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什麽?”落英的聲音,淡淡響起在我腳邊。


    不知何時,我已脫離了身體內魂靈的視角,迴到了真真切切的現實。


    “你沒事了?”我看著地上的落英問,他已經被纏卷住他的尾巴鬆開了,身子伏在地上,正仰起臉看我,有異樣的光在他眼睛裏閃爍,皎潔的臉像是一朵從地裏開出來的花朵,卻沒沾染任何塵埃——如此潔淨不相稱的美,讓人不自覺生出一種警惕之心。


    “你沒事了,我自然就沒事了。”落英不再看我,一邊說,一邊站起身,與我並肩站著,甚至懶得去管衣袍上的塵土和黏液。


    我同落英一起望著眼前一片火海的平台,耳朵裏盡是雙尾妖們被灼燒時發出的劈啪聲和哀嚎聲。腳下的平台仿佛在微微顫動,水流奔騰,洶湧而至,水麵已升得極高,快要淹上平台。


    “美意!你變迴來了!”藍龍浮在半空中,甕聲甕氣,又是驚喜又是焦急:“水在上升,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裏!”


    當我低頭看到掌心的黑洞合攏、留下一樣東西的時候,我就知道沒事了,因為我看到了自己白皙的、胖胖的手,五根手指乖乖地迴來了。


    當掌心的黑洞吞噬掉妖王灌注在我身體裏的妖氣之後,妖王再也無法占據我的軀殼,我恢複了自己的樣貌,隻不過是漸漸的,因為我低頭看到自己的兩條腿,仍然是尾巴的模樣。


    “嘿嘿,你知不知道你現在這種半人半尾的樣子有多可笑!”一件又輕又軟的衣袍緩緩落在我的肩上,發出隱隱的聲音。


    是金羽衣,他從黑色浪花幻化迴長袍的模樣,真真切切地披在我的肩上。


    “是嗎?那就請你記住雙尾妖怪的樣子吧,”我一邊說,一邊把手裏的東西遞給落英,將肩頭的金羽衣輕輕一扯,係在腰間,又撇了一眼麵前無數燒化在地上的雙尾妖,冷靜道:“因為,也許從此世間再無雙尾妖怪!”


    “世間這種沒有名目的小妖不知道有多少,絕了種又如何……哎!你要搞清楚,我是一件長袍,不是一條半裙或腰帶,為什麽總是把我係在你的腰上?”金羽衣隱隱出聲,憤憤不平。


    “因為這是我給紫霞留的專屬位置——而他,不想跟你有接觸。”我拍拍自己的右肩頭,望向半空中搖曳的兩朵火苗,心裏一陣刺痛。


    “嘿嘿,一頭僵屍貓而已,何必如此長情!”金羽衣不屑道。


    “是嗎?”我伸手將腰上的金羽衣又解了下來,揚手,要扔進麵前的火場,輕笑道:“一件會說話的長袍子而已,何必如此珍惜!”


    “哎!哎!你來真的?!”金羽衣聲音裏帶著驚嚇,瞬間化身黑色浪花,纏繞在我的手腕上,水花飛濺,半晌無語。


    “這東西……”落英一臉嫌惡,將我剛才遞給他的東西拈在指間,皺眉道:“給我幹嘛?”


    火光熊熊,照亮了落英的手,還有他手指間夾的東西,那是一個暗綠色、縮小到拇指大小的雙尾妖王的剪影,是妖氣被我手掌黑洞吸收殆盡後留在我掌心的一個小東西。


    當我低頭看到掌心中是這麽個小東西時,真是啞然失笑:曾經多麽不可一世、兇殘嗜血的妖王,苦苦等待5000年,野心滿滿,要複活過來、重整旗鼓、再戰天下,最終不過落了個肉體朽成粉末、妖氣墮入黑洞、成了一小片剪影的下場!


    這剪影,成了它存在世間數千年唯一的證明——未嚐不讓人唏噓!


    “拿來給我吧……”我的語氣有些闌珊:“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拿它怎麽辦,群妖被焚,妖王的妖氣也滅了,雙尾妖怪從此絕跡世間,想來是件好事吧……”


    我一邊說,一邊向落英伸出手去。


    落英盯著我的手,突然冷聲道:“你大意了,看看你手上的龍戒,這妖王死而不僵,留下的可不止這‘可憐又可愛’的剪紙玩意兒!你別忘了,雙尾妖王的魂靈還附著在這指環之上!”


    啊!我真是把指環上附著的、與龍戒的魂靈糾纏不休的妖王魂靈給忘了!


    定睛看著右手食指上的指環,此刻的龍戒已是風平浪靜,剛才兩股爭鬥不息的暗藍色氣息和濃綠色氣息早已消散,隻看得到一條藍龍在指環上追逐明珠,神態生動,身姿矯健。


    妖氣已滅,妖王的魂靈亦偃旗息鼓,遁入指環。


    我望望手上的指環,又望望落英手中妖王的剪影,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一陣劈啪亂響,從麵前燒成一片的火焰堆裏竄出來一個“火人”,身子暗綠黝黑,背上著(zhao)著(zhe)火,像一蓬燃燒的枯草,被野風瞬間撲到了我們麵前!


    這家夥動作太快,我尚未反應過來,它已經兵分兩路,卷起一條尾巴向落英掃去,同時張開口,朝我的手指咬過來!


    我一瞥之下,認出這衝過來的家夥就是斷尾領頭的那個妖怪,它剩下的那條尾巴已經卷過落英,但明顯意不在落英,而是他手中拈著的妖王的剪影。


    它一掃得手,妖王的剪影已被卷走。


    “小心指環!”落英大叫。


    我明白過來:這半邊身子都在燃燒的斷尾妖如此兇悍,是想要奪取妖王存留下來的剪影和龍戒上妖王的魂靈!


    我攥住手掌,迅速迴縮,斷尾妖的嘴擦著我的手指關節,堪堪而過。


    斷尾妖的背上烈火熊熊,它根本不以為意,不僅沒有罷手,反倒身子往前一聳,一張臉黝黑猙獰,流淌著油亮的黏液,不知是痛還是興奮,已經完全變了形。


    “啊!”麵對這張噩夢般的臉,我還是沒忍住,叫出聲來。


    聽音辨位,這是雙尾妖的強項。斷尾妖沒有任何的猶豫,正正朝著我的方位張開了大嘴。


    隻聽一聲唿哨,已經貼到我鼻尖的斷尾妖驟然騰空而起,離我遠去。


    我抬頭一看,是紅藍二龍將斷尾妖提起,使我脫離了險境。


    斷尾妖背上的烈火炙得兩條龍的龍爪“滋滋”作響。


    “快放下那斷尾妖!小心你們的爪子!”我衝著兩條龍大喊。


    兩條龍將斷尾妖帶離了平台,浮到了洶湧奔流的水麵之上,龍爪一鬆,將斷尾妖拋進了奔騰的水流裏。


    我親眼看著斷尾妖帶著它的王的剪影,沒入了暗沉的水裏,它背上燃燒的火焰終於熄滅了——它燒成那副樣子,還惦記著它的族王的殘餘和魂靈,到了這種地步,它還不肯放棄,真不知是執著?忠心?還是愚蠢?


    我心中一鬆,頹然坐下。


    上遊的水流轟鳴而下,無止無休,水已經漫上平台,淹住了我的腳。被燒成灰燼和斷臂殘身的雙尾妖們被水衝得四散開來。


    “你那腦袋瓜裏又在感慨了!”落英伸手在我頭頂輕輕一敲,冷笑道:“人呐,剛一吃飽飯、保住命,就要挪出心思來感慨,先認清楚自己的處境行不行?”


    “行!怎麽不行!拿東西來,讓我先吃飽了肚子,我才有力氣睜眼看清楚‘自己的處境’!”我沒好氣道。


    “剛才給你,你又不喝!”落英說著,神色不知怎的,有些黯然:“……不喝也好,其實你這樣,也挺好……”


    我盯著他手指尖的傷口,知道他是指剛才我饑餓太甚,情急之下,他咬破了手指,要拿血哺我那件事。


    “剛才……還是謝謝你,”我心中不是不感動的,聲音卻不肯流露出來,問道:“我‘這樣’?‘這樣’是怎樣?”


    “一點點長大、變老,如同花開花落,開時絢爛,落時消融,對這世間來說,如同一陣風,風起雲動,風過無痕,未嚐不是一件美事。”落英淡淡道:“我……是不可能了。”


    我仰頭看著他的側臉,他的臉仿佛隱在雲層中的月亮,半邊皎潔,流光溢彩;半邊沒在暗中,落寞惆悵。著實令人動容。


    “不知道多少人羨慕你們這永恆的十七歲呢。”我輕聲安慰道。不知為何,雖然嘴裏這麽說,心裏卻有些惻然:永遠不老、永遠不死的十七歲,聽上去不像是祝福,反而更像是咒詛。


    “哼!哼!哼!”落英連聲冷笑,將臉別到一邊,不再說話。


    我歎口氣,也無話可說,站起身來,望著遠處奔騰而來的洪水,心中漸漸浮起一絲喜意:妖王已滅,龍戒歸順,5000年過去,咒語已除,這雙尾妖聚集之地不再是湮滅之地,迴歸世間,定是與各水路、地道再次通聯,才會有這洶湧不止的洪流從上遊衝泄下來,既有來處,又有去處,雖然石壁的縫隙已封,但兩朵火苗引路,總歸是能尋到我們來時的地道,與哥哥他們重逢。


    一想到這兒,我突然片刻都不能再等,隻想馬上見到哥哥他們!


    我望著騰在空中的兩條龍,還有飄搖的兩朵火苗,他們正安靜地等待著我的指令。


    手腕上的黑色浪花,水珠飛濺,倒也安靜。


    “來吧,”我柔聲道,心情莫名的好:“係在我的腰間,與我同行。”


    黑色浪花瞬間離了我的手腕,眨眼間,我的手上多了一件淡金色的袍子。


    我伸手輕撫,把長袍係迴腰間,正要揚聲召喚藍龍。


    突然水麵一陣劇烈翻騰,水花四濺,撲了我一臉!


    眼前一片水茫茫,我來不及伸手擦拭,就聽到一個清脆熟悉的聲音,在浪裏翻滾,由遠及近,那聲音透著驚恐,仿佛被砸過一樣,隨時要脆成碎片:“美意!快救救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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