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意——”耳聽得大人一聲清嘯,有人欺身過來,抓住了我的後頸,將我提起,閃到一邊去。


    幾下起落,迅疾無比,待我反應過來,我已被大人和夫人掩在身後。


    “無涯……聖王,美意幼稚衝動,行止無當,還請你看在她心無城府、教化缺失的份上,饒恕她這一迴。”大人躬身,言辭甚是懇切。


    我從大人和夫人的中間望了過去,無涯麵色慘白,眼神暴怒,臉頰上清清楚楚五條指印,他緊緊抿著嘴,但我分明看到他的嘴唇下麵,獠牙在猙獰,騰騰殺氣隨時要破繭而出!


    ——看得出來,他忍得好辛苦。


    “聖王,這就是我的第一個條件——吃我一個巴掌!”我揚聲道。


    不是不害怕,但打已經打了,他也揭不下來了,而且,這一巴掌非打不可。


    “美意!你可否少說兩句?”大人迴頭,低聲喝道。


    “不行。”我簡短迴答,眼睛始終望著無涯,昂首道:“不論我美意在眾人眼中是如何的‘愚蠢魯鈍、未受教化’,但有一點我從不含糊,那就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聖王,我之所以打你這一巴掌,原因有二:一、在地道中,你曾經借著落英的手,給了我一巴掌;二、你未經落英同意,附在他身上,窺伺眾人,讓我們、尤其是我,總是對他產生誤會和懷疑。現在這一巴掌還給你,我們兩訖了!”


    “兩訖?你同我兩訖?”無涯張嘴說話,獠牙終於露了出來,棕色的眼珠漸漸變紅,在他的眼球上擴散開來:“是誰給了你同我討價還價的底氣?”


    夫人一把攫住我的胳膊,抽著氣,低聲道:“美意,快向聖王賠罪!”


    “賠罪?”我冷笑道:“我何罪之有?他能打我,我就不能打他了?”


    “你不能!你不能打他!”大人低吼,簡直有點氣急敗壞的感覺。


    “打都已經打了,他也揭不下來了!”我硬頸道:“他若想讓我受他差遣,必須答應我三個條件,這就是第一個條件,如果這他都不能答應,那剩下的也沒必要再多說什麽了!將我的紫翅、明珠和龍戒一並還我,我去找哥哥!”


    “你……”大人話說一半,衝著我舉起手來,懸在我的頭頂。眼神複雜地望著我,手落不下來。


    怎麽了?


    大人這是什麽意思?


    到底是在維護我還是在維護聖王的尊嚴和王權?


    “走開!”隻聽無涯一聲輕喝,雙手一揮,黑袍拂動,我隻覺麵上一緊,身邊的大人和夫人雙雙被他袖袍卷起的風掀到一邊,趔趄著身子,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我正要奔過去相助,無涯猶如鬼魅、動如脫兔,瞬間來到我麵前,一雙暗紅色的眼猶如鋼圈,將我緊緊罩住。


    我動彈不得,心中害怕到了極點:原來他如此厲害!


    “我不會道歉!除非你先向我道歉、向落英道歉!”我瞪著他,口氣很硬,但下巴在打顫——他袖子一揮,就能將大人拋到一邊去、並且動彈不得,那碾死我還不像碾死一隻昆蟲那般便宜。


    他陡然出手,捏住了我的臉頰,手指陰寒,猶如冰條,緊緊卡著,我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說啊,你繼續說啊。”他的臉懸在我的臉上,眼中的紅色漸漸散去,獠牙也收了迴去,隻剩蒼白的麵容,唯一生動的是一對斜插入鬢的濃眉,真的好像個鬼啊——他本來就是個吸血鬼,而且是統領這世間的吸血鬼之王。


    我去!你掐著我,讓我如何說!


    我轉動腦袋,想掙脫他手的桎梏,但他盯著我的眼,臉上突然有一瞬間的放空,似乎去到了另一個空間。


    他的麵孔變得柔和起來。手在漸漸鬆開。


    我斜了一眼身邊的大人,他仍被定著,無法動彈,但他的眼光卻並未看我,而是在看著夫人。夫人亦迴望他,兩人臉上有一種極其相似的悲憫——這二人的神情,仿佛在看一出戲,一出無法更改結局的悲劇。


    無涯的手指緩緩展開,我屏住氣,不動聲色地向後退去,以脫離他的鉗製。


    好了!我終於把我的腦袋給退了出來。


    無涯突然暴起,不過對象不是我,是他自己。


    他驟然竄起,雙手抱頭,嘴裏嗬嗬低吼,仿佛痛苦至極!


    我顧不上他,奔到大人身邊,作勢拖拽,想讓他恢複行動。


    一動之下,大人直接倒在了地上,身子仍然僵硬著,保持著剛才的姿勢。


    我又轉向夫人,夫人望著我,眼中千言萬語,沒有出聲,仿佛連舌頭都僵硬了。


    我將她輕輕放倒,雖然動不了,但倒臥在地,多少好受些吧。


    怎麽辦?


    當然是無涯做的手腳,除非他肯,否則大人和夫人無法恢複正常行動。


    我隻得又跑迴無涯身邊,他已萎頓在地,頭埋在自己的胳膊裏,高大的身軀因為痛苦而蜷縮成了一團,看著甚是可憐。


    他怎麽突然就成這個樣子了?


    我的一個耳光將他刺激成這個樣子?


    他當王數千年,沒當王之前也是諸族敬仰的“人類之子”,被我這一個小小的巫影族給打了一巴掌,何嚐受過這種羞辱;又不得不與我談條件,估計是又恨又惱、萬箭攢心,突然一下子就崩了也說不定。


    唉,脆弱的男人。


    但心裏是有一點點後悔的。


    “喂,你……”我俯身拍拍他的肩膀,心有不忍,想要安慰他兩句,但又不知該說什麽。這些家夥們,總有本事變黑為白、從迫害者轉換成受害者,倒讓我這種心軟的人尋思自己的不是了。


    他埋著頭,一動不動。我看到他雪白的後頸,有骨骼的輪廓顯現出來——也隻是個無辜又絕望的少年罷了!


    嗬!美意!他是誰,你是誰?這種嗜血狂魔輪得到你這個卑微的巫影族來同情體諒?真是可笑。


    “喂!有話好好說,你莫要裝死啊,快點將我大人和夫人恢複動彈!說了兩訖就兩訖,我以後不會再打你!”我又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口中喝道。


    無涯終於抬起頭來。


    他平靜地看著我,麵如寒冰,神情威嚴;緩緩轉頭看看剛才被我拍打的肩膀,又望迴我,眼裏的寒氣朝著我溢出來。


    我心裏咯噔一下——這家夥,看眼神,就知道他迴魂了。


    我連忙指了指身旁倒臥在地上不能動彈的大人和夫人。


    他掃了一眼二人,袖子一揚,站起身來。


    我看著大人和夫人動彈了一下,知道無恙,放下心來。


    “你,過來。”無涯看著我,冷聲命令。


    我硬著頭皮上前,算了,他已放過大人和夫人,那我亦跟他有話好好說。


    “下次你若再敢對我不敬,你家大人和夫人,還有穿雲和畫海,將死無葬身之地,連同這紅薔堡,我亦一並鏟平。”無涯的聲音柔若無骨,似一陣涼風,在我耳中打了個迴旋。


    我麵無表情,心中陰冷,如同寒月照大江,懼意浩浩湯湯,無息無止,再不敢輕舉妄動——他夠狠,他知道我最在乎的是什麽。


    “現在,告訴我你的第二個條件。”無涯潔白的手指在我肩頭輕輕一點,我踉蹌著後退,與他保持著距離。


    “把紫翅、明珠和龍戒還給我。”我望著他,明確無誤地說。


    “不過妖邪之道,你得了我的衣缽,那些,都不再需要了。”無涯傲然道。


    “於你,是妖邪之道;於我,是生死與共的夥伴。”我揚聲道:“再說,到底什麽是‘妖邪’?對人類來說,你們血族不正是‘妖邪’嗎?你還不是淩駕於五族之上?對你們血族來說,我也是不折不扣的‘妖邪’,你還不是自欺欺人想要我承你什麽衣缽!天下烏鴉一般黑,誰也別說誰!誰都有在乎的人,誰都有想要做成的事,不傷天害理,問心無愧,才是正理!”


    “好一個‘天下烏鴉一般黑’!”無涯不住嘿嘿冷笑:“你酣睡十數載,這些都是誰教給你的?真是有心!”


    大人和夫人沉默不語。


    我亦沉默。如果我美意真的是那天選之人、命定之人——雖然我也不知道“天”和“命”是什麽虛無縹緲的東西——那至少讓我可以保護我的朋友、做我認為正確的事情。


    “美意……她不是你……她比你勇敢、剛強,”大人突然出聲,語氣從容:“她與你最大的不同,是……她對蒼生的悲憫之心。”


    (大人這話,是不是有些拔高?)


    “‘悲憫之心’?”無涯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大的笑話,笑不可抑,笑聲漸漸幹涸,聲音粗糲,仿佛沙漠裏掙紮而出的綠植,渾身帶著刺:“誰都能來指責我無悲憫之心,偏你不能!我若無悲憫之心,你能好端端站在這裏、錦衣玉食?!我若無悲憫之心,你早就家破人亡、分崩離析!現在你跟我說,我無‘悲憫之心’!”


    我望向大人和夫人,前者麵沉如水,不見波瀾;後者神情漠然,仿佛一切與己無關,但我看到她的手,左手垂著,右手掐在左手的胳膊上,骨節突出,血管幾乎要爆裂而出!


    夫人的手告訴我,她在苦苦忍耐著。


    “我確實應該謝謝你……我們日後坐下來好好算。”大人淡淡道:“美意,乃大勢所趨,你我皆知,何必再諸多為難,那些東西,你還了她,她自有她的容量,讓它們為她所用,而不會走火入魔……她不是你,你的時代終將過去,要麽信任她,要麽毀了她,你如此聰慧城府,自然知道怎麽做。”


    “你的紫翅、明珠和龍戒從未離開你身,我不過施了法術,讓它們隱身不見。”無涯一邊說,一邊伸手在我麵前劃了一個半圓:“好,第三個條件。”


    無涯聲音柔和,卻帶著獵獵的威嚴。他果然是決斷的性格,不在已經決定的事情上反複糾纏。


    我以手覆額,靈翅現身。低頭,明珠在頸,龍戒亦戴在指間。


    靈翅乃紫袍人所有、被墮天加持;明珠和龍戒亦是龍族聖物,絕非凡俗,無涯能用法術將它們隱身,他絕不能小覷。


    “讓畫海做王,這是我的第三個條件。”我說。


    “那怎麽成——我第一個不同意!”一個陌生的聲音惱道,隨聲而來的是一條不知是繩索還是臂膀樣的東西,將我一卷,帶出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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