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夢枕隻好伸手挽袖,把自己的腕搭到她蔥白如玉的指尖處。


    他體質寒弱,身上無一處不冷,手腕更是冰涼一片,一放上去就讓江容下意識眉頭一皺。


    都說大夫皺眉準沒好事,是以她問脈的時候,暖閣內的其他人俱繃緊了心神,大氣都不敢出。


    相比之下,清楚自己的身體究竟是何狀況的蘇夢枕反而十分淡然。


    江容認真診了好一會兒,眉頭越皺越深。最後鬆手開口的時候,都快能夾死蒼蠅了。


    “天啊,蘇樓主,你這也太胡來了!”她說。


    蘇夢枕自離開小寒山迴到京城,繼承他父親創立的金風細雨樓起,就是江湖中人人敬畏的一方勢力之主了。


    是以這幾年不論他到了哪見到什麽人,得到的都是尊敬有加的待遇。


    對他來說,被人這麽當麵指責胡來,還是出師後頭一迴。


    他當然不會同江容計較,甚至看她像個小老太似的生起氣來還覺得有趣。


    “是嗎?”他輕聲問。


    江容深吸一口氣,想要從頭開始數落,餘光瞥到神侯府諸人都在望著自己,才陡然意識到,他們還在宴上。


    “算了,一時半會兒根本說不完。”她說,“還是先吃飯吧。”


    蘇夢枕聽她這麽說,更想笑了。


    不過他病了這麽多年,怎麽也知道大夫不能惹,於是勉力忍了下來,道:“江穀主說的是。”


    本著不辜負諸葛神侯這番招待準備的心,說完他便重新執起筷子,在離他最近的盤子裏夾了一筷。


    結果江容立刻:“你不能吃這個。”


    蘇夢枕:“……”


    她非常堅持:“你說了會盡力配合的!”


    蘇夢枕屈服了,話才放出來沒多久,他總不至於再吞迴去,再說這不過是一道菜,不吃也沒什麽關係。


    這麽想的時候,他並沒有料到,在江容這個嚴格的大夫眼裏,此刻擺在桌上的菜,幾乎就沒有他這個病人能吃的。


    熏火腿和江瑤炸肚油煙重,薑醋螺帶酒,梭蟹性寒……等等等等,反正每一樣都有不行的理由。


    蘇夢枕哭笑不得:“那我還能吃什麽?”


    江容拿過他麵前的碗,起身替她舀了小半碗白魚湯,道:“這個,這個勉強可以,但也不能喝多。”


    話音落下,在旁圍觀至此的諸葛神侯也開了口。


    諸葛神侯道:“既然容容都這麽說了,那蘇樓主還是聽她一言罷,她的醫術,乃是跟昔年幽居惡人穀的鬼醫萬春流習得的,她定是為了蘇樓主好。”


    “那當然。”江容立刻接話。


    蘇夢枕還能說什麽,隻能苦笑著低頭喝湯了。


    所幸江容還記得光喝湯飽不了,吃到後麵又吩咐神侯府的廚子給他煮了碗糯米粥。


    江容說:“普通稻麥都是輕微寒性,一般人吃沒關係,但蘇樓主你不行,你身體太寒了,不能寒上加寒,你隻能吃糯米,糯米性熱。”


    蘇夢枕從前也不是沒有被人診治過,但就算是還在小寒山上,寒症最嚴重的時候,都沒有被要求得這麽細致過。


    而且他也讀過醫經,知道稻麥那點寒性,在製成食物後就幾乎不存了,畢竟天底下這麽多百姓個個吃了這麽多年,他們不全好好的?


    他無奈極了:“真得小心至此?”


    江容堅定無比:“寒熱標準因人而異,我說你不行,你就是不行。”


    “……”


    “乖乖喝糯米粥吧。”她不忘把他答應的話再抬出來一遍,“你別忘了你說過你會盡力配合我的,蘇樓主。”


    最後一個音節出口之際,她麵上浮出得逞的笑容,同時眼睛衝他一眨,神色不言自明。


    也是到這個時候,蘇夢枕才覺得,眼前這個家世驚人的小姑娘,不愧是從惡人穀來的。


    那股子聰明得意又暗含嬌蠻的勁,一般人還真招架不住。


    ☆、15


    江容就這麽接下了蘇夢枕這個病人。


    之後的半個月裏,她又和從前在惡人穀中時一樣,重新忙碌了起來。


    江容是醫者也是武者,她知道蘇夢枕絕不會接受將紅袖刀和金風細雨樓都丟掉放開,從頭開始調理身體的治法。


    所以打從一開始,她就沒打算走這條最簡單的路。


    因為師承萬春流,江容在碰上疑難雜症時,思考的方式本來就與中原的大夫們大不一樣。


    現在碰上蘇夢枕這樣的病人,也算某種意義上學有所用了。


    蘇夢枕那一身的病,寒症也好,咳疾也好,歸根結底來源於他幼時未能及時得到救治的內傷。


    倘若江容有機會迴到他幼時,那定能把他如今所有的病症都直接扼殺在搖籃裏,讓他健健康康地長大執刀;但江容沒有這個機會,她隻能站在二十年後追根溯源,然後一點一點去抽他的病絲,就像當年萬春流對燕南天做的那樣。


    說實話,這一點都不簡單。


    可也正因為不簡單,她才更有動力。


    她在諸葛神侯為她安排的小院裏搗鼓了整整七日,期間還拜托神侯府的下人出去為她買了一些神侯府內沒有的藥材。


    無情鐵手和追命都來過兩次,前後見她寫了扔,扔了再改的藥方,不下百張。


    三人之中,屬無情對醫道研究最多,所以那些被她遺棄在院中的藥方,無情撿起來,多少能看懂一些。


    無情發現,這些藥方的差別非常小,兩三張擺在一起,一眼掃過去,根本看不出她改了何處。


    他覺得好奇,就仔細看了看,末了更加困惑,因為她幾乎調整過每一味藥的用量,而且這裏麵有幾味不僅治不了寒症,還有可能加劇。


    困惑之下,他幹脆請教了江容。


    江容聽他這麽問,沉吟片刻,簡單地解釋了一下:“我先前替蘇樓主診過脈了,他內傷多年不愈,是治療的重中之重,但要治他的內傷,少不了要用上你覺得不對的那幾味藥,為免他受不住,我必須斟酌用量,再加別的藥來緩和。”


    可別的藥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加進去的,她必須考慮藥性相衝的影響。


    因此,光是一張藥浴的藥方,她就擬了快七日。


    聽前麵的時候,無情還算淡定,畢竟他也認為醫者必須謹慎,但聽到最後,得知這是藥浴的方子,他還是愣了。


    “藥浴?”他以為是內服用的?


    “是啊藥浴。”江容繼續解釋,“其實跟普通的藥浴也不太一樣,要用上昆侖山特有的藥引,令藥力入體,滋養經脈,麻煩得很,所以一點錯都不能出。”


    她這麽一說,無情倒是想起來了,江湖上早有傳言,當年燕南天隻身闖入惡人穀,遭穀中惡人暗算,成了經脈盡斷的活死人。


    後來他重出江湖,有人問他究竟是如何“活”過來的,他說是惡人穀中一名大夫讓他在藥桶中浸了十八年,續上了他的經脈。


    他口中的那名大夫,自然就是萬春流。


    而江容的醫術習自萬春流,學了他這一手來治蘇夢枕,倒也說得過去。


    可惜蘇夢枕的情況和當年的燕南天全不一樣,乍一看沒嚴重到燕南天那種經脈盡斷的程度,但真正治起來,卻比當年已是活死人狀態的燕南天麻煩多了,畢竟他不是坐在藥桶裏任她折騰。


    因此,江容才會擬方子擬得束手束腳。


    等她完全敲定,李尋歡為林詩音辦的生辰宴也近在眼前了。


    她在追命的陪同下去了一趟金風細雨樓,把藥浴的方子交給蘇夢枕最信任的手下,即風雨樓的總管,楊無邪。


    楊無邪一早聽蘇夢枕提過她了,現在見到真人,當然十分恭敬。


    “江穀主放心。”他說,“在下定會按江穀主的吩咐督促樓主。”


    江容瞥了一眼不遠處正與下屬談事的那道身影,心想就你們樓主這麽能折騰自己的人,我能放心才怪了。


    但話不能這麽說,所以思忖片刻後,她才開口道:“無妨,兩日後我會再來為他診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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