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還記得,那是一個最平常不過的清晨,我從一個古怪的夢裏突然驚醒,恍惚間,我不知身在何處。愣了一會兒神,起身去找信,沒有,又去尋羽,也沒有。我漫山遍野地找,都沒有他倆的蹤影。問那些遇到的精靈,亦不知。這下我慌了,怕他們出了什麽事,正自焦急,一抬頭,見羽嘴角含笑、目光炯炯,大踏步朝我而來,不等我張口,她走近我,翅膀一展,飛到與我麵孔齊平,爽朗笑道:‘你來啦!這麽久,以為你忘了我們!’


    “她那神態、舉止、說話語氣,完全就是之前的灑脫樣子,又添加了些王者的決斷利落之氣。羽好了?我當時真是又驚又喜!太好了!我高興得要叫出聲來,突然想到,信若知道,不知會激動成什麽樣子!正想著,就看見信一個閃身進來,臉上難掩興奮喜悅之氣,對著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似有話說。


    “原來,他們去了古國密林深處的永恆之井。那是一口充滿魔力的井,是他們螢族精靈的聖物。據說每個精靈一生當中隻有一次機會,可以進入井裏,加添魔力與能量,那魔力與能量足以支撐精靈後半生的耗用。永恆之井魔力之盛,但凡精靈,都無比向往之。而且據說在入井資格方麵,普通精靈與精靈之王是一視同仁的,一生隻有一次機會。而這次,信希望陪同羽進入井裏,最終還是被拒絕了,因為信作為王者,已經入過井了。所以他是守候在井口,直到羽從井中出來。


    “但是,親愛的小葵啊,這世間的神奇真讓人匪夷所思。我不知道那口井到底神奇在哪裏,但,羽的變化我可是親眼所見!從那井中迴來之後,她除了不太記得靈魂被囚禁之後那段時間的事情,她幾乎完全恢複了原狀!平日裏忙著精靈事務,還要想辦法對付那無處不在的黑暗精靈(那黑暗精靈已猖狂到了極點,等一會兒我慢慢給你講),閑暇就陪著我和信徜(chang)徉林間、飲酒聊天。那真是一段快樂的時光。羽性格豪爽,喜愛高談闊論,有時候將發辮盤起,用頭巾裹住,完全就是一個英俊倜儻的精靈少年。信的暴躁易怒也收斂了許多,偶爾罵人,從量轉為質,要不就不罵,一罵一個準,寥寥兩句,將人罵得欲仙欲死、痛不欲生。當然,對著羽那自是口角噙香、千依百順。我樂得暢開胸懷,成日與兩個如此精彩的朋友廝混一處,忘了天地,不知日月。


    “歡樂總是易逝。漸漸的,我開始覺出羽的異樣——她又開始目光呆滯、晨昏不分、口齒不清,神誌時而清醒,時而混沌。信也發現了,眉頭又擰成了烏壓壓的疙瘩。


    “這一日,信來找我,開門見山:‘看樣子又得去井裏了。’


    “我說:‘好啊,那就去吧。’


    “‘這次得你帶我們去。’信盯著我的眼睛說。


    “‘我?我怎麽帶你們去?我都不知道那井在哪裏?’我很是奇怪。


    “‘我知道。’信簡短說。


    “‘好,你說,怎麽操作,我照做。’我倒也不遲疑。朋友需要,我自是兩肋插刀。再說我也不是那麽婆媽之人。


    “那是我第一次進入密林。聽了無數次他們螢族的永恆之井,而且據說是不允許外族踏入的,所以,真有機會去看看,心裏還是有些興奮激動的。一入密林,蔥鬱大樹,蔽日遮光,那空氣仿佛是綠色流動的液體,沁涼入骨,寒氣迫人。信神色凝重,在前帶路。羽立在我肩頭,眼有茫然,神情嬌憨。我不好問東問西,安靜跟在後麵。


    “待得走近,那井就在眼前。唉,心中難免是有些失望——太普通、太不起眼的一口井,什麽都不是,就隻是一口井。小葵,我連形容的興趣都欠奉,它除了名字——‘永恆之井’外,實在乏善可陳。


    “縱使這樣,仍然有兩個精靈在井口把守。那井看上去如此家常,但兩個守衛的名字倒是別致,我至今還記得,一個叫‘聚’,一個叫‘散’,看上去都老得不成樣子了。據說來自精靈的一個‘護井家族’,這個家族別的什麽事兒都不用幹,祖祖輩輩就是看守‘永恆之井’,嚴守入井規則,一個小飛蟲不經允許也別想飛進井裏去。


    “那‘聚’‘散’二精靈先向羽施了大禮,然後上下打量我,等我先開口,我正想著信怎麽還不給指示呢,就聽信說:‘這位是水澤仙女,二位想有耳聞了——也是於我螢族有大恩德之人。’語氣少有的恭敬有禮。


    “那二位精靈淡淡望我一眼,不驚亦無敬,‘唔’了一聲。


    “‘仙女說,叨(tao)擾數日,明日就要返迴水澤王國去了,聽聞我們螢族的‘永恆之井’甚是神奇,想來一觀。女王同我特地陪同仙女前來,不知二位可否行個方便?’信繼續耐心說。讓他這種暴躁之人如此耐住性子,還真不容易——後來才知道,他這樣做並不是為了我。


    “那二位精靈不予理會,把臉別開。女王的客人,都敢如此怠慢,看來這井絕非俗物,兩個看井人都如此托大!


    “‘這樣,仙女隻是稍稍走近些,在那井沿邊站站,感受感受咱們這‘永恆之井’的仙氣兒,絕不會越雷池一步,況且還有女王同我分站左右,你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信賠笑著說。我詫異地看著他的樣子,這個精靈,到底有多少副麵孔!他幸虧隻是個精靈,他若是個人,還不知翻雲覆雨到什麽地步!


    “其實那時候我心中已隱隱有些不妥,但也沒說什麽,隻是沉默著、微笑著,一切以信為主導。而羽,狀態已經不好了,信說話,她也不接腔,兩個精靈對著她施禮,她也麵無表情,呆呆望著一個地方,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兩個精靈低語商量了幾句,轉臉對著我們,極勉強地說:‘那……行吧,井沿邊站站就走,莫多做停留,莫探身進去,記住了。’


    “我正想擠出一絲笑意表示感謝,信用手捅捅我的肩膀,低聲道:‘快點!快點!’同羽飛在我的左右肩側,催著我朝那井口走去。


    “我終於站在了‘永恆之井’的井沿邊上。不知道信接下來打算如何,但也忍不住盡力朝井裏望下去。剛湊近,一股涼寒之氣撲麵而來,我禁不住打個冷顫,定睛細看。井口不大,也就一臂之寬,當然對精靈來說,可真是不小。井不知以何物砌成,磚石?玉石?還是金屬?井壁就是由這種材料打磨成光滑的長方條狀壘砌而成,縫隙中隱隱有綠色螢光透出,絲絲縷縷,繚繞在井口,飄嫋間,見那井中有水,色如墨玉,水波凝滯,深不可測。


    “我死死盯著那井中的暗黑水麵,又是恐懼又是好奇,腳下意識退縮著想速速離井而去,身子卻忍不住湊得更近。


    “正在猶疑間,信突然指著井內低喝一聲:‘那是什麽!’我身子朝前一縱,俯身下去,朝著信指的方向探身過去,突然感覺背上有人猛推了我一下,我‘哎呦’一聲,頭朝下向井裏墜去!”


    忘言念著仙女姑姑的信,聲音清雅,娓娓道來,眾人已完全沉浸在那個奇妙、瑰麗,又十分詭異的世界裏了。我正聽得全神貫注、神魂緊繃,突然聽聞“哎呦!”一聲,恍惚間,不知是忘言的聲音,還是那仙女姑姑陡然現身、就在我耳邊驚惶出聲,嚇得我背心一涼,一匹冷汗霎時間從後背卷上後腦,激得我渾身一凜!


    “啊呀!那仙女姑姑竟然遭了兩個精靈的暗算……什麽玩意兒啊!”風間憤憤不滿,嘟囔道。


    “快說!快說啊,那仙女姑姑墜入井裏,怎樣了!”我連聲催促,望了望水澤中隻露出一張雪白麵孔的小奈,心中兀自砰砰跳個不停。


    忘言手執信箋,眼皮微垂,怔了怔,歎口氣,繼續道:“霎時間我心中轉過數個念頭,但沒有一個念頭是心生憎怨。信這麽做,一定有他的苦衷,我既已定意與他二人肝膽相照、以命相許,再不會做無謂的猜疑,但是……淚水卻止不住地涔涔而下,與我的身子一同墜入了那色如墨玉的井水之中。


    “我甫一入水,即覺出異樣,那水如同絲綢、絲網,柔韌綿稠,片刻間將我捆縛得不能動彈,我隻感到自己順井而下,甚為迅疾,眼前一片濃黑,根本無法視物,沒有方向,也沒有光線,我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麽地方,隻是不停下墜,耳邊隻有蒙蒙水聲,我心中隻覺淒苦,倒忘了害怕。


    “突然眼前就出現了一個光點,我朝著那光點墜去,越近,光點越大,隻聽得耳邊‘嘩’的一聲,裹住我的水驟然分開,而那緊緊纏縛住我的‘水絲綢’也‘嗞啦’一聲,劈將開來,一股力道將我向前一送,我就從那明亮的光點之中被拋了出來。


    “我就這樣被拋迴了我再熟悉不過的地下水道,從那些枝枝叉叉的水道中,我尋迴了水澤。


    “我第二次從精靈古國迴來了,麵色如常,心如死灰。就是在這一次,我見到了你。小葵,謝謝你,也辛苦你,把擔子交托給你,我放心,但也著實愧疚。可我……整日裏想的就隻有他一人,想著他和羽現在不知怎樣了,想著他到底為何要將我推入井裏,不能不想,又不敢深想,日日夜夜,輾轉煎熬,我要去見他,立刻,馬上,但,我被他親手推進井裏,我如何再迴去見他?!


    “那封信來的正是時候,信封上仍然是一隻藍色翅膀的精靈,信裏隻有一句話:‘羽死了,古國即將湮滅,我亦決定不再獨存於世。’我來不及將那句話再看第二遍,就已經瘋了。我連滾帶爬地衝入地下水道,按著記憶中留存的痕跡尋找那將我拋吐出來的、連接永恆之井的光點……感謝神,居然真的被我找到,這條艱難又複雜的路徑,我已經手繪了地圖,與這份信箋一同帶給你,也許有一天,你能用的著。


    “我再次見到信,恍如隔世,我知道,不論發生什麽事情,我,再也不會同他分開。想到這一點,反倒心定。羽就在他的懷裏,一直在他懷裏,確切說,羽不是‘死’了,而是‘死寂’了,如同一株植物,沒有動靜,看不到唿吸,但皮膚柔軟,麵色栩栩如生,你分不清她到底是‘死了’還是‘休眠’。


    “信說,當初推我入井,實在是想借著入井尋我、然後將羽帶進去,再給她補充些能量,確是私心。但真入了井,並未發現我的蹤跡,心中是百味雜陳。之後,羽短暫地清醒了一段時間,她知道自己太久的身魂分離,已無法再支撐下去,就運用自己僅存的能量,將黑暗精靈和他們的聚居地、包括了惡泉和暗夜之淚,召喚入精靈古國,念出了‘湮滅之咒’,希望精靈之國所有的一切,不論光明還是黑暗,統統沉入這個湮滅的未知世界。


    “但是,小葵,這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世界,善有底線,惡無邊界,羽用自己的生命換來的‘湮滅之咒’,偏偏隻‘湮滅’了精靈古國、光明精靈、信和她自己,那黑暗精靈、那惡泉,還有那暗夜之淚,不知是什麽邪惡力量相助,雖然被困在這湮滅之地,力量不減反增,尤其是那惡泉,仍能在現實的世界和湮滅古國之間自由穿梭!


    “古國漸漸湮滅衰敗,羽不知道還能不能醒來,信已經是萬念俱灰,而我,隻有我,還在苦苦支撐。我的身體,好像也在一天天的變小,那永恆之井的守井人已不再拒絕信帶著羽時時進入,但已沒有用,那井仿佛也在湮滅、也在枯萎,已提供不了什麽能量與魔力,還要時時提防著黑暗精靈來犯。我數次想帶著信和羽進入井裏,逃竄出去,就像當初我從那井裏出去一樣,但信永遠隻有一句話:‘你走吧,我不做逃兵。’唉,我是想做逃兵,亦不能夠了,我試著跳入井中,但迅速就被井水掀翻上來,再也無法墜入曾經的那個通道了。


    “好了,我不能再寫了,隆隆的爆炸聲已經近了,我會想辦法讓這封信和地圖交到你的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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