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孤雲醒來的時刻,竟發現自己躺在女人懷裏。


    他激靈靈抖了抖,這女人赫然是蕭玉竹,蕭玉竹在微笑,“你劍法非但高妙,而且連睡覺都這麽高妙,居然能在馬背上都能睡得著。”


    葉孤雲苦笑。


    馬在山坡上慢慢的遊走著,殘陽連著河水輕輕晃動,說不出的寧靜而安詳,連秋風吹過來,都帶著說不出柔意。


    村莊裏地頭勞作的人漸漸已迴去。


    葉孤雲縱身掠下,牽著馬慢慢走著,目光落到村莊前麵的那家肉鋪,那間屋子很簡單,簡單的沒有牆壁,僅用少許木料搭建而成的,上麵鋪著一層林葉,四麵通風。


    裏麵有張涼席,靠近路邊一張高幾上有麵發黴的菜板。


    蕭玉竹微笑,“你看那肉鋪怎麽樣?”


    “好像早該關門了。”


    “哦?”蕭玉竹又說,“為什麽?”


    “一個肉鋪裏,連一隻蒼蠅都不願去的話,差不多就該關門了。”


    蕭玉竹苦笑。


    “你來這裏找塞外金刀?”


    “是的。”


    “這人的確是個好幫手,你很有眼光。”


    蕭玉竹微笑,“你還想找什麽人?”


    “至少將笑麵書生找到。”


    蕭玉竹抿嘴癡癡笑著,“你不擔心他是叛徒?”


    “無論他是不是,都應該找到他。”


    蕭玉竹點頭,“你想殺了他?替千金去殺?”


    葉孤雲沉默,又說,“如果他是,我至少令他以後不要去害人。”


    “如果他不是呢?”


    “那我們一定是好朋友,一定會聯起手去做這件事。”


    蕭玉竹不語。


    “我要兩斤豬肉。”


    菜板上沒有豬肉,裏麵也沒有,涼席上睡著的人忽然坐起,他說,“這一覺好舒服。”


    他懷裏抱著把金刀,刀光發亮,當然也很鋒利,他絲毫也不在乎,更沒覺得有什麽危險。


    蕭玉竹用眼角瞟著他,“你還想睡?”


    “看來我好像睡不成了。”塞外金刀苦笑,又說,“有朋自遠方來,必有生意。”


    葉孤雲點頭,“你的確有生意了。”


    “什麽生意?快說。”他的眼睛忽然亮了。


    “找老板。”


    塞外金刀怔住。


    “付錢給你們的老板不見了,要去找迴來。”


    “在一頂轎子裏。”


    “轎子在哪?”


    葉孤雲搖頭,因為他也不知道轎子在哪裏,更不知道千金現在是不是還活著。


    塞外金刀點頭,他淡淡的說著,“我知道你現在需要一個人。”


    “誰?”


    塞外金刀沒有說話,沿著崎嶇不平的小路,走向村裏,裏麵三兩戶人家端著飯碗在外麵吃飯,見到他過來,連連打招唿,塞外金刀也笑著跟他們打招唿。


    葉孤雲凝視著蕭玉竹,卻沒有說話。


    蕭玉竹笑了笑,“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們去找誰?”


    葉孤雲點頭。


    蕭玉竹又說,“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們並沒有到,葉孤雲就知道找誰了,因為他已看到了,這人趴在稻草堆上睡著了,邊上還蜷伏著一條大狼狗。


    他背脊上已貼上狗皮膏藥,膏藥很大,顯見得這人受的外傷很重,很要命。


    那條大狼狗忽然驚醒,瘋狂的惡叫兩聲,就忽然離去。


    伏在稻草堆上的人忽然跳起來,然後就笑了。


    葉孤雲吃驚的說不出話了,這人赫然是笑麵書生。


    笑麵書生笑了笑,“你想不到是我?一定以為我是叛徒?”


    葉孤雲不語。


    他沒有問笑麵書生那些可疑的問題,也用不著問了,當葉孤雲見到他的那一刻,他們之間已變得更加信任,更加親切了。


    笑麵書生苦笑,“我還不想死,所以就逃了。”


    “你為什麽不說清楚?”


    “因為無論說什麽,長明燈都會殺了我的。”笑麵書生又說,“我是不是叛徒,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一定活不成。”


    “他為什麽要殺你?”


    “因為他是長明燈。”笑麵書生又說,“隻要我有一絲不忠,值得懷疑的地方,哪怕一點點,都會被他殺掉。”


    葉孤雲沉思,“他殺人不經過千金?”


    “不必經過。”笑麵書生又說,“因為他是長明燈。”


    葉孤雲吐出口氣。


    笑麵書生怔住著走過去,握住葉孤雲的手,“你在外麵走了一天,是不是有了新的發現?”


    “有一點。”


    “你說說。”


    “狗頭鍘將長明燈殺了。”葉孤雲臉頰上飄起哀傷之色,他忽然又說,“因為為了救我,才被殺了。”


    笑麵書生點頭,“他死的好。”


    葉孤雲閉上嘴。


    這時遠方一個垂鬢童子,微笑著走過來,“大將有請。”


    提到大將的時候,他們的臉忽然都變了變,笑麵書生微笑,“就去。”


    童子微笑點頭,轉身離去。


    大將是什麽人?他們為什麽對這人如此畏懼?他是千金的長輩?還是什麽人?


    葉孤雲隻覺得這人跟千金有著很密切的關係。


    笑麵書生拉著葉孤雲的手,慢慢的往村落裏走去,落葉在黃昏下飄零,一個老人靜靜走在林葉間,他仿佛已與林葉融為一體,看上去說不出的自然而舒適,他看到他們過來,淡淡的說了句,“你們很好,快進來。”


    他們跟著他走了進去,菜園裏並不大,裏麵的瓜果卻很多,種類更雜。


    裏麵三兩間平軒,外麵的桌子已擺好,上麵的飯菜很簡陋很簡潔很簡單,因為都是菜園裏采摘的。


    隻有一個盤子裏用油紙包起來的,油紙打開,是隻烤雞。


    烤雞很香,更香的卻是酒。


    葉孤雲雖然不是愛酒之人,但也聞得出這種酒一定極為稀少,極為尊貴。


    倒酒的是個童子,他將酒倒上,就站在大將的邊上。


    大將舉杯,“寒舍簡陋,你們隨意多吃點。”


    葉孤雲是從不沾酒的,但這一次也不由的喝了一口,好酒,就像是這老人一樣,充滿了無數歲月的沉澱,說不出的醇厚、馥鬱而濃香。


    “好酒。”葉孤雲忍不住說了出來。


    大將笑了,“你也懂酒?”


    “我不懂酒。”葉孤雲又說,“就因為我不懂酒,才可以喝出裏麵的氣度氣勢氣魄。”


    大將又笑了。


    他說,“閣下就是葉孤雲?”


    “是的。”


    “你能喝出酒裏麵的氣勢?”


    “是的。”


    “氣勢如何?”


    “氣勢如虹,殺氣雖無,寒意卻猶在。”


    大將笑著不語,他喝口酒,靜靜凝視著葉孤雲,仿佛是慈愛的老子欣賞著小子。


    他說,“你也是個乖孩子。”


    葉孤雲低下頭吃飯。


    飯後大將引他們走進他們書房,書房雖然很簡陋,但也更顯得主人清雅淡薄,那種不求名利權勢的意境,豈是時常能見得到的。


    葉孤雲凝視著四美圖,也就是笑麵書生折扇上的圖畫。


    雖然都是四美圖,但畫中人的意境與氣質都截然不同,葉孤雲不得不佩服這位老人晚年的生活竟是這麽闊達。


    大將說,“酒後都會起色心,你看這四美圖哪個美麗?”


    葉孤雲微笑,忽然說,“是西施。”


    大將又笑了,他今天笑的特別多,“為什麽呢?”


    “因為西施會做豆腐,而我正好很喜歡吃豆腐。”


    大將苦笑。


    這種迴答並不能令人幸福,卻很實在。


    他說,“可惜畫畫的人不在這裏。”


    “是誰畫的?”


    “千金。”


    葉孤雲的手忽然握緊,他的心在此時也忽然抽緊,他忽然好想找到千金,當然也想將千金擁在懷裏,令她不在寂寞、孤單。


    大將凝視著葉孤雲的眼眸,臉上現出奇怪而溫暖的光,他說,“你跟她好要好?”


    “是的。”葉孤雲笑了笑,又說,“我們的友情很深厚,我們一定會想出法子將千金帶出來的。”


    “我相信你們。”


    他們離開的時候,大將目光中竟帶著感激之色。


    他們走在月色下,三個男人在前麵走著,一個女人騎著馬在後麵跟著,淒涼的流水嘩啦啦輕盈的流動,仿佛時刻都充滿了說不出的生氣與活力,而且也時刻都保持著活力。


    “我們要去哪裏?”葉孤雲的心忽然冷的像是月下那片雲朵,冰冷而寂寞。


    “當然是召集人手。”


    說話的人是笑麵書生,這個身為一代黑道軍師,到底有自己獨特、奇異而有效的法子,就連城府極深的蕭玉竹也不能反駁。


    他走到一株柳樹前,輕輕拍了拍柳樹,拍的動作很奇異,這種節奏仿佛很快,又仿佛很沉,但仔細聽來,又變得很慢,也很輕,無論怎麽樣,這種聲音,絕不是別人所能模仿的了。


    這種召喚人手的法子,也許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到,就算知道法子,也沒法子學會的。


    葉孤雲此時又對這位江湖中黑道軍師升起敬佩之意。


    河麵上飄起兩條人影,輕的像是魚,“有何吩咐?”


    “找出千金的下落。”


    “好。”這人躬身行禮,立刻滑入河水裏,然後忽然消失不見,漣漪已消失,他們仿佛是詭異的精靈,擁有魔法的力量,隨時都會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出來。


    “他們是什麽人?”


    “他們是我們組織裏的一小部分人,名字叫天網。”


    “天網?”


    “是的,他們主要負責的是搜索情報。”


    葉孤雲點頭,他沒有想到這個組織居然這麽神秘,裏麵的機構居然這麽完善。


    “我們現在要不要做點事?”


    “不要。”笑麵書生又說,“現在我們要做的事隻是等,除了等,就是等。”


    葉孤雲點頭。


    夜色已很深,月色在雲堆裏穿梭,仿佛想掙脫出去,卻始終無法掙脫月色。


    葉孤雲的心豈非也是如此?仿佛被一種難以形容的壓力壓著,壓得很緊很重,他想反抗,卻無法做到。


    笑麵書生凝視著葉孤雲,目光中現出了友情獨有的那種光芒,他說,“你在擔心千金?”


    “是的。”葉孤雲並不否認。


    笑麵書生又笑了,“你很喜歡她?”


    葉孤雲沉默,他不知道那是什麽感覺。


    也許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感覺,是友情?還是愛情?


    思戀久了,友情會不會化為愛情?那種愛情是不是會更猛烈?


    葉孤雲拒絕迴答這個問題。


    笑麵書生歎息,“無論怎麽樣,你都是一個好男人。”


    葉孤雲不語。


    晚風吹亂了蕭玉竹的發絲,也吹的她目光掠出淒涼、寂寞。


    葉孤雲忍不住將軀體上衣衫脫下,披在她身上,她騎在馬背上的,看到葉孤雲這樣對自己,忍不住笑了出來,她說,“你為什麽不坐上來?”


    葉孤雲苦笑不語。


    “你莫要忘記,你困的時候,還是我抱著你睡覺的。”蕭玉竹又笑了笑,笑的也很寂寞,她說,“你難道不能上來抱著我休息一下,因為我也很困。”


    葉孤雲不語,目光露出歉意。


    塞外金刀忽然湊了過去,忽然說,“我上去抱著你睡,好不好?”


    “不行。”蕭玉竹又接著說,“你若上來,這匹馬一定會被壓倒下不可。”


    她說完就在癡癡的笑。


    塞外金刀也在笑,卻是苦的。


    這個時候一片烏雲忽然遮住月色,這個時候也是天地間最黑暗的時候,葉孤雲覺得身子一滑,已到了馬上。


    葉孤雲沒有拒絕,他忽然柔柔將蕭玉竹抱住,蕭玉竹笑了。


    一個女人在夜色裏,仿佛都會變得很寂寞而孤獨的,而且很需要男人的陪伴。


    河水裏忽然躍出兩條人影,動作輕盈的像是魚。


    一人忽然躬身說,“常安客棧二樓,丙子好房。”


    笑麵書生點頭,“你們辛苦了。”


    這兩人不語,身子忽然魚一般消失在河水裏。


    笑麵書生忽然轉過身,凝視著塞外金刀,“我們去常安客棧。”


    塞外金刀點頭,身子忽然掠起,箭一般射了出去。


    葉孤雲忽然打馬狂撕,他並不憐惜馬匹,所以馬嘶叫著亡命般狂奔。


    救過林子的時候,蕭玉竹忽然拉住韁繩,倒在地上,她說,“我沒事,你先走。”


    葉孤雲沒有走,看著她在地上吐完了,才將她抱起,繼續往前走。


    “你怎麽樣了?”


    “好多了。”她笑了笑,又說,“估計早上在廚房裏吃了壞東西,所以肚子才不舒服。”


    葉孤雲點頭,微笑,“你沒事就好。”


    “你不問問我吃的是什麽?”


    葉孤雲沒有問,也懶得去問,月色終於掙脫出雲霧,光芒射出,道路上崎嶇而不平,兩邊的林木箭一般射向後方。


    常安客棧門口兩個通紅的燈籠高高掛起,下麵門神般站著彪悍的胖子,目光銳利而冰冷,略有些許發紅,顯然自己的覺沒怎麽睡好。


    牆角裏忽然站出個人,提著超級大菜刀,冷冷的看著他。


    “壯老三?”


    “是的。”


    “你過來。”塞外金刀忽然冷笑著向他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


    “我為什麽要過去?”


    “因為我要殺你,又不想走路。”


    壯老三點頭,冷笑,“原來是塞外金刀?”


    “是的。”


    壯老三臉頰上的笑意忽然消失,又說,“我不會過去的。”


    他忽然又說,“因為我也很懶。”


    “那我隻好過去殺你。”


    塞外金刀說到“殺”字的時候,身子忽然撲了過去,說到“你”字的時候,刀鋒驟然揮出。


    刀光一閃,披在壯老三的軀體上,壯老三被劈得飛起,撞向門板,門板破碎,裏麵驟然出現七八條人影,七八口刀。


    都是好手,眼睛銳利如鷹,身子矯健如兔子,忽然躍出,刀揮出,刀光閃動間,忽然倒下。


    他們倒在另一把刀下,這把刀比他們的刀更快,也更冷。


    他們都是好手,但他遇到的卻是這行的老手。


    壯老三大吼著,“好刀法。”


    他大吼著撲了過去,雙手伸出,急抓塞外金刀的肩膀,用的這一招,正是自己最拿手的一招,他通常兩支手搭上別人的肩膀,就會用力往外一扳,對付的軀體就被他拉成兩截,活活疼死過去。


    這種殘忍而冷酷的殺人手法,江湖中有本事用的人並不多。


    他很得意。


    因為他這個時候,已搭上了塞外金刀的肩膀,也已用力。


    “你去死吧。”


    塞外金刀譏笑,忽然大喝一聲,雙臂一震,壯老三的雙手忽然神奇般脫離,刀光又是一閃。


    刀鋒劈在壯老三的軀體上,仿佛是劈在鐵人身上。


    鐵人不會流血,但壯老三卻會流血,鮮血從嘴裏忽然吐出,他吃驚的盯著塞外金刀,“你居然能傷得了我。”


    “哦?”塞外金刀冷笑。


    “當今江湖,你是第一人。”


    “過獎。”塞外金刀忽然不再看他,大步走了過去,忽然踢出一腳,壯老三忽然撞了出去,豬一樣撞向大樹上。


    壯老三不再看他,身子一飄,到了二樓,二樓丙子號房間是開著的。


    裏麵竟沒有人。


    裏麵為什麽沒有人?桌上的茶水還是熱的,被窩也是熱的,但人已不見了。


    笑麵書生依靠在牆壁上,靜靜凝視著裏麵的一切。


    塞外金刀忽然說,“人呢?”


    “走了。”笑麵書生又說,“比我們早來一步,將千金帶走了。”


    “怎麽可能?”


    笑麵書生沉思,外麵已有馬匹的聲音。


    葉孤雲縱身一掠,已到了二樓,孤雲般飄了進去,“人呢?”


    他的目光落到下麵七八條屍骨上,臉上竟現出懊悔之色,他說,“看來我們還是慢了一步。”


    “是的。”


    “他們隻比我們快一點點。”笑麵書生又說,“我過來的時候,已看到一條人影忽然穿窗而出,閃了出去。”


    葉孤雲忽然問,“動作很快?”


    “是的,實在快的很。”笑麵書生又說,“否則我一定可以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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