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景來到貫穿帝都邦哈塔爾市區的幹道。站在道路兩排的市民們,發出歡唿迎接由皇帝親自指揮的討伐部隊歸來。


    慶祝勝利的遊行隊伍比起出陣時更加絢爛豪華。在弦樂器及長笛樂團演奏的雄壯旋律中,女皇乘坐的遊覽馬車繞行都市一周,向民眾展示皇帝威嚴後迴到皇宮。


    這一幕與其說使得觀賞遊行的民眾情緒激動,更讓他們感到困惑。親自上戰場打下戰果帶迴戰功的皇帝──君主這麽做的身影,從他們的記憶中消失已久。


    看來這次的皇帝陛下年紀輕輕卻極具行動力,人們異口同聲地談論著。經由口耳相傳散播至此的謠言跨越距離引發議論,其一是女皇攻陷要塞都市加爾魯薑所用的策略,其二則是叛賊奈安.米卡加茲爾克的下場。


    「迅速鎮壓叛亂後堂堂凱旋歸來。真是出色,夏米優陛下。」


    泰爾辛哈.雷米翁上將的聲音在深綠堂的大寺院內迴響。歸來的君主坐在最深處的寶座上,從高處俯望迎接自己的兩名總帥。


    「隻是場稱之為叛亂也嫌可笑的沒出息紛爭,想費事也無從費起。」


    第二十八代皇帝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淡淡地說道,靠在寶座的扶手上托著臉頰。雷米翁上將有些驚訝地揚聲開口:


    「奈安.米卡加茲爾克並非強敵?」


    女皇點點頭,以扭曲的嘴角不可置信地說:


    「那家夥──在談及戰略或戰術前,首先就缺乏覺悟。占領整座都市掀起叛亂,卻又戰戰兢兢地看市民臉色,那副醜態叫人難以直視。」


    翠眸將領神色複雜地陷入沉默,夏米優在他麵前聳聳肩。


    「某方麵來說算是和平日子過到糊塗了,這是代替敕任官長年來擺出親善麵孔對待市民的反作用。想讓叛亂成功的話,他應該利用武力震撼及恐懼讓市民閉嘴。明明隻要朝著群眾來一次齊射狀況就會大有不同,無法下決定這麽做是那家夥的戰敗原因──你不認為嗎?席巴上將。」


    她重新對跪在皇帝麵前的另一名總帥說道。庫巴爾哈.席巴毫不猶豫地頷首。


    「正是如此。因為陛下可是迅速地決定下令拿人民當祭品。」


    雷米翁上將的表情錯愕地僵住。在他眼前,女皇一下子揚起嘴角。


    「──哈哈哈哈哈!你這敢當麵諷刺我的膽量,親自麵對起來感覺倒還不壞,庫巴爾哈.席巴。和從前拿『無聊』當口頭禪的時候相比,現在神采奕奕的你簡直判若兩人!」


    笑了一會之後,少女猶帶笑意地繼續道。


    「不過,『日輪雙壁』之一啊,你不會說我的做法有錯吧?我在以最低限度的代代價換取最大限度的成果這方麵很有自信。至於代價,也隻不過是將一州死囚的處決日提前罷了,沒什麽好可惜的。」


    當君主若無其事地宣言,席巴上將始終神情嚴厲地迴應。


    「是冠上連坐犯名義的死囚……關於那些注定遲早要接受死刑的犧牲者,我就忽略不管吧。也可以看作他們的死拯救了士兵們的性命。」


    可是──他強調轉折詞。 一旁的雷米翁上將以眼神製止,卻沒對他發揮半點作用。


    「我無法坐視的,是陛下命令不準公開這個事實一事。若就此不揭開真相,陛下將被當成利用活祭品鎮壓內亂的君主流傳後世。您可知道這是多嚴重的汙名?就算如第十一代皇帝般得到『刑帝』的外號也不足為奇。」


    席巴上將不假修飾的言語,聽得女皇忍不住隔著黑衣按住腹部。


    「真是笑破肚皮!帝國史上最昏庸的皇帝之名偏偏在這裏冒出來嗎!」


    以大笑麵對臣子奮不顧身的諫言。這兩年來漸漸固定的形式,按照夏米優陛下的理想發展。


    「不過,那正合我意。得到『刑帝』的外號很好。隻要這名號響徹天下,任誰也不會忘記我這個皇帝的存在。我就積極地效法第十一代吧。」


    她決定不退讓的部分就絕不讓步。讓席巴上將閉嘴後,女皇改變話題。


    「那麽──兩位將軍。我不在的期間,中央的防衛是否萬無一失?」


    知道場麵再度輪到自己發言,雷米翁上將抬起頭。


    「──稟告陛下,在您禦駕親征討伐叛黨期間並未發生欲趁隙偷襲的動亂。至於案情輕微的部分,軍方內部發生了四起因不敬行為被關禁閉的案子,罪狀皆為士官以下的兵卒對陛下出言無狀。」


    「近兩個月共四件嗎?和剛登基時相比,士兵們變得老實多了──處分是?」


    「按照您的指示,公然批判陛下的三人處以五下鞭刑,侮蔑陛下是『不知世事的小丫頭』者則判決斬首。」


    女皇對上將的報告不帶感情地點點頭。


    「很好。恐懼我可以、厭惡我可以,估量我的斤兩也可以──唯獨不準侮蔑我。膽敢觸犯者要以死謝罪。這是我定下的規矩。」


    君主斷然宣告的口吻,令雷米翁上將吞了口口水。他再次切身感受到現任皇帝的淫威,繼續肅然報告。


    「此外,前伊格塞姆派、雷米翁派兵力都維持了秩序……這可說是陛下兩年來親自展現皇帝權威的成果。」


    「原來如此,是成果沒錯。一路處死數千名叛賊的成果。」


    女皇低笑著迴答。她這種愛刻意曝露缺點的言行,經常讓臣子們不知該如何迴應。


    「真是的──一旦伊格塞姆這個樞紐退下那個位置,思考便倒退迴軍閥時代的家夥家夥還真多。光是大規模叛亂就發生過四次,米卡加茲爾克是第五次。也該站在不得不全部出麵鎮壓的我的角度想想啊。」


    「…………」「────」


    「這次是斬斷四肢處以穿刺刑,上次是將整個人從肩部以下埋進土裏後用生鏽的鐵鋸鋸掉腦袋,再上一次則是把人扔進關野狗的鐵籠內喂狗。關於首謀的處置,我的花招差不多快用完了。要是『刑帝』留下了劄記,還能當作參考──你不這麽認為嗎,席巴上將?」


    沒有理睬那些有毒的話語,席巴上將以沉默的氣勢作為勸諫。縱使充分理解他的意思,女皇嘴角依然掛著殘酷的笑容──


    「席巴上將,拜托你在陛下麵前注意言詞。別害得站在一旁的我心驚膽跳。」


    並肩走在深綠堂外的石板路上,雷米翁上將向身旁的男子抱怨。席巴上將咧嘴露出大膽的笑容。


    「我在兩年前就不再顧慮這點了,上將閣下。時勢變遷,環境也有所改變,要單獨我重迴那個時期是強人所難。」


    男子迴應按住額頭歎息的翠眸將領。


    「你才是,近來喪失了銳氣。換成兩年前憂心帝國未來挺身而出的雷米翁上將,今天謁見時插嘴的次數明明會比我更多。失去能幹的副官,害得你早早衰老了?」


    這番毫不留情的指責令雷米翁上將屏住唿吸,苦澀地別開目光。


    「……你可真敢講。我也自知我精力衰弱。」


    「想來也是。說到這裏還不反擊,看來衰弱的情況相當嚴重。」


    那與其說是諷刺更接近真心關懷的口氣,令翠眸將領花了一番力氣思索該如何迴答。


    「要……要我來說的話,你能夠保持這股幹勁才令人驚訝。席巴上將,考慮到你兩年前拱出的神主牌現在的情況,你會意氣消沉才是當然。」


    為何你還有力氣不斷精力充沛地行動?雷米翁上將坦率地拋出疑問,席巴上將神情嚴肅地閉上眼睛。


    「的確,那場軍事政變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形式收場。那個結局確實不符合我的期望──盡管如此,並非沒有事情往好的方麵發展。」


    他睜開雙眼轉過頭眺望剛剛走出的深綠堂。


    「首先,現任皇帝陛下很出色。她年紀輕輕就具備清晰的頭腦及堅定不移的意誌,雖然眼中的黑暗過於深沉──但即使連同這一點在內來考慮,依然可以說帝國在最後關頭抽中了數百年未見的明君。」


    「對這位評價極高的陛下,你的說話態度為何如此激烈……從旁人眼中看來,還以為你有自殺念頭。」


    翠眸將領按著胃部一帶的模樣,看得席巴上將露出微笑。


    「陛下有心理準備因自身的所作所為被民眾當成暴君畏懼。這一點在這次十分可靠,考慮到未來有時又讓人擔心。為了避免鍾擺擺到負麵的方向,那種態度也包含了我的關照。」


    「我理解你的想法。不過,維持那種調調你遲早會丟了腦袋。」


    「若能成為未來的基石,獻上這顆頭顱隻是小小代價。」


    男子乾脆爽快地迴答──卻又苦笑著聳聳肩。


    「……雖然耍帥地這樣說,現今的情勢不容我輕忽自身性命。你變成這副慘樣,如今我也身負同等的上將地位。一走了之不顧以後──我知道事情無法這麽簡單俐落。」


    「……別


    像這樣把激勵我和自我告戒的話一次說完行嗎?」


    「這是你接受了我的忠告的證據。如果你一直不中用,我也很傷腦筋。現在反倒是令郎更有決心。」


    兒子的臉龐閃過腦海,雷米翁上將皺起眉頭──這兩年來,他的麽兒托爾威.雷米翁的麵容變化很大。那種變化既讓人覺得可靠,又讓作父親的感受到如履薄冰的危險。


    「……我在軍事政變時醜態畢露,沒有立場對小兒子說三道四。


    不過,你才是真的下定決心了?有覺悟繼續在女皇陛下身邊擔任帝國軍首腦?」


    「那怎麽可能?你已經忘了嗎,上將閣下。我隻是參謀長。」


    席巴上將神情開朗地斷然說出與事實相反的台詞。翠眸將領迴憶起來,兩年前以敵我雙分身分見麵時,他也說過相同的話。


    「你或許無法理解,但對我來說等待並不痛苦。因為我已知道,沒有天不會亮的夜晚。」


    席巴上將遙望著與深綠堂位於不同方向的大建築物靜靜地告訴對方。那是在先帝時代住滿大批寵妃的後宮。他正在等待──太陽從那裏再度升起。


    「就算如此,過世的人也不可能再迴來……」


    雷米翁上將以疲憊的聲調喃喃低語,席巴上將也隻得頷首。


    「是啊,經過兩年時光,讓我發現有多少事物再也迴不來,這就是結論。」


    其中也包括許多他的部下。兩名將領注定從今以後也要一直背負那花費兩年時光也難以全部憑吊的無數犧牲,與那些死亡的責任。


    「接納那份虛無需要一段時間。正因為如此──等待是我等唯一允許去做的。因為不知汙穢為何物的年輕靈魂,不像我等一樣習慣失去。」


    *


    「──可惡!」走進校級軍官宿舍的公共休息室在角落坐了下來,微胖青年一拳砸在桌上。經過走廊的女軍官聽到聲響,立刻奔進室內。


    「歡迎迴來,馬修先生。聽說加爾魯薑的攻略很順利。」


    「是你啊,哈洛……嗯,我迴來了。」


    見到知心舊識,馬修的怒氣也跟著緩和幾分。在他對麵坐下,哈洛東張西望地環顧四周。


    「托爾威先生沒過來嗎?你們是一起迴到中央基地的對吧。」


    「他去訓練部下了。明明叫他至少在歸還當天休息一會,但他根本聽不進去。」


    青年大大地歎口氣,皺著眉頭繼續抱怨。


    「那家夥徹底變得像另一個人了。話愈來愈少,這兩年來我大概從沒看過他的笑容。總是低著頭一副鑽牛角尖的樣子,連吃飯時也味如嚼蠟地麵無表情,偏偏什麽都又不肯找我商量……」


    一旦開口,宣泄不滿的台詞就無止境地滿溢而出。哈洛認真地聆聽每一句怨言,努力地用溫柔的語氣迴應:


    「我想是他背負重責大任的關係。因為現在托爾威先生是雷米翁的……三家的頭號人物。」


    「我們也差不多吧。迴過神時,我們倆可都晉升到校級了。」


    馬修唾棄似的說道,整個人趴倒在桌上。


    「饒了我吧……我完全沒有能力能跟得上地位的自信啊……可是陛下卻不停地分派任務過來,害得我們招來年邁軍官微妙的視線,而且陛下在關鍵時刻又不肯聽我的意見!」


    青年抓準機會發泄不滿。盡管年紀輕輕便出人頭地相對的也會辛苦一些,但他的情況在這之中又可稱作特例。在軍隊組織中,獲得女皇直接當後盾支持的晉升與其說是耀眼,帶來的異樣感反倒更加顯著。


    「……吶,哈洛。你知道我們是怎麽攻陷加爾魯薑的嗎?」


    「……聽說過一點,好像是靠著動搖民心。」


    「動搖?沒那麽簡單,那是脅迫。恐嚇市民不開城門就殺掉他們的親人及朋友,逼迫他們變節。從州各地收集死刑犯,當成連坐犯處決示眾。還在死囚骸骨裏摻進家畜骨頭增量後,用投石器扔進城市內……」


    這些內情都屬於機密,馬修卻毫不猶豫地告訴哈洛。他有所自覺,一旦連跟她都無法商量的事情變多,自己真的會崩潰。


    「那是場討厭的戰爭。本來打起來就令人作嘔,更糟糕的是處決首謀──奈安.米卡加茲爾克的方法。關於那件事,我什麽也不想談。真想乾脆徹底抹消那段記憶,他死前的慘叫卻一直在耳裏迴蕩……」


    馬修以雙手堵住耳朵呻吟。不忍心看到他這副模樣,哈洛從椅子上微微起身。


    「你今天還是去休息比較好。我陪你迴房……」


    「我明白、我明白。可是拜托,再讓我多說一會,不在這發泄出來,我覺得我會睡不著。」 把擔心自己的哈洛硬是按迴座位,馬修沉浸在狂熱的情緒中繼續往下說:


    「在我眼中,那並非單純地選擇了殘酷的行刑方法。陛下──那個人打了一場將市民也拖下水的戰爭。她是徹頭徹尾有把握也有意願地那樣做,我不由得這麽想。因為市民沒出現大量傷亡近乎奇跡。當市民們湧向城門後,隻要司令官或現場士兵的一個判斷都可能釀成重大慘劇。而這個問題,說不定是我們親手造成的──」


    哈洛倒抽一口氣。比起這些遭鞭刑處分也不足為奇的批判,她更對他所抱持的危機感產生共鳴。


    「我──我很怕陛下。不明白陛下的想法令我恐懼。如今坐在寶座上的,真的是我們認識的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嗎?她以前不是那樣的,在我們還稱唿她殿下的時候……」以懷念的口氣一說出口,馬修眼角滲出淚水。他慌忙抬起手背擦去眼淚。迴憶那段尚未失去任何事物的日子──對現在的他們來說太難受了。


    「──哈洛。在我們出差期間,你見過伊庫塔嗎?」


    為了掩飾落淚的事實,馬修改變話題。哈洛露出無力的微笑點點頭。


    「見過兩次。獲得陛下的同意,我向他說了各種話題……但還沒得到、迴應。」


    這樣嗎。聽到早在意料中的答案,微胖青年也重重點頭。


    「……該怎麽辦才好?萬一那家夥就此沒有恢複的話……」


    哈洛什麽也無法迴答。沒有一絲光明射入這份如鉛塊一般沉重的沉默中,兩人目不轉睛地盯著桌麵。


    同一時間,士兵們的慘叫聲在距離基地不遠的森林深處迴蕩。


    「嘎──!」「嗚喔!」「唉啊啊啊啊啊!」


    壓縮空氣的爆炸聲摻雜在同伴的慘叫中自背後逼近,一名拿著風槍的年輕士兵勉強甩開聲響的追擊,拚命跑過森林。


    「──唿!唿!──」


    他磕磕絆絆地跨過樹根,在柔軟潮濕的腐葉土上到處奔跑。即使手腳早就累得僵硬,也沒有餘力停下來喘口氣,因為敵人就是從放鬆戒心的目標開始依序擊殺。


    「唿!唿!唿──哇啊!」


    專心逃跑的士兵眼前突然冒出人影,嚇得他瞪大雙眼舉起風槍。對方也做出如出一轍的反應,但拿槍口指著彼此數秒鍾後,他們認出彼此放下武器。


    「希克拉特中士……!同一班的同伴怎麽樣了?」


    「米湘士官長!你還平安無事嗎!」


    遇見同伴的希克拉特中士麵露笑容,年紀較長的女士官也點點頭,拉著他躲進可作為遮蔽的樹蔭下。


    「我的班幾乎全滅。塔泰士官長的班也一樣……」


    「被解決掉了?誤中陷阱,對敵軍的氣息窮追不舍,在兵力分散後『陣亡』……我這邊的狀況也差不多。」


    在下一瞬間,同等的敬畏蓋過米湘士官長臉上浮現的自嘲。


    「你敢相信嗎?對方隻有八個人,竟能將我等四十個人痛擊至此……」


    「老實說,我完全搞不清楚他們做了什麽、該如何應付。是我受過的訓練非常不足嗎?」


    「這也是一部分,但主因是對手太強了……」


    撥開樹叢的沙沙聲打斷對話,兩人馬上將槍口對準聲音來處。


    「來了……!別露出破綻,用樹木當盾牌舉好武器!」


    「是!」


    依然躲在樹蔭後的希克拉特中士手指放上扳機。在迫不及待地等著敵人現身的中士頭上,一條細繩無聲無息地自視野和意識雙方麵的死角處垂下。


    「──咕喔?」


    繩子一勾住他的脖子就猛然往上吊。唿吸道被勒住的痛苦令中士忍不住放開風槍,身旁的米湘士官長錯愕地唿喊。


    「希克拉特~!」


    當她站起來想用手邊的小刀割斷繩索──粉紅色顏料砸中她從樹蔭後探出的腦袋,炸了開來。


    「──咕啊!」


    在撼動大腦的衝擊中,米湘士官長成為最後一名「陣亡士兵」雙膝落地。


    「……明白了嗎?這就是你們現在的實力。」


    戰鬥結束恢複寂


    靜的樹林裏,翠眸青年神情嚴厲地注視著奄奄一息地癱坐在地上、渾身沾滿粉紅色顏料斑點的四十名士兵。


    「當狙擊和陷阱這兩個要素配上密林地形,戰場會展現與過往截然不同的麵貌,變得更加複雜、更加嚴酷、更加陰險──你們應該也親身感受到了。」


    青年指向背後的樹木說道。以他為首,在場所有人都穿著專為密林戰鬥開發的迷彩服。將人類的存在感融入草木之間的身影,確實和過往的軍人有所區別。


    「我已將各種技術一整套傳授給你們,對戰時卻顯現出差距,是因為那些知識沒有化為你們的血肉。在戰場上可能遭遇的狀況多不勝數,我無法一一告訴你們,在什麽場麵要采取什麽行動才正確。正因為如此,你們必須具備思考能力,需要沒有指揮官命令時依然能夠獨自下判斷行動的思考力。」


    青年重述他過去曾多次指出的教育理念。好讓這番教導隨著苦澀的戰敗記憶銘刻在全體部下的血肉中。


    「各班在今天之內歸納應當反省之處提出報告。下一場模擬戰要依據這些重點來擬訂作戰計畫──那麽,今天就此解散。」


    不顧疲憊不堪的部下們,青年淡淡地做出結論後轉身離去。他在昏暗的樹林裏獨自走向基地,嘴裏反覆刀念著自責的言語。


    「…………還不夠、還不夠、還不夠……士兵、教官和訓練期間都完全不夠用……!」


    獵人發出陰氣逼人的獨白。那股氣息嚇得小動物擠在周遭的樹上亂竄,搖下樹葉往青年的前方飄落。


    「──唿!」


    三片樹葉在約三十公尺外飄了下來。眼角一捕捉到的瞬間,青年讓風槍吊帶滑下肩頭,僅用右手彈起槍身即刻開火──唯一發射的那枚子彈一口氣貫穿重疊在彈道上的三片樹葉消失在空中。


    「……不要緊,雅特麗小姐。別擔心,阿伊。我做得到。我會好好做到……」


    他抽搐著嘴角近乎囈語地說……最尊敬的兩個人不在身旁,相當於一個時代的沉重壓力壓在他的肩頭。在絕望的責任感與喪失感折磨下,青年的精神狀態漸漸脫離常軌──就像犧牲換來的代價一般,他的射擊水準幾乎要踏入超神入化的領域。


    不過,這甚至可說是一種適應。憑藉實力取代了昔日承擔戰場重責的伊格塞姆,青年置身之處正是戰場的最先進地帶──戰爭概念的開拓地。隻要他還置身於此,連想維持精神正常都是虛無飄渺的願望。


    「我要戰鬥……雷米翁必須打倒敵人,保衛大家。代替伊格塞姆,代替雅特麗小姐……!」 在除了他以外無人能踏入的領域裏,托爾威.雷米翁甚至磨滅自己的靈魂孤獨地持續掙紮著。唯有烙印在眼瞼內的炎發身影,是他唯一的心靈支柱。


    *******************************************


    「……下。」


    身旁彷佛傳來什麽聲音,但男子當作耳邊風。


    「……閣下,準將閣下。」


    就算那人喋喋不休地唿喚,男子也不迴應。他像自我暗示般認定自己不是會被稱唿為閣下的身分,堅持無視唿喚。然而……


    「薩紮路夫準將閣下!」


    聲音在他耳畔大聲喊出他的名字,將臆想打得粉碎。


    「你正在處理軍務!盡管這裏是將級軍官的個人房,但也在基地內,請振作點!」


    「────」


    迴神的瞬間,男子的視野迅速恢複現實感。這是間有辦公桌與文件櫃、連小睡用床鋪都有的豪華個人房。一位佩帶中校軍階章的女軍人站在眼前,甚至是以他的副官,也就是部下身分出現。


    「……不可能。說真的,這不可能……」


    哪怕認識到現實,薩紮路夫準將仍然嗤之以鼻。他盼望這是場會隨著一句「不可能」瓦解的白日夢。可是,眼前的景象進一步嚴加指責他。


    「你在喃喃自語什麽!請振作起來!」


    「……嗚……咕……」


    「你應該很清楚自己的身分!你是帝國陸軍準將暹帕.薩紮路夫,無庸置疑的帝國軍高級軍官!」


    「我……我聽不見我聽不見!什麽都聽不見~!」


    薩紮路夫大聲嚷嚷蓋過對方的話,從椅上起身鑽進辦公桌下。對那活像害怕打雷的小孩會有的舉動感到傻眼,梅爾薩中校輕輕歎了口氣。


    「……閣下……」


    「不可能!準將已經是將軍級了!就算我退一萬步接受校級軍官身分,但將軍級免談!我的人生規劃裏沒預想過這種局麵!喂,神快給我適可而止!快送我迴到正確人生的叉路口!」 男子不顧顏麵地嚷嚷。但從桌底下冒出的一連串泄氣話,依然遭到副官毫不留情的拒絕。


    「沒有迴頭路可走,這就是你的人生!別退化迴幼兒時期,請接受現實,薩紮路夫準將閣下!名聞遐邇的北域方麵戰役英雄!」


    「別那樣稱唿我!大家究竟對連軍官教育也沒好好受過的人抱著什麽期待啊!」


    他雙手堵著耳朵迴嘴。這幾年來並非出於本意走過的經曆,閃過薩紮路夫的腦海後消失。


    「北域……沒錯,那是一切的開端。如果沒在那時候主動負責殿後……不,在那之前,如果我沒因為那些家夥說我是最棒的長官就得意忘形……」


    麵對像中邪般反覆念著「若是……又怎麽樣?」的他,梅爾薩中校思索一會兒放緩語氣後向他攀談。


    「那是你和『騎士團』成員的結識經過對嗎?不管聽多少次,我都覺得很羨慕。因為我不曾像那樣深受部下信賴過。」


    「是錯覺、錯覺……因為先前老是碰到黑心長官,才會高估隻是普通照料部下的我……」


    他的語氣終於開始帶著哭腔。厭煩又提心吊膽地摸摸肩頭的階級章,薩紮路夫沒完沒了地吐苦水。


    「每個人都要逼絕世庸俗之輩薩紮路夫先生當將軍是想幹什麽?先把人捧得高高的,要叫我幹到暴露缺點為止都不打算放過我?我已經是躺在砧板上的魚了?接下來隻等著開膛破肚?是這樣嗎?想死嗎?」


    當男子的獨白透出自虐意味,梅爾薩中校嚴厲地開口。


    「既然你說那些信賴是錯覺,那將錯覺變為現實的機會,豈非隻有現在而已?」


    辦公桌下的薩紮路夫閉上嘴巴。將沉默當作開端,他的副官繼續展開說服。


    「他們過得很辛苦。雖然有幾個人不時在基地裏露麵,渾身散發的氣息卻愈來愈沉鬱。支撐團體的兩大支柱──一個已經永遠喪失,另一個是否還能複原不得而知。而且正逢千年一度的國難時期……要是灰心喪誌也不足為奇。」


    薩紮路夫咬緊牙關。他的情緒已超越純粹的自虐,對自身的不中用感到憤怒。


    「……我什麽也沒法幫他們。總是這樣。光是替他們打掩護就耗盡全力,關鍵部分總是交給他們解決。從北域戰役起一直都是如此……」


    「我不這麽認為。即使從『旭日團』再次召集後算起,應該經曆過好幾次少了你就無法維持的場麵。話說,席巴上將閣下可不會提拔無能之輩當部下。你是實力受到認可才待在這裏,薩紮路夫準將閣下。」


    梅爾薩中校徹底否定薩紮路夫的自我評價。既然他因為自身的無能深受打擊,那首先必須改變這個認知。


    「我也會盡微薄之力全力支援你。畢竟我也長期擔任過席巴上將的副官,應當能彌補你經驗不足的部分。凡是碰到不清楚的事情,我有問必答。」


    她在此時展開行動,繞到辦公桌另一側推開椅子伸出手。


    「所以我們一起加油吧,薩紮路夫閣下!」


    薩紮路夫緩緩抬起低垂的目光。打從與騎士團成員相遇時開始,他就令人悲傷地欠缺足夠的卑鄙拒絕他人滿懷誠意伸出的手。


    「……我絕望地想像不出自己拿你當部下用的樣子……」


    「因為實際上沒試過,才會浮現不出想像畫麵。好了,站起來!將級軍官的工作有五成是坐鎮大本營!隻要外表看上去像模像樣就有五十分!在糾結煩惱之前先動手做做看,來!」 梅爾薩中校牢牢地握住他的手拉他起身。薩紮路夫認命地站了起來,梅爾薩中校對著他重新燃起鬥誌──看來這次的長官很棘手喔。


    **********************************************


    講師在黑板上喀喀書寫的聲音持續了一整堂課,終於隨著宣布正午時刻到來的鍾聲結束。


    「──好,今天講課到此為止。迴去記得預習下次要教的範圍。」


    他話一說完,來聽課的軍官候補生們同時起立敬禮。教室內的氣氛在講師離開後一下子放鬆下來,學生們開始閑聊。


    他們紛紛和交好的朋友走向餐廳,隻剩一名


    女性被孤伶伶地留下。


    「……唉……」


    這個流程也是一如往常。未經測驗以特例身分就讀高級軍校的蘇雅.米特卡利夫準尉目送那些沒好好說過幾句話的軍官候補生背影離開,歎息一聲走出教室。


    「……接下來做什麽好呢?」


    一般來說她應該去餐廳用餐,但若在人多的時間過去,沒有好友的她沒有容身之處。她必須錯開時間挑冷門時段過去,在那之前得先找個地方打發時間。


    「書也借了……到外頭去吧。」


    手提包裏裝著從戰史資料室借來的書,她決定把這本書當空閑之友。她走出門口繞到教育大樓後麵,在那兒的長椅上坐下。運動場在眼前展開,還可以看見忍著饑餓按命令行進的新兵們。


    「唿……我將來會如何呢?」


    蘇雅未對誰而發地喃喃自語。這兩年來──更精確地說,是半途轉入高級軍校起的一年六個月以來,她都在默默學習軍事知識中度過。加上每天的課程,她已被指派帶領一個訓練排。 由於具備士官時代的經驗,她指揮起士兵遠比其他人出色得多。然而,這個事實反倒造成她與其他軍官候補生之間的隔閡。


    他們打從蘇雅免試入學的階段起就看她不順眼,她的實力卻讓其他人難以嘲笑她。更重要的是,傳聞她有女皇陛下關照──這些要素結合在一塊,使蘇雅.米特卡利夫在高級軍校受到敬而遠之的待遇。


    「──看你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哇?」


    在藍天之下專心看書的她耳畔傳來說話聲。蘇雅猛然跳起來迴過頭,看見一名皮膚曬成褐色的嬌小少女。她所穿的短版上衣和長度不到膝蓋的短裙,黑發編成三股辮垂在臉龐的發型,都顯示她出生於帝國北方的山嶽民族。


    「如果我是刺客已經得手了。你太粗心了,蘇雅。」


    太過出乎意料的人物出現在眼前,蘇雅足足花了快十秒鍾才開口迴答:


    「娜娜克.韃爾……?你怎麽在這裏!」


    「既然我在你麵前,那當然是過來探望你的。」


    娜娜克若無其事地說。不等蘇雅從困惑中恢複,她也不打聲招唿就在長椅旁坐下。


    「聽說你進了軍校。學業還順利嗎?」


    「咦……?很、很難講啊,隻有軍階倒是正式升上準尉了……」


    「怎麽吞吞吐吐的,發跡了你不高興嗎?」


    麵對毫無顧慮的追問,讓蘇雅花了一番功夫來說明她的心情。


    「……原以為自己的服役生涯會以士官告終,突然有機會晉升讓我感到愕然……再說我也沒有在軍人這條路上往上爬的想法。」


    「盡管如此,發跡就是發跡。薪晌也會跟著增加,不是嗎?」


    「話是沒錯。」


    當娜娜克平淡無味地指出這點,讓蘇雅也搞不清自己在煩惱什麽。事到如今蘇雅才切身感受到自己和對方感覺上的差異,此時娜娜克悄然低語。


    「──紅色家夥好像死了。」


    這次蘇雅陷入沉默。那句話無情地在她胸口開出的大洞裏迴蕩。


    「事情我許久以前便聽說了。雖然想馬上過來確認,但兩年前發生什麽軍事政變後,我們身邊的監視變得嚴密起來。為了避免席納克族成為猜疑的對象,這兩年我隻能老老實實待著。今天要來這裏也經過很多麻煩事。」


    娜娜克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這麽抱怨。說到此處,她像想起什麽似的笑著補充:


    「我想你大概也會擔心,不過猶納庫拉州還算和平。我們和當地的帝國人沒發生重大衝突,玉米的栽種狀況也一直很順利。那個叫泰德基利奇的人挺有一套的,在各方麵為我們的行動提供方便。最近,有一部分田地開始栽種那種白色一粒一粒的……叫米來著的作物。聽說是要試著販售利潤率高的作物來賺錢。」


    報告他們昔日曾共同生活之地的近況,是這女孩表達關懷的方式,此舉讓蘇雅感覺稍稍得到救贖。


    「──那麽,紅色家夥死了,伊庫塔怎麽樣了?」


    盡管如此,她不會為此偏離正題。蘇雅認命地搖搖頭。


    「……我也沒見過他。」


    「什麽?」


    「是真的。自從兩年前,他被現任皇帝……夏米優陛下藏匿在皇宮裏以來,在我所知的範圍內,團長連一次也沒外出過。我提出過會麵申請,但全部遭拒。」


    蘇雅揭露實情,握緊放在膝蓋上的拳頭。娜娜克狐疑地皺起眉頭。


    「夏米優就是那個金發小不點?你說她綁走伊庫塔把他藏起來了?」


    她的措詞令蘇雅慌忙環顧周遭。


    「拜托你,要稱唿陛下,娜娜克……這座基地裏,可是有人因為辱罵陛下被判斬首的。」


    這不是能抱著輕率心情談論下去的話題。當蘇雅這麽叮嚀,娜娜克撇撇嘴角。


    「──真討厭。」


    「就算討厭也無可奈何。未經陛下允許,我們絕對進不了皇宮。」


    蘇雅語帶歎息地告訴她,自己也有所自覺。見不到伊庫塔──為了逃避這個事實,她才會一心投入讀書及訓練直到今天。


    「特地來到這裏卻要見不著他就迴去?你的熟人裏,有人見過伊庫塔嗎?」


    「就算你這麽說……我聽說『騎士團』的成員偶爾能獲準與他會麵。」


    「那,我去找他們當中的哪個人試試。接下來我自己去交涉。」


    娜娜克說完就從長椅上起身,蘇雅慌忙抓住她的肩膀。


    「等、等一下,娜娜克!即使徵得同意,你一個人在基地裏四處走,肯定會製造麻煩!」


    「不然你也一起來吧?你不想見伊庫塔嗎?」


    「那個……」


    如此率直的問題令她詞窮。不清楚對方的心情,席納克族的女子毫不猶豫地說道:


    「我想見他,這兩年我一直滿腦子都是這個念頭。」


    蘇雅咬住嘴唇低下頭,老實地羨慕起對方的直率。


    「──想見伊庫塔先生……嗎?」


    兩人在基地四處尋找,意外地立刻找到哈洛瑪.貝凱爾。當蘇雅傳達娜娜克的希望,她一臉為難地陷入沉思。


    「我很想幫忙……可是就連我們,最近見到他的次數也屈指可數。有娜娜克小姐同行,陛下會不會同意麵會就……」


    問題果然在這裏嗎?蘇雅垂下頭。盡管如此,娜娜克還是頑強地不斷追問:


    「伊庫塔情況如何?聽說他腿上受了重傷,傷勢可痊愈了?」


    「傷口完全愈合了,不過他的左大腿被箭矢刺穿……雖然外表看來已經痊愈,說不定還會感到疼痛或留下後遺症。」


    「怎麽含糊其辭的。要知道傷口痛不痛,為什麽不問他本人?」


    娜娜克直言不諱地發問,哈洛臉色沉重地對她搖搖頭。


    「……即使問他,也得不到迴答。」


    「你說什麽?」


    「無論問任何問題、說任何話,他都一句也不肯迴答。這兩年來就算有人見過伊庫塔先生,也沒有任何人和他交談過……多半連陛下自己也一樣。」


    一聽到這番話,娜娜克臉色大變。她抓住哈洛的肩膀逼問:


    「──哈洛瑪。拜托你去問問金發小不點的意思。既然伊庫塔處在那種狀態,沒見到他我絕不迴去……!」


    「如、如果隻是詢問,隻要等待幾天應該可以……不過就像我剛剛提過的一樣,陛下是否會同意很難說。」


    「管她同不同意!要是她無論如何都不讓我見伊庫塔,我不惜潛入皇宮……!」


    「娜娜克,別說了!你也有族長的身分要顧及吧!」


    無法坐視不理的蘇雅抓住她的胳膊斥責。娜娜克赫然迴神,咬住下唇。


    「……沒錯,我不能衝動。你說的對。謝了,蘇雅。」


    娜娜克朝她迴以無力的微笑,讓蘇雅察覺兩件事。其一是娜娜克比想像中更加對自己敞開心房。其二是不斷擔憂伊庫塔是否平安無事的日子,削弱了她的心。


    「哈洛瑪,我要更正剛剛的請求──這並非娜娜克.韃爾個人的請求,我以席納克族族長的身分希望晉見皇帝陛下。你能夠這麽告訴夏米優陛下嗎?」


    娜娜克深深低下頭懇求。這兩年來,她也被迫麵臨許多變化,學會了如何違背自尊像這樣懇求別人。


    ****************************************


    「……嗚……」


    迴到中央基地的第四天。太陽開始西斜之際,全身籠罩在倦怠的疲勞感中,馬修自沉眠中醒來。


    「……圖,現在幾點?」


    「下午三點二十二分。雖然


    早上清醒過一次,你又直接睡起迴籠覺。」


    他的搭檔風精靈圖迴答。欠缺生活感的校級軍官單人房裏,微胖青年在床鋪上搔搔腦袋。


    「……我睡得還真久,明明是難得的假日啊。」


    由於看出他累積了不少疲勞,馬修得到一周的假期。他隱約察覺,多半是哈洛拜托陛下讓他放的假。老實說,真是值得慶幸。如果用剛迴基地時的精神狀態去接下一個任務,連他都想像不出自己會搞出什麽紕漏。


    「肚子餓了,可是我不想待在基地……到街上逛逛吧。」


    馬修迅速更衣洗臉,沒帶風槍便直接走出房間──走路時肩膀感覺很輕鬆。僅僅如此,就是他許久沒有過的感受。


    他正在馬車站隨意尋找前往帝都的馬車,突然被人從背後蒙住眼睛。


    「嘿嘿!猜猜我是誰──」「嗚喔?」


    身體牢牢記住的反射動作,使他立刻往前一撲閃避開來。在地麵翻了一圈轉向背後,發現一名眼熟的女子啞口無言地站在那兒。


    「抱、抱歉!我沒想到你會那麽吃驚。」


    曬成褐色的肌膚,右臉頰的十字疤痕。那絕不會認錯的外表,讓微胖青年瞪大雙眼。


    「──你是波爾蜜?波爾蜜紐耶海尉?」


    被叫到名字的當事人露出快活的笑容。帝國海軍一等海尉波爾蜜紐耶.尤爾古斯佇立於此。


    「好久不見,胖子。看你好像瘦了一點,過得好嗎?」


    「嗯、嗯,還好……不過,你怎麽會在這裏?」


    「這是當然的疑問對吧。那家夥搭人家工作的順風車過來的。」


    嬌媚的男聲插入對話。看到自波爾蜜背後現身的說話者,馬修瞬間挺直背脊。


    「──耶裏涅芬.尤爾古斯海軍上將!久、久未謀麵!」


    「好好好,好久不見,馬修少尉。不,你現在是少校了?跟上時代潮流的年輕人發達得真快。」


    「惶、惶恐之至。不過,海軍上將居然親臨中央……」


    很少發生的罕見情形,令微胖青年難掩困惑之色。尤爾古斯上將苦笑著聳聳肩。


    「真麻煩~接下來我得去向泰爾辛哈和席巴大叔打招唿,再到皇宮謁見。這一年來十分忙碌,沒有什麽向女皇陛下盡臣下之儀的機會,人家打算趁這次出差補上。」


    「我則是隨行部下。嘻嘻,很厲害吧?」


    「那是慣例上需要有人同行,隻要放在人家身邊,不管是貓或稻草人都無所謂。不過是在誌願者當中抽簽,從四人裏抽中你而已。」


    原來如此。當尤爾古斯上將乾脆地揭曉內幕,馬修理解地想道──身為喀爾謝夫船長的後裔,她果然是靠與生俱來的好運道抓住通往中央的車票。


    來迴看看侄女和馬修,尤爾古斯上將微笑著別開頭。


    「不過,人家稍微改變主意了──波爾蜜,我命你單獨行動,向馬修少校仔細打聽這兩年來陸軍的變化。這對你很有益處。處在他這個階級的人,對實際運作看得最清楚。」


    出乎意料的提案讓馬修雙眼圓睜。他還沒開口,海盜軍頭目就望向背後的部下們往下說:


    「這邊有三個人就夠了。今晚我會請他們吃頓好的,落單的你明天白天到基地會合。明白了嗎?」


    「遵命,上將!一等海尉波爾蜜紐耶.尤爾古斯,從現在起轉為單獨行動!」


    當波爾蜜本人二話不說地答應下來,尤爾古斯上將一行人迅速往基地內走去。馬修茫然地目送他們的背影離開,波爾蜜開心地開口:


    「──要上哪裏去,馬修?其實我還是第一次來帝都。」


    馬修和波爾蜜一起搭上馬車前往帝都,卻想不出什麽周到的介紹,姑且決定帶她到自己所知範圍內的酒菜最可口的餐廳去。


    「就是這裏。雖然店麵不怎麽乾淨……」


    擁擠的餐廳裏充斥著辛香料的氣息,太陽還沒下山,圍著餐桌的酒醉客人已經喝得熱火朝天。波爾蜜環顧這片喧囂場麵,安心地鬆了口氣。


    「什麽嘛,原來這裏的酒吧看來也差不多,真是白緊張了。我還以為你會帶我去更講究的餐廳。」


    「軍官專用的餐廳就安靜得多。你想去看看嗎?」


    「那是陸軍高官的聚集地吧?死也不想去。」


    我也有同感。聽到她坦率的迴答,馬修苦笑著迴應。感覺到自己在相隔許久後再次放鬆下來,微胖青年隨意找張空桌和波爾蜜麵對麵坐下。


    「唉,就算統稱為大人物,現在也換了不少新麵孔……前伊格塞姆派的軍官一律從第一線退下,那位伊格塞姆元帥也變成沒有實權的榮譽元帥,如今扮演夏米優陛下在軍務上的助手。」 他正要喝隨即送上桌的麥酒,又改變主意。由於波爾蜜麵前也放上玉米蒸餾酒,他將啤酒杯朝對方一推,她也笑著碰了碰酒杯。


    「無論如何,乾杯。真虧你敢到大陸中央來。」「彼此彼此,真虧你能一直活到今天。」


    兩人互相慶祝重逢之喜,同時喝起酒來。感受著酒精沁染進疲憊的胃裏,馬修喘口氣繼續說道:


    「……唿。所以,如今站在頂峰掌管帝國軍的,名實兩方都是夏米優陛下。她按照字麵上的意思在活用統帥權,大家也無從抱怨。席巴上將和雷米翁上將在陛下手下執勤,不過這陣子是席巴上將更有存在感。雷米翁上將近來感覺缺乏雄心壯誌。」


    「這方麵大致上和我們這邊聽說的消息相符。作為迴報告訴你吧,海軍非常平靜。自從剛隆海校事件後海軍一直在進行內部監察,但除此之外全都一如往常。在老大看來,隻覺得『中央政變是什麽東西?』」


    波爾蜜彷佛這才是老樣子的態度,讓馬修歎息一聲聳聳肩。


    「老實說,我真羨慕這種一貫不變的狀態……我們這邊兩年來可是不穩定得很,無論軍事或行政,主事人都是不斷變動。」


    目光落在帶著泡沫的麥酒表麵,微胖青年淡淡地往下說:


    「這是第五次鎮壓大規模內亂了。這迴是出自舊軍閥名門的軍人掀起叛亂,但直到上迴為止背後都有既得利益因陛下的政策受損的敕任官──貴族操縱。這次多半也一樣……等到背後關係調查完畢,大概又有好幾個人要人頭落地。」


    「每次發生內亂,你就獲得陛下重用被派上前線吧?真厲害!」


    波爾蜜無邪地為他的活躍表現而高興。麵對她的笑容,馬修卻靜靜地搖頭。


    「……很累。因為在那個戰場,我是孤單一人。」


    將酒送到嘴邊的手霎時頓住,波爾蜜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青年一邊切著送來的羊肉一邊低聲繼續道:


    「直到兩年前為止都不是這樣。我身邊總是有比我更優秀的同伴,隻要和他們一起戰鬥就行了。既可以商量怎麽分工合作,發生任何問題也能藉著互相幫助克服。也幸運地遇到善待我們的好長官……」


    懷念著已然失去的景象,馬修眼中忽然蒙上陰影。


    「而現在不同。現在我隻有部下。年長的幕僚們雖然不算敵人卻也不是自己人,陛下不肯向我吐露心聲。跟托爾威……也有很長一段日子沒好好談過話了。雖然在軍事軍事會議上他會支持我的意見。」


    波爾蜜認真地聆聽青年的每一句話。此時,馬修發現自己正單方麵的發言,閉上嘴巴一口氣喝乾剩下的麥酒。


    「──不好意思,突然想吐吐苦水。你想問的明明是陸軍的變化,我說的這些算不上是報告啊。」


    「沒關係,沒關係,你繼續說吧。」


    波爾蜜一臉嚴肅地催促。她也不希望他有所顧慮。


    「繼續說,不管是吐苦水或什麽都好,我是來聽你說話的,馬修。」


    同一時間,兩名女子正待在聳立於皇宮建地內的深綠堂等候室裏,依序等待謁見的通知。


    「怎麽了,蘇雅?你的肩膀在發抖。」


    「因、因為……沒想到這麽快就有機會謁見陛下了……」


    一再檢查服裝是否有不整之處,蘇雅顯得心神不寧──自從拜托哈洛瑪少校去詢問後,事情進展得很快,謁見一事在短短數天內成真。雖然是她盼望的結果,卻快到她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


    「事情自然是愈快愈好。我說話有解釋不夠清楚的毛病,這就期待你的幫助了。」


    「我也沒有自信!你或許不知道,在宮中說話方式一一都有必須遵守的規範……!」


    兩人正交談著,不久後便有貼身武官命令她們進去。蘇雅倒抽一口氣,娜娜克則好強地吊起眼角,兩人分別跟在武官身後。兩人穿過最後一扇門踏進大寺院,從門口通往寶座的紅毯前端,那具身首異處的男屍就躍入眼簾。


    「──擱在那會妨礙謁見。快收拾乾淨,露康緹。」


    「是!」


    當女皇冷冷地命令,擔任近衛隊長的女騎士露康緹.哈爾群斯卡上尉扛起屍體。右肩扛著驅幹,左手拎著首級,衣著看來屬於貴族的男屍轉眼間被運出大寺院。


    「────」「…………」


    進門後第一眼目睹的景象,令蘇雅和娜娜克腳下一時之間動彈不得。不過一名武官神情焦慮地招手,使她們勉強迴過神繼續前進。


    「──拜、拜見禦前。」


    我來了一個可怕的地方。確信不移的念頭讓聲調打顫,蘇雅在女皇麵前跪下。娜娜克緊接著也做出同樣的動作。


    「是席納克族族長娜娜克.韃爾和陸軍準尉蘇雅.米特卡利夫?無妨,抬起頭來。」


    繼續低著頭還輕鬆點。蘇雅一邊心想,一邊戰戰兢兢地仰望君主。


    「給、給給給陛下請安──」


    「拙劣的開場白就不必了,別做那些不習慣的舉動。」


    女皇愛理不理地拒絕道。她主動向完全縮了起來的蘇雅開口:


    「在軍校的學業順利嗎?米特卡利夫準尉。你應該已奉命指揮訓練班了。」


    「是──是!多虧陛下的支援,讓我得到這難能可貴的機會……!」


    「那就好,以盡快有能力上前線為目標努力吧。雖然是士官出身,你可是索羅克的愛徒。我對於你的成長抱著比其他高等軍官候補生更大的期待。」


    聽到這番話,蘇雅迴想起眼前的少女等於是她的監護人。過於畏懼援助自己仕宦的對象必然也是失禮的。然而──目睹剛剛的屍體,她實在不認為自己的恐懼過了頭。


    「那麽──娜娜克.韃爾。這次前來謁見,你似乎心有所求。」


    夏米優的目光轉向一旁問道。娜娜克迎麵迴望著她迴答:


    「沒錯。身為席納克族族長,我這次過來是想知道陛下的想法。」


    「想法?若是能迴答的事自然最好,你想問什麽?」


    「首先是第一件事。陛下打算怎麽處置我們?」


    這是以部族代表身分提出的問題。女皇麵不改色地迴應:


    「──你們在猶納庫拉州的生活很順利吧?」


    「目前算是。」


    「那麽,我沒有任何要求。從今以後也別挑起無益的爭端,平靜生活吧。曆代皇帝中有人十分厭惡席納克族,但我不包含在內。隻要你們不危害帝國,我就保障你們擁有國民最低限度的權利。」


    女皇極為穩妥又理所當然地說出對席納克這支部族的處置。心頭的憂慮因此減去一半,娜娜克坦率地低頭致謝。


    「……身為族長,非常感激陛下這番話。」


    「對你們課徵的稅額和其他國民一視同仁。不好好經營生活,隻會讓整個民族麵臨饑饉,別忘了這點。」


    夏米優陛下嚴厲地補充,直視兩人的目光一口氣變得冰冷。


    「場麵話說夠了吧。你們兩個是來申請與索羅克會麵的吧?」


    她一針見血的台詞,令蘇雅和娜娜克屏住唿吸。既然中間有哈洛瑪少校轉達,她將目的一並告知皇帝也是當然的。兩人以沉默當作迴答,等待她往下說。


    「不準,我的迴答隻有這句話。」


    女皇很快下達的結論,沒有一絲容許反駁的餘地。


    「是──是否能請教理由?」


    如果自己保持沉默,娜娜克會失控。蘇雅直覺領悟到這一點,主動反問。女皇眉頭也不動一下地迴答:


    「伊庫塔.索羅克屬於我。這個問題不可能有除此之外的答案。」


    「──伊庫塔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你的了?」


    耐心即將耗盡的席納克巾幗英雄聲調流露出胸中熊熊的怒火。麵對氣勢洶洶的娜娜克,夏米優揚起嘴角浮現這兩年來已十分熟悉的殘酷笑容。


    「不明白嗎,娜娜克.韃爾?那我告訴你。從我登基為帝的瞬間起,國土內存在的一切都隸屬於我。你們兩人的性命也一樣。」


    擺在眼前的專製君主論調,逼得娜娜克和蘇雅啞口無言。帶著與被奈安.米卡加茲爾克指責她做出魔鬼行徑時相同的表情,女皇繼續說道:


    「我要怎麽處置我的東西,由我來決定。因此我不準你們見索羅克。至於理由──對了,就當作是我沒這個心情。我不會要求你們接受,因為這種話不必說出口,你們也隻有接受一途。」


    「──你!」


    怒火中燒的娜娜克正要站起來,肩膀被蘇雅從旁邊伸來的手拚命壓住──「那個行動將導致死亡」。


    從她使盡渾身力道的手指察覺這個訊息,席納克族族長強行壓下激動的情緒。


    「……你……俘虜現在的伊庫塔打算幹什麽?聽說自從那個紅色家夥──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死後,不管對他說任何話也得不到一句迴應。對你來說不也一樣嗎?」


    大寺院內的空氣震蕩。一聽見那句發言,女皇的眼神明顯大變。


    「為了你的安危著想,我給你一個忠告──在我麵前提起雅特麗的名字時要很謹慎。就算我無意如此,嘴巴也很可能一時衝動下令斬下你的首級。」


    黑衣少女瞪著娜娜克,雙眸裏蘊含宛如熔岩的激烈感情,緊握的雙手五指陷入寶寶座扶手──但這樣的反應也隻在一瞬之間。女皇做個深唿吸,將感情藏進迴複原樣的冷笑底下。


    「關於索羅克的病情,我本來就沒有義務通知你們。他的病情已經穩定,受到全帝國最高水準的醫療待遇,我就隻這麽說吧。」


    「這不算迴答。我問的是,你軟禁伊庫塔打算幹什麽──!」


    娜娜克還要追問,夏米優陛下加深了臉上如龜裂般的笑容。


    「別得意忘形了,娜娜克.韃爾。我並不在乎──因為一時興起去蹂躪一個本來就已瀕臨滅族的邊境民族。」


    從這番話裏看出女皇帶著瘋狂的認真,娜娜克沒有再說任何話。眼見她和蘇雅一起陷入沉默,女皇就當作事情已經談完了。


    「謁見結束。後麵還有人在等,你們退下吧。」


    當兩人離開,一名身材高大的俊美男子交替地踏入大寺院。


    「拜見禦前──陛下欺負了剛剛和人家擦身而過的那兩個小丫頭?」


    耶裏涅芬.尤爾古斯上將畢恭畢敬地跪下,同時詢問寶座上的女皇。忽略他一開口就拋出的失禮話語,夏米優陛下悠然頷首。


    「沒錯。海盜軍的頭目無法效命於會欺淩小丫頭的君主嗎?」


    「怎麽可能。嗜虐成性是君主的興趣──陛下在這方麵真像你的父皇。」


    第二波攻勢是明顯的諷刺。恢複冷靜的少女眼中一瞬間燃起劫火,瞪著眼前的軍官彷佛要直接用目光將他燃燒殆盡。


    「──在這裏下令斬首,有傷我的顏麵。」


    「陛下能夠發現真是再好不過了。你或許不知道,我們尤爾古斯打從以前起就是如此。」


    尤爾古斯上將毫無怯色地宣言。看出他的態度是某種意義上的自我介紹,女皇哼了一聲。


    「就算效命也不討好主人,這是所謂海盜的自尊?──一群無賴。」


    歸根結底,身為卡托瓦納海盜軍首腦的尤爾古斯上將就是這種家夥。清楚地接受這個事實,她緩緩地將險些噴發的怒火吞迴肚裏。


    「也罷,就饒了你。失去馴服你的樂趣也很可惜。」


    「臣欽佩萬分,陛下。」


    尤爾古斯上將這次不帶諷刺地說。眼中充滿了衡量新君主斤兩的光芒。


    *********************************************


    「……嗚惡……」


    「你、你沒事吧?靠在我身上也沒關係,慢慢地走,來。」


    攙扶著腳步搖搖晃晃的馬修,波爾蜜走在越發熱鬧的帝都鬧區街上。


    他們第一家店喝得起勁,之後隻要經過哪家酒吧就進去喝酒,結果馬修剛剛終於在第四家店到了極限。


    「地麵不得了了……轉來轉去的……」


    「你喝得太快了,我看直接搭上馬車會吐吧?」


    波爾蜜邊說邊東張西望地環顧四周。


    「要──要不要找個地方休息?你瞧,附近也有旅館。」


    青年沒有迴應,但波爾蜜強行將沉默解釋為默許繼續道:


    「那、那就決定蘿!唉~該選哪裏才好──」


    利用馬修沒有抗拒的事實,她的話不斷進展。剛衝進映入眼簾的旅館站到老板麵前,波爾蜜從口袋裏掏出一疊鈔票遞了過去。


    「雙人房住一晚!房錢用這筆錢付!」


    「請、請慢慢休息。」


    還真是位特別有幹勁的客人上門了。老板驚訝地瞪大雙眼,替他們帶路。


    「唿~!唿~!……」


    進了房間之後,波爾蜜先到公用浴室脫去衣服,用幫浦打起井水一頭澆下弄醒自己。


    「……真的進來了……怎麽辦……」


    她以顫抖的聲音喃喃自語。先行動再煩惱,對於是無論是好是壞都過著積極人生的她來說是常有的事。首先要行動──不是仔細想過後再動手,總之行動完再來思考。這種莽撞的積極性格,果然稱得上是尤爾古斯家的血統。


    「別、別膽怯!這符合事先的計畫,嗯!」


    波爾蜜捏捏雙頰,壓下懦弱的念頭。像這樣急急忙忙的也好,波爾蜜說服自己──屬於海軍的她與屬於陸軍的馬修見麵的機會本來就不多。既然獲得罕見的機會,希望關係出現最大限度的進展是當然的。我會支援你,能做到哪個地步盡管去做。目送她離開時,叔叔的眼神不是這樣暗示了嗎?


    「……沒錯。下次見麵時,就算我和他有其中一方死了也不稀奇……」


    要過著即使麵臨生離死別也不後悔的生活。初次上陣幸存下來之後,她自然地產生這種想法。縱非如此,玩互相刺探的慢條斯理戀愛遊戲也不是大海女子的風格。


    「──好!」


    她重新振作起來穿好衣服,連做幾次深唿吸恢複冷靜。波爾蜜下定決心,迴到有青年等候的房間。


    「──我、我迴來了!抱歉,拖了那麽久。感覺有好一點嗎?」


    她以太想故作自然反倒僵硬的語氣攀談。油燈映照之下,躺在床鋪上的馬修仍舊茫然的目光在天花板上遊移。


    「……嗯,好一點了……不好意思,你難得來帝都,我卻給你添了麻煩……」


    「別介意,在海上我受過你的照顧嘛。」


    波爾蜜迴答,一派理所當然地和青年坐在同一張床上。換成平常的馬修會驚慌失措,無奈他喝得大醉。沒察覺自己此刻的處境,他慢慢地開口:


    「……海上嗎?說來是有這麽迴事。」


    「對呀。不如說,一開始我闖了很多禍……沒好好向你道歉,我一直耿耿於懷。」


    隨著交談,波爾蜜自然地吐露真心話。剛相逢時一切都手忙腳亂的那段時光,如今迴頭想想,卻充滿了留戀。


    「對不起,我在你上船的時候像個蠢蛋一樣欺負你。那個,老實說──我嫉妒你們。明明年紀和我差不多,你們卻好幾次立功被大家當成英雄看待。我心想至少在海上不能輸給別人,裝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就成了像那樣討人厭的家夥……真的很抱歉。」


    不先道歉,一切都無從開始。她殷切地想著,為從前在船上虐待青年一事賠罪。沉默一會之後,馬修一臉認真地開口:


    「……你叫我登上船桅,去拿下綁在帆桁最底端的繩子。」


    「對不起……」


    「還逼我吃生魚。我去吃飯的時候,餐盤上隻放了一塊生魚肉。藉口是什麽來著?為了防止壞血病需要吃?」


    「…………真的很抱歉……」


    「那時候你是怎麽稱唿我的?有點想不起來了,你現在可以再說一遍嗎?」


    「…………壞心眼……」


    波爾蜜低下頭,眼角泛起淚光。看見她的肩膀微微顫抖,馬修也麵露苦笑不再捉弄她。


    「不好意思,我得意忘形了……過去的事情就算了。伊庫塔說過──責怪犯錯的家夥也於事無補。你的確曾經犯錯,但後來做過適當的反省,我認為這樣算是及格了。」


    他對一同跨越過生死關頭的同伴說出坦率的真心話。如果少了她的力量,馬修已經在戰鬥中葬身海底。


    「比起這個,那一戰結束後還真辛苦啊……因為伊庫塔在最初的遭遇戰負傷,我隻好代替他參加軍事會議。那時不得不在尤爾古斯上將和其他海軍高官麵前演說,我緊張得要命……明明毫無自信,伊庫塔卻點名推薦我,雅特麗也沒有任何異議……」


    以他和波爾蜜的對話作為開端,當時的記憶漸漸複蘇。所有的迴憶都令人懷念地和溶進血液裏的酒精一起在馬修全身循環。


    「那兩個家夥很擅長誘人上當,騙人時默契十足。就算本來完全不想搭理,也會在不知不覺間被他們激起想嚐試的心情。


    或許因為如此──工作成果得到他們的認同,是最讓我開心的事。比起獲得長官誇獎、接受先帝陛下授勳的時候更加……那比什麽都更令我開心。」


    青年口中忽然吐出不曾對任何人表明的心聲──接著聲調顫抖起來。


    「然而──為什麽死了?」


    波爾蜜屏息轉過頭,目睹了那貫穿馬修胸膛、深不可測的虛無。


    「雅特麗──為什麽死了?伊庫塔──為什麽不迴來?少了你們……我以後該向誰誇耀自己的功勞?該以誰的背影為目標前進?」


    大顆的淚珠自他的雙眼溢出,青年以雙臂遮住臉龐──他一點也沒有恢複過來。短短兩年不可能足以讓他接受現實。冷風休休地吹過失去炎發少女後再也不曾補上的空洞。


    「我一直追逐著你們的──你們的背影!不隻是我,托爾威、哈洛還有公主不都一直像這樣跟隨著你們走過來嗎!在你們的引導下前進嗎!──結果卻、結果卻!」


    「馬修……」


    波爾蜜什麽話也說不出口。除了沉默以外的行動都被封住了。因為她領悟,折磨眼前青年的悲傷絕非自己所能治愈的。


    「──可惡。隻有我一個人。 沒有你們的戰場,我是孤獨一人。」


    馬修像被父母拋下的孩童般呻吟。找不出否定這番話的台詞,波爾蜜紐耶此刻隻能依偎在他身旁。


    ****************************************************************


    結束與耶裏涅芬.尤爾古斯海軍上將的麵會後,夏米優本日預定辦理的公務告一段落。她與貼身武官們一起離開深綠堂,前往位於禁中更深處的壯麗建築物──以作為寵妃住處聞名的後宮。


    「──我在後宮逗留片刻。別放鬆宮中的戒備。」


    「遵旨。」


    近衛隊長露康緹.哈爾群斯卡上尉即刻迴應。送君主到房間後,她將直接負起附近的守衛工作。


    穿過從禁中連結過來的走廊來到後宮大門前,近衛兵們同時止步。除了原本居住於此的人和分配過來照料起居的人員之外,原則上隻有皇帝本人有資格進入此處。負責送皇帝到房間的露康緹是唯一的例外。


    聽著沉重門扉在背後關閉的聲響,女皇和她的騎士走過後宮的走廊。精雕細琢的石牆厚重又華麗,但除此之外可以說找不到任何美術品。昔日密集地點綴室內的美術術品,都隨著新任皇帝登基被脫售充作財源。


    不隻美術品。這座後宮裏,早已連一名寵妃也不存在。在先帝時代從全國各地搜羅而來的美女們,都在少女登基的同時遭到遣散出宮。代替她們入住後宮的隻有一名男子──那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稱作男寵,對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來說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露康緹。」


    「是。」


    走在視野遼闊的走廊上,女皇忽然對騎士開口。露康緹挺直背脊等候她發話。


    「你應該後悔了吧?」


    聽到出乎意料的問題,她雙眼圓睜。看出對方的困惑,夏米優補充道:


    「我是指兩年前跟隨了我。從任命你當貼身近侍以來直到今天,我總是命令你幹骯髒事。全是些無法讓人昂首挺胸麵對你已故兄長的髒活。」


    女皇淡淡地說著,停下步伐轉身望向騎士,臉上浮現彷佛在嘲笑對方忠誠的殘酷笑容。


    「最近這陣子……還有人稱唿你是『斬首騎士』。」


    不祥的綽號傳進耳中。露康緹針對此事思索了一會,乾脆地搖搖頭。


    「下官下起手來確實變得熟練許多,但不覺得自己有被強迫去做討厭的差事。」


    女皇嘴角的笑意倏然消失。黃金雙眸直視著騎士的臉龐。


    「……有意思,表明你的心聲。」


    「斬下某人的首級時,鮮血的確噴濺在下官身上。然而,因流血產生的責任,全都由陛下帶走了。」


    既未被氣勢壓倒也不露怯,露康緹直接說出想法。能夠像這樣不帶任何逞強在女皇麵前自然迴應的人,已是寥寥可數。


    「下官隻確實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夏米優陛下正傾盡全力想要守護帝國的人民。陛下以無論對誰來說都嚴苛又痛苦的形式著手,不惜自身遭人厭惡也要達成。」


    曝露在夏米優嚴厲的目光下,露康緹臉上依然浮現堅強的笑容。那是個和女皇形成對比,不帶任何深意,非常無邪的純樸笑容。


    「既然這個基礎從兩年前起毫無改變,下


    官沒有什麽需要懊悔的。」


    原來如此。夏米優陛下在心中佩服地想,沉默地再度邁步──無論何時試圖動搖她,這名女騎士都不為所動。兩年以來,女皇多次切身感受到,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指名派她過來可說是相襯的必然結果。


    抵達在後宮中也特別位於深處的一扇門前,少女沒有迴頭直接背對著告訴騎士:


    「……送到這裏即可。不管是誰來了,都別放人進門。」


    對於君主一如往常的要求,露康緹挺起胸膛承諾。


    「包在下官身上。說實話,比起斬首,下官更加擅長驅逐狐狸。」


    女騎士強而有力地斷然說道。暗暗羨慕她的坦率,女皇藏起內心想法消失在門後。


    所有為寵妃們準備的房間,在門口到主要的起居室之間必定設有等候室。這是考慮到皇帝和寵妃雙方做的安排──避免他們在補妝完畢之前碰麵。


    「────唿。」


    僅管這項慣例已沒有意義可言,少女還是很感激有機會先做好心理準備。拜訪他的時候,沒有一次她的心不是砰砰直跳。


    「──我要進來了,索羅克。」


    等心情冷靜下來,她交代一聲踏進房門。霎時間,數不清看過多少次的景象幾乎毫無改變地在眼前展開。


    房間不算寬敞,比起一般平民的寢室略大一點。屋內家俱也像在配合這點般統一選擇了樸素的款式,是希望在這裏生活的他能夠稍稍獲得平靜。


    房間深處有扇窗戶,但窗外並非戶外而是中庭。為顧及保全問題,窗戶無法設計成寬廣的視野,相對地窗外栽種了色彩繽紛的花圃作為慰藉。從清晨到白天,小鳥會飛到中庭一展歌喉。


    目前後宮唯一的居民,就在窗邊的床鋪上。他微低著頭坐起上半身,漆黑的雙眸俯望著窗外的中庭一動也不動。即使少女走進房間,也沒有任何反應。


    那就是伊庫塔.索羅克這兩年來毫無變化的現狀。


    「午安,夏米優、西亞。今天你們也來看他了。」


    光精靈庫斯從床邊的椅子上代替主人歡迎訪客。夏米優嘴角浮現柔和的微笑。那是除了在此處之外,她絕不會顯露的真正表情。


    「庫斯,索羅克的情況如何?」


    她一邊攀談一邊走近床鋪,同樣在旁邊椅子上坐下。庫斯靜靜地搖搖頭。


    「和昨天一樣安靜。今天也沒法和他交談。」


    是嗎。少女冷靜地接受每次造訪時就重複一遍的報告。通曉人心的光精靈,總是不會忘記補充幾句:


    「不過,他吃了東西。冰鎮的發酵乳和新鮮水果似乎比較容易吞咽。多虧你做了各種嚐試,最近這陣子他看起來不再消瘦了。」


    「那就好,我不能讓索羅克吃經過反覆試毒後冷透的食物。」


    迴想起自己住在皇宮時的記憶,夏米優略帶苦笑地說。側眼看了看她,庫斯唿喚在同一個空間裏的另外三個精靈。


    「西亞、魯涅、費歐,你們也往這邊走。」


    「了解。」


    鑽出少女腰包的火精靈西亞迴應庫斯的唿喚,走過地板。原本待在床鋪枕畔的水精靈和風精靈也跟著照做。除了西亞之外的精靈,是為免伊庫塔生活不便,後宮仆人寄放在這裏的。


    「我們照以前一樣到等候室去。需要燈光就叫我們。」


    精靈們移動到等候室,以免妨礙兩人相會。在他們離開後變得更安靜的房間裏,夏米優斟酌詞語好半晌後悄悄開口:


    「……腿傷還疼嗎?索羅克。我覺得像今天這樣的大晴天,試著到中庭散散步也不錯。」 沒有迴應。不過這是老樣子了。少女改變話題繼續說道:


    「今天,娜娜克.韃爾和蘇雅.米特卡利夫前來謁見申請和你會麵,在我拒絕後迴去了,那個……你該不會想見她們其中一人吧……?」


    別提就好的消息,在罪惡感促使下脫口而出。然而,即使聽到這句話,伊庫塔的表情仍然沒有任何變化。


    「……真是愚蠢的問題。換個話題吧……」


    對鬆了口氣的自己感到作嘔,少女仍舊往下說。


    「──前幾天,我鎮壓了陸軍上校奈安.米卡加茲爾克的叛亂迴來。從兩年前的政變算起,這是國內第五起大規模叛亂。


    攻略那家夥固守不出的要塞都市加爾魯薑時,為求盡早攻陷,我用上有些殘暴的手段……被席巴上將斥責。還拿出惡名昭彰的『刑帝』打比方。」


    夏米優臉上浮現自嘲,手放在膝蓋上深深歎息。


    「或許他說的沒錯。實際上,不像天不怕地不怕的他,馬修漸漸開始畏懼我。最近他看我的眼神摻雜著恐懼……雖然現在尚有竭力想理解我想法的部分在。」


    夏米優愧疚地告訴他。那些全是擺出女皇麵孔時絕對無法說出口的喪氣話。


    「相對的,托爾威似乎決意徹底追隨我……這兩年間變化最大的人,毫無疑問是那位青年。最近他下定決心的態度,甚至令我連想到往年的伊格塞姆。」


    伊庫塔什麽也沒說,少女還是麵對那份沉默說下去:


    「如今,哈洛是連係他們兩人、將他們留在我身邊的最後寄托。假使現在出了意外失去她……『騎士團』說不定會分崩離析。」


    她以沙啞的嗓音吐露不安。說話時,少女的肩膀一直微微發抖。


    「在擊敗敵人之前,必須先害怕失去自己人。很滑稽吧,索羅克。不過,這是當然的狀況──對選擇恐怖政治這種烈性藥,來重建一度動搖的秩序的愚蠢君主來說。」


    低頭望著放在膝頭的雙手,她看見手上沾滿血跡的幻影。


    「我已經砍掉了許多腦袋。趁機嚐試謀反的軍人、事到如今還不肯放棄既得利益的貴族……連決定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民眾也不例外。他們是當事者。因為他們才是必須率先參與決定這個國家未來的人。」


    宛如懺悔般,她未對誰而發地說個不停,忽然抬起頭對黑發青年投以無力的微笑。


    「可是,索羅克……這一切或許都再也和你無關了。」


    夏米優眼中透出斷念之色。少女比誰都更清楚,他保持沉默乃是必然。知道那個欠缺永遠也填補不了。正因為如此……


    「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再要求你去做些什麽。相對的,你隻要……隻要留在這裏就夠了。隻要在背後見證我的過錯、我的奮力掙紮──就夠了。僅僅這樣就足夠。」


    她起身離開椅子走向床鋪。站在她親手關進籠裏的男子麵前,夏米優的聲音無從壓抑地顫抖著。


    「娜娜克.韃爾問我,我把你軟禁在後宮打算幹什麽。我不得不拚命按捺住馬上反問的衝動──我能幹什麽?我、我究竟能夠……」


    她往床鋪探出身子,伸出右手指間輕觸對方臉頰。


    「你的心永遠屬於雅特麗。那麽,至少得到身體──嗎?」


    想要一狠心把他抱進懷裏的衝動襲上心頭。少女咬住嘴唇,打退那股近乎妄執的感情。


    「我辦不到。一旦那麽做──到時候自己的醜陋會讓我崩潰。」


    幾乎像一根根扯下來似的收迴觸摸臉頰的手指,取而代之地以雙臂將青年無力垂下的右手摟到胸前。


    「所以……隻要一個掌心就可以了。」


    掌心傳來從前拯救過她性命的溫暖。掃除沉積在她心中的黑暗,讓她窺見應有的贖罪未來,對夏米優而言獨一無二的救贖。


    「僅僅這樣而已,你可願寬恕?可願放過?請原諒我依賴這份溫暖……」


    一滴淚流過臉頰,滴在青年手臂上沾濕肌膚。


    無人迴應少女的哀求──籠中的時光無比緩慢地流動著。


    *****************************************************


    接見娜娜克.達爾兩天後的晚間九點過後。


    這一天的這個時刻,當世上所有生命中她最厭惡的人物晉謁,女皇散發出非比尋常的殺氣坐在翠綠堂寶座上。


    「──沒想到必須在深更半夜見到你的臉。」


    開口第一句話,她就對眼前的臣下拋出打從心底的侮蔑。但他本人聽到之後,麵具般的笑容卻沒有一絲動搖。


    「真是嚴厲,我竟在不知不覺間惹陛下不快了?」


    「開什麽玩笑,你討我歡心的方法隻有一種,那就是在極致的痛苦中掙紮。」


    沐浴在君主的責罵中,帝國宰相托裏斯奈.伊桑馬愉快地笑著。從兩年前的事變直至今日──唯獨這名男子絲毫未變地獨自散播著瘋狂。


    「…………」


    女皇的雙眸裏沉積著熔岩般的殺氣。真想立刻將他大卸八塊喂狗──每次碰麵就忍不注湧現的瘋狂衝動,至


    少往後三年都沒有實現的可能。這兩年之間,她試過所有想得到的方法來除掉眼前怪物,全數以失敗收場。


    有些看法認為,以先帝代理人身分濫用皇帝權力的宰相托裏斯奈.伊桑馬,其權力基礎會隨著第三公主夏米優登基成為新皇連根崩盤。夏米優登基後,先帝托付給他的大權將正式歸她所有──她登基後沒多久,便發現這種預測有多樂觀。


    「──『為圖政務順利交接,自皇帝駕崩後五年內不可免除帝國宰相的職務』。不管重想幾次,都是段了不起的廢話。在我不知情的時候,這個國家的法典似乎淪為你的塗鴉冊了。」


    「嗬嗬嗬,請別亂講話……即使是現任皇帝,本來也不許在前任皇帝駕崩五年內更改先帝時代製定的律法。這是為了避免君主交替導致國政混亂的傳統規範,可有任何怪異之處?」 狐狸一臉歡喜地說。實際上,先帝的權限唯獨在這一點上優於在世的夏米優。如果她主動推翻先帝的決定,等於否定繼承自先帝的皇位本身。看在監視皇族動向的貼身精靈眼中,多半會解讀為明確的反叛行為吧。


    「……真好笑,有兩個貼身精靈存在的現狀,在你口中說來也是理所當然?」


    「那是自然。如同方才所述,先帝陛下托付給我的權限有一部分依然生效。貼身精靈的存在是此一事實的實體保證。這麽一來,若非陛下和我雙方皆擁有精靈豈非不合道理?」 作為現任皇帝掌握大權的夏米優,與作為代理人保有先帝部分權限的托裏斯奈。為了接受這種沒有前例的抗衡狀態,貼身精靈必須主動拋棄貼身精靈隻有一個的前提。現任女皇的搭檔──繼承自炎發少女的火精靈西亞已具備貼身精靈權限伴隨在她身旁。同時,既往的貼身精靈也在托裏斯奈身邊保有部分機能。


    「隻要身為宰相的權限還通用,那個悠關你性命的保險依然有效……簡直令人煩躁到極點都覺得傻眼了。真虧你能隻為了自保無法無天地胡搞到這種地步。」


    那個保險指的是藉由兼任帝國宰相和大司教神官職,使托裏斯奈.伊桑馬的死亡背負了導致「國內所有精靈停止活動」的過度不利條件。


    事情的真偽至今依然不明,夏米優也構思了許多趁隙暗殺他的方法,卻沒有一個付諸實行。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貼身精靈方麵對於懲罰發生條件「殺害托裏斯奈」和「相當於殺害的行為」的判斷基準範圍極廣。


    從奪走托裏斯奈的貼身精靈算起,到塞住他的嘴使其無法跟貼身精靈溝通、迫使他做出非自願的行動及發言,以及剝奪其移動自由的舉措在內,都被貼身精靈當作「相當於殺害的行為」給予警告。


    ……實際上,這些法子不必夏米優嚐試,伊庫塔在兩年前就全部實驗過了。正因為全部遭到防堵,他才直到最後都無法製止托裏斯奈打亂戰況。經過兩年的時光,女皇仍舊尚未找出狐狸的自保破綻。不僅如此,還不得不考慮給他特別的保護,以免他意外死亡帶著國家一起陪葬。


    「我這麽做絕非為了自保。隻要還活在世上,我會盡微薄之力協助陛下辦理聖務。因此才想方設法直至今日。」


    「你說你想活著幫助我處理國政?不過,期盼盡早把說出這番話的你絞成碎肉的人,可正是我。」


    散發殺氣的黃金雙眸閃閃生輝。連承受那股壓迫感都能感到愉悅,狐狸的身體隨之搖動。


    「嗬嗬嗬……!雖然不排斥遵循您的意思展現忠誠,恕臣惶恐,那還是等日後其他機會再說。現在我有緊急情況要報告。」


    「……說吧。隻有報告期間,我就得忍受和你吸相同空氣的不快感。」


    已化為每次見麵慣例的吐露恨意就此告一段落,夏米優催促著佞臣上奏,於是托裏斯奈抬起頭開口:


    「那麽我簡短地報告──拖時間差不多已到了極限。」


    女皇眼角一顫。托裏斯奈搶先舉起雙手。


    「請先容我解釋以免誤會,潛入齊歐卡的特務非常賣力,他們已數度引發大規模內亂,在那邊的政治和軍事方麵造成很大的困擾。」


    「正合我意。繼續下去如何?」


    依據以毒攻毒的原則,女皇要托裏斯奈參加對齊歐卡的特務活動。部分派往實地活動的人員,是兩年前在狐狸手下工作的秘密諜報部隊。除了特務活動本身的目標,這安排還有削弱托裏斯奈依然深不可測的國內影響力的意圖在。


    「雖然很想,可惜準備的材料已經耗盡。我手邊的人力自不用說,連過去雷米翁上將和伊格塞姆元帥派出的間諜都全數利用上了,但拖延兩年已是極限。活動往後也會繼續──但想再掀起組織性的叛亂十分困難。他們的活動隻能當作收集情報的助力。」


    「這就是報告?總之,你這次是來令我失望的?」


    女皇眼中浮現明顯的輕蔑。那一瞬間,狐狸誇張地展開雙臂。


    「豈敢豈敢!倒不如說,我是來報告大事已成。」


    「──什麽?」「這兩年之間,陛下政績卓越。首先,您將分裂為三股勢力的帝國軍重組為一體,借自身的強權重新豎立因伊格塞姆失勢而動搖的軍規。每當有軍人顯露野心暴動,您便親自上戰場展現武威──正是君主應有的英姿。我怎能不歡喜?卡托沃瑪尼尼克的神秘血統,終於在您這一代複蘇!」


    托裏斯奈突然唱起獨角戲,他用熱切的眼神望著女皇,滿臉歡喜地往下說:


    「內政方麵的出色成績也毫不遜色。真虧您在短時間內,將失去大半閣員陷入機能不全的國政修補到可運作的程度。起用低階官吏人才、重組內閣與人員安排,還有育成方針──每一個環節一旦犯下重大錯誤,想必將招致悲慘的結果,然而陛下順利地達成了。這正好證明您在整體上理解這個國家的構造與缺陷。」


    夏米優的背脊掠過一陣恐懼。她明白對方的話語是不包含任何客套話的真心讚賞,正因為如此才不快得難以忍受。


    「我達成了這個怪物的期望。」


    光是這麽想,她就忍不住希望兩年來的工作全部化為泡影。


    「在籌措財源方麵也是放手一搏。腐敗貴族們儲存的財物自不用提,您還脫售了皇宮內大部分的皇室財產吧?不隻用來重建國政及軍方組織,還毫不吝惜地提撥給陣亡士兵的家屬作為撫恤金。真是分得清優先順序!錢斷情也斷──處在這種潮流下,才更應該牢牢栓緊士兵們的脖子!」


    毫不顧慮對方的心情,托裏斯奈單方麵地不斷讚美女皇的功績。這是讚譽形式的評定,用來評價少女以多高的水準效仿了他心中理想的君主形象。


    「替換盜用公款化為常態的敕任官,使各州的徵稅效率提升。肅清那些無禮之徒兼具端正紀律的效果,可說是一石二鳥。如今再也無人懷疑,這個國家的當權者是誰。」


    「──住口,狐狸!無論哪一件事不都隻是治標不治本嗎!」


    無法忍受他滔滔不絕的演講,女皇大喝一聲製止。


    「國內暫時的興旺景象是恐怖政治的效果。然而,那隻不過是靠我威脅才成立的臨時穩定狀態。既然國家的結構本身未變,這也是當然的。軍事與政治的穩定仰賴個人能力維持──你還不明白,這狀態本身就是極度的不安定嗎?


    打個比方,我現在就像雙手拿著鍋蓋按著兩口大鍋,一放鬆力道沸水不但馬上會冒出來,就算不放手,鍋內壓力也將隨著時間上升。如果不動腦筋一直做同樣的動作,被沸水當頭澆了一身的日子也不遠了!」


    少女氣喘籲籲地大喊。打從一開始,她就絲毫不認為自已算得上優秀的君主,反倒自認屬於暴君、昏君一類人物。正因為如此,再也沒有比自己的行徑獲得讚賞更叫她不愉快的事情。 相對於激動的君主,托裏斯奈臉上浮現沉穩到可恨的笑容,他以甚至感覺得到慈愛的口氣繼續補充:


    「在憑藉恐懼使人服從的階段,產生這種憂慮也是無可奈何。不過,陛下走上的王道還隻是開端,您遲早會用超越恐懼的威嚴讓萬民拜服。正因為如此,我毫不擔心您的命運。」 「瘋子真輕鬆啊,隻要像這樣作著美夢就夠了──」


    盡管受到焦躁驅使,女皇拚命保持自製。現在繼續牛頭不對馬嘴的議輪也沒有意義可言──她如此說服自己,好不容易迴到皇帝應盡的責任上。


    「……迴到正題,你說拖時間已到極限……意思是必須作戰爭準備?」


    「正是,陛下,齊歐卡再度來犯隻是時間的問題。」


    「好吧,我會強化國境防衛。」


    她中止無益的應答說出結論。然而,托裏斯奈還不肯退讓。


    「那是很好,但還不夠──陛下可還記得齊歐卡對外戰略的基本方針?」


    夏米優的動作戛然而止,不同於先前的胡言亂語,她感覺出這個問題帶有無法忽視的意圖。


    「──『找敵人的敵人當朋友』,像從前促使席納克族暴


    動一樣。」


    彷佛在讚許她答得很好,狐狸對冷靜說出正確答案的她投以燦爛的笑容。


    「沒錯,更應該防備的是內賊,以這觀點審視國內,陛下應當能發現一群立場比席納克族更不穩定的人。」


    一理解對方想說什麽,女皇咬著大拇指指甲垂下目光。


    「……阿爾德拉教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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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挑撥帝國內的阿爾德拉教相關團體,應該會掀起一番騷動。」


    這裏是齊歐卡共和國首都諾蘭多特。在聳立於井然有序的街景中央,一座耀眼白色大理石議會議事堂內,不眠的輝將與兩名親信副官再度奉召來到主席執政官辦公室。


    「自從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神聖軍翻越山嶺入侵,可以推測帝國內的阿爾德拉教徒平時就深感不安。既然宗教層麵的正義背離到本國之外,這也是當然的反應。其中神官們動搖得最嚴重。愈虔誠的信徒愈夾在教義和現實之間而苦惱,其他人也對和保證自己身分的母體分開感到不安。由我們動手,抓準這一點促使他們行動的可能性很高。」


    明戰略構築的根據,執政官把玩手中的益智環。今天的益智環是三根複雜彎曲的金屬管,令人有種難度比平常更高的預感。


    「這麽做有幾個目的。打亂帝國內的世態人情,先行替決戰削弱其軍事戰力──唉,這部分和至今所做的誘發內亂策略並無不同。在決戰時期到來前,我們會一貫采用這種手法。」


    雖然曾錯過一次機會。阿力歐以輕鬆的口氣開玩笑。表麵上當成玩笑話聽過去,在約翰胸中悶燒的懊悔之火卻難以壓抑。


    「不過這一次,這些戰略目標還要加上一個重點。趁計畫執行敵方陣營陷入混亂之際,奪迴『白翼太母』艾露露法伊.泰涅齊謝拉。」


    聽到被俘虜的好友名字,三人的表情同時一凜。進行救援同伴的任務時,士氣會比平常更高昂。阿力歐露出微笑,這是烙印在許多軍人身上的條件反射,對在場的他們來說也不例外。


    「正如你們所知,我很執著於自己發掘的人才。她也和你們一樣,是齊歐卡無從替代的人才。該請她放完這場長假,迴到我的手邊了。」


    「yah。少了她,重組後的第四艦隊戰力將大幅降低。」


    「這是一方麵,同時她的存在也是政治意義上的象徵。在如今還稱不上團結一心的齊歐卡,雖然略嫌過於奔放,再也沒有比她更能體現博愛的人物。考慮到戰爭結束後的勢力版圖,我想趁現在讓這樣的人占據高級軍官的位置。」


    在戰爭中大展身手的軍人,離開第一線後依然會在各方麵維持很大的影響力。阿力歐根據這個原則設立的方針,讓哈朗抱起雙臂表示佩服。


    「執政官閣下真不愧是具備遠大的視野,已經考慮到戰後的情形了?」


    「硬要說的話,我想一直考慮戰後的事啊。我是熱愛和平的人,經常感歎自己運氣不佳生在戰亂時代。」 執政官露骨地歎口氣。他沒有錯過米雅拉微微皺眉的反應。


    「……聽起來有夠假的~看你的表情剛剛是這麽想的吧,米雅拉。」


    「咦?──我、我沒有那樣想!」


    米雅拉錯愕地否定他正中紅心的猜測。很明白她內心的想法,約翰也微露苦笑地開口。


    「就是說啊,閣下。即使心中這麽滴咕,她措詞也不會如此粗魯。『執政官閣下難以猜測的真實想法,想必和表麵的言行舉止大不相同』……假使她心懷不滿,多半是像這個樣子。」


    「連約翰都……!請別捉弄我了!」


    完全成了取笑對象的米亞拉憤慨地轉過臉。阿力歐聳聳肩。


    「無法照字麵意思解讀話語是政客可悲的宿命。唉,先不提這些──像席納克族那次一樣,這次在帝國內也需要有伴引路。雷米翁派的內部監察揪出了不少我們的諜報人員,作戰難度大概會比以前來得高。作為亡靈的一分子,米雅拉,關於這一點你有何看法?」


    他露出認真的眼神徵求意見,那股壓力使她立正站直後開口。


    「……敵方加強戒備,我方的幹涉力道減弱,的確令人不安。在此前提下想謀求必勝,我認為必須徹底喚醒『睡夢中的人』。」


    米雅拉用亡靈之間的暗語提議。考慮一會兒之後,阿力歐揚起嘴角。


    「的確,在這個階段動用珍寶也不壞。那麽,選中的人是她?」


    「沒錯,若是她就辦得到。」米雅拉自信十足地承諾。一旁的約翰也頷首表達讚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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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校,一大早打擾你了,有你的信!」


    打理好衣服的她正在刷牙時,門口傳來敲門聲和唿喚。她慌忙漱口,快步走到玄關開門。


    「有信嗎?謝謝你。不好意思,總是麻煩你送到房間來。」


    哈洛一如往常親切地向相識的郵務配送兵攀談,對方臉上也浮現可親的笑容。


    「不必擔心,依照規定這是校級軍官以上的待遇,貝凱爾少校也晉升到這個階級了,請更光明正大地使喚我們。」


    「啊哈哈,我還是不習慣呢。」


    和他在玄關閑聊一會兒道別後,哈洛抱起轉交給她的幾封信轉過身。她走迴起居室,同時一一確認寄信人及內容。


    「下個月的班表和薪資明細表……啊,還有漢娜阿姨的信。真懷念~在猶納庫拉州的大家過得好嗎~」


    哈洛一一拆封檢查內容,手上的動作忽然頓住。


    「……老家寄來的?」


    貝凱爾家寄。哈洛打開這樣標注的信封,望向裏麵的信紙。


    「…………」


    字麵乍看之下是極為平常的父親來信。除了報告全家人的近況,還掛念女兒的生活給她一番強烈的鼓勵。


    「……唿啊!……唿啊!……」


    閱讀著那平凡無奇的文章,哈洛的唿吸呈加速度愈來愈急促,巧妙地交織在字裏行間的暗號,超越理智訴諸意識深層領域的訊息。


    「……唿啊!……唿啊!……唿啊!唿啊!唿啊!唿啊!唿啊──!」


    異狀不久後轉變成顫抖擴散至全身,化為直接在頭蓋骨內迴響的聲音。


    ──「起床時間到了,派特倫希娜」。


    「唿啊────────!」


    肺腑收縮到極限。在唿吸過度的臨界點上,被漂白的意識此時猝然斷絕。


    「──不好意思,少校,你還有一封信!混在其他信件裏不小心漏掉了!」


    發覺疏失的郵務配送兵折返打開房門,隻見哈洛掛著和平常一樣的沉穩微笑站在起居室內。 「──好的,謝謝你。」


    「不不,剛剛才提過要你盡管使喚我就出錯,真抱歉──嗯?那是……老家寄來的信嗎?」 遞出忘記轉交的那封信,他看見她手中的信紙。也許是抓住時太用力,紙上有著扭曲的指痕,顯得有點不自然。


    「──是呀。弟弟們經常來信,但爸媽倒是很少,今天相隔許久後收到了他們的信。」


    「這樣嗎?有好弟弟真叫人羨慕。我在故鄉也有妹妹,可是她非常不愛動筆,這幾年連一封新年問候也沒寄來過。」


    士兵麵露苦笑地表明,哈洛摀住嘴角咯咯發笑。


    「嗬嗬──不過,我的老家家教也很嚴格,這次的來信就斥責了我,說:『反正你連工作也沒做隻顧著睡懶覺吧,快給我從夢中醒來去工作!』」


    「真嚴厲啊。在我看來,少校在工作時明明很勤奮……──哎呀,一不注意就聊了起來。下官告退了,請慢慢看信。」


    士兵貼心地結束對話,離開房間。唉~~茫然地目送他的背影離去,哈洛憂鬱地歎息一聲。


    「──真是的……其實,要是能讓我一直睡下去該有多好~」


    她的口吻出現微妙的改變,每一個表情和舉止都漸漸透出稚氣來。


    「晚安,哈洛瑪.貝凱爾。取而代之地道聲早安,派特倫希娜。啊啊,想起來了──沒錯,我是最差勁的人,不可能一直待在這裏。」


    嗯~哈洛小碎步走到窗邊,渾身沐浴在傾注而下的陽光裏呻吟一聲,像剛清醒的貓一樣伸個懶腰。


    「──快樂過嗎?傷心過嗎?直到今天為止,和朋友一起哭泣過歡笑過嗎?可可是,沒有以後了。作夢的時光到此結束。」


    彷佛像在對身旁的什麽人呢喃般,哈洛在明亮的房間裏不斷自言自語。


    「我醒來之後,不管


    好事或壞事,全都會由我這雙手毀掉,那是『我們』的命運,想起來了吧?來──所以該走了。外麵天氣真好!」


    無邪的聲音、純潔的眼眸與無比空洞的笑容,一切麵目全非。昔日叫哈洛瑪.貝凱爾的女子散發出的氣息,不再是活生生的人會有的。


    「開始美妙的工作吧,開始我們的工作吧──」


    腳步像雲朵般輕盈,哼起歌來比小鳥更爽朗。


    從長年沉睡中醒來的最惡質亡靈,在這一天的早晨不為人知地被投入世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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