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藍龍贈與美意的明珠,水中輾轉,居然沒有失落,謝謝你,風間姑娘。至於這個——”哥哥的聲音略有遲疑。


    我識得哥哥數年,他的每一聲歎息、每一個停頓,我都能聽出弦外之音。此刻他語氣中的猶疑我豈能不知?但到底藏在我懷裏的是什麽東西?我好奇心盛,苦於睜不開眼、不能動彈,心中焦急,口幹舌燥。


    心隨意動。風隨心起。聽到一個脆脆、沙沙、綿綿的聲音,仿佛一張小嘴,在那裏竊竊、密密地啃噬著什麽東西——四下裏突然靜得可怕,隻多出來許多張的小嘴,蠶食過來——隻能聽,不能看,亦不能動,真是翻了倍的叫人心慌。


    ——不過就是風掀動書頁的聲音!我的耳朵豁的一鬆。又靜又鬧又安穩的背景雜音擠進耳中。我的心也跟著一鬆。


    “咦——”數人驚唿。明顯感覺到有人湊近前來。我懶塌塌躺著——不過是一本書。一本書?哪來的一本書,藏在我懷裏?


    “美意怎麽會有這本畫冊?!”數人同時問道。我的耳朵辨認出他們分別是小呢、小幻、小皎,和族長。


    “拿來給我。”族長沉著命令道。聲音裏有極其不易察覺的輕顫,他牙縫裏嘶嘶的克製的吸氣,被我捕捉到了。


    “為什麽要給你?剛才那位姑娘說了,這本畫冊是在美意懷裏發現的,那是美意之物。”三個精靈異口同聲。聲音細小而堅定。聽上去,他們倒是緩過勁來了。我的心又是一鬆。


    畫冊……畫冊!黑衣人花海書室裏的那本畫冊!整本畫的都是一個女人的背影,一個時常出現在我夢境中的女人的背影!我居然把那本畫冊帶出了書室,居然還揣在懷裏這麽久!


    隻聽得“嚓”一聲,風間輕唿,哥哥出聲:“族長——,有話好好說,既然是美意之物,待得美意醒轉,她自會……”


    “什麽美意之物……當我認不出來嗎……”族長終於不再掩飾語氣裏的顫抖,顯得甚是激動:“這……這不就是你們那血族的老小子親筆所畫嗎……這畫的不就是……不就是……”他的牙齒格格打架,碎不成聲,聽得我的心裏也一個咯噔一個咯噔,腿骨杵著膝蓋骨下山,下不完的台階,又硬又疼。


    “族長——”忘言一聲輕喚。飽滿、痛楚,又清晰。在一無可見的空間裏,他的聲音仿佛一列通透的車廂,從此岸開到彼岸。他什麽都知道。


    “美意交給你……”,“你”字音未落,聲音已在遠處。“哎呦——”遠遠傳來一聲低唿,“族長小心!”風間急喊。


    “這算什麽!明明說了是美意之物,還要搶奪而去,跑那麽快,還摔一跤,是跟誰在搶嘛——什麽族長啊?”小皎細聲憤憤道。


    “你沒看出來族長已經完全失態了嗎,年過半百之人了,語無倫次,甚至奔跑失足,定是有難言之隱……”耳聽得畫海幽幽說道:“倒是你們幾個,怎麽會認得這本畫冊——何時才能出發去找‘暗夜之淚’啊……”


    “說了這麽多,最後一句是重點吧?你倒真是坦白得可愛!”小皎冷笑道。


    “等到美意醒轉,我們即可啟程……‘暗夜之淚’、‘暗夜之淚’,唉,我們最後的希望……我幾乎已經不抱任何希望……”小呢喃喃道。


    “你適才說到你們三個醉醺醺在某個時刻被送到了血族之王的手邊,接下來發生了什麽,而且你們怎麽會認識這本畫冊的,我倒真是很感興趣。”落英安靜問道。說是“感興趣”,但語氣卻不動聲色。他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疏離的旁觀者,但總是能準確問出我想要問的問題。


    “那本畫冊救了我們三個。”隻聽得小幻冷冷說。


    “那支裝著我們三個的酒放在托盤上,被一個人送進了一個房間。一個巨大、特別的房間。仿佛是沒頂的,漫天的花朵,應該是薔薇,接天的書架,滿滿都是書籍,除了一張寬大書台,別無他物,當然,還有那個等待享用美酒的人。”小幻冷清清的聲音,瞬間將我拉迴那個花海書室。一陣滔滔的痙攣,細碎著翻滾過來,我不知身處何地。


    “侍者將瓶塞取出,倒退著輕手輕腳出去了。鋪天的新鮮空氣逸進來,我第一個清醒過來,一邊躡手躡腳地拍打小呢、小皎他們,一邊透過深色的酒瓶查看瓶外的世界……”不知怎的,我聽出小幻語氣裏寒氣漸濃。我仿佛也縮身在那局促的酒瓶中,驚惶地隨著他一起打量著外麵的世界。


    “那是一個高大的男人。非常,非常,非常,高大。一身深色袍子,從酒瓶裏望出去,不知是什麽顏色。袍子嚴嚴罩住他,完全看不到他的臉,隻露出一雙手。那雙手、那雙手……”冷峻如小幻,向來說話,字字都像是響炮,一字一跺地幹燥,此刻提到那人的一雙手,話語像是受了潮,點來點去,見不著火,隻見煙嫋。


    “怎麽說,也癡活了200多年,見識不算淺,但一望見那人那雙手,就禁不住心中一凜,兇多吉少是跑不了了。當時就一個念頭,縱使不能尋到王者之星、釋放星上囚禁靈魂,拚死也要讓小呢、小皎存活一個,從這兒逃出去。”小幻說到後來,恢複了他一貫的輕描淡寫,但聽在我心中,卻是蕩氣迴腸。


    “我聽到你們中有人輕聲冷笑,也著實可笑!拚了命來了,什麽都還沒做,就想著拚了命逃走——說迴那男人,他正俯身書台之上,專心致誌,畫畫。”小幻喘了口氣道。


    “所作何畫?可是這本畫冊?”寄城的聲音。一隻小小的手輕輕展開我的手掌,將他的放進我的手心。


    “正是。我看得分明,那是一本書冊,他正攤開了,執筆作畫。沒有凳子,他就那樣站著,袍子罩住他的臉,看不到任何表情,一手按在台上,一手手腕懸空,手如靈蛇,嫻熟至極。我在瓶中輕巧騰挪,終於被我看清楚他畫的是什麽——一個女人的背影。”小幻的聲音聽上去不知為何,極為害怕,仿佛是魘在噩夢裏了,醒不過來。


    “那女人的背影在我看來,已是極美了,但不知那男人還有何不滿之處,一會兒直起身子,遠了端詳,一會兒又俯低身子,近處研磨,一度擱下畫筆,踱到一邊去,臉對著那湧沃沃的薔薇花海出神。我也不知怎了,仿佛是被他魔住了,眼珠子隻是隨著他的動靜來迴滾……”小幻說著說著,聲音低下去,仿佛是被噩夢的舌頭舔著、卷著,又親熱又殘忍地吞吃下去了。


    “幻!清醒過來!”小呢一聲輕喝。我感覺每個人都顫了一下。連帶著空氣都醒過神來。


    “那一會兒我和小皎已醒了過來,酒瓶已開,那人隨時會飲,而他此刻正麵對花叢、背對酒瓶,此時不逃,更待何時!我見小幻眼神發直,有些失魂,趕緊一手拉住小皎,一手拉住小幻,同時附耳對小幻低語:‘先離開瓶中!’,我將雙腳黏在瓶壁,張開翅膀撐住他們兩個,想將他們先送出瓶口,突然見那男人從花叢處一個轉身,掉頭衝著書台而來,暗影掠過,一隻手看著分明是白的,但烏壓壓滿是血腥之氣,一言不發,奪命而來,攥住了瓶頸,提起來往桌上一錘!”


    “砰!”那一錘也捶在了每一個聽客的心中。我手心裏的小手緊了一下。


    “重頓之下,酒液濺起,我們三個滑落酒中。我尚算清醒,慌亂中拽住他們兩個,將腦袋拚命仰出酒麵,緊緊盯著那人,不知他是否知道我們藏身瓶中,更不知他接下來會做什麽。隻見他一頓之下,旋即鬆開瓶身,又俯身到那畫冊之上,一雙手又是著急、又是小心,翻動那畫冊——我這才看到,原來那畫冊之中,所畫全是背影,同一個女人的背影。隻見他越翻越快、越翻越急,一雙手如浪中白條,又是猙獰又是煎熬,連我都看呆了。”


    “突然聽到他發出一聲奇怪又短促的聲音,仿佛發怒,又仿佛是歎息。這一次沒有任何征兆,瓶身突然傾倒,我們被酒浪卷起,從瓶口中嘩然而湧,潑了出來!”


    往死裏追趕小呢的那個什麽東西終於停了下來。小呢也停了下來。空氣也停了下來。凝住了辣戳戳的日光,打在我的臉上和身上。因為不移動,所以不疼痛。隻剩了徹底的爽氣。曬幹我16年來不見天日的陰鬱。


    陽光如此之烈,是一天當中的什麽時分了呢。


    “‘你們三個也看了許久了,倒是說說,為什麽越畫越不像。’”小呢聲調突變,仿佛是在刻意模仿某個人的語氣。那語氣聽得我汗毛直豎,偏偏嵌進耳朵裏去,摳都摳不出來,隻能直挺挺地忍著。


    “這是他開口對我們說的第一句話。極是溫和,仿佛不是人類能發出的聲音——倒也確非人類。從瓶中衝將出來,我在一堆酒沫子裏勉強抬頭,眼前陡然一亮,緋紅花海,玄色書架,他一隻瑩玉般的手正擎著酒瓶,口下底上,是他把我們連帶著酒兜底倒了出來——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所幸小幻和小皎就在離我不遠處,掙紮。”小呢繼續道。


    “這下我看清楚了,他一身黑袍,凜凜立著,臉隱在黑色的帽袍裏,伸出那枚雪白的空著的手,用手指輕輕將我從酒液中拈了起來,送到他麵前去,有聲音從他帽子裏麵的黑暗中——就像寒氣從深穴中噴出來一樣——發出來,隻是愈發的柔和:‘不妨,我是沒轍了,若你們能說出緣由,倒是可以給個痛快的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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