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大家相遇時的迴憶,我記得很清楚。


    那是在前往高等軍官甄試第二輪考試會場的路上,我們六人沒有任何蓄意安排地碰巧搭乘同一艘船。其他人或許認為,這個巧合是「騎士團」的開端。


    不過,實際上並非如此。那場相遇是受到多種意圖引導而成的情況。其一是帝國軍的意思——雖然我無法斷言,將雅特麗小姐和托爾威先生安排在同一艘船上應該是軍方的目的。他們或許認為比起在競爭場合首度碰麵,在考試前搭船的旅途中先多少有些交流對於日後建立關係更有幫助……考慮到當時伊格塞姆派和雷米翁派的對立,做到那種程度的顧慮也不足為奇。


    其二是陛下……不,當時還是殿下的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的意思。她搭乘那艘船的理由,果然還是想和前途看好的雅特麗小姐和托爾威先生有所交流吧。隨著共度的時光愈來愈多,我也逐漸發覺她從當時起就抱著變革的目標——或者說毀滅的願望。


    其三則是我本身的意思。奉齊歐卡軍戰略構想潛入上任地點的沉睡間諜,哈洛瑪=派特倫希娜的企圖。


    我的任務是非常需要耐心。簡單的說,就是作為一介軍人哈洛瑪·貝凱爾在帝國軍中一路晉升,將所處階級地位能獲得的軍方內部情報傳迴齊歐卡。這是典型的長期任務,不過在從事類似任務的間諜中,高層為我設定的最終目標確實很高。因為我被要求的條件是——「階級至少晉升到校級軍官以上再開始活動」。


    光是要站上起跑點,就費了我不少準備功夫。首先,我用了兩年時間打穩基礎以參加高等軍官甄試。因為一開始必須先創造出哈洛瑪·貝凱爾這名帝國人的存在,以作為間諜的表麵身分。


    為了在醫護兵科取得考試資格,我以半途插班的形式在母校憫·米哈耶拉護理專校上了一整年的課。讀護校前的經曆也並非全屬虛構,哈洛瑪·貝凱爾這名少女是真實人物。這方麵幾乎全由先行潛入的特務經手處理——據說他們盯上病故後沒提出死亡證明的她及她的家人,由數名間諜取代了整個家庭。雖然她本人好像沒有五個弟弟,但這部分調整起來比較簡單,鄉下農家為了逃避國家征稅有幾個沒報戶口的孩子並不罕見。


    當哈洛瑪·貝凱爾的身分穩固之後,我總算參加了高等軍官甄試。前兩年都是隻提出申請,實際上並未參加甄試,因為當時的準備還不足以通過第一輪考試後的身家調查。另一方麵,兩次落榜這種具有真實感的經曆,可以提升我合格後的信用度。這令我感到有點諷刺。


    做了這麽多準備,我終於搭上那艘船——在船上與大家相遇。


    當時的第一印象,是五人都個性十足。首先是雅特麗小姐——不帶任何誇張成分的說,在見麵交談的那一瞬間,我就篤定她比參加同一場甄試的任何人都更加優秀。在什麽地方、以什麽方式出生教養,才能教出如此美好的人物?我深深感到不可思議。日後我才得知一部分的理由。


    接著是馬修先生。他被雅特麗小姐和伊庫塔先生調侃的模樣令我印象深刻,感到他很平易近人。他好強又努力不懈,屬於本人沒那個意圖也會不自覺地得到旁人關愛的類型。他和我也立刻建立了友好的關係。


    第三位是托爾威先生。他也非常優秀,不過和雅特麗小姐最大的差異,是他溫柔的性格從根本上就不適合軍人。然而,他不容自身的性格一直隻是種缺點,經過嚴格的訓練及內心掙紮,以當上足以刷新戰場既往形式的人物為目標邁進。這種態度讓我尊敬不已。


    第四位是公主。年紀還小的她是個聰明又充滿威嚴的孩子。雖然是最後相遇的一位,我打從以前起就聽說過她。因為在公主到齊歐卡遊學期間對她產生影響的人物,正是吸收我作為間諜的那個人。因為這個緣故,我打從一開始就對她抱著某種親近感……在接近相處的過程中,這股親近感轉變成確信——啊,這是個從未被任何人愛過的女孩。


    最後是第五位……沒錯,伊庫塔先生。我對他事先沒有任何認識,第一次見麵就突然被搭訕時大吃一驚。首先他注意到的地方很獨特——搭訕首次見麵的女子時,會稱讚她因為常做家務變得粗糙的手指,而非相貌、服裝或身材的男人並不多。他對甄試態度敷衍,一點也看不出有渴望以軍人身分飛黃騰達的野心。到頭來,他是什麽樣的人、基於什麽想法出現在那裏……我在很久之後才正確地理解到這些事。


    接下來發生的狀況全部出乎意料。在船艙裏待了一會後,船隻意外觸礁,我們六人被拋到海上漂流。好不容易設法迴到陸地,卻發現來到齊歐卡領土範圍——明明還在甄試途中,卻陷入極難解決的困境。


    ……然而。我真奇怪呀。


    能不能成功迴國?會活下去還是丟了性命?——明明麵臨這麽大的危機,我卻非常享受大家合力跨越難關的那段時光。


    或許是因為我第一次經曆了彼此希望對方平安無事,以全體生還為目標努力的溫暖關係。在齊歐卡接受的間諜訓練,重點放在行動時如何屏除感情,或積極的玩弄他人感情之上。至於在受訓過程中有沒有足以稱作同伴的人……即使如今迴顧,我也沒把握迴答。


    不管怎樣,盡管幾乎全員都才剛認識,「騎士團」這個團體在當時就協調得像奇跡一般。雅特麗小姐的領導力、伊庫塔先生的機智與幽默、托爾威先生的溫柔……每一點想必都是重要因素。不過,去想這一切是拜某個人所賜就太不知趣了。那是我們的齒輪恰巧吻合,我希望這樣解釋。


    這個團體裏沒有人想要欺負我、沒有人想要欺騙我、沒有人想使喚我幹活自己樂得輕鬆、沒有人奪走我重視的珍寶。大家、大家真的都很溫柔。


    啊——我想得到這群人的關愛。不想招來這群人的反感。


    所以當個乖孩子吧。我心想,我要一直當個乖孩子。


    至於自己是為了什麽原因待在帝國?為什麽必須在從軍這條路上出人頭地?


    從那時候起——我大概忘掉了一大半。


    *


    「……索羅克。」


    此處是皇宮至高無上的空間之一——白聖堂的大寺院。跪在寶座前的高階軍官們全部沉默不語,女皇微微顫抖著雙唇開口。


    「這樣真的好嗎?」


    這句尋求對方允諾的話語,與至尊者的地位毫不相稱。因為她很清楚,透過這場儀式授予的帝國人最高榮譽,對於眼前的男子而言不具任何價值。


    「沒什麽好不好壞不壞的——隻是走個流程罷了。」


    青年無視所有傳統與形式站在禦前,以一如往常的親近口吻向女皇攀談。對於很可能提議省略整場儀式的他來說,現狀說不定已算得上是讓步的結果。


    「無論儀式前或結束後,我都不會出現任何改變。別想得太嚴重,快點解決吧。」


    「……我了解了。那麽。」


    夏米優下定決心後深深吸氣。停頓幾秒鍾後,她鄭重地開口。


    「我以卡托瓦納帝國第二十八代皇帝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之名,向帝國軍人伊庫塔·索羅克下達敕令。


    智計百出的謀略,變化萬千的構想。為表揚汝年紀輕輕就創下顯赫戰功——自此刻起,我任命汝就任卡托瓦納帝國軍元帥。日後汝當傾盡全力率領我軍,引領我等邁向勝利。」


    「好~——謹領大任。」


    不隻馬修、托爾威與薩紮路夫,伊庫塔的迴答之輕浮讓出席軍官中和他相熟的人都忍不住麵露苦笑。當伊庫塔接下敕令,宮廷武官同時來到他的兩側現場更換軍階章。武官們足足花費五分鍾換好後退到兩旁,伊庫塔穿著隻有一部分換新的軍服重新轉向夏米優。


    「——你瞧。什麽也沒變吧?」


    青年如此說著聳聳肩。女皇微微一笑,再度開口。


    「……以及——」


    聽見一般流程中沒有的台詞,部分出席者臉上浮現疑惑之色。不過兩名當事人繼續進行儀式,仿佛在表明這一段才是重頭戲。


    「為表揚其生前的忠義和戰功,我授予汝的另一半,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相同地位。」


    隨著發出宣言,夏米優的手放上腰際的軍刀,伊庫塔以掌心握住短劍的劍鞘,分別抱著心中的感情垂下眼眸。麵對獻給她的榮譽,青年低垂雙眼輕聲呢喃。


    「這原本是你理所當然該得到的……收下吧,雅特麗。」


    「——結果終於變成這樣了嗎。」


    儀式結束後,出席的軍人們退出白聖堂,聚集在皇宮一角準備的談話室裏。今天沒有慶祝宴會,將視時間在最近另行舉辦。盡管伊庫塔嫌麻煩,在向國內民眾大肆發表帝國史上最年輕元帥就任消息這層含意來說,這些慶祝活動在政治上具有重要意義。


    「唉,對我來說總算能卸下肩頭重擔啦。打從北域動亂開始,我一直很疑惑我得當這家夥的長官當到什麽時候。唿唿唿……往後我要毫不留情地叫你元帥閣下,把麻煩都推給你解決。」


    薩紮路夫露出陰沉的微笑說道。坐在他隔壁的女子插口。


    「事情會這麽順利嗎?一度確立


    的人際關係,不是軍階逆轉就能輕易改變的。」


    「別突然講這種不吉利的話,梅爾薩中校……有可靠的家夥身居上位領導,我差不多可以放鬆一下了。不是這樣嗎?」


    「不是。別說放鬆,你還缺乏身為將領的自覺。光是軍方首長換成史上最年輕的元帥,還不夠讓你鬆懈。反倒得以年長者的身分展現熱誠支持的氣慨。」


    「怎麽這樣……」


    「瞧,你的背都沒挺直。請打起精神,薩紮路夫準將閣下。」


    被女副官以正確的言論告誡一番,薩紮路夫垂頭喪氣地縮起肩膀。托爾威欣慰地看著這一幕,此時突然注意到身旁的朋友沉默了許久。


    「小馬,你還好吧……?」


    「……嗯?喔,我還好……隻是在想,經過一番波折,結果還是被那兩個家夥搶先了啊。」


    不同於接受任命時毫無感激之情的某人,元帥這兩個字對馬修來說意義重大。那是微胖青年設定的最終發跡目標,此時相對的也頗為感慨。不過——他察覺翠眸青年剛剛自然找他攀談的事實,打斷了心中的感慨。


    「我說托爾威……距離你上一次主動和我說話,可是很久之前了。」


    「咦……是、是嗎?」


    「你沒有自覺嗎!你最近這陣子一直處在緊繃狀態!」


    「抱、抱歉。我沒有那個意思……不過可能是需要思考的問題很多,沒有餘力把精神放在交談上……」


    「真受不了……看你恢複原狀就算了,晚點去找哈洛道個歉,她一直很擔心你。」


    馬修鬆了口氣地說。聽到這句話後沒多久,托爾威就發現該道歉的對象不在現場。


    「咦,對了——哈洛小姐人呢?」


    腳步聲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迴響。派特倫希娜沒引起任何人注意地溜出談話室,走在皇宮走廊上一再思索。


    ——該如何看待目前的情況?


    她反覆分析現狀。此刻的她,沒有餘力享受安寧與閑聊。


    ——齊歐卡成功地奪迴艾露露法伊·泰涅齊謝拉。透過煽動大批阿爾德拉教徒流亡,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帝國人民對皇帝權力的不信任感。從戰略層麵來說,這次的作戰相當成功。


    她一邊整理思緒,一邊往走廊轉角右轉,碰到偶爾擦肩而過的文官也不忘開朗地打招唿。


    ——問題隻有一個。伊庫塔·索羅克重返前線,對我的任務會造成什麽影響?


    這是問題的核心。她謹慎地深入探討自己在現狀中的處境。


    ——關於內奸的存在,至少目前在表麵上我還沒引來強烈的疑心。不然他們早就將我和女皇隔離了。不過——考慮到最糟糕的情況,無法斷言這不是故意放我自由行動以暗中進行監視。


    派特倫希娜既不過度樂觀也不過度悲觀,努力準確地推估風險的大小——卻想不出答案。有一名男子的存在太過深不可測,使她難以提出結論。


    ——我必須得知他的想法。


    伴隨隱隱作痛的屈辱記憶,派特倫希娜迴想起黑發青年的臉龐——同時停下腳步。她已來到目的地房間的門口。


    「陛下,是我。方便打擾您嗎?」


    「——!進、進來。」


    她征得同意後開門走了進去。此處是寬廣的皇宮中為了經常忙於處理政務的女皇準備的幾個房間之一。夏米優和伊庫塔兩人待在室內,並肩坐在一張三人座大椅子上,看來像是在儀式結束後獨處片刻。


    「夏米優陛下,今日也向您問安。恭喜升遷,伊庫塔先生……啊,還是該稱你元帥閣下?」


    「別鬧了,哈洛。別用軍階稱唿我——你打算讓我下達當上元帥後的第一道命令是嗎?」


    「啊哈哈,那隻是平添一道手續而已。那麽——伊庫塔先生,今後也請多多指教!」


    派特倫希娜麵帶笑容地低頭致意。關於就任元帥的寒暄結束後,她馬上切入正題。


    「然後——伊庫塔先生,我想請教關於尤格尼少校的事情有沒有什麽進展?」


    這次她直接詢問。作為最接近女皇的臣下,她有理由關注這件事。伊庫塔也立刻迴答。


    「才剛開始展開身家調查——不過在中央基地他的宿舍房間裏,搜出了幾個可能是聯絡同伴用的小工具。雖然少校本人始終否認,但他的嫌疑看起來更重了。」


    「這樣嗎……還在他本人的房間裏找到那種東西。」


    聽到這個事實,派特倫希娜悲傷地垂下眼眸……當然是演出來的。因為將那些小工具栽贓到尤格尼少校房間裏的人正是她自己。


    「隻是——即使他嫌疑很大,內奸也未必隻有他一個,有必要重新進行內部調查。真叫人心情沉重。」


    伊庫塔聳聳肩埋怨。那若無其事的舉動也令她感到苦惱。


    ——這番話難道是在牽製我?不,我想太多了……?


    一旦懷疑起言外之意就會沒完沒了。女子察覺自己過度敏感,暗暗地告誡自我。


    「關於你和馬修、薩紮路夫準將一起參加的秘密偵查任務,我隻在事後聽過報告,不過我確信那次任務從初期階段就受到了妨礙及誘導……依尤格尼少校的地位,的確有可能辦得到。」


    這段發言可以解讀成內奸問題在他心中正漸漸趨向解決。思考過後,派特倫希娜稍微往樂觀方向修正了對現狀的認知。


    「再也沒有比任由疑心生暗鬼的猜忌在軍方內部蔓延更愚蠢的事了。我剛才所說的話,也拜托你不要外傳。無須擔心偷襲暗算——我會設法解決,希望你們專注投入你們的工作。」


    「——好的!我明白了!」


    她按照哈洛的特質活力十足地迴應。三人又閑聊了幾個話題後,她離開伊庫塔與夏米優所在的房間迴到走廊上。女子一邊再次走向談話室,一邊更進一步地思索著。


    ——我本身沒有露出馬腳,調查我的背景也查不到證據。假設還有危險,或許是這次作戰計劃中接觸過我的特務被逼供泄漏了我的存在。不過……


    她認為這不可能發生。因為她事先布下了層層因應對策。


    ——負責在收購巡禮服之際傳令的克雷格應該早已離開帝都。我也安排其他特務分別潛伏地下……就算萬一被捕,也徹底要求他們招認上級是尤格尼少校。連我都蒙受嫌疑的可能性並不高。


    派特倫希娜極為謹慎。找代罪羔羊頂罪時要安排得夠徹底,是她的行事方針。


    ——最重要的是,女皇與她那些心腹強烈地傾向於不願懷疑我。而伊庫塔·索羅克應該也一樣……果然有一套,哈洛。沒有你的話,我無法如此深入地潛入現在的帝國軍內部。


    對於掌管與自己相反的善良麵的哈洛,派特倫希娜不吝於給予高度評價。無論作為間諜的實力多麽優秀,單靠她一個人也無法處理高難度的潛入任務。正因為有哈洛毫不吝惜地付出善意耕耘人際關係的土壤,後麵的背叛幼苗才得以成長茁壯。


    ——既然不得不老實一陣子,是否應該幹脆把身體還給哈洛?


    如今狀況變得困難,她腦中也浮現了這個選擇。不過——女子考慮一下,否決了這個念頭。


    ——不,情況還在變動。需要我的場麵還沒結束。


    然而,當她下了判斷的瞬間——一名眼熟的人物從走廊轉角出現。看到那身象征最高級文官的卡其色服裝,她猛然提高警戒。


    「……!托裏斯奈宰相——」


    「哎呀,貝凱爾少校。看來你剛拜見過陛下準備迴去?」


    托裏斯奈若無其事地開口攀談。麵對並非執著或圖謀目標的人物,這隻狐狸的言行舉止不至於太荒腔走板。派特倫希娜打從心底感到慶幸,慎重地觀察著久違的佞臣。


    ——沒錯,還有這個人在……雖然安分了一陣子,隻要聽說伊庫塔·索羅克歸來,這家夥想必也不會默不作聲。


    不論以哈洛或間諜的身分來說,她都有必要詳細掌握伊庫塔和托裏斯奈環繞著女皇發生的對立衝突。派特倫希娜這麽心想,當場修正往後的行動。


    「啊——我想起來還有事情沒辦,得再到陛下那裏去一趟。」


    「哎呀,那順路一起走吧。我也正好要去問候陛下。」


    托裏斯奈就像找到適合的領路人一樣跟在她後頭。感受到宰相散發出的獨特壓力從背後傳來,派特倫希娜調頭折返。


    她才剛與不速之客一起再度走進室內,夏米優就露出充滿真切憎恨的表情站起身。


    「狐狸……!」


    「帝國宰相托裏斯奈·伊桑馬歸返禦前。向您問安,夏米優陛下。」


    狐狸坦然地避開女皇的殺氣問安,視線立刻轉向坐在她旁邊的男子。


    「伊庫塔·桑克雷……真叫人傷腦筋,實在傷腦筋。」


    托裏斯奈帶著厭惡與侮蔑聳聳肩。伊庫塔沉默地迴望著他。


    「為何事到如今還跑迴來?從為陛下製造了覺醒機會的那一刻起,你的工作不就結束了嗎?如果就此待在後宮一室裏作個廢人度過餘生,我還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事到如今還迴來打亂陛下的心,你竟然如此缺乏自知之明?」


    「混帳……!」


    夏米優心中的憤怒立刻超越沸點。對她來說,看到黑發青年遭到侮辱,遠比她自己被嘲笑更加不可饒恕千倍萬倍。伊庫塔一手溫柔地攔住夏米優不讓她衝上前扭住對方,另一手以拐杖抵著地板站起身。


    「好了好了——別這麽愛抬杠,托裏斯奈。我明白你覺得我很礙事。不過撇開這一點,在現實問題上,有我在能夠提供不少幫助吧?」


    青年忽略侮辱,無所畏懼地毅然說道。他並未以牙還牙地爭執起來,選擇說出事先準備的答覆。他這次歸來,一部分原因也是為了解決與這隻狐狸的恩怨。


    「由優秀的皇帝直接指揮的帝國軍——以前你告訴過我這是你的理想。夏米優十分聰慧,多半正以高標準迴應這項要求吧。可是不要忘了,她本來就較接近從政者而非軍事專家。要求一名沒受完軍官教育的十六歲少女擔任司令官與齊歐卡的戰爭老手們勢均力敵地博弈,為免太亂來了。」


    「喔……?」


    「這一點放在你本人身上來說也一樣,軍事方麵需要有專業人才負責。然而,昔日擔當那個角色的伊格塞姆元帥在內亂結束後離開了第一線。這麽一來,如今帝國軍的領袖是誰?雷米翁上將?還是席巴上將?」


    狐狸臉上依然掛著麵具似的笑意,什麽也沒迴答。這也是當然的。因為伊庫塔剛才舉出的諸位將領,對此人來說都不足以托付帝國軍。


    「都不是吧。現在的帝國軍缺乏實質領袖,掌舵的工作等於全拋給夏米優負責。雖然這樣符合你的希望,要說實際上毫無不足之處應該是在撒謊。畢竟對手可是齊歐卡共和國。這一次的事情才剛讓我國體認到,齊歐卡單從用兵打仗的手法來看也是難纏的強敵。」


    也許是覺得伊庫塔直指現狀要害的論點值得一聽,托裏斯奈首度反問。


    「你是說換成你——對上齊歐卡就有勝算?」


    「問這個問題之前,先迴想一下你兩年前遊說我時說過哪些話。你本來就給予我高度的評價。對吧?」


    伊庫塔當場反擊。他早已認清,自己的可用性將成為以後和托裏斯奈·伊桑馬交鋒時最大的武器。


    「既然接受任命,我會認真做好元帥職務。好了——快像你一向拿手的計算得失吧,奸臣。狀況和兩年前大相徑庭。與齊歐卡為敵,讓國家前途全取決於夏米優日後的成長是你作為宰相玩忽職守。根據這個前提,容許我存活的利弊……合計起來究竟是哪一邊更大?」


    伊庫塔舉起雙手比出天秤的動作。狐狸麵前著他沉默半晌——不久後做出某個結論,帶著一如往常的麵具笑容望著他。


    「……好吧。在你露出馬腳之前,我就暫且先觀望一陣子。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也頗為後悔沒能準備好與陛下相稱的看門狗。既然你表明有心補上這個空位,我也不吝於再次衡量你的真正價值。」


    暫時保留對青年的處置,托裏斯奈的目光迴到青年旁邊的女皇身上。


    「最重要的是——陛下的永靈樹血統已在真正意義上覺醒。和以前的沉睡時期不同,你這種人的粗言俗語無法再迷惑陛下。那麽,我過度擔憂反倒顯得失禮。」


    來到這裏,狐狸展現了讓步態度。盡管夏米優覺得疑惑,這未必是權宜之計——這名看似不斷散播瘋狂的男子自有其獨特的規範。狂熱皇室至上主義者的價值觀,令他不能接受對皇帝缺乏敬意的行為。


    「陛下——無論要豢養此人當看門狗,或是當成活人偶肆意把玩全隨您的意思。一國之君隨心所欲地包養一、兩名男寵也是理所當然,這個國家的人民全部屬於您,無論怎麽玩弄破壞都沒有道理受人非議。」


    女皇苦澀地沉下臉色——很諷刺的是,這隻狐狸信賴著作為皇帝的夏米優。對於這名親手殺死親生父親登上皇位寶座的少女堅定不移的意誌,與往後作為君主的高歌猛進,托裏斯奈這名皇室至上主義者打從心底深信不疑。因此,他無法輕易否定她對伊庫塔·索羅克的寵愛。因為這關係到否定皇帝的絕對性。


    不過,他當然不辭在遵守分寸的前提下過問幹預。狐狸瞪著青年,一臉認真地提出厚顏無恥的建言。


    「但——唯獨借種懷胎的對象還請精心挑選。至少此人不是您該托付身上神秘血統的人。」


    「——什!」


    這番發言讓夏米優啞口無言了幾秒鍾,渾身顫抖著麵紅耳赤起來。托裏斯奈朝她恭敬的行禮後走出房間。


    伊庫塔感到一陣宛如暴風雨過後的解放感,猛然坐迴椅子上。


    「……真是的。相隔許久再和那家夥交談,價值觀的差異之大簡直叫我頭暈。呐,夏米優……嗯?怎麽了?你的臉紅得好厲害。」


    「別——別看我!別看這邊!」


    夏米優以雙手捂住臉龐撇開頭。伊庫塔再度拄著拐杖站起身繞到少女背後,雙手溫柔地放在她的肩頭。直到她緩緩拿開遮住臉龐的手為止,他始終保持這個姿勢。


    *


    自元帥就任的數天後,伊庫塔非常罕見地現身在中央基地的教室裏。


    「——所以,我就是從今天起擔任你們特別講師的伊庫塔·索羅克元帥。以後請多指教。」


    麵對爽快率直地打完招唿的青年,作為學生的軍官候補生們大都困惑地不知該如何反應。這也無可厚非。擔任帝國軍領袖的元帥是年齡與自己差不多的青年,往後還準備親自傳授用兵之道。情況簡直古怪到了極點。


    「放輕鬆點。我正如你們所見的是個年輕人,我很明白你們會擔心讓這種家夥擔任元帥的國家真的沒問題嗎。如果我擁有伊格賽姆元帥一兆分之一的威嚴那就好了,不過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那種氣勢也無可奈何。


    好了,反正你們對我的第一印象大概不好,我就不故作謙虛直說了。為什麽我會當上元帥,以講師身分站在這裏?——當然是因為我比你們之中的任何人都更擅長用兵,這一點不論在從班到師團的任何規模部隊中都不會改變。今天我打算證明給你們看。」


    教室內一片嘩然。看出學生們眼中突然浮現的鬥誌,伊庫塔進一步推波助瀾。


    「因此,想當對手挑戰我的人請舉手。我會提供特別獎勵。萬一真有人能擊敗我,我就當場推薦他晉任校級軍官。」


    嗚喔喔~!教室裏四處冒出歡唿聲。經過這番煽動,這群通過高等軍官甄試、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不可能還按捺得住。想要挑戰的學生爭先恐後地舉手,伊庫塔若無其事地望著他們。


    「嗯嗯,態度積極是件好事。不過我沒時間在今天之內對上所有人,從綜合成績排名順位高者開始挑起吧。嗯~那就是齊夫·拉耶爾戈準尉、瑪路裏·希姆卡準尉——」


    他念出成績優秀者的姓名,被叫到的學生們歡喜地原地起立。接著,伊庫塔說出第三個人的名字。


    「——蘇雅·米特卡利夫準尉。」


    一名女子啪噠一聲從教室一角站起身。她有一頭褐色卷發與雀斑,眼角上揚的雙眸充滿不服輸的精神,渾身高漲的鬥誌沉默地壓倒其他學生。


    那戰意強烈到甚至帶著殺氣的氣息,令伊庫塔不由得向後仰。


    「哇——從一開始就碰到強敵了。」


    *


    隨著相處時間漸漸增加,我慢慢看見大家形形色色的麵貌。


    強悍、溫柔、美麗卻又平易近人有幽默感,雅特麗小姐在我眼中看來完美無缺……不過,身為伊格塞姆的她懷抱的宿業,並非膚淺的我所能想像。即使如今迴頭想想,關於她終其一生麵對的問題,我直到最後都沒幫上一點忙……真的沒有什麽是我辦得到的嗎?我至今依舊每晚都會迴想起來苦惱不已。


    從自身無從改變的溫柔天性發展出狙擊兵概念的托爾威先生。他作為下個世代戰爭的承擔者——雷米翁的苦惱,或許可以說與雅特麗小姐正好處在兩個極端。我想他會在奮勇前進的路上碰到許多障礙,今後也繼續戰鬥下去。


    好強不服輸的馬修先生。當初我曾以為他和我一樣是騎士團裏的「凡人組」,我現在則反省這種看法對他非常失禮。馬修先生與我不一樣,並不滿足於自己是凡人的事實。為了追上伊庫塔先生與雅特麗小姐所在的領域,他能夠腳踏實地地一再努力鑽研,是很了不起的人。


    從初次相遇起就有種親近感的公主,正如我預期的——不,是比我預期中更加別扭的孩子。明明是懂得體諒他人的好孩子,本質上卻抱著「極度厭惡自己」的心理問題,致命地扭曲了她的人生……雖然知道,我卻無可奈何。因為連我也是在類似心病的影響下才會來到這裏。


    還有伊庫塔先生。唯獨這個人,相處得愈久愈覺得他充滿謎團。


    盡管常有人說他懶惰散漫、愛好女色等等,在我的印象看來,從不曾認為這些評價能準確地描述他。


    一方麵抱怨想要偷懶,他在陷入危機時的行動又拯救了比任何人都更多的性命。


    看似碰見女性就不知節製地搭訕,真正重視的對象卻放在截然不同的地方。


    沒錯,這兩件事我都切身體驗過。特別是關於後者……哪怕是我也覺得


    可以生氣。誰叫伊庫塔先生在女同伴裏隻對我求愛,注意力卻總是放在我以外的兩人身上。不——不隻這樣,就算包含男性在內我的順位還是一樣低。氣死人了。


    到頭來,伊庫塔先生心中無可取代的事物,都放在與他傳遍街頭巷尾的愛好女色部分完全不同的地方。例如他母親、例如雅特麗小姐、例如公主,雖然對她們抱持的感情各不相同——這些常伴身旁他卻不去求愛的女性,才是伊庫塔先生最珍惜的。


    ……真狡猾。就算明白卻更加對他討厭不起來,實在很狡猾。


    我喜歡「騎士團」。唯有這份感情,我自認不會輸給其他同伴。


    然而——這使得我有所期盼。我忍不住盼望自己如此深愛的人們更加愛我,期望他們接納我的一切。


    當然,我很清楚這不可能實現。我在根本上就沒有被愛的資格。隻有扮演乖孩子的期間才能和大家在一起。隻要一曝露屬於壞孩子的部分,一切都將在那個瞬間破滅。然後——破滅的時刻,正是我們達成任務的時刻。


    以最糟的背叛迴報極致的信賴,笑著用鞋底踐踏至高無上的親愛之情……我透過幾次的經驗領悟,在談論間諜的立場之前,我和派特倫希娜本就是這樣的生物。


    隻有那個人發掘了我們的價值。那個適合穿深藍色西裝外套與長褲的人……在得知我們真麵目後,依然點頭認同我們隻需保持原樣,露出深不可測的笑容。


    「——派特倫希娜大概是想為了一再遭到背叛的你複仇,才會尋求背叛他人。」


    原來如此,很合理。那個人揚起微笑……既沒有出言責怪,也未流露厭惡。不論之前或之後,他是唯一一個目睹我們的存在方式還感到歡喜的人。


    「那麽,你們將背叛當成工作就行了。這方麵我可以提供。當然,不是那種做虧心事的工作,而是確實對社會有益的形式。」


    那個人在說話時雙手不知何時握住一根複雜扭曲的金屬管,在我麵前,悄悄地將呈左右一對的金屬管靠在一起。


    「沒什麽好猶豫的。活用你們罕見的個性,為齊歐卡這個國家的發展作出貢獻吧。這樣的話——」


    兩根金屬管卡鏘一聲組合成一體。然後——那個人帶著慈祥的神情麵對我們如此說道。


    「——我就會稱讚你們,說你們都是乖孩子。」


    *


    「你們兩個的資質,大概沒有你們現在認為的這麽差。」


    壓縮空氣的爆炸聲與十字弓的破風聲在森林裏交錯迴響,伊庫塔悄然開口。身為他發言對象的兩名軍官候補生剛受到有生以來首度一敗塗地的衝擊,癱坐在地上動彈不得。


    「拉耶爾戈準尉在用兵上太過貪心。我知道你想要做什麽,不過依照現階段的熟練度,派兵行動時最好避免將排分散成更小的單位。如同你發現的,這樣做會導致士兵之間配合不上聯手時機,淪為各個擊破的標的。先確實學習如何運用一個排,再請馬修少校或托爾威中校指點你吧。」


    伊庫塔列舉在短暫戰鬥中看出的需改善之處,至於對方聽進去多少則另當別論。


    「希姆卡準尉則是對機會貪得無厭。我知道你看準良機的判斷力很不錯,在戰場能關注到細節對軍官而言是種優點。不過,包括誘敵與判斷錯誤在內,對時機的取舍能力還有待加強。往後你要好好經曆每一場模擬戰。如果這是實戰,隻要出現一個失誤就會全軍覆沒。」


    果然指揮會展現出性格差異啊,他繼續講評時心想。無論優缺點都源自於學生們的人格,得費一番功夫才能做到最佳化。


    伊庫塔眺望著還在持續變化的戰況,為先前的評論再補充上一點。


    「還有——關於你們掉隊之後,士官出身的她到現在還在奮戰這件事。想覺得不甘心是你們的自由,但完全沒必要感到不可思議。因為她曾在我手下經曆過實戰。在指揮連以下規模部隊方麵,早就具有我足以打包票的水準。」


    雖然教官不該偏袒自己人,不過在對方展現了確切的成果時應該無妨。因為她就讀軍校以來的奮鬥成績,出色得用多少溢美之詞讚賞都不夠。


    「這兩年來你又進步了。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女孩,蘇雅。」


    「——繼續齊射!」


    蘇雅指揮戰鬥的喊聲在樹林中嘹亮地迴蕩。除了自己的訓練排,她還代管掉隊的兩名同學剩下的士兵,處處都需要她下指示。


    「那邊開火時機太散亂了!就算我不再發出號令,射擊時機也要整齊劃一!即使發射的子彈數量相同,產生的衝擊力也不一樣!現在進行的是壓製射擊,目的是迫使敵軍不敢抬頭!有時間準心亂瞄尋找敵兵,不如朝灌木叢開火!」


    戰場在南烏爾特森林地帶東部,是昔日伊庫塔他們對戰薩利哈史拉格上尉時用過的演習場。當時蘇雅作為伊庫塔領導的排的士官參加過演習,如今則率領自己的排,以貨真價實的軍官身分站在此地。這麽一想,她不由得感覺到時間的流逝。


    「燒擊兵部隊、光照兵部隊準備展開近身戰!在我方槍兵壓製敵軍期間,繞到兩側襲擊!要你們各自估算時機大概還做不到,等我一發出信號就全力奔跑!」


    蘇雅靈活地調遣依兵種分為三組的部隊。她本身是光照兵,但擔任指揮官時也能充分運用燒擊兵與風槍兵部隊。在黑發青年身邊得到的經驗及兩年來在軍校學習的許多知識,將她栽培成能幹的前線指揮官。


    「好——展開衝鋒!往那個討人厭的元帥臉上噴漆彈!」


    「打算在這時候全麵進攻?不愧是蘇雅,把拚湊出來的部隊帶領得很好。」


    待在注重防禦的非正規陣形中央,眼見愛徒的成長令伊庫塔露出微笑。他率領的兩個排依然戰力充沛,對她的猛攻展現堅固的防禦力。


    「話雖如此,我方陣形也相當堅固,可以就這麽不成問題的防禦到底,不過——」


    就在青年抱著預感與期待這麽說的瞬間,背後的樹林傳來的氣息讓他迴過頭。有人正分開草木接近,很快地衝出灌木叢。那些人有著醒目的淺黑色肌膚,手持形似ㄑ形獨特小刀——的木劍。


    「——你果然插進戰局了。這也沒辦法,是我告訴你高興什麽時候闖入都可以的嘛。」


    「換我們登場了!突擊!」


    席納克族族長娜娜克·韃爾勇猛的叫聲激勵了同伴們。她率領二十人的席納克族少數部隊,特別參加這場演習。相對於少量的兵力,他們獲得可隨意任選時機闖入戰局的權利,以和奮戰的蘇雅聯手的形式出現在戰場上。


    「看到許久未見的席納克族戰鬥英姿了嗎!伊庫塔,做好覺悟吧!」


    「——娜娜克的部隊參戰!正與我軍聯手戰鬥中!」


    收到他們闖入戰局的消息,與席納克的女中豪傑略有往來的蘇雅當場加以因應。就像承受不住那股壓力,突然被雙麵包抄的伊庫塔部隊陣形緩緩地歪斜。


    「如此一來,他們的防禦應該會變得薄弱——該怎麽行動?若是他會怎麽做?」


    一路經曆多場戰役生存至今的蘇雅絲毫沒有將這視為勝利預兆的輕率念頭。首先應該思考的,是自己站在敵人的角度將如何打破困境。


    「麵臨包圍時,常規戰術是從敵軍最薄弱的部分殺出重圍。你會攻擊左翼的光照兵部隊?還是右翼的燒擊兵部隊?無論選哪一邊,都要追擊上去從背後——」


    就在蘇雅針對敵人可能的選擇逐一安排因應方法的過程中,卻看見出乎意料的狀況變化。


    「……?不對勁,兩邊的相對位置和剛才不一樣!」


    蘇雅驚愕地瞪大雙眼。分別從左右攻擊敵軍的部隊不知何時被擠到正麵,與穿過敵方部隊中央的席納克部隊混雜在一塊陷入混亂。在他們形成阻礙,擋住了位於較遠處蘇雅等人射擊敵軍的彈道。


    「這是……將兩翼部隊誘導過來以封鎖射擊,蓄意讓娜娜克的部隊從中央突破往反方向脫離現場……? 反過來利用率領少數部隊的她會選擇單點突破這一點……!」


    乍看之下好像遭受包夾而扭曲的敵軍陣形,其實是為了創造這個狀況刻意變形的。當蘇雅領悟這件事,肩膀猛然一顫——隻能說對方的指揮技巧厲害得可怕。他理所當然地實踐了隻要用兵上稍有失誤就會立刻全軍覆沒的驚人絕技。


    不知是第幾次目睹伊庫塔·索羅克的深不可測,一股莫名的情緒湧上女子心頭。那股還沒命名的情緒促使蘇雅·米特卡利夫握緊雙拳握到發痛的地步。


    「……誰會輸給你!全員中止射擊,開始移動!從左翼繞過我方部隊追擊敵軍——!」


    戰鬥後來又持續了四個多小時,在日落之前以她們戰敗為結果落幕。


    「……哈~!哈~!哈~!……」


    「……唿~!唿~!唿~!……」


    蘇雅及娜娜克並排癱成大字形躺在地上大口喘氣。本來指揮官不該暴露這種慘樣,但一路目睹她們如何奮戰至今的士兵們誰也沒開口挑毛病,連先前淘汰的拉耶爾戈準尉與希姆卡準尉都體諒她們的疲憊,代替兩人關照部下。


    「你們都辛苦了。多虧了你們,這場演


    習很有意義。」


    伊庫塔抱著兩個裝著冰水的水壺過來探望燃燒殆盡的兩人。蘇雅恨恨地望著與二人形成對比,連唿吸都不急促的青年。


    「……我看你、很遊刃有餘嘛。我明明聽說你跛腳了,再也無法上前線指揮作戰……」


    「移動時士兵會背著我,這也是我不太累的理由。短時間的演習還能借此蒙混過去,換成實戰就有困難。畢竟在緊急時刻沒辦法自行跑步很危險。」


    伊庫塔打開水壺蓋子遞到兩人嘴邊,如此說明自己的現狀。然後——他以上下顛倒的形式探頭注視蘇雅的臉龐,浮現微笑說道。


    「最重要的是,以後有你代替我擔當那個任務。對吧?」


    聽到那句話的瞬間,熱淚不由自主地盈滿眼眶,蘇雅慌忙以雙手捂住臉龐。她保持一樣的姿勢雙唇顫抖地說。


    「你別自以為了不起……我才沒有在等你迴來。」


    「嗯……」


    「就算沒有你我也好得很。既不覺得忽然失去了立足點,在房裏獨處也不會沒來由地想哭……更不會隻為了想看你哪怕一眼、聽你哪怕說一句話,在皇宮周遭像個傻瓜似的徘徊一整天。」


    淚水順著蘇雅的臉頰滑落,沁染在泥土上。仿佛同樣潰堤的思念也化為言語滿溢而出。


    「我自認下定決心要忘掉一切,埋首投入學習與訓練直到腦海一片空白——可是到頭來,我才沒有一心隻想把成果展現給你看。我絕對沒想過……隻要我變得比任何人都優秀,你或許終有一天會迴來。一點也沒這樣期待過。」


    青年的右手輕觸她濡濕的臉頰。那個觸感使得某些防線更加崩潰,無從收拾感情的蘇雅說出藏在心底最深處的那句話。


    「——我討厭你。」


    伊庫塔什麽也沒說,隻是一直撫摸她的臉頰。就像在疼愛她,就像在憐惜她,就像依偎著蘇雅不顧一切地鑽研學習等待他歸來的心。


    「…………隻有現在,我就特別容許一次……」


    此時躺在一旁的娜娜克喃喃地說出的話,除了她本人之外誰也無從得知。


    「……嗯……」


    那天早晨。她在自己房間的床上醒來,一如往常地展開新的一天。


    「早安,米爾。我想要冷水。」


    她將籠子裏的搭檔水精靈米爾抱到身旁,讓米爾往放在枕邊的茶杯加水。她喝下冷水後精神抖擻地清醒過來,立刻開始打理儀容。


    ——今天也得整天都扮演乖孩子嗎?不能惡作劇真無聊~


    反正沒有旁人看見,派特倫希娜露骨地歎了口氣。於是——在她洗好臉穿上上衣衣時,門口傳來含蓄的敲門聲。


    「——?好的~我這就開門。」


    有人造訪這裏並不稀奇,但站在間諜的立場總是會產生戒心。她內側打開門鎖開門——熟悉的黑發青年舉起一隻手的身影躍入眼簾。


    「嗨~」


    「咦?」


    由於太過突然,就算是派特倫希娜也來不及推測他的用意。也許是從她的模樣看出她剛起床,伊庫塔滿懷歉意地舉起雙手。


    「哎呀,你剛剛起床?失禮了,我晚點再過來。」


    「啊——沒、沒關係!呃,請等我五分鍾,我會打理好的!」


    她說完後先關上門,迴到房內迅速環顧四周……被發現會出問題的東西都沒放在能夠輕易發現的地方,房間的整齊程度也不至於損及哈洛的顏麵。派特倫希娜判斷讓他進來不構成問題,再度打開房門。


    「久、久等了,請進……」


    「嗯,打擾了。」


    征得她的同意,青年輕鬆地脫下鞋子走進室內。「喔~」伊庫塔來到兼作為臥室的起居室,看到擺放在各處的拚布及毛線動物玩偶發出感歎的唿喊。


    「好熱鬧的房間。布玩偶和毛線玩偶……厲害,原來你做了這麽多個。」


    「是的——不過,咦?一眼就能看出來這些玩偶是自製的嗎?」


    派特倫希娜有點吃驚地問。哈洛自負有雙巧手,認為自己親手製作的玩偶與外麵賣的成品相比毫不遜色,對此暗暗感到自豪。


    「我偶爾會在宿舍談話室等地方看見你在做玩偶。每次我們一來你就收起來,所以並不顯眼。像這個玩偶,是你剛從軍不久時的作品對吧?」


    伊庫塔拿起一個造型像長手長腳樹懶的毛線玩偶說道。派特倫希娜迴溯哈洛的記憶,淺笑著迴答。


    「既然都被你知道了這麽多,說出來也沒關係吧。其實那個娃娃……是根據你的形象設計的。」


    「咦?……的確,這種懶散的調調倒還滿有親切感。」


    「右邊的娃娃是雅特麗小姐,塞在兩者之間的是陛下。後麵兩個則是馬修先生和托爾威先生。仔細看起來是不是很像?」


    「聽你這麽說,特征確實滿符合的。嗯嗯……那麽,哪一個是你?」


    伊庫塔看著那些親昵地排在一起的毛線玩偶發問。可是,她對那個問題搖搖頭如此迴答。


    「這裏麵……沒有我。欸嘿嘿。我覺得做自己的份太麻煩,就偷懶了。」


    「這樣子、我們、會寂寞。」


    伊庫塔以雙手抱起毛線玩偶,模仿腹語術的說話腔調。派特倫希娜發出輕笑轉過身。


    「我去倒茶。你想加幾匙糖?我出得起,別客氣。」


    「那加兩匙吧,今天預計要消耗不少體力。」


    「這樣嗎。要去哪裏呢?」


    派特倫希娜將每天預先泡好放在茶壺裏的茶倒進杯裏,再加入米爾製造的冰塊與珍藏的砂糖,用托盤端著兩杯茶從廚房迴到起居室,發現青年手捧一大束花滿臉得意地等著她。


    「我是來約你出去約會的。」


    伊庫塔單膝跪地遞上花束。派特倫希娜愣愣地接過花,嘴巴兀自動起來將疑問脫口而出。


    「……這束花是從哪裏變出來的?」


    「秘密。先挑這一點吐槽,真像你會做的事。」


    當青年語帶苦笑地迴答,她本人才終於察覺異狀——沒錯,剛才那句話的確出自哈洛,而不是我。


    「不過,方便的話就和我約會吧。畢竟我們足足有兩年沒好好聊過,偶爾和我共度假日也不錯吧?我會盡力當好護花使者。」


    配上花束,伊庫塔以極其正統的方式邀她出門。派特倫希娜在心中猜測他的意圖,目光迅速往下看去。


    「很高興你來約我。可是……你的腿不要緊嗎?」


    「隻要穿插休息時間,走起路來不成問題。不過還有點跛就是了。」


    「還有元帥的工作……」


    「事情都有優先順序。」


    伊庫塔肆無忌憚地斷然表示。他突然改變態度的速度之快,讓派特倫希娜都不需要假扮就笑了出來。


    「那麽……我答應。現在就上街對嗎?」


    「嗯,馬車已經安排好了。我在這裏喝茶,你慢慢準備就好。」


    伊庫塔坐在待客用的椅子上,徹底進入放鬆休息狀態。他的登場立刻將無聊一掃而空,派特倫希娜滿懷緊張與興奮。


    「那請稍等一下。好久沒有化妝打扮了,我去準備。」


    她說著走向衣櫥,同時十分確定——這是露出破綻的預兆。


    「嗯~!帝都果然很熱鬧!」


    搭乘晃動的馬車抵達帝都市內,派特倫希娜活力十足地伸展手腳。就算在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中,她的身影看起來也特別耀眼。


    「聽說今天西邊廣場有街頭藝人的雜技大賽,我想過去看熱鬧,順便在露天攤販解決午餐,這個計劃如何?」


    「非常讚成!我最喜歡街頭表演了!來,走吧!」


    派特倫希娜一口答應,邁步前進。在注意表現出哈洛言行舉止的途中,她想到哈洛從前不曾有這種經驗。


    「像這樣和伊庫塔先生兩個人走在街上,感覺好新鮮。」


    「是啊,很少隻有我們兩人單獨出來,而且我覺得你總是和騎士團的同伴們聚在一起。」


    「和大家相處最舒服了。所以……每到晚上得和大家分開時,我總是覺得很寂寞。」


    她說出哈洛毫無虛假的心聲。此時,她在視野一角發現能勾起哈洛興趣的東西,停下腳步。


    「啊,那家鋪子前麵擺著塔茲克織物!伊庫塔先生,可以過去看一會嗎?我最喜歡這種布料了!」


    「當然沒問題。難得上街一趟,過去挑適合你的布料吧。」


    他們一起站在服飾店前,望著一匹又一匹展示品。


    「觸感光滑又美麗……我第一次看到這種顏色的……伊庫塔先生?」


    派特倫希娜不解地唿喚。因為身旁的伊庫塔露出一臉像舊貨商鑒價般的表情,猛盯著每一匹展示品。


    「這個可以,這個也可以……嗯,沒問題,這家店賣的布料品質很好……抱歉,這麽不解風情,我過去有一段關於塔茲克織物的迴憶。造成我一看見這種布料就忍不住鑒定真假。雖然我自己知道這個習慣不好。」


    伊庫塔語帶歎息的呢喃。那抹表情喚起哈洛的記憶,她不禁開口。


    「……你說的迴憶,該不會和雅特麗小姐


    有關?」


    「——你怎麽會知道?」


    這迴輪到他愣住。派特倫希娜咯咯輕笑。


    「長期看著你自然會發現。伊庫塔先生……因為你真的有很多表情隻在想著雅特麗小姐時才會流露出來。」


    「真的嗎?傷腦筋……我一直到現在都沒有自覺。」


    伊庫塔難為情地搔搔鼻頭。這副樣子刺激著她調皮搗蛋的心,忍不住愈說愈起勁。


    「伊庫塔先生,那你還記得這件事嗎?在大家前往艾伯德魯克州的時候……」


    「你是說拜訪馬修老家那一次吧。我記得在那裏也發生過了一場騷動。」


    「是啊,結果我們發現是當地敕任官為非作歹。不過在調查過程中,我和雅特麗小姐不是假扮成娼妓嗎?在殿下的協助下濃妝豔抹……」


    派特倫希娜懷念地訴說著。伊庫塔似乎想起了某些事,表情為之一僵。


    「看到我們妝扮後的模樣——伊庫塔先生,你記得自己說過什麽話嗎?」


    「…………」


    「都經過那麽久,你可能早就忘了。當時——你先看著我突然大喊一聲『我買了!』,惹得殿下和雅特麗小姐發火,立刻被趕出房間……你離開時悄悄地對雅特麗小姐說出一番話。」


    派特倫希娜沒有把伊庫塔當時的台詞講出來,視線從他身上轉開。她以別開臉孔來煽動不安的情緒,說出致命的那一句話。


    「這種露骨的差別待遇——傷我傷得很深~」


    「………………」


    「伊庫塔先生?怎麽了呀,你流了好多汗耶?」


    她迴過頭掏出手帕問道。中招的伊庫塔奄奄一息地開口。


    「……好為難。我應該立刻下跪把頭磕在地上向你賠罪,可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這麽做又會害你蒙羞……」


    他受到的打擊比想像中更大。派特倫希娜滿意地露出笑容。


    「嗬嗬!——開玩笑的,請別當真。」


    她仿佛要補償般牽起伊庫塔的手。她已分不清這麽做是出於自己的希望還是哈洛的希望。


    「再說——隻有今天,我可以獨占伊庫塔先生啊。」


    「——啊,真開心!」


    大約四小時後,兩人看完西邊廣場上的表演,悠閑地在暮色漸漸籠罩的帝都街道上散步,朝馬車停駐點的方向走去。


    「雖然很久沒看街頭表演非常期待,真沒想到有這麽多種花招!不愧是繁華的帝都,聚集在這裏的藝人水準真高!」


    「是啊,值得一看。看到你這麽高興,再好也不過了。」


    對於她直率地展現心中的喜悅,伊庫塔迴以微笑。他拄著拐杖往前走,在此時提議。


    「馬車停靠處在那個方向,不過還要一點時間才會過來接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休息一會如何?」


    「說得也對。剛剛興奮過頭,我也想喘口氣。」


    「順便買個飲料。大叔,兩杯冰果汁。」


    露天攤販的老板接過一張紙鈔,給了伊庫塔兩杯現榨鳳梨汁。由於一手拄著拐杖,他用另一隻手的指縫夾住兩個木杯。可是——


    「哎呀——」「啊!」


    杯子似乎大得不適合這種拿法,伊庫塔的手指在遞出飲料給派特倫希娜時滑了一下。其中一個木杯脫手掉落——她迅速伸出左手在千鈞一發之際接住。


    「接個正著!嗬嗬,一滴也沒灑出來!」


    「抱歉,謝了。才出來玩半天,我居然連東西都拿不穩了。」


    「我們快找個地方坐一下。那邊好像比較安靜——」


    伊庫塔在派特倫希娜東張西望環顧四周時倏然指出某個方向,她也發現在兩棟建築物之間,比較裏麵的地方有一張長椅。於是二人便走了過去。


    「嗯,這裏剛剛好。我先拍拍灰塵……來,請扶住我的肩膀。」


    「謝謝。其實比起走動的時候,時而站立時而坐下對我來說反而更吃力。」


    「我想過會是這樣。請盡量找我幫忙,畢竟我可是騎士團唯一的醫護兵!」


    他們倆熱絡地聊著天,在長椅上並排坐下來小憩片刻,將飲料送到嘴邊,咕嘟咕嘟地喝下酸酸甜甜的果汁。


    「…………」「————」


    以這個動作為分界線,奇妙的沉默籠罩下來。與先前快樂的氣氛有所區別,這股沉默裏蘊含著靜靜的緊張感。


    雙方保持沉默過了幾分鍾,但那不是無話可說的消極沉默,而是本身具有意義的積極寂靜。


    ——終於要開始了。


    派特倫希娜也領悟到兩人想法一致,都在為即將展開的談話做好心理準備。


    「……呐,哈洛。你對人類的心有什麽看法?」


    首先出擊的是伊庫塔。麵對過於含糊籠統的問題,她同樣以含糊籠統的印象迴答。


    「心——是嗎?好難的問題。確實存在但肉眼看不見,容易受到傷害……這是我的印象。」


    這個答覆沒經過深入思考,但伊庫塔意外地點頭認同。


    「既然心會受傷,那說不定也會受到重傷。會被壓垮、破碎——分裂。」


    派特倫希娜心頭猛然一跳。她身旁的伊庫塔斷斷續續地說著。


    「我的老師阿納萊博士對於這一類的精神異常也感興趣,進行了研究。他透過弟子的人脈從全國各地收集了各種病例,在那個過程中注意到頻繁出現在這些資料中的一種現象。」


    「……現象?」


    伊庫塔注視著飲料杯內的水麵點個頭。


    「對。就是——惡靈上身。」


    聽他說出意外的詞匯,派特倫希娜雙眼圓睜。


    「這是指一個人某天突然變得判若兩人的狀態。原因被認定是有惡靈入侵取代了那個人原本的心,所以稱作『惡靈上身』。」


    伊庫塔含了一口果汁潤唇,又往下說。


    「那些病例報告把直接原因歸為惡靈上身,另一方麵大多針對病患本身或其血統尋找被附身的誘因。例如總是嫉妒別人、做出違反信仰的行徑、祖先曾經暗中謀害神官——他們認為惡靈偏愛挑這類『不淨之人』附身……當然這是通俗解釋,阿爾德拉神學裏的『惡靈』概念更加複雜。」


    「…………」


    「不管怎樣,我們科學家當然會挑剔這種探究因果的方法。盡管程度有輕重之別,大多數人都曾嫉妒他人或違反信仰。輕易拿這種普遍因素當成原因,等於在說『罹患這種疾病的人一定會喝水,所以水即為病因』。別說證明,這個假說本身就非常空洞。至於祖先暗中謀害過神官之類的說法,大部分案例連是否屬實本身都很可疑。


    進一步來說,第一步就朝『惡靈』這種未觀測到的事物探究原因,本身在研究上就是個糟糕的決定。應該要等到徹底調查過其他所有因素還是無法解決時,才無可奈何地采用這種作法。因此——我們將『惡靈上身』視為人類本身的精神疾病展開研究,而非當成惡靈作祟。」


    伊庫塔說到此處暫時打住,讓派特倫希娜也產生預感——下一句發言將更接近這個話題的核心。


    「在研究過程中,『多重人格』此一概念應運而生。」


    感覺到心跳漸漸急促起來,她繼續傾聽青年的話語。


    「這項假說認為對心理造成強烈打擊的遭遇或日常生活的壓抑感,可能導致人類的精神分裂成複數,也就是心如字麵意思般破碎了。碎裂後的每一片碎片各自展現獨立的言行舉止,在旁人眼中看來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這是我們最早發明用來解釋『惡靈上身』真相的理論。」


    「…………」


    「作為論述的根據,我們調查了被認定為『惡靈上身』者在發病前的生活環境,發現環境大都在心理衛生方麵極其特殊及惡劣,像是遭受虐待、過量工作或被無視等等。我閱讀每名患者的資料時曾經想過——長期在這種處境下生活,不需要什麽惡靈出手,人也會精神失常。」


    伊庫塔語帶歎息地說著,又啜飲一口果汁。無須像他一樣反覆思考,派特倫希娜也知道實際情況上正是如此。因為她親身經曆過。


    「不過,對於以『多重人格』這種疾病來替換『惡靈上身』這種現象的思考方式,我個人也抱著疑問。首先,『多重人格』真的是疾病嗎?」


    伊庫塔所說的內容這次似乎前所未有地複雜。派特倫希娜再度專心聆聽。


    「我認為在社會意義層麵的健全心理——即善良的心,基本上是透過學習形成的。更精確地說,為了讓人得以清白正直,一個表現得清白正直具有意義的環境是不可或缺的。再換個說法,在善良會害死自己的環境培育不出善良。例如有十個人瀕臨餓死,卻隻有三條麵包的狀況。跟大家分著吃顯然隻會餓死,那就搶走別人的麵包幸存下來——這是沒有任何教育及倫理幹涉時,生命會做出的率直判斷。」


    此時,庫斯從腰包裏探出頭。伊庫塔以指尖溫柔地撫摸他的臉頰。


    「盡管有精靈這種重大例外,這就暫時先放下不談免得離題。迴到正題——舉例來說,如果有一名少女的精神依照自身成長環境的規則完成了發展。溫和的環境會養出溫柔和善的


    孩子,艱難的環境會養出性格別扭的孩子……這樣歸納略嫌太過草率。人類心理的發展,實際上沒有那麽單純。」


    「…………是啊。」


    「不過為了方便起見,還是要容許一定程度的簡略化……那麽,什麽環境會引發人格分裂?以下推測多半包含想像在內——我想應該是本人置身的環境驟然發生巨大的變化,大到人格來不及進行調整的程度。例如,一名在普通生活中成長的少女突然被拋進暴力的世界會怎麽樣?直到昨天為止從來沒揍過人的她,應該很難適應那個環境。就像一塊捏成蘋果形狀後陰幹的粘土,沒辦法突然變成葡萄的形狀。」


    實際上發生的情況和他說的一模一樣,她心想。那就是她誕生的土壤。


    「周遭充滿威脅,沒有時間慢慢適應那個環境,卻還是想設法生存——我認為此時潛意識會做出判斷,設立與至今的自己截然不同的人格。」


    「…………」


    「若是這樣,這應該稱作適應而非疾病,或是換個說法叫生存戰略也行。無論社會如何看待這樣的型態,那都是她為了生存下去非做不可的改變。拯救而非危及她的性命——我無法將這種狀態稱作疾病。不,我認為不該這麽稱唿。」


    他說到此處暫時打住。派特倫希娜緩緩地轉向青年。


    「……這話題真有趣。不過,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


    「我打從一開始就不認為尤格尼少校是間諜。」


    伊庫塔看似忽略她的問題,其實卻一針見血地迴答。然而,說出這個答覆並未給青年帶來任何喜悅。他帶著滿臉苦悶之色繼續道。


    「我無法想像精明到直至那天為止都潛伏在軍隊深處的人物,會在那個場麵因焦慮和粗心大意犯錯。那是專為我設計的假造安心要素。內奸按照你的計劃被揪出來了,放心吧——背後的意圖顯而易見。」


    派特倫希娜在心中表情一陣抽搐。能夠識破到這種程度的人也隻有你而已——她心想。


    「從重逢的瞬間起,我就感到有點不對勁。眼前這個人,似乎和我認識的她有微妙的差異——當然,光是這點差異還能認為是兩年時光造成的。」


    「………………」


    「可是,我沒有忽視那股不對勁的感受。不,是做不到。因為——我對你感到內疚。」


    「……感到內疚?」


    聽到意外的一句話,派特倫希娜鸚鵡學舌地重複一遍。伊庫塔無法直視她,沉重地說道。


    「我一直沒好好麵對你。」


    這個瞬間,她胸中掠過一陣刺痛。這股疼痛,是哈洛聽到這句話的感受。


    「我和雅特麗直到最後都坦誠相對。我厚顏無恥地主動插手管起托爾威的掙紮,也從以前起就在身旁關注馬修的努力曆程。現在我正試圖以我的方式來接納夏米優抱持的陰影……然而和他們四人相比,我對哈洛——對於你的認識實在太淺。」


    「…………這……」


    「從初次見麵開始,你就給我極佳的印象。你沉穩又溫和,光是在場就能讓氣氛緩和下來。這樣的你一直是騎士團不可或缺的存在,你始終保持一如往常的笑容,真的非常值得感激……在我缺席的這兩年之間,想必也是如此。公主、馬修與托爾威——他們三人的關係得以勉強維係,應該是你居中協調的功勞。」


    在感激與自我厭惡之間左右為難,伊庫塔咬住嘴唇沮喪地垂下頭。


    「正因為很多同伴都抱著複雜嚴重的問題,你的存在讓我安心。我認定隻有你沒有任何問題——不對,是希望這麽想。雅特麗的情況、托爾威的情況、馬修的情況、夏米優的情況、其他部下的情況……當時我滿腦子都在處理這些事,無法再考慮到更多……結果我愚昧地疏於認真思考你的一切。」


    伊庫塔將手中的木杯緊握到嘎吱作響。但派特倫希娜對自責不已的青年投以燦爛的笑容。


    「——那也沒關係。正如伊庫塔先生認為的,我沒有什麽大不了的煩惱,所以才表現得樂天悠哉。如果我的態度能夠幫上大家——不必客氣,以後也請一樣找我尋求慰藉。這樣遠比派不上用場更令人開心得多。」


    她以溫柔的話語表達拒絕,將對方的煩惱看作杞人憂天。然而,伊庫塔沒有愚昧到按照字麵意思接受的程度。他依然低垂著眼眸,將喝完的果汁杯放到一旁。


    「……呐,哈洛。老實說,我不管什麽時候都想信任同伴。」


    「…………」


    「可是,信任這個辭匯極其纖細,依使用方式而定價值將立刻一落千丈。舉例來說——有一個愚蠢的男人,連想都沒想過重視對象內心深處的想法,甚至一直避免麵對對方。那家夥如果對此心知肚明還誇口他『信任』對方,那根本不是信任,隻是表明自己放棄思考罷了。」


    這是我絕不會對同伴做的事情,伊庫塔說道。某種超越疼痛的感受在胸中盤旋,派特倫希娜一瞬間喘不過氣來。


    「……迴到前麵的話題,關於我方才提到的多重人格——符合這種狀態的人有幾項共通特征。其中之一,是切換人格前後的言行舉止有所差異。像是有名女子說起與原本人格不同的語言;原本很討厭運動的男子,變得每天會固定跑步十公裏。不過我認為,並非切換人格結果導致行為出現改變,正好相反——是透過改變行為積極的切換人格。這算是一種啟動條件,好讓當事人持續相信現在的自己是和原先人格無關的個體——同時,純粹的演技與多重人格的區別就在這裏。


    演技主要是給他人看的表演,但多重人格者將之所以依人格切換言行舉止,首要目的是為自己而做。他們首先必須深信自己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物。這並非隻要努力人人都辦得到的事情——我認為這是某種才能。」


    「…………」


    「某些特質翻轉至另一個極端,是比較常見的典型啟動條件例子。例如本來沉默寡言的人變得非常多話、本來連聞到酒味都不喜歡的人開始無節製的痛飲等等。或是——在更誇張的案例中,原本是右撇子的人變成了左撇子。」


    青年的視線投向坐在身旁的女子雙手上。


    「在我所知的範圍內,哈洛,你是右撇子。然而剛才我手中的飲料快掉下去時,你迅速伸出左手接住……盡管應該是右手離飲料杯更近。」


    「…………」


    「因為現在的你是左撇子。就算平時假裝慣用手是右手,還是會反射性地伸出另一隻手。這多半是你專有的啟動條件,所以無法全靠演技掩飾過去——不,唯獨這件事不能徹底假扮掩飾。做出瞬間反應的慣用手與哈洛相反這件事實本身,在根本上支持著你這個不同人格的存在。」


    真是令人震驚的觀察能力。派特倫希娜心中想著,嚐試做點反駁。


    「這未免也太牽強了,伊庫塔先生。我可是醫護兵耶?切開與縫合傷口對我而言是家常便飯,因此左右兩手的手指都練得十分靈巧,所以實質上接近兩手同利。做瞬間反應伸出左手也沒什麽好不可思議的。」


    伊庫塔沒有繼續反駁她的解釋。於此同時她也領悟到——青年不是無法反駁,而是這麽做沒有意義。他並非隻靠右撇子或左撇子這種模棱兩可的依據來追究她的身分,還有更致命的一擊留在後頭。


    「如今的我沒資格說我『信任』你……即使如此,我並非對你毫無關注。在局部上還是有我足以確信的部分。」


    就像在說唯獨這一點他絕不退讓般,伊庫塔低垂的眼眸中露出了強而有力的眼神,說出他的確信。


    「哈洛與我們共度過的歲月、一同在戰場上奮鬥求生的時間、她對我們的感情全部毫無虛假。這甚至沒必要舉出依據——騎士團全員共度的時光的記憶本身即是證明……我還不清楚你心中那股惡意的真麵目。就算如此,你心中有善意存在是無庸置疑的。


    因此我才得出人格不同這個乍看之下不合邏輯的答案。你心中有善意與惡意並存,兩者一般來說理應混合交融成灰色,在你心中的黑與白卻分別獨立存在。根據這所有的事實——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答案能夠說服我。」


    派特倫希娜在心中咬牙——她無法承認。她怎麽也無法承認,青年經過這樣的思考抵達真相這件事本身。


    因為哈洛的善意確實存在,所以探尋惡意同時並存的可能性?這種主觀的思考方式偏離起點太遠,對照他奉行的科學理念應該也是違反規則的。


    「你太鑽牛角尖了,伊庫塔先生。什麽多重人格、左撇子怎麽樣的——不必費那麽大的功夫絞盡腦汁想出困難的答案,我心中沒惡意,這打從一開始就是結論。」


    她不承認。假如有東西能夠瓦解作為間諜的自己,那必須是更加冷酷的思維。隻要他不展現冷酷的想法,不管再怎麽說她都絕不認輸。


    「……你始終想要做個了斷吧。」


    伊庫塔也察覺她的意思,察覺那是對方無法退讓的底線。


    「那就由我就給你了斷。」


    所以他開始了。青年用力咬緊牙關——根據冷靜的分析與證據曝露同伴的犯行,對他來說隻是種苦行。


    「……在桌


    狀台地打防禦戰時,我在戰鬥開始已預測到敵方應該會投擲精靈過來縱火,同時估計——精靈可能會成為敵軍與內奸聯係的手段。」


    當他說出這番話,一股寒意竄過派特倫希娜的脊背。


    「要從那片陣地內傳遞消息給齊歐卡方相當困難。狀況不容許放出信鴿,射出箭書又可能沒被齊歐卡軍發現,而打光信號在傳遞過程上太花時間。那麽一來,最確實的方法就是由精靈代為傳令。隻要把攜帶訊息的精靈拋下懸崖,他們自己會從著地位置走向齊歐卡兵們。」


    「…………」


    「不過,傳訊不能使用自己的搭檔。精靈是軍人不可或缺的搭檔,這趟去那邊傳訊之後就迴不來了。說歸這麽說,其他帝國兵的精靈又不會聽話行事——所以,我注意到齊歐卡軍投擲過來縱火的精靈。因為他們會確實地帶著情報迴到齊歐卡軍營。」


    毀滅的預感無止境地攀升,使得派特倫希娜像喘息般唿地吐出一口氣。


    「推測到這裏時,我做了一個安排——隨著戰鬥開始,同時在陣地內放出當時俘虜的幾十個齊歐卡火精靈。」


    她知道。當人類被逼進絕境的時候,臉上會自然地浮現笑容。


    「當時,你不覺在腳邊徘徊的精靈數量特別多嗎?那些精靈一半是齊歐卡軍投進來的,另一半則是我下令放出去的。當然,我安排了讓人難以分辨兩者差異——不如說是齊歐卡軍投擲過來的精靈假扮成帝國軍精靈的樣子。想要區別難度極高。再加上我還仔細囑咐那些精靈,以保障證被俘虜的主人的安全作為交換,要他們被任何人問起都迴答自己是正從事作戰行動的齊歐卡軍精靈。」


    冷血、冷酷,徹底毫不留情的陷阱。她心想——就是這個。若想要瓦解她,非得用上這麽鋒銳的利刃不可。


    「理解了嗎?我在齊歐卡投擲過來當間諜的精靈中進一步混入了雙麵諜。然後將毫不知情的士兵們抓來的精靈嚴加區別,反覆放出去……這麽一來將會如何?


    答案很清楚。比起一度被捕就沒戲唱的齊歐卡間諜精靈,我多次放出去的雙麵諜精靈被內奸注意到的機率較高。因為從半空中掉下來的真間諜精靈本就顯眼,沒多久就被抓了,到了戰鬥後期,整體大概超過八成的精靈都是自己人。」


    他所說的一切,都是她自負為獨門絕活的技術。然而那種想法是她的自我陶醉。此刻她才正確地理解到,約翰·亞爾奇涅庫斯拒絕采用她的報告的理由。


    「當時可推斷內奸取得了兩個精靈。其中一個似乎前往齊歐卡軍傳訊,應該幸運的是真正的齊歐卡精靈……不過,另一個呢?」


    如同伊庫塔一直以來都沒好好麵對過哈洛的陰暗麵——她們也沒有探究出青年的能力有多強大。她們以前並未深入了解過。別說深度,就連廣度也不清楚。


    「沒錯,那就是在尤格尼少校背包裏找到的精靈。雖然表麵上宣布是敵方精靈——他在背後暗中來到我這裏報告了真相。」


    問題的解答即將完成。青年以最高明的形式替作為間諜的她們下了最終宣告。


    「所以,關於抓住他並藏進尤格尼少校背包裏的人物是誰……我在那時候就知道了。」


    伊庫塔如此作結,再度垂下眼眸。對於自己活像將同伴開膛破肚挖出內髒的行為——他感到極度厭煩。


    「——精彩極了。」


    陌生的女聲傳入耳中,伊庫塔反射性地抬起視線,發現自己的推測說中了。眼前女子的笑容、聲調、存在感——都不可能屬於他認識的哈洛。


    「徹底輸得一敗塗地,害我都快發狂了。簡直連笑話都算不上啊。才以為形勢變得不太對勁,結果其實早在很久以前就被將死了。」


    女子捧腹咯咯輕笑。強烈的衝擊繞了一圈轉變成自嘲,被揭穿所有偽裝的她仍保有奇異的開朗。


    「伊庫塔·索羅克,你知道間諜在上任地點絕不會做的事情——是什麽嗎?」


    「…………」


    「我現在就向你做一次,當成這次恥辱的紀念。」


    女子站起身在伊庫塔前方將裙擺左右撚起,殷勤地報上姓名。


    「午安——我是派特倫希娜。希望你能記住,你可是我直接報上這名字的第二個人。」


    伊庫塔倏然眯起眼睛。傳入耳中的異國名字,仿佛打開了記憶的抽屜。


    「《愛惡作劇的派特倫希娜》……是取自前尼塔達亞的童謠嗎。」


    「喔,你連這首童謠都知道啊……對了,你母親本是齊歐卡人。這首童謠在那邊意外地知名,聽過也不稀奇。」


    也許是發現出乎意料的聯係使她心情愉快,女子加深笑意在敵國土地上自我介紹。


    「就像你發覺的,我原本是童謠的主角,是乖孩子哈洛憧憬不已的壞孩子英雄。依照你的說法來解釋,算是另一個人格吧。」


    「你們是從什麽時候起、遇到了什麽事才變成現在的狀態?」


    「任君想像。那些事我不想一一提起——不過,你大概猜得到吧?隻要看看我們,至少想像得到我們是在哪種地獄中長大的。」


    她隻語帶保留地這麽迴答,沒有多說。也許是落敗的紀念儀式到此結束——直到一秒前散發的開朗氣息銷聲匿跡,屬於間諜的冷意再度籠罩了她。


    「好了——差不多該結束了。」


    話說到一半,她已經單膝跪在長椅上,身體緊貼著伊庫塔。那姿勢在旁人眼中就像一對情侶在接吻,然而——女子左手散發鋒利光芒的小刀抵著青年的脖子。


    「士兵埋伏在那邊那棟房子二樓,準備在緊要關頭來一發狙擊——對吧?」


    「…………」


    「很可惜,你們錯過了時機。當我移動到被你遮住的這個位置,風槍便無法開火。而且……在使出其他任何手段之前,我都會早一步割斷你的咽喉。」


    派特倫希娜妖媚的嗓音落入青年耳中。原先對於暗殺手段的忌諱已排除在意識之外。在間諜活動失敗後,她所能做到的最後一件工作,隻剩下殺害往後將對齊歐卡構成最大威脅的此人後逃亡。


    「——不過,我不明白。明明好不容易贏得了諜報戰,你為何要做這種近乎自殺的舉動?明明隻要毫不猶豫地解決掉我就行了。」


    帶著疑問和嘲弄的話語於近在咫尺處響起。哈洛正看著——她與伊庫塔交談。在用上最終手段的她心底,哈洛束手無策地看著一切即將再也無法挽迴的瞬間發生。


    「想留下遺言就說吧。我對於你在死前會說些什麽,也是有點感興趣。」


    派特倫希娜帶著一臉決定取他性命的表情,向獵物提出最後的遊戲。伊庫塔聽到之後,任憑利刃架在脖子上隨意地點點頭。


    「……對啊。我是有話想說。」


    他同時直視著哈洛的眼眸。


    ——咦?


    他們四目交會。哈洛穿透派特倫希娜,在她這個表現在外的人格底下與伊庫塔互相凝望。派特倫希娜驚訝得心髒差點停止跳動。


    「哈洛,你是壞孩子。」


    青年說出的第一句話,比任何利劍更加鋒利的狠狠刺進她的胸中。沒錯——自己是個壞孩子。這個事實一旦曝露,就再也得不到任何人的愛……


    「一個很壞的壞孩子……就像我們所有人偶爾都會耍壞一樣。」


    被伊庫塔的下一句話打個措手不及,哈洛再度抬起正要垂下的眼眸。


    ——啊……


    她原本以為壞孩子是句責備。不過並非如此。青年注視她的黑眸散發溫柔的光芒,不帶絲毫要定罪的意圖。


    「不過,這樣就好。即使你不是乖孩子,並不純真善良,就算玷汙雙手罪惡滿身——也有一個地方會寬恕這一切。」


    他緩緩地向藏在惡意底下的哈洛伸出手。既非定罪也非要求她贖罪,僅僅伸出手迎接對於自己無法當個乖孩子感到徹底絕望的少女。


    「迴來吧。你遲遲不迴來,我們一直都在等你。」


    什麽也不問。什麽也不打聽。你是誰都無所謂——哈洛到了此刻終於體認到,黑發青年是打從一開始就抱著那個決心來見她們的。


    「是乖孩子也是壞孩子的哈洛——我們每個人都很喜歡你。」


    在結局即將來臨之際,她發現——自己早已被深愛著。


    「…………咦……?」


    結束最後的遊戲,準備以小刀割斷伊庫塔咽喉的派特倫希娜動作軋然而止。


    「…………拜托,哈洛。別鬧了。」


    她的手腕被抓住了——被右手,哈洛的慣用手。右手像把老虎鉗般發揮從平常的她身上無從想像的力道製住持兇器的左手,令左手動彈不得。


    「住手——現在是我出場的時候吧?難得我正要把一切全部毀掉耶?」


    派特倫希娜陷入恐慌狀態。她無法理解——為了使哈洛在地獄深處存活下去而誕生的她,完全推斷不出來哈洛為何在此時阻止自己。


    「為什麽?為什麽阻止我?什麽善意、奉獻的,我們要徹底踐踏破壞那些玩意——這不是我們的心願嗎!不是我們一直以來生活的地獄的規則嗎!」


    她


    還不知道,自己認識的地獄並非這世上的一切。


    「明明決定了,為什麽你事到如今還——啊!」


    尖叫聲突然中斷。派特倫希娜被來自內在的抗拒壓倒,腦袋猛然向後仰——接著無力地頹然垂下。


    然後——女子顫抖的雙唇吐出虛弱又沙啞,卻屬於伊庫塔熟悉之人的聲音。


    「……我的、心願……」


    她低垂的頭慢慢抬起。哈洛瑪·貝凱爾按住依然稍有放鬆就會失控的左臂,帶著一臉又哭又笑的神情表明心緒。


    「…………心願、剛剛、實現了…………」


    一步、兩步、三步——哈洛按著左臂從青年身旁向後退……建立在無數自我欺騙上的善惡兩麵性。她親自否定了作為雙重人格基礎的報複衝動,麵對長久以來遺落的真正心願。


    「……啊啊——」


    一直當個乖孩子沒得到迴報的她。


    因為繼續當乖孩子無法生存而萌生惡意的她。


    相信不是乖孩子就沒資格被愛的她。


    隻要一次就夠了——她希望有人告訴她,就算你是壞孩子我依然愛你。


    「……伊庫塔先生……」


    那個心願在此圓滿。不,是她剛才終於得知早已如願以償。


    為什麽沒發現呢——自己如此幸運地擁有一群好同伴。不必開口表明自己想要被愛、不必支付被愛所須的代價——身邊也有這些人純粹地愛著她、接納她。


    在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的幸福籠罩之下,哈洛麵露微笑。笑得無比心滿意足,無比澄澈透明。


    沒錯,所以——為了保護那些同伴。


    「……能夠遇見你們,真好……!」


    她向惡意的左手奪過小刀,毫不猶豫地刺向脖子。


    他唿喚狙擊手【托爾威】的名字,幾乎同時拋開拐杖整個人撲了過去。


    「喔喔——!」


    哈洛右手的小刀被子彈彈飛,伊庫塔在此時整個人撲了過來,抓住她的右臂一起倒在地上,連手臂帶身軀按住哈洛。


    「——不行,伊庫塔、先生——放開、我——!」


    「誰要放手!」


    哈洛神色悲痛地試圖推開青年。這也難怪——她的左臂依然掙紮著渴望殺害伊庫塔。但伊庫塔完全沒把那個威脅看在眼底,僅僅傾注全力阻擋她企圖自殺的右臂。除了絕不讓哈洛死去的想法,他的行動沒摻雜任何雜質。


    「求求你,放開我——讓我死——不然、我會、忍不住殺了你……!」


    「我不要!」


    哈洛渴望自盡成功。雖然知道她這麽做是為了保護他的性命,伊庫塔還是堅持不允許。


    「我才不讓你死!我不會再讓騎士團的任何人比我更早死去……!」


    他在刹那間猛然動腦思考,尋找解決一切的方法。狙擊手的位置太遠無法立刻趕到,現場隻能靠他設法解決。


    ——愛惡作劇的女孩派特倫希娜,今天是你遭報應的日子。


    這兒那兒的惡作劇全被發現,狠狠挨了罵滿臉是淚——


    他選擇的結論,竟然是唱歌。


    伊庫塔迴憶起沉澱在陳年記憶深處的歌詞與旋律,在哈洛耳邊開口唱著。


    ——來了來了她來了,穿紅圍裙的媽媽。


    和女兒一起陪不是,手牽著手迴家去——


    掙紮撲騰的左臂顫抖了一下停止動作。這首童謠是「她」【派特倫希娜】誕生的起源。對她來說熟悉無比的旋律,加上了從未聽過的歌詞。


    ——媽媽告訴抽泣個不停的女兒,「今天的晚餐要做燉菜。」


    那是她最愛吃的一道菜,淚水轉眼間止住了。


    滿心幸福的邊走邊唱,一路走到廚房和媽媽一起做菜。


    「開始美妙的工作吧。開始我們的工作吧。」——


    當滿懷溫柔的童謠迎向幸福結局時……哈洛的左臂已在不知不覺間平靜下來……宛如聽著母親唱起搖籃曲安寧入睡的孩子。


    「……正規歌曲裏沒有的第十一段歌詞。這是媽媽我編的。」


    伊庫塔保持抱住哈洛的姿勢悄然告訴她。一滴淚水從壓在他軍服上的眼角順著臉頰滴落。


    「我很擔心你。你四處惡作劇後有沒有好好迴家呢,我唱完歌總是很掛心……所以忍不住自己編了結局。一段關於貪玩的愛惡作劇女孩,迴到有家人等候的溫暖家園的歌詞。」


    哈洛仰望天空,令人懷念的暮色映入眼簾。她不經意地側耳聆聽——遠方傳來小孩子們踏上歸途趕著迴家的聲音。


    「——太陽快要下山了。迴家吧,派特倫希娜。迴家吧,和哈洛一起迴來。


    整天四處玩耍,你應該餓了吧?我們一起做飯吃。」


    伊庫塔唿喚。他堅持不肯放鬆緊緊擁抱她的力道,仿佛要將那寶貴的生命緊鎖在臂彎不放。


    「和你最喜歡的大家一起,圍坐在溫暖的餐桌邊——」


    天色漸漸轉暗。某處傳來烏鴉的叫聲。


    這一刻——不論是乖孩子或壞孩子,暗紅色的夕陽都帶著同樣的溫柔灑落在他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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