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沒有蒸發。


    他們隻是震驚過度,說不出話。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著一個方向——


    ——姐姐畫海!


    隻見她攤著手掌,一簇火苗正在她手心燃燒!


    那火苗呈金黃色,明亮,仿佛半透明,像是氣體,又像是液體,在空氣中騰騰燃燒,瞬間就從姐姐的手中溢了出去,向四麵八方鋪展、蔓延,初看,尚有羽毛的輪廓,迅速,就無聲膨炸成一朵張牙舞爪的雲朵,亮如白晝,照得整片天空有一種明亮熱辣的殺氣!


    那明亮太過於耀眼,映得我眼前一黑,在黑盲之前的一瞬間,我瞥見畫海的臉,被一卷花瓣一樣妖嬈的火苗卷過,瞬間吞噬不見。


    就在那電光石火的一霎,我清楚地看到,畫海的臉上,沒有絲毫的恐慌、畏懼,而是癡迷,隻有癡迷。


    太快!一切的發生都隻在眨眼間。


    亮如白銀的焰火,龐大、張揚,仿佛一灘向天空融化而去的巨獸,將畫海裹在裏麵,已經無法看到她的身影。


    眾人驚愕,隻是盯著騰到半空中去的烈烈火焰,竟無人說話、無人上前!


    “美意!快!!”哥哥一聲暴吼:“畫海定力不足、神魂已散,你衝入那焰火,將你頭上的長簪紮在她的後頸正中,將她帶出來!”


    “好!”我得令,伸手在頭上一抹,將長簪握在手裏,幾乎來不及猶疑,朝那明亮的焰火中心奔去!


    “不要!”一隻手驀然伸出,死死拽住我的胳膊,迴頭一看,是寄城。


    “美意!你去了也是被吞噬……不要去……求你!”寄城神情古怪,麵色哀求,雙眼如墨,瞳仁仿佛因為絕望、害怕而變了顏色。


    “放手!”我看著他懦弱的樣子,心中一陣怒火翻騰,你不施以援手就罷了,你還阻止我,那是我的姐姐!


    寄城的手緊緊鉗在我的胳膊上,不肯丟手,也不說話,隻是一雙眼睛絕望地看著我,像極了某種頻死的小動物。


    我心中一軟,唿喝的話說不出口,隻是拚命掙脫。


    “我替你去!”寄城眨一下眼,低啞地說,劈手來奪我手中長簪。


    “寄城君,你好天真!”哥哥將寄城一扯,寄城不提防,鬆開了我的胳膊,被哥哥拽到一邊去。


    隻聽哥哥繼續道:“那力量太過強大,我們誰去都難逃被吞噬的命!隻有美意才有勝算,就當是賭一把!我相信美意,你們也要相信我不會將美意推入火坑!”


    哥哥緊接著說了兩句話,我沒有聽清,大概是讓眾人在看到畫海的身影時,緊緊拽住她的手腳一類的,當我隱隱聽到“美意,小心!”這四個字的時候,隻覺麵上一陣撕裂,像是有人“嚓!”一下,揭掉了我的臉皮——我已經身在那金色羽毛幻化成的巨焰之中。


    不燙不冷亦不疼。


    我小心翼翼走進一片明亮冷寂的天地之中。


    我警覺地四下查看,卻發現腳下的路漸漸疏朗開來,眼前是鋪滿了黑色花朵的草坪。


    純粹的黑色花朵,非常小的一朵一朵,在微風中淺淺搖曳,默默無語,如同墜落在草坪上的星星——黑色的星星。


    非常的美。美得讓人膽戰心驚。


    “都是幻景。”我對自己說,同時攥緊了手中的長簪。


    長簪在我手中有軟化的跡象——我知道青蛇老枯有點膽怯,就像之前他在紫袍人麵前的表現。


    “老枯!打起精神來!”我低聲喝道:“你若不充滿勇氣,那我們恐怕就要跟姐姐一樣,永生陷在這裏無法出去了!”


    老枯在我手裏硬了硬。


    終於,我發現了一串腳印。


    目測,應該是姐姐的——不是她的,還能是誰的?


    我提著氣,攥著長簪,沿著腳印,一路跟隨而去。


    綴著黑色花朵的草坪,如同一片毯子,坡度漸漸升起,毯子變成一麵陡峭的花牆,立在我的麵前。


    “這麽陡!”我心中隻是略有遲疑,那花牆就像是惡作劇一般,變得愈發陡峭,壓迫到我的臉上來,一粒粒黑色的小花朵,仿佛是天空多餘的眼睛,充滿敵意地瞪視著我。


    “哼!”我心裏冷冷一笑,不理會那傾斜的角度,看準了腳印,一腳踩了上去,直接將那黑色的花朵碾在腳底。


    果然古怪。當我不再害怕的時候,這陡峭的花牆也變得老實起來,坡度慢慢和緩下來,黑色花朵被我踩得七零八落,空氣中充滿了一種辛辣異樣的氣息。


    我毫不在意。


    翻過了山坡,


    眼前豁然開朗!


    我卻一陣顫栗。


    一片無垠大湖鋪展在麵前。


    湖麵接地連天,無邊無際。


    湖中黑濤翻滾,閃閃發光,整個世界看上去一片黑金!


    金色黑浪中,一人身著紅衫,麵色膩白,在上下浮沉。


    我看到她頭上墜著的一枚金色的細巧圓環,與那發著亮光的黑金波浪相映。


    “畫海——姐姐——”我站在湖邊揚聲大喊。


    離得遠,看不清楚姐姐臉上的表情,但,她仿佛根本就沒有聽見我的喊聲,不動聲色,隻是浮沉。


    我將長簪往頭上一紮,縱身跳入湖中。


    剛一入水,便覺出異樣:湖水黏膩,迅速將我包裹,更為可怕的是,從那湖水的深處、我的腳底,伸出藤蔓一般的東西,攀爬住我的腳,再一點一點朝上爬!


    開始我並沒有太過在意,以為那不過是像水澤中的水草,纏住了我的腳,但我馬上就覺得不對,那根本不是水草,那更像是一雙一雙的手,手指邪惡又充滿力量,緊緊拽著我,不知到底是想拖我入湖,還是要攀爬著我出湖!


    我望著遠處的姐姐,心中迅速做了一個估算:這距離,有點遠,恐怕不等我遊到姐姐的身邊,我就被這湖中的無數雙手給拽進湖底去了。


    怎麽辦?!


    我迴頭看一眼岸邊,看樣子我得先遊迴岸上——我護不了自己,更不可能救姐姐了!


    我掉頭便向岸邊遊去,一邊奮力蹬著腿,盡量掙脫那些纏在我腳上和腿上的惡心東西。


    突然,掩在我頸脖之下的暗黑水麵如同分裂一般,水濤幻化成一雙雙焦黑的手掌,從四麵八方朝我抓了過來!


    眼看我瞬間就要淹沒在這閃閃發光的黑浪之中,我的恐懼、厭惡和惡心賦予了我一種奇異的力量,我仰頭上望,縱身一躍,離開了湖麵。


    隻覺脖子、身上和腳下沉重非凡,仿佛千斤巨石壓迫、拖拽著我,我低頭一看——


    ——天哪!天哪!!天哪!!!


    至少有幾十、上百個燒成焦炭的枯骨之人,將他們黑焦、發亮的枯爪,如同死神一樣,攀附在我的脖子、身上、腿上,還有腳上!


    他們熾烈、狂熱又滾燙,


    而且……而且……


    他們都是活的!!!


    離我最近的一個,兩隻手爪掐在我的脖子上,身子向下墜,頭卻拚命抬著,仰臉望我。


    這世間最黑暗、最兇殘、最令人膽寒的噩夢也比不上此時此刻、離我的下巴隻有兩指距離的這張臉!


    麵皮焦黑,仿佛是在煉爐裏烤炙了千遍萬遍,他的眼珠,眼白早已不存在,成了兩顆碳化的黑球。他的臉皮抽動,他的眼珠轉動,他驚恐萬狀、懊惱成瘋,他的臉上居然滲透出一種狂熱的求生本能!


    “帶我離開……”他那已經燒壞了的嗓子裏擠出這四個字。


    這到底是什麽情況??!!


    我低頭望向湖麵,想看看姐姐現在怎麽樣了,突然發現自己正在急速下墜——縱使我躍出湖麵再高,也經不住這麽多焦炭枯骨一齊拉我墜湖!


    “藍龍!!!”我大聲唿喚,同時心中快速默念騰龍王者令。


    “嘿嘿!念那又有何用!”一個美妙悅耳的聲音響起。


    又是他。


    又是他!


    我顧不上頸脖中如同火鉗纏繞的枯骨手爪,奮力朝四周望去。


    湖邊岸上,一個金色修長的身影,一頭金發隨意披散,背上是金色耀眼的羽毛,如同披了一件大氅。


    整個人看上去金光璀璨,明豔不可方物!


    果然沒用。


    未見藍龍蹤影。


    我隱約聽到從湖麵上傳來斷續的聲音,好像是畫海的聲音:“我好……美意……快……”


    隻覺心中焦灼萬分,衝著岸上竭力大喊:“你待如何!要不幫忙!要不滾蛋!”


    岸上那金色少年不悅道:“這是我的地盤,這次我可沒邀請你,是你不請自來,怎麽讓我滾蛋?”


    “既然是你的地盤,好!你的要求我統統答應!隻要你馬上救我姐姐出湖,並且讓這些焦黑枯骨速速離開我!”我越說越快,因為我感覺我的腳尖已經挨到湖麵。


    “那還不容易得緊。”少年嘿嘿輕笑,笑聲未歇,我就發現身子一輕,低頭一看,那數十具黑炭枯骨瞬間化為閃閃發亮的黑水,沿著我的脖子、身子、腿和腳,汩汩流了下去,盡數流進了湖裏。


    “至於那個姑娘,”少年嘿嘿冷笑道:“一片羽毛就放大了她心中的貪婪和野心,想要的東西攥得太緊,連焰火的炙烤她都能忍!日後也是個梟雄級別的人物了。我就幹脆試試她,引她入這火湖,嘿嘿,你若再晚些來,她就同剛才攀住你的人一樣,成了焦黑枯骨了!”


    火湖……火湖……


    火湖之焰!


    我想起來了,曾經有一簇火湖之焰在我額頭上燃燒!那是——地獄之火。


    那是“有人”出手懲罰我。


    “你剛才說,這是……什麽湖?”我的聲音從牙縫中嘶嘶而出。


    “火湖,”少年隨意道:“我剛才說得很清楚,你也聽得很清楚,火湖,就是地獄——歡迎你來到地獄,美意。”


    我的名字從他的嘴裏說出來,是多麽的動聽,仿佛是夏夜裏的一彎冷月亮,隻是看著,都能生出一種冷峭的涼意。


    可惜我來不及體會他那種嫋嫋別致的尾音,因為我已經再次墜入湖中。


    火湖,地獄之湖。


    當我無知並無畏的時候,我以為我不過是躍入一個黑色波濤鑲著金邊的大湖裏。


    可現在,我知道,我墜入的是地獄深淵。


    烈焰、滾燙、炙烤、燃燒,巨大的痛楚瞬間將我席卷!


    原來,剛才死死抓住我的那些“人”,他們淪陷在地獄裏,被地獄之火反複燒灼,直到成為黑炭枯骨,卻仍然保留了生命——因為痛苦還沒有結束,因為痛苦永遠也不會結束。


    但,那是他們!


    不是我們!


    不是我和姐姐!


    地獄絕對不是我和姐姐應該待的地方。


    我忘記皮膚的燒灼,不顧再次糾纏上來的枯骨,奮力朝姐姐劃去!


    姐姐將她的臉轉向我,她的臉上隻有兩個字:痛苦。


    跟我一樣,當她意識到她置身於何地的時候,她就開始感到身體在燃燒,然後,她會溶進這湖中,成為一具枯骨,痛苦循環往複,沒有盡頭。


    可是如同被下了詛咒,每當我感覺靠近她一點點的時候,就有一卷黑色的浪,將我衝開一些,我再前進,再被衝開,再前進,又被衝開……


    我隻覺心中萬馬奔騰,身上燒灼沸騰,不管是額上靈翅,還是頸中明珠,仿佛都失去了作用,我和姐姐掙紮在這地獄之湖裏,唯一能靠的隻有自己了。


    姐姐的聲音隨著浪濤的熱氣、腥氣、腐爛之氣隱隱傳來:“美意……救我……要燒死我了……”


    突然一隻黑色幹枯的爪子一把拽住姐姐的頭發,將她往湖水中一拽,另一隻爪子緊接著跟上,搭在姐姐的頭上往水裏摁!


    “姐姐!!!”我嘶聲喊叫。


    湖麵上已經看不到姐姐的身影。


    “嘿嘿,這個教訓,想來她會印象深刻,再不會覬覦不屬於她的東西,至於你,美意,”少年的話音一轉,仿佛語氣中帶著嗔怪,我心中慌亂緊張到了極點,並沒有仔細辨認,隻聽他說:“我的東西就如此不堪嗎,你不喜歡,也不用隨意送人吧!”


    我根本騰不出精力迴答他的話,隻是拚了命地朝姐姐淹沒的位置劃去。


    但他的聲音仿佛就在我的耳朵旁邊,不由得我不聽。


    “你的什麽東西!”我突然心中一動,並不迴頭,低聲問道。


    “那一片羽毛啊。”少年奇怪道。


    “好,待我救出姐姐,我收好便是。”我應承道。


    “憑你?現在,還不行。”少年老實道。


    “你的地盤,你可以。救姐姐,救我。”我也老老實實地說。


    “答應我一件事……”少年說。


    “那羽毛,我會隨身帶好。”我不等他說完,心急若焚。


    我望著姐姐沉下去的地方,感覺她已經沉下去100年了。


    “那是當然。但我要你答應的是另一件事……”少年很是沉得住氣,因為那地獄之火沒有燒在他的身上。


    “快說。”我感覺到浸在湖水中的皮膚開始融化、脫落。


    “你十七歲生日那天做的那個夢,我要在你的夢中。”少年聲音悅耳、非常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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