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頭看。”哥哥在身後,在我耳根下輕聲提醒。


    心裏住了一隻手,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扯棉花,我成了一片片溫柔、稀薄的棉絮,手腳綿軟四散著。腦子仿佛也攤薄了,誰說的話都隻是淺淺浮在麵上。聽得哥哥如此說,懶懶照做。一迴頭,嘩!一個黃色的大月亮,低低懸在我的身側。那月亮黃的好濃烈,像是一層薄的黃緞子後攏了一堆紅亮亮的火。我如同著了魔,扭著頸子盯著看,月亮太大,壓到臉上來,望不到月的邊沿,隻覺得黃亮的一整匹緞子後麵,豔爛的火苗子躥上來,一片醉潑潑的紅黃,引得我眼皮一陣跳,血管裏豢養的小獸低聲嗚鳴、蠢蠢欲動!燒穿前的最後一刻,我猛一轉頭,把臉貼在姐姐背上,蹭了幾下,引得她咯咯笑著左右躲閃。


    “美意,別鬧,你多少消停一會兒。”哥哥話中略有笑意,攬在我腰上的手微微緊了些。


    我趴在姐姐背上,心滿意足歎口氣。我背對著月亮,麵朝著清瑩瑩透藍的夜空,幾顆星星隱隱約約。唯有那顆星——忘言說代表著我的那顆星,沒有被月亮蓋住光芒,明藍清秀,安之若素。我再望望腳下,一片一片墨藍藍的起伏,蔓延開去,其間點綴著星星點點的燈火,如同水麵倒映出的另一個夜空。


    其時,忘言、風間和寄城騎著紅龍在前,我和哥哥、畫海騎著藍龍在後,三隻精靈精疲力竭,被我安放在長袍裙兜裏,一路朝著鈴音紫海飛馳而去。夜風涼潤,被浸染成藍色,帶了黃色的絨毛棱子,被卷成一股一股撩到臉上來,嫋嫋帶了忘言身上的清幽香氣,那香氣竟也成了藍色的了,在月光下聞上去成了藍盈盈的冷香。


    有什麽東西在我頭上!那東西順著我的腦袋、沿著我的下頜輕輕滑下來,一遍一遍撫過我的臉,劃過我嘴唇的輪廓——是無影手!這兩隻手從我躺在床上有意識起,就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左右。雖然時常神出鬼沒,但像最近這樣大段時間不在我身旁,好像還沒有過。我心頭一熱,把手按在一隻無影手上,連聲喃喃道:“你迴來了!你迴來了!你去哪裏了,我好想你!”那一隻無影手任由我蓋著它,覆在麵頰上,手指在我的手掌之下仍輕柔摩挲,另一隻無影手滑到我的左胸口處,停在那裏,拱起掌心,在我胸口輕輕拍了四下。


    拍了四下。四下。我的腦海中突然有一朵花火爆開,火花即閃即滅,在那黑茫茫的海麵上,有四個字翻滾而過,瞬間被烏浪淹沒,但我已經看得分明:


    我,也,想,你。


    瞬間淚目。16年,對血族來說、甚至隻是對人類來說,也不過是轉瞬而過,但我是躺在床上,一日一日熬過來的。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醒,也許明天,也許永遠。陪伴我的隻有哥哥,還有這雙無法看見的手。


    眼淚垂落下來——是不是飛身在夜空中哭泣,眼淚會變得格外飽滿?飽漲的淚點子啪嗒啪嗒打在胸口上、打在胸口的那隻無影手上。隻聽“嗤——”一聲,竟將空氣中打出一個圓白點子來,又是一個!


    我唿一下朝後仰去,又轟一下朝前,勾住脖子,查看胸口——那隻手。我已忘了哭泣。隻見那淚水滴落之處、騰起一卷細細白霧、顯露出來的圓白點子,分明就是一隻手的一小塊皮膚!


    “啊——”我縱聲長叫,那雙無影手“倏”一下離開我身。藍龍受驚,龍身抖跳了一下,坐在前麵的畫海一個趔趄就要摔下。我身後伸出兩隻手,快如閃電,一隻托住姐姐,將她穩正,另一隻將我肩膀攬住,摟在懷裏。


    姐姐驚魂未定,不敢迴頭,隻是抖著聲音問:“美意……你怎麽了……沒事吧……”


    紅龍聽見動靜,慢下來,將身子與藍龍並行。龍身上的三個人同時轉向我,異口同聲:“是美意在叫嗎?發生什麽事了?!”寄城小小地縮在風間懷裏,坐在最前麵,白生生的麵孔,焦急萬分,當即就招唿著紅龍,讓他靠得更近些,他要過來。


    “美意沒事,大家放心。寄城你好好坐著,別折騰,說不定很快就到了。”哥哥冷靜說。仍把我摟在懷裏,另一隻手拍拍我的肩頭。


    “已經到了。”隻聽忘言輕聲說。“沒事?”他又望著我,輕聲問。


    “沒事。”我低聲說。又把臉貼近姐姐的背,用氣聲低語:“對不起,姐姐。我沒事。”


    我望望腳下一片黑凝凝的沉默,聽到小呢在我的身側細聲說:“美意,你可安好——到了?你確定是這裏?”


    “基本確定。一是——”忘言指著身下的沉沉黒寂說:“你們看到那黑暗中的一點熒光了嗎,那就是落英君右臂上纏的一方熒光絲巾——他已經到了。果然很厲害。再者,我對氣味極其敏感,紅龍剛剛飛到鈴音紫海上空,我已經聞到了那森林水澤中散發出來的水腥氣。應該不會錯的,我們下降吧。”


    落英。幸虧他沒跟我們一起騎龍飛行,要不然看到我剛才那失態的樣子,他不知又要打趣取笑成什麽樣子!但——如果忘言所言屬實,那他真的是很厲害。很厲害!


    當時兩條龍載不下我們這許多人,落英神態頗為不屑:“讓給你們坐啦——我還怕暈呢!”


    “那你怎麽辦?”哥哥問。


    “你知道路徑?”落英轉頭問忘言。


    “知道。”忘言迴答。


    “畫張地圖給我。”落英簡單說。


    忘言當即就讓風間取了紙筆,利索畫了地圖。落英拿過來一看:“倒是明晰。”忘言微笑點頭不語。


    “差不多——5000裏吧。”落英又說。忘言又是微笑點頭。


    “那好,走吧。”落英藍袍一拂,掉頭便走。


    “5000裏,你如何去到那裏?”哥哥揚聲問。


    “我自有辦法。”落英迴頭一笑。光芒太盛,天地失色。(他若是常常笑,倒是挺好。不過,不可能。)


    “稍等。”忘言一邊喚他一邊在風間耳邊低囑兩句。風間快步上前,說了一句什麽,從袍子衣兜裏拿出來一塊方巾,作勢要係在他胳膊上。落英一愣,把風間輕輕推開,單手將方巾綁在右臂上,大踏步而去。


    “我看落英君成竹在胸,說不定他會比我們先到呢。那塊熒光巾在暗夜中非常醒目,可以做我們的指引。”


    果然被他說中。


    “可我什麽都沒有聞到。”我呆呆地說。


    “我好像看到有塊熒光。”姐姐低聲說。


    “是的,我也看到了。”哥哥說。


    “紅龍、藍龍,現在以那塊熒光為目標,輕緩下降。還請諸君保持完全的安靜。”忘言輕聲指揮。


    近了。近了。果然是一片無盡森林。如同夢境,沒有邊界。


    我抬頭望望天空,月亮已經悄悄升上半空,濃紅色把明黃色燒焦了,露出烏銀的底色來,因為被火粹過,洶洶然帶了金屬的硬度,劈裏啪啦地將月光灑將下來,散落在森林之上。林濤起伏,月光起舞。一陣森寒之氣,我們沒入林中。


    “安靜。等待。”落英果然先我們而到。倒也並未恃寵而驕,隻是輕聲提醒我們,把我們帶到一個他事先找好的隱蔽之地。那隱蔽之地地勢稍高,好幾株大樹挨得很近的生長,樹和樹之間是雜草和小小山丘。掩身其後,觀察眼前,是一個絕佳的埋伏之地。麵前是一大片水澤,月光下看上去水質清透,水麵平靜,其間點綴著一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水澤周圍,或稀或密地長著淺色的蘆葦,在夜風中約定好了一樣,朝一個方向輕擺身子,低聲吟唱。


    兩條龍身子龐大、鼻息沉重,實在無處可藏。我將手放在藍龍頭上,口中默念“騰龍王者令”,藍龍一個溜煙兒附上我頸中明珠。我又走到紅龍麵前,看著他的眼睛。他瞪著我不說話,望望我,又望望忘言,猙獰大嘴一張一合。我也看看忘言,他拍拍紅龍腦袋,對著我點點頭。我又望迴紅龍,對他咧嘴一笑。他把爪子遞到我手中,垂下眼睛。我又默念一遍“騰龍王者令”,心念微動,紅龍一個閃身,也附上明珠。


    隔著林中密匝樹葉,我再次抬頭仰望。圓月已升至中空,堪堪懸在水澤之上。又大,又圓,白亮亮,明晃晃,分明就是一個太陽!一個又冷又脆又新鮮的太陽。不知為何,居然帶了一種“天涯又相逢”的喜感,喜滋滋貓在水澤之上,熱心腸地將水澤蒸騰出一層水霧。那霧氣漸濃,慢慢的,竟將那碧夜青天上豔麗清晰的月亮烘得起毛了。


    我歎口氣,正覺無趣。別臉想跟身邊伏著的姐姐說句閑話,突然看她臉色一緊,眼盯前方,低聲道:“快看!”


    那水澤之中,霧氣不知何時散去,藍紫色的月光清清朗朗瀉在水澤之上。水澤之中,數枝雪白花朵隨著水波蕩漾——哪裏是什麽花朵,是一枚枚嬌小玲瓏的水澤仙女!


    她們何時現身,我已不知。隻見她們露著雪白的肩膀,披著海藍色的長長卷發,耳鬢別著粉色半開的花朵,神情愛嬌,眉目如畫。她們三三兩兩,散落水中,有的附耳低語,掩嘴而笑,有的眼波流轉,輕聲哼唱,有的牽扯水藻,在水波中調皮蹦跳,隱約露出凝脂般的胸脯。笑聲、歌聲,如同銀鈴,碎在水麵上,蕩在夜空中。


    “美是存在。美是正義。”我的腦海裏不知從哪個縫隙裏蹦出這兩句話。我不能唿吸,兩眼筆直,已然癡了。


    “你看!”身旁畫海又是一聲低唿,伸手扯了一下我的胳膊。


    我迴過神來,定睛一看,月光下看得清楚,幾個少年從暗處現身,劈開蘆葦,朝著水澤而去!


    “啊——”我還沒叫出聲,姐姐一個手快,捂住我的嘴。


    隻見那數個少年,臉上帶著癡癡笑意,根本不顧水澤愈深,隻是盯著仙女,不管不顧,涉水而入。仙女們似乎並不驚奇,亦不驚懼,有的趨前,有的退後。迎在最前麵的一個仙女微微仰起臉,伸出雪白胳膊和手指,麵孔猶如一朵瑩白的盛開的花,眉心有一顆藍色的微痣。月光籠著她,美得讓人肝膽俱裂。


    衝在前麵的少年大半個身子已在水中,還覺不夠,往前直著頸子,用臉去探那仙女的手指,眼見就要觸到。


    一坨子黑影突然從森林中躥出來,在月光下散成數個——是一群精壯打扮的黑衣人!隻見他們身形矯健,直奔水澤,驚唿間,水花四濺,一個雪白身影已被他們擒住!


    “捕獲兵團!”這次忘言沒忍住,驚唿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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