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涯消失在我麵前。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玻璃鑄成的小小“少年”。除了露出黑袍外的那雙雪白精致修長的手依舊不變,他從頭到腳都是玻璃鑄成。


    玻璃的腿,玻璃的胳膊,玻璃的身體,玻璃的頭,通體透亮,透明表皮下是隱隱然汩汩流動的藏藍色液體,整個人散發出一種僵硬的藍光。


    這幅模樣,就是當初在聖星堡大殿上,我扯下他身上黑袍,他赫然暴露出來的樣子——根本不是人,連一個正常的血族都談不上,他是一個異類。


    他說他是在修煉一門奇異的法術,才會成為這個樣子。


    但我想我已經知道答案:他根本就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沒有靈魂的人,才能將自己的身體“修煉”到這種極致。


    試問如何向一個沒有靈魂的人落“蝕魂咒”?他有魂可“蝕”嗎?


    我定定地看著麵前的無涯,覺得自己像一個無處可去的海岸,白島上扶欄說過的話,潮湧而來,一遍遍衝刷,將我變得異常清醒:“……人類之子已見識血族的法力與魔力,再加上眾生魔的許諾與誘惑,決定將自己的靈魂和聖星一並獻上……”


    無涯的靈魂早就出賣給了眾生魔!


    我竟然生生忘記了這一點!


    怪不得他如此篤定、如此有恃無恐!


    甚至直接亮出他透明的異類形象告訴我:最終被咒語反噬、靈魂被侵蝕的人,是我!


    我開始感到真正的害怕。


    雖然“靈魂”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我也說不準,它是什麽樣子、什麽顏色、有沒有味道、是重還是輕、是火熱還是清涼、會跳動抑或會說話……我通通不知道,但十六年來,哥哥在我床榻邊讀過的那些書、歎過的那些氣;短短這些時日以來,我遇到的人、殺過的妖;經過的事、淌過的路;精靈的眼淚;仙女的微笑;還有忘言、那個溫暖得如同夏日微風的人間少年……他們仿佛都在衝我輕輕耳語、聲音搖曳,就像荒原上不經意盛放的野花:


    美意,保守好你的靈魂啊……


    你若失去了靈魂,你將再不是這世間的“美意”……


    我一個激靈,下意識伸手緊緊環抱住自己:這咒語對無涯已毫無意義,能夠被桎梏的隻有我自己!


    如何脫離這種境地?或者,寄希望於對方不可能尋到我“最真實、最弱小、最軟肋”的地方?


    我打起精神,看著無涯的眼睛,語氣中帶了一些嘲弄:“如果你想向我彰顯一個失去靈魂的人可以將自己扭曲、變異到什麽程度,那好吧,你贏了,你現在這個樣子早在第一次的時候就成功震驚了我——順便評價一下,我更喜歡你之前那副皮囊,至少看上去還有幾分‘人’樣。”


    “美意,不過數日,你就已經變得口舌油滑、尖酸刻薄了,跟你那惺忪的大眼、永遠一副睡不醒的樣子實在不相配。真是可惜!”無涯輕聲冷笑,聲音極其悅耳,像剛剛冰封融化的溪流,甚至有魚兒在其中活潑潑地跳躍——隻是從耳朵到心底,魚兒瞬間變成了魚刺,紮得我喘不過氣。


    “謝謝誇獎,都是拜你所賜,這些天,你附在落英那個狂妄的小子身上,可沒少按你的心意說話、行事,我印象深刻,不自覺模仿了出來而已。”我一邊同他拉鋸,一邊心中快速琢磨:剛才那個綠色的信箋中,寫信人並未署名,但將咒語袍子上的各種咒語解釋得甚是清楚,可是,我翻遍記憶,也找不到如何將某個咒語解除的記載,難道咒語一旦念出、落下,就必須將咒語實現才能完結?那可怎麽辦啊?難道真的要等著無涯親口“戳破”我的軟肋、侵蝕我的靈魂,這一切才會結束?!


    “沒有靈魂的負擔,才能夠到達通透的境地。”無涯輕聲笑道:“知不知道我能夠修煉到這種程度,實在是因為我——勇於放棄。”


    “是夠‘通透’的,”我看著麵前的無涯,突然不知道腦袋哪個地方打了個結、或者拐了個彎,一些話就脫口而出了:“你是血族之王,且掌管天下,你有成千上萬年的壽命,但,總有一天你是會死的吧,活著的時候,沒有人愛你,因為你太‘勇於放棄’,‘放棄’到你已經不需要任何人;那等你死了,去到天上或者地獄,也沒有人愛你、等待你,因為你已經‘放棄’到沒有一個人能夠認出你、記得你,因為你太‘通透’了、‘通透’到就算站在最烈的陽光下也無法照出你的影子!這樣看來,你的生命有什麽意思?你甚至無法留下一丁點兒痕跡!我不明白你在洋洋得意什麽?!”


    無涯那通透的、泛著冷藍色光芒的臉,像一汪沁在水裏的月亮,我的話猶如巨石,砸進水裏,撕開了水麵,揉碎了他的臉,他的臉支離破碎地在我眼前蕩漾!


    難道我戳中了他的軟肋?


    縱使沒有靈魂可以被我侵蝕,至少他被我成功激怒。


    我看著他的臉碎成一片一片——如果他憤怒至極,倒也不算壞事,至少他騰不出心思來揣摩我的“軟肋”,我的靈魂暫時是安全的。


    靈魂安全了,生命危險了。


    怒到極致的無涯伸出他全身唯一不變的地方——他那雙雪白的手,修長的手指猶如爆開的花瓣,綻放在我眼前,一把就攫住了我的頸脖。


    又來這一招!


    當初在人類族長話蒼的麵前,落英趁我不備,想要掐住我的頸脖,當然他沒有得逞,而且現在看來,當初那個手指爆裂的家夥,並不是落英,而是麵前這個鬼鬼祟祟、附身他人的無涯!


    那一次,可是讓落英出了糗,可這一次,無涯終於掐到了我,他想掐死我,就在他的心底深處!


    他的手指在加大力度。這個無涯,他竟然真的要弄死我!


    不可能的,他辦不到。別忘了,這是一個咒語的世界,唯一能夠出現的結果就是咒語的實現,殺死一個人並不在咒語的範疇內。


    想到這一點,我心稍稍鬆了一些。


    但這天殺的到底什麽情況!他的手越來越有力,仿佛沒有盡頭的路,毫無障礙,沒有阻擋,任由他隨心所欲地走下去!


    他的手還在使勁——掐死一個人真是一種難堪的折磨,除了讓下手的人感到掌控的快樂,對於那一點一點排空氣息、一寸一寸伸出舌頭、漸漸死去的人來說,真是死得特別無能為力!


    老子不要死在這種地方!


    怎麽也得是個水草豐美、鳥語花香的地方,至少方便哥哥他們來拜祭一番。


    我若死在這裏、這個血族之王隱蔽的、軟弱的、陰暗的小小一方心之角落,死得不明不白、屍骨無存,算是個什麽事兒啊!


    隱蔽的!軟弱的!陰暗的!真實的!


    求生的本能猶如呲出的利齒,一口咬開記憶的血肉,露出森森發亮的白骨——我找到了寶貝!


    “你若殺了我……你心底深處那個最大的秘密……將永遠沉沒……”我的聲音已經嘶啞,但所幸還能勉強聽清。


    無涯的手,沒有如我所願地放鬆。


    不僅沒有放鬆,他發狠地又加重了力道。


    這可是在咒語的世界裏!為什麽他能夠為所欲為?!


    我欲哭無淚。


    “……什麽秘密?”無涯的手,像塊烙鐵,又像塊寒冰,我被他掐得眼前發黑、神誌不清,隻覺得脖子上冷一陣,熱一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嘶……嘶……”我竭盡所能地出氣,卻並不迴答,迴避正題。


    “你最好看清楚形勢。”無涯抵住我的後頸,將我的臉提到他的麵前,又冷又悅耳的聲音從玻璃一樣的嘴裏說出來,汩汩流動的藏藍色液體在他那透明的表皮下時隱時現,真是詭異、瑰麗到了極點,讓人懷疑過往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個熱烘烘的夢境,而眼前的“冰肌玉骨”才是鋒利的真實。


    我有種一切顛倒的暈眩。


    “這是在我的心底,這是我的主場,”無涯到底還是將手鬆開了些,輕聲道:“你落下的咒語仍在繼續,說實話,我對你那執拗熱情的異族的靈魂充滿了興趣,但,不著急,好吧,告訴我,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我心底深處最大的秘密,到底是什麽?”


    “不要刺探我,不要侵蝕我,也不能殺了我,”我終於可以喘口氣了:“這樣,我就告訴你。”


    “你的條件太多,讓人頭疼。”無涯的手重新使勁:“這天地萬物都是我的,所有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予取予求,我已經不耐煩你的故弄玄虛,死在我的心底,對你來說,也不失為一個好結局。”


    “你……不能殺我,我也不能死在你的心底……”我奮力出聲,求生欲旺盛——我美意當然不能不明不白消失在這個人的心底,這絕對不是我該有的結局!


    “為什麽?”無涯饒有興趣,他的聲音聽上去很文雅——好奇心對他的誘惑永遠大於索取一個人的性命,我篤定這一點。


    “因為你的心底已經埋葬了一個人,再騰不出更多的地兒了。”我沙啞著聲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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