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有人!


    落英一把將我劃到身後,擋在我麵前。嗯,尚有幾分義氣。但他忘記了,他是透明的。


    隔著透明的落英,我看到一個男人正從亭子中央放置的一張圓桌旁起身,朝我們迎來。


    “唰!唰!唰!”與此同時,我的身旁多了幾人。看不到人,隻聽到長短不一的喘息聲。我知道,是哥哥他們進來了。左左右右,將我夾在中間。


    男人站起,身材甚是高大,相貌清臒,花白頭發,長眉入鬢,一身青衣布衫,頗有風塵之色。一雙修長秀目,目之所及,風卷電閃,讓人一陣戰栗,不知冷熱。


    他的眼光落在我身上。我的眼光落在他身後的圓桌上——全是吃的。


    忘言搶身過來,站在我們和那男人之間:“這是我族中之長,話蒼。”語氣恭順敬虔,“諸君何不脫下隱身衣,我來一一引見。”


    他話音剛落,四個清俊秀美之人就在我身旁現身,如同憑空生出來的四株青蔥白楊,美得出其不意,將整個亭子間照得堂堂皇皇。


    我心中暗喝一聲彩。忍不住的喜愛。血族?人類?重要嗎?


    忘言為那叫“話蒼”的族長一一介紹我們。族長的眼睛在每一個人臉上都專注停留片刻,微微點頭,但並不言語。我排在最後,不知為何,手心漸漸起汗,仿佛握了個小小刺球,輕輕紮著我,燥得慌。


    “這是——美意,我們找尋的星下之人。”終於輪到我。忘言的聲音裏有一種隱隱的迴音,仿佛是隔著一道峽穀在說話。


    果然就是隔著一道峽穀。忘言的聲音突然拉得好遠,整個人都成為一片暈茫茫的背景。我自己仿佛成了一幅畫,被那個叫做“話蒼”的族長用眼神框裱了,在一個明亮又界限清晰的狹小空間裏,除了愣愣望著他,全世界都虛化了。


    他看著眼前這幅畫,如同所有那些不懂裝懂的賞畫人一樣,眼神裏全是迷茫。但他不肯放棄,甚至不肯眨一下眼睛,眼光如同蘸了水的畫筆,耐心地,一遍一遍洗掉畫麵的塗層——終於,贗品隱去,真跡現身。


    仿佛有人在他眼珠後麵,“啪!”點亮兩簇小小火把,魔力出現了,明亮的光讓他的臉不再是一個未知的洞穴,變成了一個熱氣騰騰的暖爐,那熱量哄到我臉上來,暖的我手腳一陣冰涼。


    “你就是——美意。”他的聲音可遠不像他的臉那麽令人膽寒。意外的溫和。可為什麽我感覺我在哪裏聽到過。我一定聽到過。


    “美意——這麽大了……”他說著,就伸手過來摸我的腦袋。那動作又自然又嫻熟,仿佛已摸過我的腦袋千萬遍。


    哥哥伸手將我輕輕一扯。他的手落了空。他不以為意,嗬嗬一笑,轉身招唿大家入座。姿態瀟灑落拓至極。


    哥哥微微頷首道:“想不到這人間還有此神跡、有此人物,眼界大開。族長應該知道我們……”


    “你們是血族,我當然知道。”族長秀目一瞪,但語氣帶笑:“那又怎樣,我們還是人類呢!萬千年前不是一家人嘛!今天,坐在一張桌前,促膝飲酒,那就是以禮相待的朋友;明天血濺沙場、你死我活,那就各安天命!有什麽好糾結煩擾的!總之我篤定你,此時此刻,就算再餓,你不會撲過來咬斷我的脖子;我也不會一聲唿哨,撲啦啦來一群人,把你們幾個綁了,扔到陽光下暴曬,以泄我人類被迫獻出頭生子的徹骨仇恨!”


    “好大的口氣!”落英忿然出聲。


    “你待怎樣?”族長毫不客氣,語氣悠然,卻眼有寒冰。


    “落英君,別忘了我們是有任務在身,不是來逞這一時之氣。族長豪爽,且盛意款待,那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哥哥一邊說,一邊抱拳入座。


    我忙不迭隨了哥哥入座,隻顧盯著桌上飲食挪不開眼。


    “出息!”落英不屑。


    “美意,須得謹慎些。”畫海低聲提醒。


    寄城最講義氣,啥都沒說,一屁股坐在我身邊,“咕咚”咽了口口水。


    族長突然眼風掃過落英,沉吟道:“我怎麽看你身上有個舊日相識的影子?”


    “套近乎嗎?”落英傲然道。


    族長沒接腔,又端詳了落英片刻,轉頭岔開了話題。


    忘言和風間也相繼落座。兩條龍一人抱一條立柱,纏繞其上。紅、藍配米黃,很是賞心悅目。


    哥哥端起專門為他們準備的食物,輕抿一口,放下杯盞,對族長施禮:“著實有心。穿雲代各位謝過了。”


    我坐在這雅致亭中,峽穀中涼風吹來,帶著深潭的微腥水汽,卷起米色長簾,身邊畫海發絲拂動,言語間對我嫣然一笑。我真希望就這樣,坐在這裏,天荒地老。


    “……恐難應允!”突然聽得哥哥提高聲量,前麵說的什麽沒聽清楚,隻聽見了這四個字。


    哥哥一邊說,一邊對我們使個眼色,拉了我就要起身。


    我懵懂著含了一嘴的食物,不知哥哥要幹什麽。


    族長坐在位子上,沒動,目光如電,卻嘴角帶笑,臉上混合著一種奇異的令人不安的胸有成竹:“好啊,你即刻就可以帶了諸位走出這亭子,你要記住,這不是地下,而是人間,那沒完沒了的陽光和各懷心思的異族都在外麵等著你們呢。你們的任務想來絕非易事,你有把握一樣一樣完成它,那——就祝你們好運嘍。”


    哥哥站著,低頭不語,突然抬頭問道:“是因為美意嗎?”


    “當然是為了她。不為她,誰有功夫理你們死活!”族長冷酷說。


    我看一眼站在族長身邊的忘言,他正切切望我,眼裏的殘忍和憐惜交替閃過。


    “為我什麽?你們要幹什麽?”我問族長,但眼巴巴望向哥哥,心中不妙。


    “族長執意要讓忘言他們隨我們一同前去取物,說……是為了護你周全……”寄城在一旁低聲解釋。


    “不錯,一切隻是為美意。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怕的是我們對你要取的那物起了覬覦之心。你大可以放心,你所取之物,我們並無興趣,我們唯一在意的是美意。”族長聲音稍有和緩。


    “當初在那星光之下,你並不是這般意思。”哥哥看著忘言,冷靜問他。


    “我確實提到在這世間,有五樣東西,對人類複興至關重要,我們也確實要去尋找,但你肯相信嗎,僅僅隻是‘尋見’,而非‘占有’,而且我們也根本無法‘占有’。最終它們歸於誰的手中,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神自有安排。”忘言沉著應答。


    “美意是我們的妹妹,我們自會護她周全,何須你一個外人插手!”畫海說,不知為何,聲音聽上去又冷又香、薄薄脆脆。


    “妹妹?她做你的妹妹也不過十六年吧,你知道我們等她等了多少年——五千年!五千年,算不算久呢?”族長壓低了聲音,有一種沉沉的韌勁,縱使耳朵裏長了牙齒,也難以咬動他話裏沉澱的意思。


    整個世界寂靜下來。一片心神不寧的、與那外界喧囂隻有一簾之隔的懸空了的寂靜。


    “我們這支家族堪稱這世間最古老的一個家族,以虔誠和勇敢著稱。神的使者曾經向我們家族的祖先告知過一個預言,這個預言不是寫在紙上,而是靠著家族的族長代代口耳相傳,作為祖訓傳了下來。”族長緩緩開腔,語氣裏充滿了分寸感的驕傲。


    “因著這個預言,我們一代又一代,夜夜仰望星空,追尋著天黑之後、在天空正中發出藍色光芒的最亮的那顆星辰。找到那顆星星不難,然而數年過去了,那顆星星一直黯淡沉默,連方位都未有絲毫移動過。我們等待著,等待著,再迴頭時,發現五千年過去了。”族長歎口氣,眼光突然打到我臉上,陰晴接替,變幻不定。


    “你那家族預言到底是什麽,可否告知?”落英突然發問,渾不似他平日裏那種懶洋洋的調侃語氣。


    “告訴你們又有何妨,‘尋到那顆星,靜待它璀璨綻放,照亮整片夜空,找到那星下之人,助他一臂之力,護他一生周全’……”族長的聲音穩而清奇,每一個字都仿佛是盛開的蓮花,隻是下麵墜著沉甸甸的泥藕。


    他說著話,眼睛不再看別人,隻望著我。我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他的眼睛好像是蒙上了一層水的罩子,罩子後麵的眼珠子被放大了,使得他那甚為嚴肅的眼神變得趣致和可憐巴巴。好像哥哥給我看過的一本畫冊上的狗啊。


    我忍不住笑了。在這般莊嚴、苦難、沉重的境況下笑了。因為他看上去真的好像一隻狗啊。想到這兒,我笑得更厲害了。


    “你,笑什麽。”族長饒有興趣說。而不是問。他的重點在“笑”而不是“為什麽”。


    “但說無妨。”他繼續鼓勵我。


    寄城輕輕咳了一聲。


    “你剛才看上去——好像一隻狗啊。”我心一橫。


    其實我喜歡狗。


    但沒用。他仍然是被冒犯了。


    他閉嘴不語,踱到我麵前來。眨了一下眼,水罩子破了,從眼眶底子滲下去。他不再像一隻狗了,他成了一頭獸。一頭因為實力太過於懸殊而忍不住在眼神裏流露出一絲悲憫情懷的猛獸。


    哥哥近身護我。忘言斜身擋在族長和我之間,低語著想要解釋什麽。


    族長仰天大笑,笑聲將那兩條龍震得都從柱上鬆脫了。


    笑歇聲起,語帶欣喜:“就是她了!再無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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