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linpop


    掃圖sthm


    錄入:吐司蛋喵


    以追兵與逃亡者兩者來說,占據心理優勢的大都是前者,這次也不例外。


    「哈!哈!哈……!」「唿!唿……」「籲……籲……」


    大批帝國兵正配合蜿蜒曲折的山路排成壓扁的縱列折返。行軍的速度很快,很少停下休息。接連的上坡與下坡形成悶痛壓迫著腰腿,加上疲倦的影響,比去程更增一倍的焦慮和緊張使他們的臉龐蒙上陰影。


    士兵們不可能覺得舒服,因為背後有追兵追殺。在環境本來就對人纇非常嚴苛的大山脈內,企圖對他們下手的齊歐卡軍和阿爾德拉民神聖軍正緊追不放。


    「…………」


    指揮官馬修·泰德基利奇一邊在隊伍中段前進,一邊神情嚴肅地看著部下們的情況。


    行軍速度隨著時間過去愈來愈慢,對命令的反應速度下降,無論再怎麽提醒,隊伍依舊常常亂掉。接受這些確然無疑的現實跡象後,他立刻停下腳步。


    「……暫停行軍。在這裏長時間休息,讓士兵歇歇。」


    「少校,可是——」


    這是許多士兵迫不及待的休息。但意識到從背後逼近的敵軍,副官以眼神表達現在還不該休息的意見。盡管心情上想讚同他,馬修堅決地重複命令。


    「不,長時間休息。前麵的路程還很長,這時候不休息會對之後造成影響。」


    毫無意義下達令部下疲憊不堪的命令正是愚將常犯的錯誤——微胖青年這麽說服自己,帶頭盤腿撲通一下坐到地上。周遭的士兵們也小心翼翼地跟著坐下來。


    副官還在煩惱沒有坐下,被馬修從地上一把握住手臂拉了過去。


    「來,你也坐著吃些東西。不必慌張也不要緊,敵軍還沒追上來。」


    副官還想說話,但青年塞了塊杏幹堵住他的嘴。側眼看著不得不開始咀嚼的副官,馬修將注意力投向後方。


    「……不要緊的對吧,托爾威。」


    為了不讓任何人聽見,他隻在嘴裏喃喃唿喚負責殿後的戰友名字。心想——托爾威變得可靠得驚人,相對的也懷抱了令人放不下心的危險。


    比起自己與部下們的安危,他更是一心替翠眸青年感到擔憂。


    *


    另一方麵,在山路向東迴溯數公裏處。與帝國軍的劣勢呈反比,追逐他們的齊歐卡軍士氣高漲。


    「前進、前進、前進!敵人正夾著尾巴逃之夭夭!攻擊他們空門大開的背後的好機會隻有現在!」


    軍官們按照兵貴神速這句話催促部下們,與馬修在困境中刻意選擇休息的判斷形成對比。近乎快跑的行軍會導致體力消耗加劇,不過考慮目前的狀況,采取這種方針盡管蠻幹但絕不算錯。


    「就算兩腿發僵也要衝到底!一旦給敵軍時間,他們就會建立陣地!現在不肯費力,吃苦頭的可是你們!」


    長官繼續煽動道。氣喘籲籲地不停奔跑的士兵們也理解這個事實,沒有抱怨。正在逃跑的敵軍是追擊的好獵物,此乃兵法的基本之道。然而——


    「快跑快跑!在敵軍野戰築城前追上去,一氣嗬成地殲滅他們!別以為有機會休息,哪怕肺都破了也要衝到嘎啊?」


    催促士兵的沙啞叫喊聲猝然中斷。額頭中彈的指揮官仰天倒下,槍林彈雨毫不留情地襲向目睹這一幕的錯愕士兵們。他們慌忙退後,行軍立刻停滯。


    想攻擊敵人毫無防備的背後沒這麽容易。留下最可靠的部隊攔住追兵,為最脆弱的瞬間提供保護,也是軍事上的必然之舉。


    「——命中十七人。敵先遣隊已後退至斜坡前。」


    透過望遠鏡看見戰果的觀測手淡淡地報告——在齊歐卡軍隊伍前端約兩百公尺前方,穿著迷彩軍服的狙擊兵們駐守於山路兩側的峭壁上。


    「繼續進行防禦射擊。敵兵一進入彈道,各自自行判斷開火。」


    率領他們的槍兵領袖,帝國陸軍中校托爾威·雷米翁以堅硬的聲調下令。從軍階章上的星星數量來看,他的身分不該和士兵們一起在前線戰鬥——但他無視這種常識,自願持續站在戰場的最前線。


    「雖然打從一開始就清楚,雙方有兵力差距。繼續戰鬥下去,又能夠爭取多少時間呢?」


    一名狙擊兵毫不鬆懈地手指搭著扳機,詢問長官。翠眸青年連看也沒看他一眼,馬上迴答。


    「隻要其他路線未遭突破,至少也能守住此處一整天。等部隊整體的殘餘彈藥少於三成就撤退——然後一邊絆住敵軍一邊分階段向西移動,反覆進行相同行動直到友軍抵達安全範圍。」


    他的口氣不容任何辯駁。做好覺悟的部下們將注意力集中到敵兵動向上,托爾威則似有所覺地望向不同方向。


    「……………………」


    「……?怎麽了,營長——?」


    出乎意料的衝擊打斷了問句。那名士兵的身軀被長官從側麵一撞,未能保持屈膝的射擊姿勢當場倒地。緊接著——數發子彈從倒地的他正上方掠過。


    「——嘶——」


    托爾威順著拯救部下免於喪命的連貫動作,以腰部著地並撥起槍身。定睛看著剛才子彈飛來的方向,在刹那間瞄準並扣下扳機。


    「——唿!」


    「嘎啊——!」


    幾乎是同一時間,一百五十公尺外草叢裏的一名齊歐卡士兵就此送命。


    「貝爾希……?」「咦,醫護兵!」


    眼見同伴在出乎意料的時機猝然倒下,令周遭的士兵們難掩動搖之色。但有一部分老兵沒理會他們,靜靜地感到戰栗。


    「——開什麽玩笑。剛才那一槍是怎麽迴事?」


    剛剛透過望遠鏡觀察敵方部隊的一人以顫抖的聲調低語。在他身旁舉著風槍的男子苦澀地撇撇嘴角。


    「……我很希望是自己看錯,但你也看見了?」


    「嗯……那個高個子槍兵,在臥倒的同時一槍殺了貝爾希。」


    那超乎現實的一擊,光是能辨識出兩者的因果關係都近乎奇跡。壓低身軀閃避射擊、瞄準目標、手指扣下扳機的動作——對方在不到一秒之內做到這一切,奪走貝爾希上等兵的性命。神乎其技到極點,已經顯得荒唐。


    「……還是說,那個人是『槍擊的雷米翁』?」


    「那可是超過一百公尺的遠距離射擊啊。光是第一槍命中都算特技了。」


    他們不能一直佩服下去。用眼見同伴遇害的憤怒蓋過那股令背脊發寒的恐懼,兩人用力握緊槍柄。


    「——閑聊該結束了,無論如何都要幹掉那家夥。光是放過他一個人,往後很可能有幾百名同伴死在他槍下!」


    「不必你說我也清楚!」


    「——敵軍藏在東南方斜坡草叢裏。第七班,展開還擊。」


    無從得知自己那一擊對敵方造成的衝擊,置身於傾注而來的反攻射擊中,托爾威淡淡地指揮部下。


    「看穿了我方配置嗎?應對速度比預料中快得多。」


    「這代表敵軍很優秀——泰蘭中士,給你三十秒,提出最適合排除該地點敵兵的戰術。」


    他如此催促部下思考。他本身已有最佳答案,但刻意沒說出來。無涉於嚴酷的狀況,這一戰對青年來說始終是部隊的操作測試。促進部下成長是他的夙願。


    理解長官意圖的泰蘭中士沉思半晌。


    「……我率領我的班從北側繞到東邊山丘。隻要大家將敵人的注意力吸引到這邊,二十分鍾以內——」


    說到此處,中士赫然驚覺地住了口。他立刻以望遠鏡檢查自己指定的迂迴路線——看出草叢正不自然地搖擺,確信自己的判斷有誤。


    「——對不起,對方也料到這種可能,安排了伏兵……請給我三十分鍾。讓我帶兩個班拿下東邊山丘,對敵方部隊進行壓製射擊。」


    「很好。當你們占領山丘,敵軍多半也會撤退。」


    托爾威對部下的判斷打了個及格分數。泰蘭中士內心感到一陣自豪,神情略顯不安地迴望長官。


    「接下來我們無法參加這邊的戰鬥,沒關係嗎?」


    「無妨。我不會稱依必要局勢布署的兵力是閑置兵。」


    托爾威的即刻迴答讓中士屏住唿吸……他散發出的氣息太過緊繃,連長期相處的部下們也常感受到在極度敬畏下產生的恐懼。


    「mum——有意思。真有意思。」


    白發將領不顧副官的阻止登上高台,眼神閃閃生輝地眺望戰場。


    「看啊,米雅拉,這是前所未有的戰場。經過高度訓練的風槍兵部隊阻攔了我方的進軍,我方也同樣運用狙擊兵嚐試擊敗對手。雖然看不清身影,他們無疑是戰場上的主角。」


    「我在聽!我在聽,請至少再把身體壓低一點!就算位於射程之外,也難保沒有一發流彈射過來!」


    米雅拉站在他麵前,像是要保護一個不聽話的孩子。約翰溫柔地兩手搭上她的肩膀繼續道。


    「我不得不承認,現階段對方在槍兵的運用法上比我們更勝一籌。看得出敵軍已


    習慣分成比班更小的單位行動。既然武器射程廣,確實沒必要把士兵匯聚在一個地點集中戰力。隻是,想讓劃分為小組的兵力學會依個別判斷行動,應當需要相當程度的訓練才對。」


    他始終直率地稱讚著敵軍,話中不帶敵意或偏見。因此,那些負麵部分由副官代為負責。她板起臉孔反映己見。


    「……我承認那些風槍兵在這裏的確棘手,但沒感覺到這麽大的威脅。換到開闊的地形上,他們就不足為懼。無論是躲在草叢裏或懸崖上,爆炮都能連人帶躲藏地點一並掃蕩。」


    「syah。不過,老是依賴爆炮優勢遲早會吃苦頭。我認為我方的戰鬥方式也必須有所進化。


    對了——關於這次的戰況,能否請教博士的看法?」


    約翰依然望著戰場,詢問跟在他們後麵登上高台的老賢者。阿納萊拍拍膝蓋上的沙子與他並肩而立,摸摸胡子沉吟一聲。


    「若希望迅速突破,無論如何都得先從處理敵人的射擊著手。」


    「yah。我也考慮過燃起煙幕,偏偏我軍位於下風處。等到太陽下山瞄準精度應該會下降,但到了那時候進軍本身將變得很困難。」


    「因為夜間,還是走山路的強行軍危險至極。如果我是帝國軍,就會抓住這個良機。依地形條件與設下的圈套而定,想將大軍一網打盡也並非沒有可能成功。」


    「正如您所言,考慮到這種風險,不能將夜晚看成行動機會,必須在白天尋找突破點。」


    約翰頷首。然而——米雅拉知道。訴說處境有多困難時,他臉上不見一絲不安或焦慮。那悠然的口吻,是約翰談論已經解開的難題時的語氣。


    「所以,我正在製造突破點。」


    *


    「唿!唿!唿————」


    帝國軍大本營內,埋頭投入土木作業的士兵們忙碌地來來往往。一名男子正氣喘籲籲地向著大本營西邊跑去,他肩頭的軍階章顯示他擁有與年過三十的外表不相稱的高級軍官地位——屬於準將階級。


    「——夏米優陛下!您、您平安無事!」


    因緊張和畏懼而變調的聲音,透露出在大本營西邊的人於所有意義上都位居他之上。麵對這位堪稱心腹的臣子相迎,女皇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悠然地走出由親衛隊組成的人牆。


    「無礙……對不起,結果引來了敵軍。」


    夏米優苦澀地撇撇嘴角,目光轉向背後。


    「這座大本營也移動到比報告內容更深得多的位置,會合因此比預計的晚了幾天。」


    「是,非常抱歉……」


    「我並非在責備你。我也一樣出了醜,現在想知道當前情況。這邊發生了什麽事?」


    薩紮路夫領會女皇比起道歉更想獲得資訊,停頓一下後開口說道。


    「追逐流亡者向東前進的馬修少校部隊遭受敵軍反擊,開始撤退。因為預期他們將被追擊,我等才將陣地往東移動以盡快會合戰力。」


    聽到大致不出所料的迴答,夏米優緊緊抿住嘴唇。


    「……即使派托爾威過去情況還是演變至此嗎。這代表和馬修等人會合之前,我等都無法離開這裏。」


    「是的……如果不舍棄他們的話。」


    年輕的準將以毫無暖意的聲音補充。察覺他話中的含意,女皇憤怒地瞪視著他。


    「別小看我,薩紮路夫。我看起來像是有意如此嗎?」


    「——是臣失言了。求陛下饒恕。」


    嘴上這麽說,薩紮路夫露出打從心底鬆了口氣的表情,深深地垂下頭。夏米優直瞪著他,沒多久後歎息一聲別開視線。


    「……看在你不惜身首異處也不肯拋棄部下逃跑的覺悟份上,這次姑且饒了你。」


    夏米優以放緩幾分的聲調說道。帝國軍人的最優先使命是保衛皇帝生命安全——這種話自始至終不曾浮現在女皇腦海中。


    將少女當成暴君畏懼的人們大都不知道。雖然有必要時她可以表現得無比殘酷,基本上她一點也不認為——自己的性命有犧牲他人來守護的價值。


    「謝陛下仁慈。我方當然也在思考最優先將陛下送達安全區域的方針,要為此組成分遣隊也並非不可能之事。然而——」


    薩紮路夫暫時打住,表情僵硬地俯瞰西方的敵軍勢力。


    「——要保衛陛下護駕同時衝破那批敵軍,需要相當數量的人手……此地的近半數兵力。」


    「隨著兵力分散,迎擊追逐馬修一行人至此的敵軍也將變得困難吧。」


    少女接過那句話往下說。不再對她理解的速度之快感到吃驚。薩紮路夫直視著她頷首。


    「臣實在無能,正如您所料。」


    夏米優聽到迴答後環顧四周,思索一會後再度開口。


    「立刻派此處的全軍出擊殲滅他們,再迴來幫助馬修一行人很困難嗎?」


    「目前這裏正出動全體士兵投入野戰築城工事。調派這些人手去戰鬥,取而代之的作業就會停擺。若以閃電戰一決勝負還好,結束或許能再迴到作業上……萬一戰況棘手,當敵軍從東方前來時陣地將毫無防備。」


    「原來如此。在馬修他們迴來前無法離開這裏,而他們迴來時敵人也將同時抵達。也就是說——陷入夾擊的情勢已是避無可避。」


    「很遺憾……」


    薩紮路夫深深感到自己的無能,忍不住垂下眼眸。但女皇仿佛連花時間沮喪都嫌浪費般神情毅然地繼續道。


    「好,既然現狀是這樣,那就接受吧。你設想過我方東西兩麵遭到包夾後的行動嗎?」


    她的黃金雙眸裏蘊含嚴格的公正,等待薩紮路夫答覆。在那道視線催促之下,男子也挺直背脊,望向未來迴答問題。


    「有的。憑借這裏的地形——」


    *


    「……唿……!」


    帝國軍的隊伍正保持著士兵不至於累得倒下的極限速度持續撤退。在隊伍最後方,響起頻率漸漸增加的壓縮空氣爆炸聲裏,摻雜著托爾威一絲不亂的唿吸聲。


    「第七班,支援右翼!敵人打算從那邊突破!」


    「遵命……!但我們一離開,這裏隻剩二十多人——」


    槍響淹沒了士兵關心戰況的說話聲。在瞄準器前方再添一具新的屍體,青年以毫無暖意的眼神投向部下迴答。


    「有這麽多人就足以應付過去——接下來,我一槍也不會落空。」


    「遵、遵命!」


    那股不容辯駁的氣勢使士兵邁步跑去。翠眸青年瞥了他的背影一眼,迅速思考——他是統率狙擊兵的部隊指揮官,並非確實除掉視野範圍內的敵人就能完成職責。


    隨著膛線風槍在雙方軍隊普及化,兩軍的有效射程幾乎不相上下。他率領的一個營六百人要在此前提之上嚐試絆住超過三千人的齊歐卡軍部隊。這個目標本來得運用堡壘等要衝才有可能實現,托爾威卓越的用兵卻顛覆了這項常識。


    「……唿……!」


    他們的戰術關鍵是絕不露出形跡。穿著黏上無數草木與小樹枝的迷彩服融入叢林的景色裏,在黑暗中瞄準目標射擊,不斷除掉敵兵。


    當這些「無形的狙擊兵」配合經過高度訓練的射擊技術,展現高得異常的殺傷效率時,敵軍的心理將產生什麽感受?


    「——恐懼吧——」


    答案隻有一個。他們會看見亡靈。把看不見的敵軍數量高估數倍,對自己虛構的幻影感到戰栗不已。敵人或許就在那裏的恐懼感——昔日黑發少年如此稱唿的事物,將現在的托爾威·雷米翁培育成異形的怪物。


    「——恐懼那片黑暗吧。無論男女老少,勇敢的人或是膽小鬼。凡是有生命者都沒有任何區別——!」


    「——不,不足為懼。」


    然而,這裏有一位挺身對抗怪物的英雄。


    「最多一個營六百人,那就是你們的實際戰力。」


    白發將領如此斷言後英姿颯爽地轉身,向站在背後的魁梧幕僚露出大膽無畏的微笑宣言。


    「敵軍的布署就如同我告訴過你的,你相信我吧,哈朗。」


    「包在我身上。」


    哈朗也毫不遲疑地迴應他的指示,做好充分準備朝眼前候命的部下們拉高嗓門。


    「橫排散開!槍兵舉槍!」


    士兵們聽命散開,占滿山路的路寬。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分別偏開位置,清出所有人朝向正麵的彈道。以製造壓迫感和彈幕密度為最優先的戰列步兵——雖然與帝國的戰術相比顯得過時,他們威風凜凜地展開攻擊。


    「開火!」


    齊射、前進、裝子彈、齊射、前進、裝子彈——一絲不亂的動作使射擊得以毫不間斷地繼續,壓縮空氣的爆炸聲不絕於耳。不同於活像被指揮官威脅才服從的平庸戰列步兵,展現出經過千錘百煉的集體行動的機能美。


    「射擊別留空檔!後麵部隊依前方需求供應彈藥,槍械故障者迅速與後排交替!」


    大約前進五十公尺時,哈朗舉起一隻手拉高嗓門。


    「停止射擊!變更瞄準目標——往左偏七十度!」


    槍兵們立即變更


    瞄準目標,如槍林般並排排列的槍身同時鎖定潛伏在樹蔭下的看不見敵軍。


    狙擊兵們正要配合敵方部隊的行進,和先前一樣移動迎擊地點。然而——猛烈的槍林彈雨從那一瞬間起自他們背後襲來。


    「什……?」「嘎……!」


    碎裂的木片和樹葉往周遭彈飛散落,肩膀中彈的士兵屈膝蹲下。發現狀況明顯為之一變,狙擊兵們同時臉色大變。


    「……?我們明明在樹林裏移動,齊射卻追了上來!」


    「趴下!是橫排的同時射擊,這種射擊密度可不能抬起頭!」


    狙擊兵們趴在地上躲避子彈。他們無可奈何地以匍匐前進繼續移動,但這樣難以追上前進的敵方部隊。抵達下一個迎擊地點時,敵人多半已走到射程範圍外。


    活用以班為單位行動的靈活性,配合敵軍當前位置從最佳地點進行迎擊。他們一直沿用到現在的新時代戰術,這次無法執行——對此一事實越發焦慮的同時,來自山路接連不斷的齊射正痛擊他們。


    「可惡!那些家夥看穿了咱們嗎……!」


    「——這是……!」


    托爾威也立刻從敵軍光明正大地走在山路上的樣子察覺異狀。一旁用望遠鏡目睹同一景的部下聲音變調地喊著。


    「營長,敵軍正以橫排前進!勢不可擋!我方同伴的狙擊似乎被壓製射擊所抑製……」


    與報告士兵的慌亂相反,敵軍毫不焦躁地保持一定的步調持續前進。翠眸青年神色嚴厲地直視著敵軍部隊,咬緊牙關。


    「還有更大的問題……他們不畏懼黑暗。看穿了我方的位置!」


    「yah——正麵攻擊是兵力較多的一方占優勢。此乃戰場的慣例喔,還未謀麵的狙擊兵頭領。」


    眺望著製住敵方反擊同時不斷向深處前進的部隊,約翰加深臉上無畏的笑容。


    「我方被牽製在這裏超過三小時。都經過那麽長的時間,麵對我這個對手還企圖扮成看不見的亡靈,未免也奢求太多了。要看清原本看不見的東西,這段時間可是綽綽有餘。」


    亡靈在樹叢暗處悄悄蠢動。然而——白發將領的雙眸透過出類拔萃的分析能力和想像力,詳細地看穿了他們的動向。


    「分散成人數不到班的小組,潛伏在黑暗中的狙擊兵部隊——我承認這的確是個威脅。不過,隻要是以阻攔我方為戰術目的來考慮地形,布署與移動就會出現一定的法則。先從我方觀點推論出最佳解答,再根據士兵們到目前為止中槍的地點反推迴去檢驗答案,從誤差中預測敵方集團的心理與性格即可。」


    直至這瞬間為止花費的時間全都是為了找出答案。約翰這名將領的特質中,並沒有讓看不見的敵人一直保持看不見狀態的溫柔和愚蠢。


    「狙擊兵頭領。你的理想多半是讓每一名士兵擁有獨自的判斷力,同時維持遠比過往戰列槍兵更高度的相互合作來持續戰鬥吧。母國齊歐卡內有一種尊重民眾自治,欲將行政權限最小化的『小政府』理念,你能夠提出相當於其軍事版的概念,我要坦率地給予高度評價。然而,人類本質上是以集體行動為原則的生物。在軍事方麵,經過組織化的士兵行動必然會反映出指揮官的意圖。」


    光是看穿敵軍藏在黑暗彼端的身影還不夠,約翰的雙眼甚至看透了對方的思維。由帝國軍的英才托爾威·雷米翁培訓出的新時代狙擊兵部隊,如今正被不眠的輝將一刻一刻地揭開全貌。


    「你的用兵給我的印象,是比他人更加倍地溫柔和膽小,還有壓抑那一切踏上戰場的決心——這樣吧。真有意思。我的腦海中不停浮現一個很不像軍人的形象。」


    不分敵我,對未知的事物都懷抱期待的無邪心態,這種曾讓約翰多次自我警惕的傾向,反倒在和阿納萊·卡恩相遇後日漸增強。正因為如此,他打從心底感到愉快地對著這次以敵人來說值得讚賞的對手窮追猛打。


    「希望他肯被生擒俘虜。優秀的部下往後有多少都不夠——!」


    *


    另一方麵,在薩紮路夫準將指揮的帝國軍大本營,成功會合的女皇夏米優與麾下部隊正度日如年地等待著友軍歸返。


    「——看到了!是友軍的帶頭部隊!」


    守望東邊的一名士兵揚聲大喊。衝出總部帳篷的薩紮路夫也拿自己的望遠鏡做確認後,立刻指示部下們。


    「很好,打開路障讓他們進來!野戰醫院做好接收傷患的準備!動作別慢吞吞的,後頭的人馬上就到了!」


    「哈啊!哈啊!——總、總算到了——」


    馬修好不容易帶著疲憊不堪的部下們迴到這裏,才剛登上通往高台陣地的狹路,一穿越路障就看見沒想到會出現在這裏的君主身影,錯愕不已。


    「——陛下……?您怎麽會到這種地方來!」


    一身黑衣隨風飄揚的夏米優走到他麵前,神情嚴厲地開口。


    「我本來打算過來救援你們,結果卻一塊中了陷阱。」


    「就算如此也沒必要悠哉地留在這裏!薩紮路夫準將,你為何沒為陛下組成脫困部隊!敵軍明明馬上就要湧向這裏了……!」


    馬修忘掉了疲憊逼問長官。但還沒從薩紮路夫口中聽到理由,他擔憂的對象本人先拋出尖銳的話語。


    「別逾越分寸,馬修·泰德基利奇。我要前往何處、做什麽事隻有我能決定。你隻需要思考突破現況的辦法。」


    身為臣子理所當然的顧慮遭到拒絕,令青年隱現怒色。夏米優表麵上置之不理,淡淡地改變論點。


    「隊伍後麵的士兵應該正遭到齊歐卡軍和阿爾德拉民神聖軍追擊。從部隊的樣子來看,負責殿後的可是托爾威中校?」


    「……是,要不是那家夥趕來支援,會死更多士兵。」


    「正因為如此,派他們過去才有意義。全體部隊大約何時可在此集合?」


    「預定時間是兩天後的中午……敵軍也將幾乎同時抵達。」


    由於剛才的爭執,希望她理解狀況危險性的馬修又補充道。可是,女皇本人卻一派理所當然地點個頭後轉身。


    「召開軍事會議。我有大略的作戰計劃——不過我要聽聽你的意見,馬修少校。」


    比馬修等人還要晚上四天後,約翰率領的齊歐卡軍、阿爾德拉民神聖軍聯合部隊抵達敵方大本營前麵。


    「——hum,原來如此,在這設置陣地嗎。」


    他喃喃低語,眼前的地形是從北向南橫亙數十公裏,角度超過九十度的險峻懸崖。粗糙的岩壁向前突出遮蔽住約翰等人,上麵可隱約瞥見觀察敵情的帝國兵——當地層上部堅硬平坦,下部較為柔軟時,下部被風雨侵蝕的速度較快,經常會在漫長的歲月中形成這種地形。


    「與其稱作山脊——不如說是桌狀台地。通往台地頂上的山路隻有南側的一條狹路,那邊也已經被路障封鎖了。」


    「syah。盡管能迂迴繞過這一帶過去,卻需要三天以上。敵人大概會趁這段期間全軍往西逃逸。」


    以腦海中的地圖確認敵我雙方的相對位置,白發將領繼續分析狀況。


    「mum——話說迴來,敵軍總指揮官看來相當勇敢。明明可以在更接近山脈的入口處等待同伴,那麽做綜合來說甚至稱得上是萬全之計,他還是選擇踏入山脈深處,展現出想盡可能讓更多士兵生還的強烈決心。」


    約翰滿意地揚起嘴角,讚許敵軍呈現敗象依然堅定不屈的意誌。


    「敵人還沒有玩完。別疏忽大意了,米雅拉。」


    約翰向副官淩厲地低語,又轉而望向斜後方的科學家。


    「對了——怎麽了,博士?您好像從剛剛開始一直注意上空。」


    「嗯。有隻很少見的鳥在飛。」


    阿納萊·卡恩一邊仰望上空一邊迴答。這位老賢者從不會錯過其餘大多數人毫無所覺地忽視的微小異狀。


    「那隻鳥從方才起一直在我們頭上盤旋。這一帶應當沒有這種外觀的大型鳥棲息,因此我很在意。」


    約翰順著阿納萊興味津津的視線望向上空,很快看出了老人口中的「很少見的鳥」的真實身分。


    「……啊!博士果真目光犀利,那是『白翼太母』的愛鳥——米紮伊,在這邊!下來!」


    他大聲唿喚又打唿哨吸引飛鳥的注意。成功的讓上空的「它」往下飛。數秒鍾後,那頭大型猛禽掀起一陣風降落到地上。士兵們紛紛反射性地後退,唯獨約翰舉起一隻手,像迎接朋友般和藹可親地走過去。


    「你充當傳令兵啊,真是幫了個大忙。我馬上看信迴覆,稍等一會。」


    他說完後拆下綁在米紮伊腳上的書信。另一方麵,阿納萊對傳令內容絲毫不感興趣,開始仔細觀察眼前的生物。


    「鷹……鷲……!不是,這是鶚。沒想到在天險大阿拉法特拉山脈中央,竟會遇見海鳥。」


    老人壓低身軀把臉湊了過去。也許是從他的目光中感覺到危險,米紮伊微微擺出警戒姿態。


    「這頭鶚剛剛是認出你才飛下來的嗎?不隻如此,還乖乖等你寫好迴信,真有意思。或許我必須重新評估鳥類的智能水準。」


    一心投入觀察中的阿納萊分別從前後、側麵、斜下方凝視著觀察目標,那副樣子看得約翰也不禁麵露苦笑。


    「博士,逗弄它也請別太超過。米紮伊的自尊心很高,做得太過火會被啄喔。」


    「我明白,再一下子就好……咕喔喔!」


    約翰才剛發出忠告,阿納萊就驚險地躲過尖銳鳥喙的刺擊。米雅拉笑出聲來,但在她身旁看信的白發將領漸漸皺起眉頭。


    「……沒想到那邊有女皇駕臨。情況變得有些棘手啊。」


    「咦——?約翰,這究竟……」


    約翰命士兵備妥文具和桌子,迅速提筆迴信。他下筆時沒有絲毫停頓,隻用了短短幾分鍾便書寫完畢。


    「……yah,迴覆也寫好了。送到你主人手上吧,米紮伊。」


    他像一開始那樣將信綁在鳥腳上,米紮伊迫不及待地鳴叫一聲振翅飛向天空。無視一臉依依不舍的阿納萊,米雅拉詢問長官。


    「處理完了?剛剛送出的信上寫了些什麽?」


    「沒什麽特別的。就是我方的現狀和兵力,還有往後的作戰計劃。」


    「連作戰計劃也寫了?不必先開一場軍事會議嗎?」


    「眼下的局麵沒必要特別征求幕僚的意見。雖然女皇親臨出乎預料,也不至於影響大局。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從敵軍決定在桌狀台地布陣開始,下場就大致底定了。」


    白發將領像陳述自明之理般告訴她,目光重新落迴到眼前的桌狀台地。


    「在台地山腳散開兵力,施加壓力。然後靜待時機到來。」


    「度過兩年俘虜生活,算是無可奈何。」


    另一方麵,來到隔著駐紮台地的帝國軍的另一側,「白翼太母」忍不住抱怨。


    「上頭叫我們自行逃獄,我們就照辦。爬上大山脈——對海兵而言雖然吃力,若隻限這麽一次也並非挺不過去……可是,要人接連應付這一切未免太亂來了。葛雷奇,你覺得呢?」


    艾露露法伊精疲力盡地躺在一塊適度平滑的岩石上,對相貌兇惡的心腹問道。海兵隊長葛雷奇·亞琉薩德利聳聳肩表示讚同。


    「再加上還得照看一萬名流亡者,我深有同感。執政官閣下似乎以為咱們在帝國足足遊手好閑地偷懶了兩年啊。」


    「就是說啊。那麽,他們的情況如何?」


    「是。剛上山時還意氣昂揚,但現在那股熱情冷卻下來,態度明顯地變得搖擺不定。看樣子是想躲在後麵,把戰鬥交給咱們負責。」


    「嗯,那就好,比他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衝上前線方便多了。本來就在不熟悉的山上交戰,如果再混雜民兵隻會嚴重加深混亂。戰鬥由我們來解決吧。」


    交談時依然躺著的她,說到此處忽然坐起上半身。米紮伊緊接著降落在她的手臂上。艾露露法伊為愛鳥的歸來感到欣喜,目光投向它的腳踝。


    「歡迎迴來,米紮伊。看來你確實見到了約翰。」


    她當場瀏覽解下的信件,不久後發出一聲安心的歎氣。


    「……啊,看樣子我們這番受罪也到了結束的時候。葛雷奇,你能不能微笑一下以表達喜悅之情?」


    「像這樣嗎?」


    葛雷奇應要求將其中一側一直裂到耳根下的嘴角咧到最開。白翼太母嫣然一笑,欣賞著那小孩子看見保證會嚇得哇哇大哭的兇惡表情。


    「你的笑容不管什麽時候都很迷人。就帶著這個表情去通知士兵們好消息吧。」


    「了解~」


    海兵隊長在她催促之下悠然掉頭。海兵們的驚叫從他所到之處傳來,艾露露法伊縮起身軀,將那些叫聲當成搖籃曲打起盹來。


    受到她這位總指揮官的性格影響,即使處於嚴峻的狀態中,「白翼太母」部隊的士兵們依然不失開朗。然而——此刻抵達帝國軍大本營的一營士兵散發的氣氛與他們恰好形成對比,正適合以「陰沉」兩字形容。


    「……狙擊兵營歸來了。」


    部隊指揮官穿越路障,向迎接他們的同伴機械性的敬禮。此時,一名微胖青年氣喘籲籲地跑向他。


    「托爾威,你沒事吧?」


    朋友開口第一句話就問起他的安危,但翠眸青年低垂的頭依舊沒抬起來。


    「兵力消耗已達極限,我們不得不中止獨立行動……真是可恥。本來打算再多爭取兩天時間的……!」


    他緊握著風槍槍柄的手指微微顫抖。麵對托爾威強烈的自責,馬修一下子想不出該對朋友說什麽才好。


    你們已經爭取到出發前說好的最低限度天數,不必那麽自責——馬修非常清楚,這種話托爾威聽不進去。折磨托爾威的是他為自己設下的門檻。如今戰場上不再有炎發少女和黑發少年的身影,他要求自己代替兩人擔起引領帝國軍的義務。不必任何人開口,托爾威就獨自把所有責任扛在肩上。


    微胖青年正找不到該說什麽,女皇從背後走上前代替他開口。


    「不必焦慮,托爾威,你達成了必要的任務。你也到總部來,我必須說明接下來的計劃。」


    夏米優淡淡地這麽告訴他後轉身離去。翠眸青年踏著鬼魅般的步伐跟了上去,而馬修隻能一臉苦澀地跟在後頭。


    「我等的作戰計劃非常簡單。」


    在列隊軍官們的前方,女皇站在地形圖前展開說明。


    「對於自東側來襲的齊歐卡軍、阿爾德拉神聖軍,這個桌狀台地的地形將構成屏障。直通的山路已設路障堵住,堅持兩、三天不成問題。我等就趁這段期間殲滅西側的敵方勢力——逃亡俘虜和教徒集團,迅速下山。」


    她以短短數十秒介紹完計劃梗概。宛如象征了軍官們的心情,馬修的臉龐猛烈抽搐起來。


    「……陛下,您剛剛是說殲滅嗎?」


    「我是這麽說了。麵對與我為敵、攔住我去路的敵人,還有其他的因應之道嗎?」


    夏米優若無其事地一口斷言。在一片鴉雀無聲的帳篷內,隻有她蘊含兇兆的聲音震動空氣。


    「作戰由我擔任總指揮。發動時間為明天清晨——教徒們大都尚未醒來的時間帶。姑且不論原為俘虜的齊歐卡兵,對付其他敵人想必和搗毀稻草人一樣簡單。」


    馬修狠狠咬著牙走上前,目光與黃金雙瞳爆發衝突。


    「要和搗毀稻草人一樣簡單地……殺害國民?我們的目標明明是帶他們迴去。」


    「如果他們僅僅是流亡者,的確沒錯。但既然主動拿起武器與我等為敵,我就會毫不遲疑地把他們當成敵人看待。」


    「那不也是齊歐卡的策略嗎!那些家夥給了被逼到絕境的教徒們風槍,教唆他們掀起武裝暴動!如果我們在這裏對同胞下手,豈非正中敵軍下懷?」


    青年氣勢洶洶地逾越進諫範圍頂撞女皇,但她依然嚴肅地搖頭。


    「命令已下。以我之名下達,由我負責。」


    她一句話忽視了所有說服。對於馬修貼近貧困教徒感情的發言,女皇的答覆委實太過冷酷無情。青年眼中燃起怒火。卻又懷抱著同等的悲傷。


    「……我無法聽從。對抗外敵保衛國家是軍人的職責。唯獨此時此刻,我和米卡加茲爾克有同感。毫無顧忌地虐殺本國國民的軍隊絕不該存在……!」


    帳篷內掠過一陣騷動,本來正想找時機插話的薩紮路夫臉色發白。聽到馬修明顯超出界線的發言,所有感情倏然從女皇臉上消失。


    「——馬修·泰德基利奇少校。我對你的評價很高,也以長遠的眼光期待你成長為足以承擔帝國軍未來的人物。正因為如此,這趟調查也打算提拔你。可是——」


    她以右手一口氣拔出腰際的軍刀,刀尖抵住微胖青年。


    「——若你堅持不聽從我的判斷,再進一步違抗,我將追究抗命之罪。」


    女皇冷冷地下達最後通牒。在利刃相向之下,馬修的眼神驟然失去溫度。


    「——你要用那把刀,砍下我的腦袋?」


    他張開幹澀的嘴唇,對眼前之人拋出最強烈的諷刺……從前炎發少女曾握著那把軍刀,拯救騎士團無數次脫離險境。麵對著刀尖,青年緊握的雙拳微微顫抖,閉上眼睛。


    「要殺就殺吧。如果你真的下得了手……你就不再是我認識的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


    絕望的沉默落在兩人之間。誰也沒有勇氣說和調解——因為他們明白,這一連串的爭執並非僅限於當下的衝突,而是兩年來累積的摩擦浮上台麵。他們不得不領悟到,兩人的主從關係已維持到了極限。


    「陛、陛下——」


    盡管對一切心知肚明,薩紮路夫還是抱著近乎自殺的覺悟硬擠出聲音——就在此時,帳篷入口處傳來明顯不合時宜的開朗哼歌聲,傳遍氣氛緊繃的現場。


    「哼哼~各位,茶泡好了!哇!哇哇!——啊?」


    哈洛穿過軍官們身旁走到夏米優和馬修這裏時突然失去平衡,手中的茶壺隨之傾斜。冒著熱氣的茶水從壺嘴溢出來噴在馬修的小腿肚上,燙得他猛然瞪大雙眼。


    「好燙~~~~!」


    「啊啊啊?對、對不起


    !我馬上幫你冰鎮!」


    哈洛慌忙叫搭檔水精靈米爾製造冰水。一直愣愣旁觀狀況的薩紮路夫,這時候終於看出眼前有個轉換氣氛的機會。


    「……哈洛少校,不好意思,你帶馬修少校出去吧。現在戰局吃緊,就算隻是燙傷,萬一惡化也會造成大問題。」


    「好、好的!給大家添麻煩了!」


    哈洛拉起馬修的手,連連低頭道歉離開帳篷。裝出一副感覺遲鈍的模樣將兩人的衝突含糊帶過,有著哈洛臉孔的女子在心底咯咯輕笑。


    ——現在還早呢,公主。


    當然,她的舉動不可能是出於善意。在那個場合加深夏米優和馬修的對立不符合她的目的,因此她出手阻止。事情隻是如此。


    ——現在還是累積時期。你一直盼望的毀滅,沒有廉價到會從這種地方展開吧?


    她充滿耐心地持續灌溉著撒在人際關係這片土壤裏的紛爭種子,從不忘了殷勤照料,以免植株枯萎憔悴。夢想著種子以最大最糟糕的形式開花結果的那一刻,持續灌注扭曲至極的熱情。


    ——真讓人操心啊。嗬嗬嗬嗬嗬!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治療過輕微的燙傷後,馬修窩在他個人的帳篷裏沒完沒了地咒罵。


    「——冷靜下來,馬修少校。我了解你的心情,但虐殺一事還沒成定局。」


    過了一會,開完軍事會議的薩紮路夫前來看看情況。他對低頭坐在床邊的青年繼續道。


    「我爭取到陛下的允許,指派我手下的營擔任突破西側戰線的前衛,我方有可能掌握前線的主導權。雖然齊歐卡方麵也有可能拿教徒們當擋箭牌……」


    盡管注意盡量順著對方的心境說話,薩紮路夫很快想到了這麽做的極限。他領悟到立刻就能揭穿的詭辯有多空虛,語帶歎息地改變說服方向。


    「……不,我也必須說清楚。如果教徒在戰鬥時成了攻擊對象,我打算毫不留情地朝他們齊射。」


    「…………!」


    馬修神情錯愕地看向長官。薩紮路夫馬上補充。


    「隻限於剛開戰的時候。等教徒們害怕得奔逃,就改為和原本是俘虜的齊歐卡海軍交戰……不過,在進入那個階段前,我無意手下留情。半吊子的攻擊很可能給敵方趁隙而入的機會。雖然遺憾,現在的局麵是……愈為教徒們著想,我方受到的損害就愈大。」


    薩紮路夫逼部下直視未加掩蓋的殘酷現實。他深信這是身為長官的職責。


    「保護陛下的安全自不待言,盡可能讓更多部下活著迴到帝國,是我現在的目標。哪怕必須擊斃自己的國民,我也要實現目標……夏米優陛下之所以表明要親自擔任總指揮,是因為她有覺悟獨自扛下所有責任,背負作戰造成的犧牲。你不會不明白吧。」


    馬修咬住嘴唇垂下眼眸——沒錯,其實他也明白,女皇的判斷殘酷卻很正確。也明白自己沒有資格說三道四。


    「狀況惡化到這種地步,主因是我們一開始搞砸了……如果沒命迴去也沒得後悔。我不會非要你接受,但你要有弄髒雙手的覺悟。」


    「…………」


    「作戰明天黎明發動。包括齊歐卡海兵在內,對方的體力應該比習慣野外紮營的我們消耗得更厲害……要是戰況拖延太久,咱們也將無以為繼。」


    說完該說的話,薩紮路夫靜靜地轉身。他判斷眼前的部下需要一段時間整理心情——不過他快要走出帳篷時又忽然想到了什麽,最後補上一句忠告。


    「你還是學學如何為求生存不擇手段比較好……我命令你休息到明天淩晨兩點。起碼現在暫時忘掉教徒的事,想想你的家人、或是幹脆想想心上人的臉龐吧。」


    薩紮路夫穿越帳篷入口的布簾,這次真的離開了。馬修獨自留在帳篷裏,置身於連能不能活到明天都很難講的境況中,長官的最後一句話不由分說地激起了他的鄉愁。


    「……爸……媽……」


    馬修腦海裏浮現令人懷念不已的故鄉情景。沾著朝露閃閃發光的稻穗、溫柔微笑的父母麵容。還有——最後浮現的女子麵貌,令青年隔著衣服使勁握緊藏在懷中的護身符【羅盤】。


    「…………波爾蜜…………」


    當天深夜。就像要效仿率領他們的總帥的別名,懸崖下的齊歐卡軍不知道睡眠為何物地四處奔忙。


    「——mum。敵軍似乎打算等明天破曉時展開行動。」


    在離斷崖有段距離的位置仰望敵陣,約翰托著下巴呢喃。


    「我們也要加緊趕工。工兵的作業進度如何?」


    「是,多半立刻——」


    被問到的米雅拉環顧四周,正好有一名軍官往他們這邊跑過來。


    「唿!唿!……報告!檢查已在方才完成!隻要您一聲令下,隨時都能轉往注入作業!」


    收到焦急等候的準備完成報告,白發將領滿意地加深笑容。


    「syool——那馬上開始吧。但隻要稍有疏失就會造成重大事故,作業現場務必要嚴禁煙火。」


    「是,我們會徹底執行!」


    「還有,安排不參加戰鬥的記錄人員。以這種形式運用揚氣的例子過去很少見,我認為這次的案例將成為寶貴的資產。可以從你的部隊裏適當找些人手嗎?」


    「遵命!我會派人盡可能詳細的做記錄!」


    那名部下收到追加的指示後,轉身往前跑去。連和戰鬥無直接關連之處都能一一顧慮到,展現了約翰的遊刃有餘。當他拿出地圖對照眼前的地形,發現感興趣目標的阿納萊探出頭來。


    「嗯,看來這個實驗的確會變得很有意思。根據我的預測……這裏、這裏,還有這一帶大概會殘留下來沒有崩塌吧?」


    「yah,我認為這一側也有可能。畢竟肉眼看不見地層內部,對這個領域的應用還欠缺經驗。」


    「我們也來記錄結果吧。看樣子明天會忙翻了啊。」


    約翰頷首同意老賢者的話,望著部下們精力充沛地不斷幹活的背影。


    那名軍官收到白發將領的指示後奔迴懸崖正下方,再度環顧由光精靈的周照燈映出的四周光景。


    「……唔。」


    映入他眼簾的是堆在附近地麵上的大量沙土,和沙土堆另一頭隱約可見,以剜去桌狀台地基底的形式挖掘的水平長洞窟。為了讓士兵們進行作業,洞窟目前還外露一部分,但今天結束前將被完全掩蓋在沙土後。不僅如此,還能瞥見洞窟深處有一些類似木造骨架的物體,不可能是短時間內做得出來的。


    「少將閣下批準了!各班進入作業最終階段!」


    士兵們奉命揮動鐵鍬,掩埋為了進行內部檢查保留的沙土縫隙。在確保密閉的同時,沙土堆裏長長地延伸出幾十條樹脂製的軟管,全部連接著外麵士兵的火精靈,好讓從火精靈兩手「火孔」發出的揚氣輸送到洞窟內。


    「好——開始注入!」


    依照軍官的命令,士兵們分別要各自的搭檔釋放揚氣。透過軟管靜靜輸送的氣體,開始在沒有出口的洞窟裏不斷累積。


    次日清晨到來。被黎明微光早一步映照出的桌狀台地上,做好衝鋒準備的帝國兵們整齊地列隊。


    「——時刻到了。」


    在隊伍後方指揮的夏米優以嚴肅的聲調宣布時刻已至,接著向站在旁邊的臣子確認道。


    「準備好了嗎?薩紮路夫準將。」


    「……是,隨時都可以開始。」


    薩紮路夫如此迴答,望向背後——位於接下來要突圍的敵軍勢力反方向的陣地東側。率領部下負責殿後的馬修部隊就布署在那裏……盡管是威攝東側敵軍的必要安排,但這項任務偏偏指派給馬修,每個人自然都聯想到昨天軍事會議上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


    「很好——聽著,士兵們。卡托瓦納帝國第二十八代皇帝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在此發出號令。」


    女皇流暢地告訴眾人。這並非單純的信號,而是挑明即將執行的殺戮主體,將自己這名暴君的存在曝露於光天化日之下的宣言。


    「——嘶……」


    她閉上雙眼,往肺部深深吸氣。兩年前——她親手殺害父親奪取皇位時曾經立誓,從今以後自己走上的道路無一絲正義留存。對於做出決定的夏米優而言,自戰爭中產生的罪愆與責任全部隻屬於她。


    她一點都不會讓給旁人,不會交由旁人背負——懷抱那股意誌,她放聲咆哮。


    「爾等眼所見者皆為仇敵——蹂躪他們!」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軍靴鞋底踏響大地,士兵們同時邁步前進。向一並掃蕩敵兵和本國國民的這一戰發進。


    「——喔~喔!開始了!來勢洶洶啊!」


    「那是當然了,他們已經沒有退路——展開還擊!」


    同一時間,由艾露露法伊·泰涅齊謝拉率領的海兵們也立刻著手迎擊。


    雖然憑借她的存在堅韌地維持了士氣,但麵臨這種狀況,海兵們臉上終究紛紛閃過恐懼與膽怯。太母心想這也是無可奈何


    ,比較了我方和敵軍的差異。


    「裝備和熟練度都相去太遠。雖然為求心安搭建了路障……唉,頂多擋個十分鍾吧。」


    「如果抓流亡者當擋箭牌,這數字說不定能延長一倍。」


    「話是沒錯,但我們轉而攻擊時那些人就成了累贅。到頭來這麽做才是正確答案。」


    到了這關頭,還有辦法冷靜地開玩笑的人隻剩下艾露露法伊與葛雷奇。麵對周遭士兵們求助的依賴眼神,「白翼太母」嫣然微笑。


    「大家不必擔心。我非常了解,約翰·亞爾奇涅庫斯不是這種時候會失敗的人。」


    艾露露法伊毫無迷惘地斷言。她深信不疑,那位已晉升至與她同階級,大概很快將超越她的白發將領,是此一狀況的救世主。


    「他是英雄。攸關同伴性命安危之際,正是他最大限度發揮實力的時候。」


    帝國軍出發往西走下桌狀台地,帶頭部隊已和齊歐卡海軍展開槍戰,他們的優勢顯而易見。


    「……很好,反擊威力沒超出預期範圍!行得通,就這麽硬幹到底!」


    壓縮空氣的爆炸聲震耳欲聾。士兵們使用最新型膛線風槍進行壓製射擊,鎮壓拿舊式滑膛風槍的敵人。壓倒性的裝備差距造成必然的結果,他們甚至不打算給敵人爭取時間的機會。我要送部下們活著迴到平地。薩紮路夫堅定地發誓,站在戰場上。


    就像在嘲笑他的覺悟般,才開打沒多久他的背後就傳來一陣巨響。


    「——?怎麽迴事?」


    他猛然轉身望去,發現台地另一頭揚起漫天沙塵。一頭霧水的薩紮路夫呆站著不動,在他身旁,女皇本來就緊繃的表情變得更加嚴厲。


    「……嗚、嗚……」


    繼巨響和震動之後,從未體驗過的劇烈墜落衝擊傳來。一名士兵無助地全身撞傷,發出痛苦的呻吟微微睜開雙眼。


    「……嗚……到、到底發生了什麽……」


    在他因劇痛而模糊的視野中,彌漫的沙塵向上緩緩散去,不久後就顯露出破曉的天空。不,並非隻有天空。他目光所及之處還有懸崖。雖然崩塌得麵目全非——他正遙遙仰望著自己直到剛剛為止站立的台地。


    「為、為什麽……!」


    士兵完全無法理解狀況,但依然拚命想坐起身。然而他的嚐試還沒成功,就發覺有大量的腳步聲正穿越自己身旁。


    「……啊、啊啊啊……!」


    接著他看見了。在漸漸淡去的沙塵帷幕後,以他為中心的周遭一帶——有無數名齊歐卡兵正登上崩塌的斜坡。


    「——什——」


    懸崖上同樣是一片混亂。馬修愕然地俯瞰從他站立位置的數公尺前方崩塌的地麵,保持跌坐在地上的姿勢,難以掌握現況。


    「——這是、怎麽迴事——」


    眼前的景象遠遠超出理解範疇,足以把他這兩年鍛煉出的應對能力化為烏有。這也是當然的——在軍事常識上,地形不會在一瞬間改變。明明沒有連日下雨造成地基鬆動,直到剛才為止都還確實存在的地麵不可能轉眼間就塌陷。然而,仿佛在嘲笑這項經驗法則,台地麵目全非的景象在馬修眼前展開。


    如果可以的話,他想一直發愣下去。但從斜坡下方傳來的敵兵氣息,勉強將他拉迴現實。馬修連忙站起身向部下們大喊。


    「敵人來了……!後援部隊立刻出動!保衛懸崖邊的前衛部隊崩潰!阻攔敵軍的懸崖消失了!」


    「——hum,表現平平。成果大約是七十分吧。」


    從一段距離外眺望部分區域崩塌的敵陣,約翰冷靜沉著地評論結果。


    「即使沒有爆炮,也能以這種方式運用揚氣。供兵力通過的道路已經打通了。隻要鏟平突出的懸崖,桌狀台地和普通的山丘並無差異。」


    由於結果與事先預期相去不遠,對他而言沒什麽值得驚訝的。不,不隻如此——沒發現任何顛覆預測的因素,甚至令他略感失望。


    「無論如何——老實說帝國軍真是粗心大意。從北域方麵戰爭以來,這一帶不是落入我方控製超過兩年以上了嗎?就算走投無路時找到適合打防禦戰的地形,毫不懷疑背後有沒有陷阱未免太過樂觀了吧?」


    「——後排部隊,掉頭到懸崖邊!阻擋東側的敵軍!」


    盡管未能完全理解發生的狀況,夏米優依舊發出最妥當的指示。她僅僅了解對手用某種方法鏟平了桌狀台地的一角,咬緊牙關壓下內心的不安。


    「敵軍應該沒配備爆炮才對……!是以其他方式運用揚氣的機關嗎?不過,威力居然大到能一瞬間改變地形……!」


    在她思考的時候,陣地東側已和企圖登上台地的敵兵展開戰鬥。薩紮路夫目睹那一幕後也迴過神來,表情立刻僵住。


    「陛下,糟了……!這樣的狀況和在山丘上遭到包夾是一樣的!」


    「嘖……!」


    「——你看,和我說的一樣吧?」


    望著敵軍因為背後上演的異變東奔西竄,艾露露法伊一派理所當然地聳聳肩。


    「繼續射擊。不必考慮更進一步的攻擊。隻要讓敵人實際感受到正被前後夾攻,包夾就算成功了。暫時先維持槍響不斷即可。」


    發出指示讓對於狀況變化啞口無言的士兵們迴神後,她沉吟著哼了一聲。


    「到了這個地步,接下來隻是時間的問題。需要擔心的是敵軍進退維穀之際企圖強行突圍,發生的話就堅持一下然後讓路吧。後續的追擊工作交給約翰他們就行了。」


    「他們也有可能派出分遣隊護送女皇逃走。要趁現在布署包圍網嗎?」


    「不需要,阿力歐交代要放過女皇。她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無論她本人有沒有自覺。」


    艾露露法伊以毫無暖意的聲調說道。葛雷奇臉上流露出一抹難以言喻的不悅。


    「真夠惡心的。連敵國皇帝都任憑執政官閣下操縱啊。」


    「我並不打算任他擺布……然而說歸這麽說,卻也沒自信能逃出他的掌心,這正是那個人可怕的地方。」


    白翼太母歎了口氣,指尖輕輕撫過一旁的米紮伊的羽毛。


    「陛下,照這樣下去狀況將持續惡化!趁現在損傷尚淺,請下決定強行突圍!」


    麵對敵軍自前後包抄,薩紮路夫的聲音也焦慮地變了調。夏米優體認到自己正麵臨絕望的抉擇,向部下問道。


    「如果維持背後遭到射擊的狀態下山……抵達山腳時會死多少士兵?」


    「……無法估計。但是……不這麽做,我軍將在此地全滅。」


    除了這麽迴答,薩紮路夫已無計可施。女皇滿臉苦澀。要抱持犧牲的覺悟強行突圍?或是選擇很可能導致全滅的後退?——麵對沒有時間深思熟慮的二選一抉擇,她仿佛要尋求光明般眺望眼前的狀況。


    「————?」


    此時,女皇發現一個異狀。就在臨時搭建起路障防禦戰鬥的海兵背後,不參與戰鬥旁觀情勢發展的教徒們躲避流彈的角落。


    「——等等。那個是——」


    「戰鬥開始了……」「……好危險……」「我、我們可以藏起來吧?交給齊歐卡的人應付不要緊對吧……?」


    教徒們手持徒具形式的武器,躲在岩石陰影後小心翼翼地觀看戰況。他們藏身於山脈上寶貴的水源周邊,這裏是流經平地的河流源頭。


    「長期露宿野外,累死人了……真想在有屋頂和床鋪的地方好好睡一覺。」


    緩緩流過岩縫間的水流,與其說是沼澤更像條小溪。這並非水源幹涸,如果迴溯河川的源頭,最初的水量大多屬於這種程度。話雖如此,到下遊一點的地方就另當別論。幾股湧泉交會後,河川的水量漸漸增加。在多雨的季節變寬的河道會加速地麵的侵蝕,相對的等水位降低露出河床時,就形成天然的道路。


    盡管此處的水量不多,身邊有水源對他們來說值得慶幸。一位教徒將同伴托付給他的水壺汲滿,突然若有所覺地望向下遊。


    「……?剛剛好像有……腳步聲……?」


    男子沒想過那一頭會有同伴,疑惑地皺起眉頭。此時剛天亮不久,空氣中彌漫著濃霧。他眯起眼試圖看透蒙著白霧的空間——一大群身穿軍服的鬼魅忽然充斥了整片視野。


    「……嗚喔?」


    那群人無視男子的存在,如履平地的在崎嶇難行的岩地上前進。那當他察覺那些人並非鬼魅,而是擁有血肉之軀的帝國兵集團時,背後已傳來同伴們的驚愕叫聲。


    「什!嗚!啊——」


    「帝、帝國軍……?究竟從哪裏出現的!」


    艾露露法伊也很快地注意到後方教徒之間出現的異狀。


    「——後麵有狀況!葛雷奇!」


    「這就過去查看!」


    相貌兇惡的海兵隊長立即迴應並展開行動。他與部下們一同前往後方,原本待在那裏的教徒們反倒湧了過來。葛雷奇用手推開人潮向前走,同時揣測著情況。


    「那些流亡者臉色大變地逃過來。八成是分遣隊的奇襲——就算是分遣隊,至今都沒被逮著的話人數想必不多。大夥,迎擊敵兵!」


    海兵們聽令替風槍和十字弓上了刺刀。葛雷奇和部下們一起對還看不見的敵兵鼓起鬥誌,此刻卻突然察覺自己的身體出現異狀。


    「……這是、什麽?為何會這麽……」


    他握著槍柄的手正微微顫抖,雞皮疙瘩從手上一路蔓延到全身,一顆心正冰冷地下沉,與平常為近在眼前的戰鬥情緒高漲的反應完全相反。不愉快的是,他記得這種感覺。那是過去僅有一次的體驗。


    接下來的景象,毫不留情地證明他的感覺十分正確。


    「——什——」


    敵軍蜂擁而來。劍光在部隊前頭閃過。利刃斬落的斷肢飛向半空。部下們沒有機會做出任何反抗就一一喪命。


    「——疾!」


    麵對造成這一切的雙刀戰士——葛雷奇領悟了一切,當場凍結。


    「——最強之劍【伊格塞姆】——!」


    迎擊毫無實現可能。「白刃的伊格塞姆」率領的部隊轉眼間擊潰攔住去路的海兵集團,揚長而去。絕對的死亡氣息緊鄰身旁掠過,葛雷奇打從心底顫抖起來。他之所以勉強保住一命,僅僅是因為他碰巧不在雙刀的行進路線上。


    「撤——撤退!撤退!撤退撤退撤退~!」


    目睹人生第二次經曆的絕望,他的思緒轉瞬間就傾向逃跑。葛雷奇召迴周遭的部下們,立刻掉頭趕迴長官身邊,不由分說地一把抱起愣住的白翼太母。


    「哇!——怎、怎麽了,葛雷奇?發生了什麽事!」


    「有怪物衝進來了!咱們的裝備是借來的舊式武器,地點甚至也不是在海上,這樣子對上他純粹是自殺!趕緊翹頭才是對的!」


    「怪物……?可是敵兵人數應該不多吧?雖然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裏跑出來的,主要的山路都由我們把守著!不至於輕易落了下風——」


    「問題不在於人數!絕不能跟那家夥打白刃戰!」


    昔日被炎發少女烙印在心頭的恐懼,在山上決定了他的行動。葛雷奇抱著白翼太母拔腿就跑,行動時沒有一絲猶豫和遲疑。


    「——疾~~——!」


    帶頭的炎發劍鬼殺出一條血路。他奮勇殺敵的表現宛如伊格塞姆之名的體現,仔細一看卻能發現摻雜了異物。更精確地說,是趴在他的背上。


    「…………!」


    那人缺了一根指頭的雙手拚命緊抓住劍鬼,以免被那超乎尋常的敏捷動作甩下去。他趴在劍鬼的背上監視戰局,甚至對下一步行動發出指示。


    「——敵軍被擾亂了!請直接跑上台地!」


    「了解——!」


    男子立即迴應指示向前奔跑。跟在後麵的部下們也使出全力飛奔,以免被那道背影拋下。


    目睹前往迎擊的海兵被擊潰時,夏米優確定了這個變化對己方有利。


    「——友軍,那是友軍!我們也得派人支援!托爾威!」


    「遵命!」


    狙擊兵們奉女皇的要求前往支援。那群神秘的友軍正在穿越敵方集團前來台地,來自敵方的射擊正從他們背後接近,卻被托爾威等人精準的壓製射擊遏止。不再有後顧之憂的友軍呈一直線向他們奔來。


    「對,就是這邊!筆直地爬上去!」


    翻越漫長的斜坡後,士兵們終於抵達台地上。薩紮路夫推開部下們走上前,尋找對方的指揮官。


    「你們來得正好……!不過你們究竟是哪裏的部隊?指揮官的所屬單位和姓名是——」


    薩紮路夫的盤問到此中斷。因為一名足足比他高出一個頭有餘的炎發男子現身,佇立在他麵前不動。


    「……元、元帥閣下……?」


    「並非如此。」


    和薩紮路夫的驚訝相反,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簡短地否認。這讓他感到更加困惑,隻見一個人影從劍鬼的背上下來。


    「伊格塞姆榮譽元帥是副官,指揮官是我。因為地形不佳,沒辦法帶馬匹過來——好久不見,薩紮路夫少校。不,聽說你升任準將了。」


    從一旁的部下手中接過拐杖挺直身軀,青年補上一句「恕我失禮」後以左手敬禮。由於需要用位於負傷左腿另一側的手拿拐杖,他敬禮時也不得不用左手。薩紮路夫顫抖地雙眼圓睜。


    「我的所屬單位是帝國陸軍獨立全域鎮台『旭日團』,姓名是伊庫塔·索羅克,擅自率領一營步兵前來此地直接支援,請準予與大部隊會合。」


    當喜悅與驚訝同時湧現,會令人說不出話、腦袋一片空白。薩紮路夫無法思考地呆立原地不動時,翠眸青年從他背後衝了過來。他也一樣,麵對兩年未見的好友除了唿喚對方的名字之外什麽也說不出來。


    「阿伊……!」


    「你也好久不見了,托爾威。不好意思——現在先讓我過去好嗎?」


    黑發青年道歉之後,拄著拐杖走在士兵之間。盡管微微拖著左腳,他還是加快腳步——不久後就見到了他尋找的對象。


    「……索羅……克……?」


    麵對應當不在這裏的青年,女皇的時間徹底暫停。映入眼簾的景象缺乏現實感,使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神誌清醒,眨了好幾下眼睛。


    仿佛要消除她杞人憂天的懷疑,青年輕輕伸出手。


    「——你平安無事。」


    缺了一根手指的左手溫柔地沿著她的臉頰撫過。夏米優動彈不得。她害怕隨便亂動這場夢就會結束,除了接受他的指尖做不出任何反應。


    「對不起,我來遲了。對不起,一直放你孤單麵對。不過——已經不要緊了。我再也不會容許任何人傷害你。」


    伊庫塔·索羅克如此告訴她,展開雙臂緊緊擁抱她的身軀。用肌膚感覺那股體溫與心跳,溫柔地包覆她的孤獨……他懷抱無垠的關愛以全身去感受、疼愛,肯定活生生存在於此處的少女夏米優,仿佛要打從心底接納她。


    「與她未曾死去的意誌同在,我——發誓保護你免於世上所有惡意的侵擾。」


    「——敵方有援軍抵達?來自西側?」


    約翰接獲報告後思考了幾秒鍾,好像想到什麽似的攤開地圖。米雅拉則連同他應有的反應一起驚訝地瞪大雙眼。


    「怎麽可能——援軍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周邊的山路都有我方的熱氣球監視,不可能沒發現他們靠近。」


    她直率地表明狀況有多離奇。但她身旁猛盯著地圖的白發將領,在不久後便找出這疑問的答案。


    「……山澗……」


    「咦?」


    「……為何沒有注意到。有山澗,就等於有路通往那裏。」


    山澗源流流經敵陣西側,即便是他也不清楚蜿蜒的水流流向何處。想全麵掌握廣大的大阿拉法特拉山脈地形,齊歐卡占領的時間還太短了。然而——約翰重新迴顧,發現有一群人可能清楚。


    「……席納克族……」


    長年居住於大阿拉法特拉的山地部族。如果知道逆溯溪山澗是登山的方法之一,就可以向他們打聽詳情。約翰認為來自西側的敵方援軍應該正是這麽做的,從在北域動亂後下山的席納克族口中獲得關於地形的情報。


    敵軍裏有人發現了這種在特定情況才能通行的捷徑,約翰·亞爾奇涅庫斯卻察覺——這項事實對他來說非常嚴重。


    「——通知前線軍官,從現在起由我直接指揮部隊。」


    「咦——約翰,這……」


    「立刻通知他們,米雅拉。」


    依然瞪著地圖的白發將領斬釘截鐵地說。見他緊繃的側臉,米雅拉跳起來敬禮後奔出帳篷。


    負責保衛陣地東側的馬修,比其他人晚了一點才收到他前來,不,歸來的消息。


    「……伊庫塔……?」


    微胖青年在部下的催促下轉過身,一看見站在前方的身影就先抬起手背揉揉眼睛。他當真擔心,這是自己陷入絕境瀕臨瘋狂而產生的幻覺。但不管揉幾次眼睛,對方的身影都沒有消失,甚至還對他投以令人懷念的微笑。


    「抱歉我來晚了,吾友馬修。我不小心睡過頭啦。」


    馬修目瞪口呆地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將發抖的雙手搭在對方肩頭。光靠眼睛和耳朵他還不敢相信,但是當掌心感受到對方的瞬間,他終於承認伊庫塔·索羅克確實存在。


    手指緊抓著對方的肩膀,馬修無從克製地當場低下頭。


    「……有夠慢的……兩年耶……你究竟睡了多久啊……」


    「嗯……」


    「……我擔心你再也不會迴來……擔心你再也不會清醒……我……我可是……!」


    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臉龐正下方的地上。馬修終於發覺——自己有多走投無路、這兩年的日子是何等艱辛。伊庫塔也體認到,自己的缺席害得朋友如此深陷困境。


    「就算是我也深刻地反省過了……我打算往後一個月都不睡午覺,當作一點補償。」


    「這補償也少得太沒誠意了吧!才一個月而已嗎!」


    馬修哽咽地嚷嚷,抓住他的雙肩猛晃。伊庫塔依然麵帶笑容地承受下來,悄然說道。


    「真的好久沒像這樣子被你吐槽啦——」


    不再猛搖他的肩膀後,馬修還是有好


    一陣子都沒法抬起哭得涕淚縱橫的臉龐。等待他複原的期間,伊庫塔先一步談起戰況。


    「——不必嚴加防備來自西側的攻擊。我們過來這裏的路上大肆擾亂了一番,那邊的敵軍暫時應該會裹足不前。根據我的推測,那批兵力是逃離俘虜收容所的齊歐卡海兵吧?在投入不熟悉的山嶽戰疲憊不堪時遭遇伊格塞姆元帥的洗禮,可是傷亡慘重。往後的戰鬥中,他們應該缺乏足夠的動力主動出擊。」


    伊庫塔先從好消息說起,為對方漸受敗象影響的意識激發出積極性。接著又重新望向東方。


    「問題在於東側——那些企圖登上台地的齊歐卡陸軍。他們裝備齊全、士氣旺盛,再加上……從懸崖崩塌的方式來看,應該準備了大規模的機關。」


    聽到這番話,馬修勉強抬起頭來。盡管眼皮紅腫,其他方麵已漸漸恢複他平常的樣子。伊庫塔·索羅克歸來的事實,比什麽靈丹妙藥都更有效地治愈了他的心。


    「……我才剛聽見腳邊有低沉的滋嗡聲響起,地盤轉眼間就崩塌了,完全不清楚發生了什麽狀況。沒有爆炮也辦得到這種事嗎?」


    「嗯~多半可以。敵軍大概原本就在懸崖下挖掘了寬廣的洞窟,放上木材骨架做支撐。然後在洞窟內灌滿揚氣以後點火,轟隆一聲!炸壞支撐地盤的木材,上方的懸崖就一並塌陷……機關的布置應該是這樣吧。」


    「……這代表敵軍早在戰鬥開始前,就料到正在撤退的我們會暫於此地布陣嗎……可惡!」


    發覺中了敵軍的計,馬修不甘心地咬牙切齒。看出他的優點之一,那股不服輸的好強精神依然沒變,伊庫塔露出有力的笑容。


    「就算輸了一著,後麵再討迴來就行了。如今的我們有能力做到——首先要把敵兵打退。雖然桌狀台地崩塌了,我們依然占據著身處高地的優勢。隻要沒遭受包夾就能保住陣地。」


    他說到此處,忽然轉身對在背後關注情況的翠眸青年開口。


    「還有托爾威,你把頭湊過來。」


    「咦?嗯——好痛!」


    等托爾威走到眼前,伊庫塔以中指狠狠彈了他的額頭一下。原本神情緊繃的青年霎時間雙眼泛淚,伊庫塔猛然將臉龐湊了上去,雙手還包住他的臉頰。


    「你現在的表情,是我特別討厭的英雄嘴臉。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認為自己非得設法解決問題,獨自背負了一切對吧。」


    「……啊……」


    聽他指出症結,青年雙眼圓睜……被肩負時代的重責所迫,托爾威·雷米翁甚至忘了向同伴求助,埋首於孤獨的戰爭中。伊庫塔的話解開了他的心結,找迴托爾威原來的麵貌。不是槍兵的統率者,而是屬於一名溫柔青年的麵貌。


    「既然發現到了,就把責任分擔出來。快點想起來——你現在並非孤軍奮戰。」


    這番話令托爾威想起——騎士團成員們才剛結識時,他曾為了第一槍沒命中齊歐卡兵陷入沮喪,炎發少女也這樣激勵過他。


    根據自己辦得到和辦不到哪些事來思考,全力達成分配的任務,該求助時就毫不遲疑地拜托同伴。自從失去兩大支柱以來,青年長期遺忘了這項昔日騎士團全體成員理所當然遵守的原則。不過——又於此刻再度拾起。


    「沒錯,這樣就對了——接下來,是我們『騎士團』的戰爭。」


    伊庫塔帶著大膽無畏的笑容宣言。托爾威忽然覺得,炎發少女仿佛還是和從前一樣站在他的身旁。


    有著哈洛臉孔的女子,從帳篷內遠遠地眺望騎士團以伊庫塔的複活為契機迅速重生的情景。


    ——看來風向要變了?


    援軍出乎意料地到來,為已呈敗象的帝國軍帶來很大的希望。著名的伊庫塔·索羅克加上榮譽元帥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有這兩位特別的軍官參戰,足以令士兵們產生逆轉局勢的期待。


    ——在他們兩人麵前,畢竟無法輕舉妄動。


    這麽一來,派特倫希娜行動時需要遠比先前更加謹慎。看見造成問題的青年走過來尋找她的身影,女子做個深唿吸後主動在他麵前現身。


    「……伊庫塔先生……?」


    開口第一句話,她便忠實地重現了哈洛的驚訝方式。從睜大眼睛的方式到手腳的顫抖,都完美地摹寫了哈洛在這種狀況下將展現的反應。在那擬態前麵,伊庫塔露出微笑,看來沒產生一絲疑心。


    「嗨,哈洛。我迴來了。抱歉,離開了這麽久。」


    青年一開口迴答,女子就主動奔上前握住他的手。她一次又一次握緊對方缺了一根指頭的左手和五指俱全的右手,仿佛要確定他的存在。


    「……就是說啊……!足足兩年,已經過了足足兩年……!」


    將時光的流逝說出口的瞬間——溢出的淚水自她眼角滑落。


    ——咦?


    派特倫希娜心中有些納悶——隻要她有意,要表演假哭流淚當然隨時都辦得到。偽裝出某些感情,對她來說比唿吸還要簡單。可是,剛才的眼淚並非虛假。她還沒表演起重逢的感動,淚水便自然地奪眶而出。


    ——……喔~看到這家夥迴來,哈洛是真的很開心。


    從理解到這一點起,派特倫希娜就對眼前的男子產生不小的興趣。不過她當然沒有流露在臉上,而是一邊恰到好處地表現出符合哈洛反應的舉止,一邊仔細觀察這名現在的人格首度遇見的人物。


    「……真叫人吃不消。從剛剛開始,我每次一開口就會惹哭什麽人。」


    「要我哭滿一水桶的眼淚都行!因為、因為伊庫塔先生你迴來了……!」


    漸漸分不清自己說出的話是不是在演戲,女子對這種狀況感到一絲困惑。這也是派特倫希娜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此時——伊庫塔問起在她軍服縫隙間隱約可見的白色繃帶。


    「——你的肩膀受傷了?」


    「啊……是的,不過隻是小擦傷而已。我身體健壯。更重要的是陛下沒有受傷,這才叫我安心。」


    「我相信你的包紮處理不成問題,但傷口萬一不小心化膿就嚴重了。不要逞強,好好靜養吧。這邊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


    「真高興聽你這麽說,但我可不能休息。方才的戰鬥又造成很多傷患,正是醫護兵需要努力支援的時候!最重要的是——相隔許久之後,又有機會和伊庫塔先生一起並肩作戰了!」


    麵對她作為哈洛無可挑剔的迴答,伊庫塔略帶苦笑地頷首。


    「那麽,至少把直接的照護工作交給部下負責。你的傷口在肩膀上,不適合過度使用手臂。抱歉,這是命令。」


    「既然是命令也隻能聽從了……我明白了,我會照辦的。不過如果伊庫塔先生受了傷,我可不會手下留情喔。到時候請認命接受治療吧。」


    這段慶祝重逢的瑣碎平凡對話,自始至終都沒有一絲不對勁。


    「好了,到總部帳篷去吧。」


    所有騎士團成員齊聚一堂後,伊庫塔和他們一起前往伊格塞姆元帥和薩紮路夫正在等候的軍事會議場地。但夏米優在半路上看出他的步伐不穩,關心地詢問。


    「索羅克。你的腿……」


    「和你看見的一樣。雖然有點跛,靠拐杖輔助走路不成問題,隻是很難像從前那樣蹦蹦跳跳了——」


    伊庫塔一邊說明一邊與少女並肩而行,用力握住她的手。


    「——從現在起,盡可能別離開我身旁。可以嗎?夏米優。」


    「————唔、嗯。」


    聽到青年以前所未有的有力口吻這麽說,夏米優胸中不禁掀起一陣動搖……他對待她的態度出現很大的變化。從重逢時立刻被他擁入懷中開始,她一直感受到這一點。


    無視於少女急促的心跳,帳篷裏軍官們都到齊了。伊庫塔站在他們麵前堂堂地開口。


    「讓各位久等了,現在召開軍事會議。從今以後,我打算擔任此地的全軍總指揮——不介意吧,薩紮路夫準將閣下。」


    薩紮路夫聽到之後,活像被人拿槍抵著一樣舉起雙手,嘴角卻浮現難掩的笑意。


    「……我舉雙手讚成。到了這個節骨眼還要求我擔任指揮的家夥,不是笨蛋就是惡魔。」


    「準將在這方麵完全沒變,真是太好了。」


    青年和對方一樣露出惡作劇似的笑容點點頭,視線轉迴正前方。


    「既然交接完畢,那就立刻切入正題。首先來確認現狀。


    目前,我們率領約四千兵力布陣於寬廣的台地上。敵軍分據東西兩側,西側為逃離俘虜收容所的兩千名齊歐卡海兵及包含武裝者在內的阿爾德拉教徒一萬多人,東側為齊歐卡軍和阿爾德拉神聖軍聯合部隊約三千人。老實說,我們正處在包夾狀態,但是——」


    並排的軍官們認真地傾聽著,以免漏掉一句伊庫塔·索羅克相隔兩年後再現的精彩論述。


    「——我可以斷言,西側的前俘虜和教徒集團往後不會積極發動攻勢。舊式滑膛風槍的遠距離射擊效果有限,他們的鬥誌也沒強烈到足以拉近距離展開白刃戰。如果我方主動進攻就不在此限,但暫時可判斷對方將保持消極的守勢。」


    「真是


    如此嗎?敵軍一樣走投無路。哪怕勝算不高,沒有其他選擇時也可能自暴自棄地衝鋒過來吧。」


    馬修不客氣地指出他對這番推測產生的疑問。伊庫塔一臉喜不自禁地接受指謫,馬上補充說明道。


    「的確沒錯,馬修。如果沒有其他選擇的話。不過現在他們抱有希望。他們知道在另一側包夾我們的友軍正趕過來,因此心態會傾向等待援助。得知我方有伊格塞姆這張鬼牌在手,更會加重他們裹足不前的態度。」


    「我認為你對他們的心理分析是正確的。可是,如果另一側的齊歐卡軍給了他們行動指示呢?依照齊歐卡軍的風格,兩邊應該確保了某些聯絡手段。」


    托爾威也提出意見。看出兩人這兩年來培育出的自主性,黑發青年愉快地往下說。


    「我也有同感。但基於這個前提,我仍確信西側敵軍不會魯莽地衝鋒過來。因為我在那邊陣營裏認出了齊歐卡海軍少將艾露露法伊·泰涅齊謝拉的身影。」


    「就是在尼蒙古港的海戰逼得我們苦戰的對手啊。在我眼中她是難以對付的強敵,但你並不這麽想嗎?」


    「她當然是不容輕忽的對手。正因為如此,齊歐卡應該想把她平安無事地救迴去。我認為奪迴艾露露法伊·泰涅齊謝拉,是齊歐卡這次謀畫的戰略目標之一。」


    伊庫塔大膽地分析敵軍。薩紮路夫沉吟一聲抱起雙臂。


    「從齊歐卡方麵至今在換囚一事上的策略運用,也看得出對她有所執著。以我個人的立場,並不想放她迴齊歐卡——理由一半是她作為將領的威脅性,另一半則出於個人的感傷。無論如何,她的存在應當是齊歐卡計劃這次企圖的重大原因之一。」


    「原來如此。既然齊歐卡希望奪迴艾露露法伊少將,在這個局麵就無法要求她做出冒險的行為。就是這樣對吧。」


    「間接的工作不在此限,因此當然還是必須防備他們的行動。現在重要的是,可以根據這項估計削減壓製西側敵軍的兵力數量。」


    「等一下,你沒忘記一個重要因素嗎?陛下在這裏喔?」


    薩紮路夫開口說道。從被審視有無錯誤的立場迴歸負責指出錯誤的立場,他的言行舉止也多了幾分熱切。


    「豈止在這裏的勝敗,陛下很可能是決定三國間戰爭勝敗的因素。不管多麽優秀,救迴一介高階軍官的重要性也無法和陛下拿來比較。考慮到這一點,我認為齊歐卡方麵就算命令西側那些家夥立刻發動突擊也不足為奇……」


    為了迴答他的疑問,伊庫塔花了幾秒時間斟酌言語。


    「唔……準將。你認為齊歐卡期望的勝利形式是什麽?」


    「咦?那還用問……不是打垮我方的軍隊一口氣鎮壓帝國全土之類的嗎?」


    「沒錯。無論過程如何,齊歐卡最終希望將帝國的一切盡收手中。以這一點作前提,在此地對夏米優動手是上策嗎?」


    麵對連想都沒想過的反擊論點,薩紮路夫麵露困惑。軍官們的目光聚集到少女身上。


    「齊歐卡應該也知道她正憑借個人領袖魅力統治國內的現狀,包括這是在危險邊緣勉強維持的秩序在內……現在和昔日伊格塞姆充當堅定基石的時代不同。一旦失去夏米優這位君主,帝國將即刻陷入無法倒退的無秩序狀態。」


    女皇靜靜頷首。身為一國之君,她比任何人都更加理解那個事實。


    「齊歐卡也不希望那種狀態發生。若帝國在此一階段進入群雄割據的戰國時代,分裂的國土將立刻荒廢,降低占領可獲得的好處。齊歐卡至今建立的對外政策也得從頭重建,深陷在與分為小股的各方勢力之間的長期戰爭中。當我們專注於眼前的戰鬥時容易遺忘……對所有國家來說,戰爭並不是隻要拿下勝利就可以的。


    我十分篤定,齊歐卡沒有在這裏危害夏米優的意圖。不隻無意加害,甚至不想擒獲她。因為一旦被敵軍俘虜,君主的向心力將一落千丈。」


    「那……情況會怎麽樣?難道敵軍不再進攻了?」


    馬修抱著一絲期待發問。伊庫塔閉起眼睛搖搖頭。


    「沒那麽簡單。根據上述內容,往後的發展必然的隻有一個可能——」


    「——接下來連續戰鬥幾天,在敵軍的焦躁與疲勞到達頂點時提出談判。」


    在東側的齊歐卡軍陣地內,軍官們也正召開議論今後方向的軍事會議。幕僚們側耳傾聽掌握主導權的約翰提出的方針。


    「要求當然是毫發無傷地引渡泰涅齊謝拉少將率領的第四艦隊全體人員及教徒們,隻要承諾以停止後續追擊作為交換條件即可。被逼得走投無路的帝國軍將不得不接受——哪怕我們進一步追加要求也一樣。」


    白發將領說到此處暫時打住,抵著下巴思索。


    「mum,至於具體的要求……之前應付我方追擊的那一支英勇善戰的狙擊兵部隊,人數大約是一個營吧,『招待』他們所有人前往齊歐卡如何?加上那群看不見的槍兵,齊歐卡軍將更加穩如磐石。一開始他們也許會擺出不合作的態度,但這個問題將隨著他們認識我國的優點逐漸改善。」


    約翰若無其事地提出大膽又傲慢的要求。如果敵方那邊有優秀人才,那就招攬到我方來——他在這方麵想法上的靈活與強硬,可以說是和那位收養他的執政官學來的。


    「說歸這麽說,如意算盤先打到這裏為止——眼前的問題,是往後幾天能夠給敵軍造成多大的損害。那個結果直接關係到談判時能逼出的條件。到時候敵軍愈是陷入絕境,我們的態度就能愈加強硬。」


    意識到白發將領打算在數天後向敵軍提出高得令人恐懼的條件,軍官們倒抽一口氣。


    「正因為如此,作戰要由我直接指揮。一方麵有未知部隊參戰,敵方接下來將用盡一切手段謀畫反擊。我們必須擋下他們所有的反抗——」


    「——為了在談判桌上占上風,敵軍將猛攻直至我方瀕臨潰不成軍。從今天開始的幾天裏,絕不能有片刻疏忽大意。正因為如此,分出太多戰力去壓製西側敵兵就會堅持不住。」


    伊庫塔表示。如何節省兵力的浪費,將兵力安排在刀口上——如果在這方麵出了大錯,那就連防衛戰都打不成。


    「再補充一下,維持現狀等於我方戰敗。想要逆轉戰局勝敗,必須以反擊敵軍的攻勢給予痛擊才行。」


    「……辦得到嗎?」


    「這便是我人在此處的理由,吾友馬修。」


    青年無所畏懼地笑著迴答。仿佛受到他的自信刺激,其他軍官眼中也充滿了活力。派特倫希娜在一段距離外望著他們的樣子,感覺到了威脅性。


    ——這家夥很危險。


    她承認,伊庫塔·索羅克參戰對士氣的提振效果超出預期。再加上他大幅提升帝國軍陣營在戰術層麵的水準,那就不得不把自今天起的帝國軍視為和昨天為止截然不同的部隊。


    ——我必須通知不眠這邊的作戰計劃。真想著手確保聯絡手段,但是——


    而她的活動,也隨著狀況變化更添重要性。在雙方勢均力敵的戰場上,間諜帶來的情報很可能成為決定勝負的關鍵。派特倫希娜一向能將情報確實送達,然而……


    ——我不認為他沒猜出有內奸存在。輕舉妄動將露出馬腳。


    無論如何都要避免輕率的行動。以哈洛身分生活的記憶讓她深知黑發青年是多麽深不可測,就算隻有一度露出破綻,都很可能被揭穿真麵目。


    ——我可不想被那對雙刀砍掉腦袋。就算得迂迴繞遠路,行事也要慎之又慎。


    需要防備的對象不隻伊庫塔一人。她還能期待青年對自己人不抱戒心,但是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連這種可能性都沒有,一旦引發他的疑心就萬事皆休。


    ——終於展開正統的諜報戰了。嗬嗬嗬嗬嗬嗬嗬!


    軍事會議結束後,伊庫塔向同伴們說了聲「我需要一點時間」,與女皇一起走向她的專用帳篷。盡管心裏驚慌失措,少女努力故作平靜地帶他進起居室,至於伊庫塔本人,則對她的緊張滿不在乎地在帳篷裏走動。


    「唿……讓我坐下來歇會。即使拄著拐杖,長時間站立還是有些難受。」


    青年說完後便在女皇的床沿坐下。然而對如今的夏米優來說,連那傲慢的態度都令人懷念到想落淚。


    「我想跟你說一點認真的悄悄話,你可以靠過來嗎?」


    伊庫塔保持坐姿向少女招招手。夏米優煩惱了一下,準備與他並肩坐在床邊,青年卻搖搖頭伸出手。


    「那樣太遠了。來,到這邊來。」


    「——?」


    伊庫塔輕輕一挪少女纖細的身軀,讓她坐在自己的雙膝之間。


    「嗯,這樣才好。」


    「嗚——!」


    意識到自己幾乎被他從背後擁進懷中,少女的心髒猛然一跳。青年的體溫透過衣服傳來,甜美的麻痹感充斥全身,令她難以思考。所有自製力險些一掃而空,唯獨渴望更強烈地感受到對方的欲望無止境地高漲——


    「索、索羅克——」


    「——直接聽我說,夏米優。我方陣營裏有內奸。」


    這句話對少女發暈的腦袋當頭潑了一盆冷水。她心中浮現的所有欲望需要戲劇性的撲滅,但人類的心很難驟然調轉方向。夏米優的心未能徹底甩脫理智和情緒地懸在半空,感覺到視野一陣暈眩晃動。


    「內奸恐怕潛伏在校級以上的高階軍官之中。你應該也隱約察覺到了。若非如此,也不至於被逼進當前的困境。」


    「……我、我我、我考慮過這種可能性。可、可可、可是——」


    「我明白,在這種狀況下搜查犯人,將導致大家疑心生暗鬼而徹底崩潰。所以這個消息我打算隻告訴用不著懷疑的人。你也別說出去。」


    「我、我我我、我知、道了。不——不過,說到用不著懷疑的人……比方說,像像像是騎士團的大家……嗎?」


    少女用不聽使喚的嘴唇勉強反問。她借用確認形式說出了自己的願望,迫切地盼望不必去懷疑騎士團的成員們。


    伊庫塔愣了一下,然後發出苦笑。


    「——那還用問?難道你以為馬修、托爾威或是哈洛會通敵外泄情報?夏米優,那你的疑心病還真重……」


    「我、我才、沒那麽想過!隻是為了慎重起見做個確認!」


    「是嗎,那就好。」


    談話到此結束,伊庫塔擁抱少女的手臂加重力道。身體與身體更加緊貼在一起,「呀啊!」夏米優發出變調的驚叫。


    「還、還有什麽事要暗中商量的嗎……?」


    「不,沒有了。」


    「那那、那麽!保持這個姿勢有什麽含意……!」


    「沒什麽含意……我想抱緊你所以就行動了。隻是這樣而已。」


    「~~~~!」


    青年補上的追加攻擊,讓夏米優啞口無言地掙紮著。麵對毫無曲解餘地傾注向自己的善意,她一點抵抗力也沒有。


    疼愛地看著她的每個反應,黑發青年將臉頰輕輕貼近懷中的少女心想。


    ——就是這個吧,雅特麗。這是你一直以來想給予這孩子的關愛。


    兩年前的他做不到同樣的事。當時的他無法不摻雜任何諷刺和矛盾,如此直率地關愛眼前的少女……直到將她的心納入胸中,他才終於辦得到。


    ——這便是父母心嗎?


    伊庫塔甚至這麽覺得,非常自然地下定決心——往後無論發生任何事,他都要接納並包容少女。這是伊庫塔和雅特麗在最後一瞬間共同的心願,如今那一切已融入他的內在。因此,再也沒有多餘的事物幹擾他實現心願。摻雜諷刺的恭敬口吻、為保持距離而稱唿她公主——這些都在他決定無條件地關愛夏米優時起結束了原本的作用,極度自然地從他的言行舉止消失。


    「……嗯。再保持這樣一會吧。」


    伊庫塔喃喃低語,手指溫柔地梳過少女的發絲,指尖觸碰她泛紅的耳朵,像在把玩似的掂起柔軟發熱的耳垂輕彈。他別無他意地給予的甜蜜刺激,將夏米優瀕臨極限的理智一掃而空。


    ——她再也無法忍耐了。


    一直以來壓抑著的思慕一口氣湧滿溢而出,少女陷入瘋狂。想對他做的與想要他做的無數舉動在腦海裏浮現又消失,每次都伴隨異樣的熱力流竄全身。


    ——兩年。足足兩年以來,她一直向始終沉默的他攀談,持續對毫無反應的人尋求迴應。夏米優幹枯的心無可救藥地渴望得到迴報。所以、所以不管是什麽形式都可以——她希望他觸碰自己的心與身體。若不能如願,她寧願不顧一切。哪怕被當場勒死也無所謂。


    「——索羅、克——」


    她實在不覺得那飽含情欲的嗓音屬於自己。漆黑、熾熱、淤積的感情在胸中深處沸騰翻湧,連要命名都叫人害怕。他可知曉,曾是思慕與憧憬的情愫在執妄與情欲的淤泥中熬煮後融合而成的感情,有多麽醜陋與恐怖?不,他不知情——如果知情,絕對無法溫柔地擁抱那種玩意。


    將它稱作戀慕是種褻瀆。


    稱作愛意,則是說出口就應遭五馬分屍的重罪。


    「————————嗚——」


    迴想起此事的刹那,少女心中瘋狂的自製力像一枚齒輪般運作起來。她緊緊握住腰際軍刀的刀柄直至手骨嘎吱作響,借由鋼鐵的堅硬冰冷來冷卻在小腹盤旋的情欲——然後迴憶自己的罪行。害死她的罪、從她身邊奪走他的罪、從他身邊奪走她的罪。


    不知對她的心境有多少認識——伊庫塔在不久後輕輕結束這個擁抱。


    「……哎呀,可惜現在沒時間慢條斯理的休息,隻能抽空先像這樣對付一下。」


    「…………唿~!唿~!唿~!…………」


    夏米優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收集並重新構築起險些粉碎的理智……可是保持沉默,她就會不由自主地向他伸出手。會忍不住不成體統地期待他可能容許這種行為。話雖如此,夏米優又沒辦法主動離開他的懷抱——由於不知該如何行動才好,少女不得已選擇交談來逃避。


    「……你對我說話的態度,和以前不一樣……」


    「是嗎?我記不太清楚了。」


    「不一樣吧。從前……你總喜歡為難我。」


    「或許是吧。不過要說改變,你不也變了嗎?才一陣子沒注意,你就徹底地演起暴君來了。一建立那種形象,想再清除掉可是很費勁的。」


    一開始交談,注意力就能放在對話上,比較容易發揮自製力。努力不去意識背部感覺到的體溫,少女繼續道。


    「……才不是演戲,如今的我是真正的暴君。我登基至今以來做過哪些事……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你一直以來比任何人都更努力。我隻知道這件事。」


    伊庫塔毫不遲疑地斷然說道。由於一心夢想青年的溫柔對自己而發,夏米優感覺到身體正無法克製地往他依偎過去。啊,再繼續兩人獨處下去就糟糕了——當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如此確信時,伊庫塔望向帳篷入口。


    「好了,我們出去吧。拖太久會挨馬修的罵。」


    「————唔、嗯。」


    「提振士兵們的士氣也是當務之急。可以陪我一起來嗎?夏米優。我和你一起出現,為他們激勵打氣的效果應該會更好。」


    夏米優小心翼翼地將右手疊在伊庫塔伸出的左手上頭。盡管理智在肌膚相觸手被握住的瞬間差點消失,她設法挺過衝動冷靜下來。


    「…………嗚……」


    夏米優忍耐到底,淚水取而代之地溢出眼角。她心想——幸好我克製了自己。


    還有什麽能貪得無厭的?他可以站立行走、認出她的存在、願意和她交談——光是如此,對她來說明明已算是勝過其他所有事物的奇跡。


    「我們幹脆豁出去,主動活捉艾露露法伊·泰涅齊謝拉怎麽樣?」


    兩人來到外麵與馬修會合,一邊討論往後的作戰方針一邊往陣地西側走去。微胖青年開口,神情間徹底恢複原有的好勝心。


    「既然齊歐卡很重視奪迴那名軍官,代表我們早一步擒獲她就能掌握主導權吧。西側的敵人由隻是門外漢的教徒和不擅陸戰的海兵組成,遠比東側的家夥好對付。」


    「好強硬的意見啊。假設我們真的去抓她,站在泰涅齊謝拉少將的立場你會如何行動?」


    伊庫塔反問。馬修抱起雙臂思索片刻。


    「…………逃走。不顧顏麵掉頭就跑,反正在逃跑過程中,友軍會幫忙攻擊敵人後背。」


    「就是這麽迴事。西側那些人在戰鬥上沒有多大的威脅性,但四處逃竄起來會很棘手。包含這一點在內,現況處於相當麻煩的均衡狀態。」


    青年對從腰包探出頭的庫斯摸摸頭,目光轉向陣地東側。


    「再加上從你和托爾威都落了下風的狀況,看得出此次的敵軍將領相當難纏……應該說,其中很可能有熟麵孔。雖然我想避免過早下判斷。」


    「的確是差不多想拜見敵將尊容啦……事情若是如你所料,幾天後不想見也會見到了。」


    「幹脆就讓那家夥露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慘相吧。不管長相多討人嫌,隻要表情夠扭曲,我就能勉強忍耐接受。」


    伊庫塔露出大膽的笑容開玩笑。他和兩年前毫無不同的舉止讓馬修放下心來,接著往下說。


    「你打算先叫全軍采取守勢……趁著敵方攻擊失敗時反撲給予痛擊對吧。」


    「大致上是這樣。不過,對方的攻勢可不會是敷衍草率地靠武力蠻幹。我們在防守上不能失誤。」


    伊庫塔語畢眯起眼睛,心中已和還未謀麵的敵將展開謀略戰。


    「根據這個前提——最初應該防備的,是從今天日落後到拂曉這段時間。」


    他所料不差,當太陽下山夜色包圍台地四周之際,齊歐卡軍展開今晚的侵略。


    「——是夜襲!全員戒備!」


    監視東側懸崖下方狀況的帝國兵們異口同聲地報告異狀。先前一片漆黑的視野各處浮現不同於光精靈遠光燈的無數紅光——緊接著,大量箭矢從頭頂傾注而下。


    「嗚喔!有火……!」「是火箭!快點踩熄!」


    士兵們按照長官事前交代的任務分派展開滅火作業。托


    爾威在陣地中央搭建的木造頂篷下注視著他們的行動,悄然開口。


    「以火箭夜襲……跟阿伊說的一樣。」


    「這個陣地適合打防禦戰,但缺點之一是缺乏水源,當火勢延燒就沒辦法滅火。所以敵軍將毫不猶豫地采用火攻。即使是從斜坡下方,把火箭接連射上台地也不怎麽難。」


    伊庫塔拄著拐杖站在他身旁,視線轉向陣地內的幾個地方。


    「當然我也準備了對策。將大部分易燃行李搬運到陣地西側再分成小批堆放,以防萬一其中一處失火損害也不至於擴大。」


    確認事先的準備發揮如預期的效果後,黑發青年忽然仰望夜空。


    「當然,敵軍的攻擊並非隻來自下方——還有上方。」


    他才剛說完這句話,就有好幾個並非火箭的物體從正上方掉落——匡啷!隨著陶器的破碎聲,物體落地處立刻燃燒起來。目睹不遠處竄出火舌,托爾威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僵硬。


    「……是『轟炸彈』……!」


    「天空兵在我們正上空。滅火人員,別漏掉落在負責範圍內的火種!——托爾威!」


    「嗯!對物風槍兵,展開對空迎擊!」


    配置於陣中各處的對物膛線風槍奉令向夜空抬高槍管。壓縮空氣應當很快便填充完畢,但過了一陣子依然沒響起開火聲。翠眸青年也馬上察覺理由何在。


    「……嘖!看不見熱氣球。他們可能是把氣囊和吊籃都改裝成深色係,來混進夜空當中。」


    「這也在意料之中——光照兵營,向上空照射探照燈!」


    光照兵群讓他們的光精靈同時向上空打出遠光燈。雖然大半光線都被黑暗吞沒,有幾道的光幸運地短暫映照出漂浮在空中的熱氣球一角。


    「看見了……!在那邊,集中射擊!」


    士兵們以光線當指標瞄準後扣下扳機。比起風槍,更接近風臼炮的沉重發射聲交疊鳴響地持續好一陣子——但空中依舊沒傳來熱氣球爆炸的巨響。


    「……為了防備我方的迎擊,熱氣球似乎飛得相當高。跟著探照燈驚鴻一瞥照出的高空影子來狙擊,即便憑你們的實力,能不能命中也全看運氣。」


    「嘖……!」


    焦慮的托爾威正想親自參加狙擊,被伊庫塔抓住肩膀製止了。


    「別著急,不成問題……隻要他們害怕被擊墜繼續待在高空,『轟炸彈』的命中精確度也會跟著低落。子彈不必命中,對物風槍兵的存在本身便發揮牽製作用。」


    他告訴托爾威,即使沒擊墜目標狙擊兵也達成了任務。開解托爾威往往想獨自背負苦難的心理後,伊庫塔重新望向懸崖下的黑暗。


    「更重要的是,到目前為止的兩波攻勢都是聲東擊西——重頭戲要上場了。全員,舉起武器。」


    盡管白天被運用揚氣發動的機關炸毀,台地東側還有許多斜坡陡峭得稱作懸崖也毫不遜色。這些「敵兵難以入侵的地點」同樣派了兵力防守,但在這些士兵裏,有人對自己分派到的任務心生疑問。


    「……喂,有好多火焰落在地上。我們也去幫忙滅火比較好吧?」


    一名士兵未能持續對敵陣保持警戒,不時偷瞄後方。和他分配在同一個地點的女兵朝他的背影大聲斥責。


    「笨蛋,別分心!團長再三告誡過我們,要專心監視前方!」


    「說是這麽說,但沒發生任何狀況啊。這一帶的懸崖沒怎麽崩塌,我看就算監視也是自尋煩惱……」


    那名士兵看不出繼續守衛此處的意義,以探詢的視線望著懸崖下方。那裏似乎沒有任何異狀——但下一瞬間,與黑夜同色的巨大團塊突然浮現在他的鼻尖。


    「——嗚喔——?」


    「——?別發呆,退後~!」


    察覺異狀的女兵拎著同伴的衣領往後退,全力飛奔與懸崖邊拉開距離。就在她做出這個判斷的短短數秒鍾後——多個神秘浮遊物體在尚殘留陡峭斜坡的台地東側各處同時爆炸。


    「……?這個爆炸聲,難道說……!」


    被震得肌膚發麻的破壞爆炸聲喚醒海戰中的記憶,托爾威渾身寒毛倒豎。盡管感受到爆炸威力,伊庫塔還是麵不改色地搖搖頭。


    「不,不對,不是爆炮——這是另一種東西。」


    爆炸氣浪波掀起漫天沙塵,飛散的鐵片割傷了士兵們。這些景象令黑發青年確定了那股威力的真麵目。


    「攻打高處專用鎮壓兵器,通稱『爆球』——他又從『盒子』裏拿出危險的玩意了。」


    「syool——此刻正是良機。」


    以頭頂響起的爆炸聲為信號,集結在懸崖下的齊歐卡士兵們同時開始攀登斜坡。和阿納萊一起在後方看著進攻的狀況,白發將領大膽地揚起嘴角。


    「真果斷啊。現在的確是用爆球的時機,但沒想到你會一次投入手邊所有機體。」


    「不。對敵人這是第一次看到的新兵器,零星地拿出來用可是愚蠢至極。無論之前或之後,爆球對敵方身心造成最大衝擊的時刻就是當下這一瞬間——正因為如此,我才選擇傾盡全力。」


    新兵器擁有的「未知」價值,將從投入實戰運用的瞬間起迅速消失。約翰比任何人都更理解這一點,以最大限度活用新兵器的形式設計了作戰計劃。


    「攻打固守高處陣地敵人的方針大致可分為三種,如何將我方送進陣地、如何將敵人強行拉出來、如何讓敵人耗盡糧草。這次我用的是第一種方法。剛才那一擊應該一口氣掃蕩了布署在崖邊的兵力。這代表對方失去了迎擊攀登斜坡士兵的人手。」


    約翰注視著高處的敵陣斷然宣言——他這次使用的「爆球」,說來便是不掛載人吊籃的小型熱氣球。由於運用前提是在敵軍附近引爆,氣囊內填裝了大量用來提升殺傷力的鐵片。這次爆球在離敵方部隊極近處引爆,應該已讓廣範圍的大量士兵負傷。


    「我沒期望靠這次攻擊就能鎮壓敵陣。等入侵敵陣的兵力盡量擾亂他們之後,就視時機滑下斜坡撤退。對於如今的帝國軍而言,這應當是充分嚴重的打擊。嚴重到令他們難以維持兵卒的士氣。」


    約翰如此說明,腦海裏描繪著侵入台地的部下們大顯身手的畫麵。可是——當他目光所及之處出現好幾名摔落斜坡的齊歐卡兵,那雙白銀眼眸驚愕地瞪大了。


    「——?」


    「唔——看樣子,事情沒那麽順利。」


    「——啊……」


    在約翰未直接目睹的敵陣上。齊歐卡兵們依照他的作戰計劃入侵台地,發現先頭同伴的沉默屍體就在眼前。還目睹神乎其技的雙刀銀光閃動,被斬落的斷肢飛上半空。


    「什……!」「咿——」「嗚、嗚喔喔喔喔喔!」


    有些人嚇得呆立原地、有些人當場失禁、有些人鼓起恐懼激發的匹夫之勇衝鋒——全部都被攔住去路的炎發劍鬼砍倒打退。


    「疾!」


    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無庸置疑是白刃戰的舉世最強個人戰力。雖然元帥的身分令他遠離前線,其劍術實力與往年相比毫無衰退之處。


    雖然雙刀技術與炎發少女共通,從男子的戰鬥方式感受到的印象大不相同。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的劍術美得令人著迷,索爾維納雷斯的劍則迫使對手直接絕望,讓對手篤信自己即將束手無策地死去。


    「嗚、咕——」「咿啊啊啊……!」


    瀕死的慘叫聲傳遍大山脈的夜空。隻要還有人進攻由雙刀保衛的陣地,這樣的慘叫就決不會中斷——


    「——在高處陣地進行防禦戰時,指揮官當然會堅決地防止敵軍侵入。」


    目不轉睛地看著同伴們穩定地迎擊侵入陣地的敵兵,伊庫塔並未向站在身旁的女皇說話,半是自言自語地說。


    「因為防禦方會沿著斜坡布署大批兵力,爆球這種兵器設計的目就是一口氣掃蕩這些守軍。所以敵軍這次的運用方式正確得無懈可擊——如果我缺乏背景知識的話。」


    夏米優倒抽一口氣。她上一次目睹青年在戰場的表現,已是兩年前那場內亂時。


    「和步兵的狀況相反,爆球不在陡峭斜坡地形就難以運用,因為上方的士兵也會看見熱氣球從地麵升起的樣子。如此看來,現在懸崖大都崩塌不複原先的陡峭,大幅縮限爆球可能上升的地點,接下來隻需要在地點附近部署兵力迎擊即可。當然,是專門負責白刃戰的兵力。」


    除了伊格塞姆榮譽元帥,馬修率領的獵兵部隊也被指派負責迎擊。如今他們的實力獲得伊庫塔·索羅克的戰況預測作為後盾,攻打這個陣地的困難度可以說正無止境地上升。


    「雖然特地請你過來觀戰,但我不建議你待太久。你應該也切身感受到了——那裏是世所罕見的絕境。」


    「哈啊!哈啊!哈啊……!」


    「不好了,輝將!上麵有伊格塞姆——」


    「我等入侵陣地之後,碰到那對雙刀攔路……!」


    親臨慘烈戰場的熾熱尚未冷卻,僥幸撿迴一條命的齊歐卡兵們迅速報告在敵軍陣地目睹的一切。約翰神情嚴厲地聆聽報告,在他身旁,有著極東亞波尼克血統的副官反應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天鏡的極北之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宇野樸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宇野樸人並收藏天鏡的極北之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