麵有多少。他把大手伸進去,再掏出來時,手心裏多了一塊銀子,從柵欄縫隙遞出去,眼神真誠,目光真摯,伸到孫伏伽麵前:“能不能幫我買二十個饅頭,多餘的錢都給你。”


    “……”


    孫伏伽抬頭看看李重義,當真是不知道說什麽好了。這是什麽情況,大理寺變成客棧還不算,如今又變成饅頭鋪了嗎?本少卿是掌櫃的?


    “不幫忙嗎?”


    李重義把手收迴來,在大錢袋子裏翻弄一番,又拿出一個小塊的銀子,道:“再給你加點行嗎?我好餓。”


    李重義的語氣真摯得好像孫伏伽不幫這個忙,都已經不夠人道主義了一樣。人家餓了,拿錢求你幫忙買幾個饅頭,還給跑腿錢,你都不肯麽?


    孫伏伽深吸了口氣,把李重義的手推迴去,道:“不用給錢,大理寺有牢飯,等會就送來了。”


    “哦,謝謝。”


    李重義很有禮貌,這是李牧訓練的結果。李牧剛把他買下的時候,這小子隻能算是半個人,另一半是野人,甚至還控製不了情緒,激動或者餓了的時候,眼睛通紅像是猛獸一般。李牧逐漸教他,身體力行去感染他,李重義才慢慢地變成今天的樣子。


    飯的事情解決了,李重義又迴到了原來的位置,守護在李牧身邊,抱著自己的斧子,背靠著牆壁假寐。


    孫伏伽叫人搬了把椅子過來坐下,他不能走,李牧是隨駕的千牛衛送來的,還特意囑咐了要嚴加看管。若是出了問題,他可擔待不起。


    盯著吧,想來也不會等太久。


    孫伏伽讓人把卷宗搬了過來,點上蠟燭,打算通宵了。牢頭也給李重義拿了饅頭,李重義也不挑食,左右手齊頭並進,拿多快,就吞多快。常人三口都吞不下去的饅頭,他一口一個,柵欄外的人看得眼睛都直了。


    這時,高公公走了進來。孫伏伽見是高公公,趕緊把卷宗放下,起身見禮。


    “公公,可是陛下有旨意了麽?”


    高公公不答,來到柵欄旁邊,往裏頭看了一眼,問道:“逐鹿侯可醒了?”


    李重義搖了搖頭,低頭繼續吃饅頭。孫伏伽也道:“侯爺剛剛還在打唿嚕,剛停。想必是醉得太厲害了,得睡一會。”


    高公公歎了口氣,轉過身看到孫伏伽這架勢,樂了,道:“孫少卿,這是打算挑燈夜戰呐?”


    孫伏伽苦笑道:“公務積壓不得,這邊也不敢疏忽,隻好這樣了,讓公公見笑了。”


    “這見笑什麽,若人人如孫少卿一般,陛下可就省心了。”說著,他看了牢裏的李牧一眼,歎了口氣。言下之意,李牧就是一個反例。


    李牧在心裏冷哼一聲,不講究的死太監。要不是老子睡醒了,還不知道你背後說我壞話呢!


    是的,李牧醒了。但是沒醒多大一會兒,獄卒給李重義拿來饅頭的時候,他才醒,唿嚕聲也是那時候停的。


    孫伏伽叫人搬了把椅子過來,請高公公坐了,問道:“公公,陛下打算如何處置逐鹿侯?”


    高公公眼眸一轉,笑道:“孫少卿身為大理寺少卿,這個問題,該問你自己呀、”


    孫伏伽苦笑道:“公公就別玩笑了,這等事,我一個小小的大理寺少卿,如何能管得了。再說了,逐鹿侯已經入了宗籍,就算是要問罪,也得是宗正寺管呐,要不這樣,我多派人手,把他送去宗正寺?”


    高公公哈哈大笑,道:“果然不愧是狀元公,咱家還誆不了你了……”說著,他往李牧那邊瞄了一眼,調門稍微拔高了一點,道:“陛下呀,龍顏大怒啦!不過,幸虧有國舅爺和王侍中極力勸諫,火氣已經壓了下來。陛下的意思,讓咱家過來問問逐鹿侯,他錯了沒有,若是他承認自己做錯了。上一道折子請罪,陛下寬宏大量,也就原諒他了。陛下說,逐鹿侯畢竟年少,閱曆短淺,是可以原諒的,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他不會跟晚輩一般見識。”


    孫伏伽愣了一下,旋即也明白了怎麽迴事,笑了笑,配合地說道:“陛下真是明君聖主啊,如此寬宏廣闊之胸懷,追溯曆代,也是未見一人啊。我想,逐鹿侯若是知道陛下的苦心,必會承認錯誤,好好改正吧。”


    “唉,希望如此吧!”


    倆人一唱一和地,把李世民的意思透露了出來。但李牧聽著,卻怎麽聽怎麽不舒服。


    老子做錯什麽了?憑什麽上折子道歉呐?當然,他也不會真的作死,他也是有底氣的。這個底氣,也是高公公透露出來的。


    首先,長孫無忌和王珪幫他求情了。原因麽,無非就是上迴承諾的好處還沒兌現。而且,李世民也不想把他怎麽樣。若非如此,何必派高公公先過來遞話?


    李世民的意思,無非就是想說,小子,你鬧也鬧夠了,作也作得差不多了,給朕一個台階,朕順勢就放了你,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過去得了。


    但是李牧卻知道,李世民可不是這麽好打發的。今天的事情雖然暫時揭過了,但他絕對不肯吃虧。往後的日子,他肯定會想個辦法找補迴來,不是敲個竹杠,就是穿個小鞋。李世民的惡趣味,李牧已經有所感應了。


    不行,絕對不能就這樣妥協。


    經曆了李績父子的事情,讓李牧認清了一件事。在李世民的心中,他非常理所當然地認為。這天下的臣民,都應該聽他的調派。順從他,就是賢臣良將。而不順從他,便是奸徒賊寇。但是,他的行事,卻不以此為憑。對待不順從他的人,例如魏征、山東大族等,他會綏靖,會妥協。會根據形勢,來改變自己去迎合,以期待達到一個他自己能夠接受的結果。但對於順從他的人,如李績、李思文等,他會非常頤氣指使地下命令。


    聽,你也得聽,不聽,你還得聽。因為你是臣。


    這讓李牧感覺非常不爽,在他看來,這就是欺負老實人。但是他也明白,這就是帝王,古往今來皆如此。與明君或者昏君,沒有半點關係。但是,這不是李牧想要的。


    李牧心裏想要的、與李世民之間的關係。不是‘主仆’,而是‘雇傭’。君臣,嚴格來說,也是一種主仆。但是李牧想要的是,我是一個打工仔,你是我的老板。我付出我的能力,獲得我應得的迴報。你是老板不假,但我可不是賣給你了,不能你讓我幹什麽,我就必須幹什麽。打工仔就不能有點脾氣,有點尊嚴,有點底線麽?


    實際的情況是,在大唐這個社會形態下,這是妄想。李牧也清楚是妄想,但他想努力為自己爭取一下。因為餘生太長了,若他穿越過來已經五十了,他不會去做這樣的嚐試,那是傻子。但是他今年才十七,十七歲的少年郎,若是早早就變成了一個舔狗,人生還有什麽意思?豈不是浪費了老天爺開眼給的穿越機會?


    哪怕折騰個十年二十年,有一天被現實打趴下了,最後還是變成了一隻舔狗。但是迴首過去,至少也能對自己說一句。少年,你曾經支棱過,隻不過是沒支棱明白,輸了。但若是嚐試都不嚐試,那才是真的抬不起頭。


    李牧也不知道自己能爭取出什麽,但是他就是覺得,至少得爭取一下。舔狗什麽時候都能做,而爭取尊重的機會,卻不是常常都有的。


    此時此刻,熟悉的旋律在腦海中唱響。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李牧咬了咬牙根,媽的!紅星閃閃護我周全!老子今天必須支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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