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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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的開端和平常沒什麽不同。至少對於生活在帝都邦哈塔爾的大多數人來說都是如此。


    在毫無減弱跡象的猛烈陽光下,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充滿活力。四處奔跑購買日用雜貨的人、


    一邊散步一邊純粹逛逛露天攤販的人、拿著貨品和老板講價的人──看來今天卡托瓦納的最大都市也一如往常地運轉著。


    「喂,快讓路~馬車要經過了!」


    載滿貨物的馬車分開群眾駛過大街,駕駛座上握著韁繩的旅行商人荷魯希德毫不顧忌他人目光,打了個酒氣衝天的嗝。


    「咕啊啊,昨天喝多了……原本預計早上出發,結果卻拖到了中午。今天明明得把貨物送達鄰州啊。」


    「荷魯希德,再喝點水。你的臉色有點差。」


    在身旁的搭檔水精靈關心之下,荷魯希德將銅杯靠近精靈軀幹上的「水口」。緊接著淡水汨汨注入杯中,他一口氣喝光整杯水,流過咽喉的清涼感一路擴散到後腦勺。


    「唿啊啊!醒過來了,謝啦,尼姆。」


    原本因為宿醉昏昏沉沉的腦袋豁然清醒,荷魯希德握著韁繩的手加重力道……不過在擠滿行人的路上不能催馬走得更快,結果馬車仍保持和步行差不多的速度行進著,此時,相識的商人忽然開口喊他。


    「呦~荷魯希德,沒想到才過一天又碰麵了。你不是早上就要出發嗎?」


    「囉嗦,金加夏。歸根究柢都是昨晚被你拉著猛喝一頓害的。要是我因此錯過做生意的機會你該怎麽負責,啊?」


    「嘿嘿,答應要拚酒的可是你……話說,你這次送的是什麽貨?」


    「昨晚我也說過,重頭戲是卡米奴染的布匹。盡管在帝都漸漸退流行了,送到其他州還銷得出去。還有滿滿一車南域產的辛香料。」


    「喂喂注意點啊。你之前把辛香料和布匹堆在一起,結果很慘吧。不但沒做好準備就遇上大雨,辛香料的氣味和顏色還滲到布匹上……」


    「不要老是拿我剛出道時幹的蠢事出來講啊!看清楚,這次的貨物全都用皮革包好啦!」


    荷魯希德指著車上的貨物氣勢洶洶地叫嚷,看得相識多年的商人笑了出來。


    「這樣嗎,那我就放心了……唉,盡力掙錢吧。戰爭接連不斷,政府隻顧著徵稅。不打起精神好好賺,連能不能養活自己都難說。」


    「不必你提醒我也知道。等布匹賣完,下一趟我要到東邊從軍人身上發筆橫財。戰況愈是艱難,茶葉和藥品愈是暢銷。」


    「太得意忘形的話,整車貨物都會被徵收喔。要看準收手時機啊!」


    「就說你多管閑事,你打算倚老賣老到什麽時候啊。」


    荷魯希德厲聲拒絕後哼了一聲。對話到此中斷,但金加夏似乎想送後輩離開,繼續跟著走在馬車旁邊。不久之後,前方已可望見市區的出口,但是──


    「……啊?喂、喂,怎麽迴事?」


    眼前一群著軍裝的男子封鎖道路,兩人麵麵相覷。疑惑的他們還沒發問,對方已厲聲警告。


    「那邊的兩個人,停下來!現在未經允許,一般民眾禁止離開帝都。馬上掉頭迴市區。」


    「啊、啊?」


    荷魯希德一臉錯愕。本來以為是取締違禁品的盤查,但軍人甚至沒檢查貨物便拋來一句「不準通過」。他無法接受,臉色大變地頂撞迴去:


    「這、這是怎麽迴事!我隻是個旅行商人,要檢查貨物也沒問題。我車上沒載任何見不得人的東西,沒理由被擋著不讓過……」


    「無論如何,這裏不準通行。馬上掉頭迴市區,這是軍令。」


    「那……那麽,要等多久?總不能害客戶等太久……」


    「之後會通知你們解除封鎖的時間。」


    軍人的迴應沒有迴答問題。隔著一大段距離問答令他焦躁起來,拉起馬車韁繩想往前駛去。一旁的金加夏驚慌地拉高嗓門:


    「等等,荷魯希德!別再前進了!」


    荷魯希德聽到警告後停下馬車,眼前的軍人幾乎就在同時全體舉起風槍。麵對槍口,兩名商人都嚇得臉色發白。


    「我再說最後一次。掉頭迴市區──下次就不隻是警告而已。」


    軍人以拒絕一切妥協的嚴厲態度宣告。比一旁的前輩商人慢了一步,荷魯希德也察覺那個事實──這件事毫無討價還價的餘地。


    同一時刻──位於帝都邦哈塔爾南方不遠處的帝國軍中央軍事基地。此地也同樣,或者該說正因為是在此地,異變才會以決定性的形式發生。


    「……請您投降,元帥閣下。」


    一名軍官警惕地兩手舉起讓風精靈吞下子彈,壓縮空氣也已填充完畢,隻需扣下扳機就能發射的最新型膛線風槍,並開口說道。他和四十多名配備相同武裝的部下,全將槍口對準唯一的對手。


    「我要反問你。這道命令可有依據?庫亞倫上校。」


    反問者的聲調極為平靜。在軍方機構走廊中央,被大批部下持槍相對的帝國軍最高司令官──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元帥,置身於這種狀況之下,依然未流露出一絲動搖。


    「能夠對位居元帥的我下令之人,說來非常惶恐,隻有手握帝國全軍統帥權的皇帝陛下,或是奉敕令代理陛下的宰相。據我推測,並非那兩位的你發出的命令不存在法律依據。」


    「正如您所推測,我沒有那種高級玩意。非常遺憾,我們是用純粹的武力在威脅您,元帥閣下。」


    與元帥對峙的壯年軍官也毫不畏懼地承認自己違法犯紀。他忍受著眼前對手散發出的無言壓迫感,繼續往下說。


    「話雖如此,我們也有我們的命令係統。我們遵從帝國陸軍上將泰爾辛哈·雷米翁大人之命,對你表明叛心。和所有憂心國家的同伴也與我們同在。」


    「意思是不作解釋嗎?」


    將手中的文件扔在地上,伊格塞姆元帥雙手伸向腰際的雙刀。看見那個舉動,庫亞倫上校大喊:


    「請住手!像您這樣的人物,不可能不明白狀況吧!」


    「什麽狀況?」


    「意思是就算憑您驚人的高超劍術,也無法從這局麵殺出重圍!為了封鎖您一個人,這次派出一的人員直接就有一個排,間接數量更超過一個連以上!」


    庫亞倫上校一邊以眼神示意部下們的存在,繼續喊道。


    「拉開一段距離的雙橫隊,已堵住這條走廊前後兩端!即使您擊倒突破包含我在內的第一列,


    隻是招來在後方待命的第二列集中射擊!往另一側尋找生路的結果也將一樣!難道您以為中了十發鉛彈還能活下來?」


    庫亞倫上校嘶聲力竭地拉高嗓門。盡管占據壓倒性的優勢,他的樣子卻毫不遊刃有餘。因為他知道──自己正在和地表上最強的生物對峙。


    「這是最後的警告,元帥閣下。請放下武器投降!否則我們隻得開火!」


    插圖005


    雙手停在雙刀刀柄上方寸許,伊格塞姆元帥陷入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支配現場。握著風槍的士兵們手上也漸漸使力──剎那間,同伴的慘叫與馬蹄踏地的聲響傳入耳中。


    「……!」


    庫亞倫上校的表情一下變得緊繃起來。包圍建築物周遭的部隊遭遇來自某方的襲擊──他瞬間想像到這種情況,但並未動搖。這裏是二樓走廊,縱使敵方勢力突破包圍網趕到元帥身邊──這最糟糕的想像成真,應該還有一些緩衝時間。隻要在時間內製伏對手就沒有問題。


    「……我等待五秒。請放下武器,元帥閣下!五、四──」


    庫亞倫上校開始倒數,但還沒念完,從背後走廊傳來的馬蹄聲突然更加劇烈。說是來自屋外的迴音太過接近了。後列的士兵心中想著看向背後,超乎想像的事物瞬間躍入眼簾。


    「──喔!在這裏啊啊啊啊啊啊!」


    令人難以置信的,他們看見一隊從屋內的樓梯騎馬衝上來的騎兵。一名老兵麵露可怕的笑容騎在帶頭的馬上,紮成馬尾的炎發向後飄揚。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肩,自肩膀以下沒有手臂。


    「後排,迎擊!」


    毫不誇張地說,庫亞倫上校沒犯轉頭往後看而露出破綻的愚蠢錯誤,即刻下令的判斷值得稱讚。然而──在短短兩秒都不到的發言期間,伊格塞姆元帥抓住那連破綻也稱不上的極短空檔猛然拔出雙刀。


    「疾!」


    槍兵們的手指還來不及扣下扳機,他便迅速踏出一步,甚至將疾風都拋在腦後。那一瞬間,庫亞倫上校失去了雙臂自手肘以下的部分。


    「──啊──」


    他下令的時機沒有延誤。也不是部下的反應遲鈍。這件事無法追究任何人的責任,庫亞倫上校的部隊的確依照其實力盡了全力。


    他們倒楣的地方在於對手是伊格塞姆──僅僅這一點足矣。


    死亡肆虐而過。手腳頭顱軀幹、風槍的槍管,不分肉骨鐵全被砍飛拋向半


    空。看見雙刀軌跡的瞬間即意味著死亡到來。不容任何反抗或逃跑,隻有屍體堆疊累累。橫掃而過的軍刀斬下頭顱,短劍突刺而出刺穿心髒──以炎發元帥為中心展開的空間裏,生命的終結無止境地連鎖蔓延。


    「就這樣衝出去,索爾維納雷斯!」


    老兵駕馭的軍馬輕盈地從那名劍鬼頭上躍過,直接率領後麵的部下朝在走廊另一頭擺出射擊姿勢的敵軍──槍兵橫列衝去。


    「他們要衝進來……?」「嘖!別看不起人!」


    但是不像剛剛趁隙奇襲,這顯然是個魯莽的嚐試。已做好迎擊準備的槍兵戰意昂然,將槍口對準傻愣愣衝鋒過來的敵人。


    「開火!」


    壓縮空氣的爆炸聲在走廊上反覆迴蕩,帶頭老兵的坐騎輕易淪為槍火齊發的靶子。被鉛彈擊中的馬身無力地頹然歪倒。


    「喝喝!」


    但那一瞬間,還騎在馬上的炎發老兵腳底猛踹馬鞍,身軀順著疾馳的力道描繪出拋物線飛過半空。槍兵們半是呆然地注視著這一幕,老兵幾乎無聲無息地輕盈落地──用獨臂流暢地拔出腰際軍刀。


    「想靠這種玩具除掉我們?小鬼頭!笑掉我的大牙!」


    以如野獸般兇猛的笑容為信號,第二幕的慘劇開演。在槍兵們壓縮空氣準備下一波射擊的空檔,老兵的軍刀已取走五條人命。


    每當鋼鐵的軌跡一閃而過,被砍中的士兵軀體便迸出鮮豔的血花。不容任何在自己攻擊範圍內的敵人生存──盡管隻有一把,老人揮舞的毫無疑問正是伊格塞姆之劍。


    「咿……啊……!」「嗚……嗚哇啊啊啊啊啊啊!」


    到了這個地步,庫亞倫上校的屬下們喉頭才迸出慘叫。化為慘烈戰地的走廊景象,將超越邏輯的絕望分享給所有人。他們已經發現局勢無從挽救──這裏已是死地,我方連區區一個人也無法幸存。


    這個預感正中紅心。跟隨老人湧上的騎兵進一步追擊崩潰的槍兵戰列,蹂躪接著蹂躪。完全掌握勢頭的騎兵,沒花費多少時間便將走廊上殘存的敵人掃蕩殆盡。


    「哼,真沒勁!」


    殺戮暫時告一段落,獨臂老人踏著染紅的地板悠然地佇立當場。伊格塞姆元帥將雙刀收迴鞘中,靜靜地敬禮。


    「多謝援助,約倫劄夫·伊格塞姆名譽上將。」


    「別用比你低的軍階稱唿老前輩!……不,現在不是挑毛病的時候。究竟怎麽搞的!你好久沒找我,過來看看卻發現懷念的基地上上下下都鬧翻天!」


    被老人粗魯的口吻一問,伊格塞姆元帥看向腳邊的軍官遺體。


    「根據庫亞倫上校的發言和狀況來判斷,應該是發生了由雷米翁上將主導的軍事政變。」


    「泰爾辛哈那個混小子?喂喂,什麽時候鬧得這麽僵了。兩邊的第三代最近不是例外地感情挺好嗎?」


    獨臂老人──約倫劄夫·伊格塞姆名譽上將皺起眉頭抱怨。和元帥交談的同時,他正熟練地指揮統整部下。部隊在短短時間內恢複控製,騎兵整齊地排列在狹窄的走廊上。


    「算了,無論如何現在得先行動。既然雷米翁派全力發動軍事政變,這座基地被占領也隻是時間問題,隻能盡量多帶一點部下逃跑,反擊等之後再說。」


    「我有同感。目前,名譽上將手下的兵力……」


    「你也知道吧,退伍軍人手邊頂多隻有一個騎兵連。還有,差不多也該叫我聲叔父了吧,喂。」


    「明白。那就活用機動力,嚐試與正在反抗的友軍勢力會合。」


    伊格塞姆元帥淡淡地說完後,轉身往走廊上前進。這家夥還是沒變,這麽冷冰冰的──獨臂老人儍眼地嘟囔著,也跟了上去。


    聳立帝都邦哈塔爾中央的宮殿建地內。率領大批部下的翠眸將領,麵色淩厲地大踏步走在通往禁中的石板路上。


    「停步、停步!」「沒有事先預約,究竟為何突然擅闖!」「竟用軍人的腳玷汙陛下禁中的庭園,失禮也該有個限度……!」


    泰爾辛哈·雷米翁上將粗魯地推開過來攔人的侍從,加快腳步。他的目光直直盯著目標禁中的最高層──皇帝的臥房。


    「哎呀哎呀,這是怎麽了?雷米翁上將,這般臉色大變。」


    一名異常肥胖著寬長袍的男子擺出不合時宜的親切態度介入雙方之間──是帝國上流貴族的一員,韓拜·山劄利伯爵,他在宰相托裏斯奈的關照下擔任侍從長,平常就經常進出禁中。


    「不必這麽心急,如果有事想稟報陛下,像平常一樣由我轉達就行了。我們不是來往多年嗎,唿唿唿……」


    雷米翁上將冰冷地瞥了一眼麵露可憎笑容湊上來的伯爵。


    「山劄利伯爵……」


    正如同對方所言,他們的確來往了多年。正因如此,他知道若不花錢賄賂這人,對方甚至連傳說話工作也不肯做。為此不斷籌措金錢的日子究竟有多長──苦澀地迴想起那段虛度的時光,翠眸將領開口。


    「……打從以前起,我便想對你說一句話。」


    「喔,是什麽話?」


    「不扭曲報告內容。不要求零用錢。不嫌棄運送的距離──根據上述理由,傳信鴿遠比你優秀得多。」


    太過犀利的諷刺聽得伯爵臉頰抽搐。但在他開口抱怨之前,上將周圍的槍兵一個接一個舉起風槍。


    「咦……啊……?」


    被槍口對上的伯爵與其說驚慌,更像是無法理解情況地呆立不動。那丟人現眼的德性,令雷米翁上將瞠目結舌──在這個人眼中,軍人隻是好用的錢包或垃圾桶。他恐怕沒有任何罪惡感,一直以來都像唿吸一樣自然地反覆壓榨和任意驅使軍人吧。所以,伯爵或許連自己遭人懷恨都不知情。直到最後的最後,當下這個瞬間為止。


    「不,開玩笑──」「開火。」


    雙方已無話可說。簡短的命令一下,空氣爆炸的聲響交疊。總計由四把槍管發射出的鉛彈各擊中頭部與胸口兩處,伯爵即刻斃命。


    腦滿腸肥的軀體癱倒,自屍體淌流出的一大片朱紅猶如地毯,漸漸覆蓋彷佛象徵這裏是聖地的雪白石板──此時,終於理解狀況的侍從以慘叫聲大合唱。


    「我們走。」


    連踩爛一隻螻蟻那般輕微的感慨也未曾表露,翠眸將領命令部下後再度邁步前進。斜眼瞪著四散奔逃的侍從,他決然地呢喃。


    「帝國的未來不可留下奸臣──一人也不留。」


    「你、你們這些家夥,以為這裏是什麽地方──」「等等,你們想要什麽?如果是錢──」「住手,別開槍、別開槍啊啊啊!」


    宮殿各處傳來刺耳的尖叫聲,大都是哀求饒命或瀕死的慘叫,兩者皆是的情形也不稀奇。


    侵入宮殿的雷米翁派士兵動起手來非常俐落。就像一一捏爛田裏的害蟲,他們始終如一地幾乎沒開過口,四處屠殺視野內的貴族。


    「求你行行好,饒了我、饒了我啊……!」


    「啊,沒子彈了。」「注意點啊,拿去。」


    一名士兵在跪地求饒的貴族眼前滿不在乎地填充子彈,再度將槍口抵上貴族後腦勺扣下扳機。


    另一名士兵在開槍前一秒覺得太浪費子彈,沒有用槍便將對方從四樓窗戶踹了下去。


    他們並未殺紅了眼,反倒極其清醒。取走貴族性命的行為沒有帶來一點亢奮或罪惡感,這樣的殺戮對士兵們來說還是第一次。相對的,他們心懷樸實的厭惡及強硬的義務感。每一個士兵都僅僅想著「這場可笑的大掃除必須盡快結束」。


    然後,禁中四樓北側。快步登上每一層位置都不同的階梯,終於來到皇帝臥房前的雷米翁上將,在那道門前反覆深唿吸。


    「……請恕臣無禮,陛下。」


    他單手推門,被門鎖堅硬的觸感阻擋。受上將眼神示意,部下們舉起風槍瞄準門上的絞煉開火。幾聲刺耳的金屬聲響起後,粉碎的絞煉彈開,鎖也失去意義。


    倒下的房門另一頭,是一套窮盡世上奢侈之能事的臥房。然而,多樣家具在室內耀武揚威,鑒賞它們的主人卻不見人影。王者的床鋪僅僅空虛地擺放在那。目睹那片空白的瞬間,雷米翁上將的表情霎時變得更加淩厲。


    「……快搜!應該藏在某個地方!」


    帶著煩躁下達的命令,指的並非如今連自力起床也有困難的現任皇帝。對雷米翁上將來說,皇帝始終是應該從腐敗貴族手中救出的存在。這場血腥的大掃除,另有無論如何都必須最優先清除掉的目標。


    「給我出來,托裏斯奈·伊桑馬!你這是白費力氣掙紮!這個國家可沒剩下任何一處供你安心喘息的地方……!」


    上將傾盡所有的殺氣大吼。吶喊仇敵之名的叫聲,在寬敞的臥房裏嗡嗡迴蕩──


    沉浸在夜色中的希歐雷德礦山山腳。布陣包圍死守山上敵方勢力的帝國軍,相對於壓倒性占上風的戰局,正徹夜進行撤退準備。


    「趕快組成梯隊!就算現在是晚上也沒閑功夫睡覺,事情可是分秒必爭!」


    帝國陸軍少將庫巴爾哈·席巴以跟前一天相比截然不同的有力聲調發出號令。聽令四處奔走


    的士兵激動的心情,甚至彷佛使得本來就難以成眠的舊東域熱帶夜,變得比平常更加悶熱。


    這次,為了奪迴礦山動員的陸軍兵力扣除後方支援有一萬多人。但是,隨著雷米翁派掀起軍事政變,屬於伊格塞姆派的兩千人已被召迴帝國。


    而現在,剩下八千人也正要跟上。這是既不屬於伊格塞姆也不屬於雷米翁的第三勢力。在伊庫塔·桑克雷號令下複蘇的昔日傳說,「旭日團」的成員們。


    「……意思是要我跟你們一起走?」


    說歸這麽說,並非所有人都步調一致。畢竟在士兵之中,更多人是在大局已定後才得知這個事實。蘇雅·米特卡利夫士官長也是其中之一。她此刻正神情冷淡地麵對著年紀比她輕的長官。


    「嗯,我希望你也同行。」


    因現實的優先順位問題考量,向他們做說明的時間不得不排在軍官之後。盡管因此感到內疚,


    伊庫塔仍然向自從軍起便一直陪伴他的副官尋求協助。不是以長官身分命令,而是用個人身分請求。


    「你們光照兵第四連,是我無可替代的重寶。理解我的用兵思想又能予以實踐的部隊,無論如何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夠養成的。」


    「…………」


    「其中,蘇雅你這位副官更是特別。你早已能代替我擔起現場等級的指揮工作,直接接手連上的士兵也不會陷入混亂。可以在不減弱我最仰賴的部隊戰力之下,全力投入軍團營運──」


    「太隨便了。聽起來你從剛剛開始都隻想到自己。」


    蘇雅冷冷地唾棄道,伊庫塔麵露苦笑陷入沉默。那副乾巴巴的樣子看得她莫名火大,情緒化地拉高嗓門。


    「這時候沉默有什麽用!要拖我們下水,就用像樣的理由說服我們!例如國家的危機、軍人的職責……!」


    麵對瞪視自己的蘇雅,伊庫塔依然帶著苦笑搖搖頭。


    「國家有危機是事實。不過,光是這樣放著不管也沒差。因為那不是從現在才開始的。打從很久以前起,帝國便走上了曆史的下坡路。」


    「…………!」


    「要說軍人的職責,也是個困難的問題。保護國民生命及財產、維持和平──在這些基總部分上,伊格塞姆元帥和雷米翁上將的誌向是共通的。他們對帝國的感情之深,想必深到我連拿來比較都嫌自不量力吧。即使如此,軍事政變仍然爆發了。真是麻煩。」


    少年摻雜著歎息說道,自嘲地聳聳肩。


    「這兩個人起衝突。我可沒膽量擺出與我格格不入的那種憂國誌士的架子介入攪局。再說姑且不論天下國家大事,幹涉這次軍事政變的動機,我有更符合身分的理由。」


    「……那動機是什麽?」


    「我不想失去雅特麗。」


    伊庫塔沒有一點停頓地即刻迴答。聽見他毫不猶豫地念出那個名字,蘇雅胸中深處掠過一絲痛楚。


    「在這場戰爭中,她比起過去被更加嚴格地要求當個伊格塞姆。一旦跨越界線,她再也迴不到原本的生活方式。無論軍事政變成敗與否──你也明白吧?」


    被這麽一問,蘇雅不禁語塞。因為在北域動亂期間,她也親眼目睹過。經曆漫長歲月累積下來的炎色宿業。降生為伊格塞姆後裔這個事實無比沉重的負荷──


    「所以,我要在事情發展成那樣前結束紛爭。好讓她得以盡量少殺同胞,好讓我們下次見麵時還能照老樣子鬥鬥嘴一起歡笑……為了達成目的,我需要你的協助。幫我吧,蘇雅。」


    說完最後這句話,伊庫塔完全停止說服。他沒有修飾言詞或打著大義旗號當藉口,隻是將心中的想法直接交了出來。無論要唾棄或踐踏,全都任憑對方決定。這是黑發少年所想到的唯一表現誠意的方式。


    宛如熬煮鉛汁般的沉默落了下來。蘇雅怒火熊熊的雙眸瞪著少年,認真地下定決心──如果他敢稍微別開目光,就要在那一瞬間咬住他的咽喉。


    胸中湧現的真切殺意比起得知伊庫塔與母親的關係時更強。誰叫他說了那麽過分的話。他竟毫不害臊地提起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的名字,拿來當成要眼前的女人──蘇雅,米特卡利夫賭上性命的理由。對這罪行沒有自覺的男人、說出口之後才被罪孽深重嚇怕的男人,應該馬上下地獄被烈焰焚身。


    可是氣人的是,少年沒有別開目光。他不逃避投向自身的所有指責,甘願承受那份折磨──歸根結柢,這代表他是知曉一切才站在自己眼前。緊張的沉默,表明他絕不玩弄詭辯推卸罪責的意誌。


    蘇雅領悟到,對方是在明知一切的前提下等待自己的裁決。


    「…………唉~~~~~~…………」


    她鬆開緊抿著的嘴唇,強烈到瀕臨爆發的感情波動伴隨肺裏的空氣一起無力地吐出──這大概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聲歎息。


    「……徹頭徹尾隻顧自己方便啊。國家危機跑到哪裏去了?」


    「不注意的話都快忘記了。」


    「對、對,我就覺得你會這樣想。啊~真是的、啊啊真是的……啊啊啊真是的!真的、真~的、真~~的拿你這個人沒辦法!這樣不就隻得由我來替你記住嗎!」


    蘇雅呻吟似的說道,雙腳連連跺腳。


    「別誤會!我是不放心交給你,才無可奈何地幫忙!因為我也一樣希望雅特麗希諾中尉迴來!」


    這是她竭盡全力的逞強。黑發少年點點頭,露出微笑。


    「謝謝你,蘇雅。有你當副官真好。」


    「要道謝等到事情全部結束後再說!沒有時間了吧,我該做什麽才好?」


    一接獲命令,蘇雅立刻轉身不讓人看見含淚的雙眼,奔跑著離開長官麵前。伊庫塔目送她的背影離去,走向在一段距離外旁觀的夏米優殿下。


    「……你遲早有一天會被人捅的。」


    「怎麽突然這麽說?」


    沒再繼續說些什麽,公主在少年身旁陷入沉默。同樣以沉默避開那份沉默裏包含的意味,伊庫塔的視線轉向大帳篷入口。


    「希望大家都辦得順利。依照下屬軍官及士官的性格而定,出現大批士兵脫離也不足為奇。覺得人人都會像蘇雅一樣支持就太自以為是了。」


    「……是啊。不過,我不怎麽擔心。過去部下裏即使有人脫離也是少數,你們透過實戰培養起來的信賴,對他們來說分量也絕對不輕。」


    「我很希望是如此。失去正規命令係統這個根據後,我們剩下的隻有和兵卒之間純粹的信賴關係。如果積累得不夠,幾時被人朝背後開冷槍也沒法抱怨──」


    明明是自己說出口的話,伊庫塔感覺到背脊一陣寒意──此時,彷佛要突破兩人之間變得有些沉重的空氣,壯年軍官大跨步地走了過來。


    「團長,有幾件事相商!」


    暫時停止監督士兵的席巴少將朝伊庫塔大喊。精力十足的粗獷嗓音,和前陣子判若兩人。


    「請說。」少年點頭迴應後,少將再度開口。


    「首先第一點,是怎麽處置第三公主殿下的親衛隊。他們現在也嚷嚷著把公主還來,該如何對待?」


    「盡管令人同情,不能答應他們的要求。作為皇室護衛,他們全都是伊格塞姆派的軍人,在這種狀況下不會讚同我們的行動。將他們繼續和公主隔離。」


    「這處置略微寬鬆了。」


    「正因為考慮到日後的事情,才隻能這麽做。一時衝動除掉他們,等於親手放棄和伊格塞姆派談判的可能性。鄭重對待是最好的方法。」


    「就算鄭重相待,我也不認為知道我等行動的伊格塞姆元帥態度會有所緩和。再問一次,這樣處理真的行嗎?保他們平安無事,相對的可能造成有利於敵方勢力的結果──」


    少將的話語突然中斷。伊庫塔的手掌抵到身高高一個頭的少將鼻尖製止了他。


    「……少將,慎言。除了礦山上的齊歐卡軍以外,這個階段我等沒有『敵人』。我們的目的是和平地調停國內發生的軍事政變,既非打倒國家體製也非篡奪軍事權力。帝國之內沒有必須打倒的敵人。」


    少年以堅決的口吻說明道。聽到這番話,席巴少將滿意地點點頭。


    「失禮了,團長。以後我會多加留意。」


    伊庫塔對這段大有深意的互動默默地聳聳肩……即使遭到試探,以他的立場也無法抱怨。


    從現實來看,以「旭日團」的武力加上第三公主的權威,計畫趁機奪取國家也是可能成真的。伊庫塔不會受這種短視野心驅使的保證,目前隻存在於他的心中。就算現在沒有那個打算,未來的事誰也不能打包票。


    伊庫塔·桑克雷的意誌要往哪個方向前進?那軌道會不會動搖?席巴少將有看到最後的義務──黑發少年也有責任一直迴應那份期待。藉巴達·桑克雷聲威獲得的地位,便是這般沉重。


    「眼前先從我們的部下裏分出人手擔任公主的護衛。」


    「了解,這麽做更保險吧。關於第二件事──」


    「索羅克中尉!索羅克中尉在嗎~~!」


    席巴少將正要換下一個話題,帳篷外有人大喊。怎麽迴事?周


    圍的軍官們皺起眉頭,布簾的另一頭傳來爭論聲。


    「幹什麽!我說過這裏現在隻有中尉階級以上的軍官才能進入!」


    「請包涵一下,通融放下官進去!」


    「莫名其妙……快點離開!你想關禁閉嗎?」


    「那可不行!被關起來就無法保護公主殿下!」


    熟悉的女聲,使伊庫塔和夏米優殿下麵麵相覷。將公主托付給選派為護衛的士兵,少年中段談話朝外走去,穿過帳篷入口後馬上碰見爭論的雙方。


    「……露康緹準尉?」


    看見穿著輕甲的女子,伊庫塔有些困惑地唿喚。和年長軍官險些打起來的她,發現少年的身影後表情也亮了起來。


    「喔喔,是索羅克中尉!太好了,下官正想求見你!」


    「不,比起這個,為何你人還在這裏?你不是和雅特麗一起前往帝國了?」


    搞不清楚情況的少年歪歪腦袋。正如她的言行舉止顯示的一般,哈爾群斯卡家是重視騎士道傳統偏向保守的門第。加上露康緹本身仰慕雅特麗,伊庫塔還以為這次的軍事政變,她也會跟隨伊格塞姆派戰鬥。


    「是!當然下官本來也這麽打算,可是雅特麗希諾中尉給了建議。在考慮過後,下官決定留在這邊。」


    「雅特麗?她對你說了什麽?」


    「『比起跟隨我,能不能請你代替我保護第三公主殿下?』。既然是雅特麗希諾中尉的請托,下官不可能拒絕。守護身為國家基礎的皇族,是下官信奉的騎士道中至高的殊榮!」


    露康緹準尉自豪地挺起胸膛,接著,她像這才想起來似的將夾在腋下的活頁文件遞過來。


    「這是推薦信!請過目。」


    伊庫塔藉著庫斯的周照燈立刻掃視紙麵。上頭的確是雅特麗的筆跡,寫著推薦露康緹準尉擔任公主近衛的理由。還有具體的待遇全交給伊庫塔決定。


    將內容看過一遍,少年理解地把目光轉迴對方身上。


    「事情我明白了。那麽,你要留在這裏保護公主吧。」


    「正是!下官將以卑微之身全心全意保護公主殿下!」


    「嗯、嗯,謝謝……總之,你可以先整頓好自己的部隊待命嗎。我們現在正為了撤退重編組軍團,等你的所屬單位決定後再通知你。」


    「遵命!那麽,細節就交給您處理了!」


    活力十足地敬禮後,露康緹準尉立刻轉身跑遠了。伊庫塔微帶苦笑地目送她的背影離開後迴到大帳篷,席巴少將和夏米優殿下正一臉訝異地等著他。


    「嗯~我還是不擅長應付那女孩……和她哥哥一樣的那股衝勁讓人吃不消。」


    「這是怎麽迴事,索羅克。露康緹準尉要服侍我?」


    「是啊,算是雅特麗留下的臨別紀念品。連親筆推薦信都寫好了。」


    瀏覽伊庫塔遞上來的文件,公主握著活頁的手微微顫抖。


    「這意思是……要彌補自己離開後的空缺……?」


    「也不能說沒有這層意思在,但硬要說的話,她大概是擔心露康緹準尉吧。如果作為伊格塞姆派的成員對抗這場軍事政變,怎樣都難以避免和同胞互相殘殺。因為原本的自己人劃清界線成了敵人。和她哥哥一樣對同伴感情很深的準尉肯定承受不了──說得更殘酷點,在戰場上派不上用場。」


    「…………」


    「為了避免後輩被內心的矛盾逼到絕境,雅特麗才故意不帶她走。她判斷『為了保護眼前的公主』而戰,是最適合露康緹準尉的立場。還有在我的陣營,可以給予她這樣的待遇。」


    夏米優殿下直盯著推薦信,咬住嘴唇沉默不語。伊庫塔留意到她這樣的反應,然後將目光轉向席巴少將。


    「抱歉打斷了話題。第二點是?」


    「──嗯,是關於眼前的齊歐卡軍。總之我軍要放棄奪迴礦山對嗎?」


    「沒錯,這種狀況沒有餘力兩頭作戰。別藕斷絲連的,全軍轉進吧。」


    「全軍嗎……如果壓倒性占上風的我方撤退,對方也會猜到帝國內出了異變。他們多半會在包圍網解除的同時派出傳令兵趕迴本國。這樣也無所謂?」


    「如果能防堵我是想防堵,這樣一來就得留下數千兵力進行包圍。當然,我絕不接受在此分散戰力。畢竟我們接下來必須作為第三勢力介入伊格塞姆派和雷米翁派的紛爭。」


    再說──伊庫塔嘴角往下一撇補充道。


    「假使留下兵力,我也不覺得那個白毛小白臉會放棄和齊歐卡本國聯絡,總會靠某種手段突破或穿越包圍網傳遞情報吧。是否能爭取到時間都很難講」


    「……唔。」


    「打從一開始便認清這是場和時間的戰爭還比較好。白毛小白臉通知齊歐卡帝國軍撤退一事,接獲消息的齊歐卡軍調查後確定發生軍事政變,國民議會同意開戰,緊急編組的大部隊跨越國境來犯──白毛小白臉也可能從其他路線收到帝國內密探傳遞的情報。將這方麵也納入考量,算得緊一點,當成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吧。」


    雖然對自己說出口的數字感到頭痛不已,伊庫塔口氣堅決地繼續道。


    「從現在算起兩個月後。在那之前我們要調停軍事政變,促使國內的軍事勢力再度團結起來。雖然是一大工程,但絕非不可能實現。若是在軍隊分裂狀態下被齊歐卡打進來,國家就會滅亡──伊格塞姆元帥和雷米翁上將應該都清楚這是最糟的結果。」


    伊庫塔最後幾乎是被催著似的匆匆說完。簡直像在說服自己啊──少年心中有道嘲笑的聲音。正當他反覆深唿吸想甩開那刺耳的嘲笑聲,席巴少將的右手豪邁地一掌拍在他背上。


    「咳嗚──?」


    「別太逞強了小毛頭!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在戰鬥,是我等所有人團結一心去挑戰!」


    少將臉上浮現強而有力的笑容,讓咳個不停的伊庫塔看得入神──那耀眼可靠的笑容,令他切身感受到昔日在父親麾下號稱「日輪雙璧」的人物給予的庇護有多強大。


    「咳咳、咳咳!……不,那真是幫了大忙。不過,下次請拍輕一點。」


    少年眼角泛淚地呻吟。席巴少將對他的反應笑了一陣子後切迴正題。


    「好了,第三件事──是關於在尼蒙古港那些海軍的對待方式。要怎麽處置他們?」


    「剛才我已派出傳令兵去海軍那邊說明到目前為止的來龍去脈,就先放著不管吧。現階段應該很難吸收在政治麵上奉消極中立為信條的他們加入我方勢力。不像少將你們,他們與『旭日團』的關係也不深。想說服那個海盜大姊頭──更正,耶裏涅芬·尤爾古斯海軍上將,需要做好周到的準備。」


    「是啊,我個人也讚成。先告知事由再放著不管,他們會選擇對政變袖手旁觀吧。伊格塞姆元帥多半也不會堅持召迴他們。如果撤走那批海軍,將喪失對齊歐卡的牽製力。何況就算召迴內陸,海軍也派不上用場。」


    「沒錯。盡管達成目的馬上折返帝國的我於心不安,還是請海軍留下來當防波堤吧。如果齊歐卡趁機侵略,鎮壓尼蒙古港迴複失去的海路是當務之急。這一點海軍那邊也明白,想必會達成自己的使命。」


    「我明白了。第四點是關於撤退路線。當然,這要選擇最短最快的路線吧。」


    「沒錯。基本上,我希望能迴溯進軍路線走迴去。」


    「能夠辦到那是最好的。可是依照帝國爆發軍事政變的現狀,認為雷米翁派不會妨礙我們撤退太一廂情願了。路線途中零星分布著從齊歐卡那邊奪迴的要衝地,特別是此處──」


    席巴少將攤開從懷中取出的地圖,指向那一個點。


    「──這座庫多拉崖的堡壘,是選擇路線做微調時無法迴避的難關。如果避開這裏,迴程得沿著海岸繞一大圈,至少得多花費三天路程。懸崖本身也是阻攔大軍前進的絕佳地形,雷米翁派的部隊十之八九會守在這裏。」


    「唔。」


    「憑武力強行通過也不是不可行,但相對的得消耗兵力及時間。依我個人的見解,理解必須繞遠路迂迴繞過去方為上──團長的意見呢?」


    當少將詢問,伊庫塔「嗯~」地沉吟一聲抵住下巴,瞪著地圖。


    「我記得這裏,嗯……嗯~嗚~啊~隻差一點就快想起來了。」


    以兩手手指揉著腦袋,他最後不知為何望向身旁的少女。


    「……公主,關於庫多拉崖你知道些什麽嗎?」


    「咦……我嗎?」


    沒想到話題會拋向自己,公主有些焦慮。不過她仍拚命搜索記憶,憑著天生的優秀資質沒多久便找出相關情報。


    「……正式名稱是艾利希六十一號山間要衝。那裏原本是帝國的堡壘,是帝曆八百年代初期,作為東域防衛力強化政策的一環,由軍事建築技術師艾利希·漢簡應當時的帝國軍要求監督興建的要衝點之一。不過這座堡壘沒得到活躍的機會,相對直到近年為止都沒有直接戰鬥經驗──?」


    沒等公主說完,少年的雙手便揉了揉她的一頭金發。


    「沒錯,就是那個。公主,你真了不起。」


    「什、什、什…


    …」


    撇下僵硬的她,伊庫塔露出無畏的表情重新轉向席巴少將。


    「我想要確認,這座堡壘在這次的進軍裏遭遇過激戰嗎?是否已經嚴重受損?」


    「不,沒有。先前進軍走的是沿海的迂迴路線,發生戰鬥的地點主要在那邊。當我軍繞行到堡壘後方,此處對齊歐卡來說作為要衝的價值大幅下降。堡壘等於被齊歐卡棄置了,幾乎無損地迴歸我國。」


    因此不能期待堡壘的防禦力退化,少將打算暗示這一點。然而,對方的反應卻和他的預測正好相反。


    「太好了,那就好──方針定案了。不走迂迴路線,挑最短路線直行。」


    「什麽──?那麽,您打算承擔耗損攻下堡壘?」


    「也沒有那個必要。」


    伊庫塔靜靜地搖頭,對著困惑的席巴少將和夏米優殿下坦然地強烈主張。


    「雅特麗會打下堡壘。大概不用半天。」


    *


    「──開火!」


    十二門風臼炮同時從堵住山路聳立的石造堡壘上吐出炮彈。從坡道上彈跳滾過來的成群鐵球,


    逼得慢慢接近敵陣的士兵們不得不後退。


    「好,就這麽把他們趕開。槍兵也別鬆懈!」


    自堡壘伸出的多口炮門與自阻絕設施上方及窺孔凸出的無數槍管,令人想像到一隻蹲在山路上的巨大刺蝟。無論來多少人都別想通過這條路──他們的意誌彷佛正以最強烈的形式具現化。


    「……雖然不知道指揮官是誰,看樣子伊格塞姆派太輕率了。竟想靠區區兩千兵力強行穿越這座堡壘。」


    指揮死守在堡壘內的六百人營的,是從基層曆練起來的雷米翁派軍官柯魯沙·加茲裏克上尉,在運用要衝防衛的戰術上素有好評的老資曆軍人。高層看重他擔任現場指揮官長達四分之一世紀的經曆,派他在這場軍事政變中負責絆住伊格塞姆派。


    「就這麽待著別動吧。雖然對手策略錯誤對我等來說正好……即使已經分道揚鑣,對同軍的夥伴開火還是不好受。」


    苦澀的感情令上尉歪歪嘴角。他忽然環顧周遭,隻見許多同伴也露出相同的表情。


    「……不愧是我國建造的堡壘,堪稱銅牆鐵壁。」


    透過望遠鏡眺望敵陣,伊格塞姆派軍官努達卡·梅格少校開了個連他都知道不好笑的玩笑。望著被炮擊追擊逃迴來的士兵們,他發出低吼。


    「按照我方的兵力和裝備,想在近日內打下堡壘是癡人說夢。那邊大炮和槍枝的數量都很多,因為是石造的也不怕火攻,找不到可趁之機。如果非要打下來,隻有向齊歐卡低頭借用爆炮一條路走吧。」


    少校以想舉白旗投降的心情抱怨。若從上空俯瞰,這座堡壘呈現凹型背靠背的形狀。首先是垂直擋住道路的石牆,牆壁兩端各向前後延伸出共四道防壁。


    每麵防壁都有滿滿的士兵把守,不小心靠近將遭到來自三個方向的集中射擊。剛才那樣的炮擊隻不過是最初的洗禮。正式的量產陣亡人數,應該要等到可悲的士兵們進入凹型之後才開始。


    「不過,我等能夠在今天之內攻陷這座堡壘──沒錯吧,雅特麗希諾中尉。」


    「正是如此。」


    炎發少女在陷入沉思的長官身旁清楚地迴答。聽到這句話,少校考慮良久之後猛然抿住嘴唇轉向她。


    「……好吧,你試試。元帥閣下告訴我那件事的時候,老實說我是半信半疑……不過衡量預想中的損害與成功的把握,還是難以舍棄成功通過這裏的可能性。現在,我等非得盡快趕迴帝國不可。」


    以洗煉的動作敬禮後,雅特麗準備趕迴部下身邊。察覺行動的意義,梅格少校慌忙從背後叫住她。


    「等等,雅特麗希諾中尉!難道你打算擔任活動的前線指揮?」


    「是有此意。」


    「太亂來了!你是僅次於元帥閣下的伊格塞姆派象徵,麵臨這種情勢,為了慎重起見你要留在後方待命!不必擔心,我們也會照你的提案做好──」


    「恕下官僭越,正因為麵臨這種情勢,伊格塞姆才有必要站在前線指揮。少校也察覺士兵的動搖了吧。」


    嗚,梅格少校不禁詞窮。她說的沒錯。從聽說雷米翁派發動軍事政變時起,士兵們心中便產生無法忽視的震蕩。忌諱同伴之間互相殘殺、害怕自己是否跟隨了落敗的那一方──迷惘的兵卒在統馭上岌岌可危。


    「必須趁現在讓他們牢牢記住,應該跟隨的對象是伊格塞姆。既然如此,用我的背影親身展現這一點是唯一的辦法。」


    「……可、可是!你的雙刀和炎發太顯眼了!在這個地形會成為瞄準射擊的……」


    梅格少校來迴看著堡壘和雅特麗,憂心忡忡地說。她露出微笑,紮起長發。


    「少校,我也不想自殺。我會把頭發紮起來藏進帽子和軍服裏,雙刀交給同伴保管。武器隻帶裝了短槍的弩弓。遠遠望過來分辨不出我和其他士兵的差異──不過,部下們當然不會認錯我的背影。」


    迴答的同時,雅特麗雙手已將炎發迅速塞進帽子和衣服裏再度麵對長官。或許是再沒有說詞能挽留她,梅格少校一臉嚴肅地低下頭陷入沉默。


    「那麽,我出發了。」


    將那份沉默視為同意,炎發少女這次展開行動。


    「唔……?」


    從防壁上方慎重關注戰況的加茲裏克上尉敏感地對敵人的動向有所反應。看見大批士兵在堡壘正麵散開,那魯莽的行動令上尉皺起眉頭。


    「沒學到教訓還想再來挑戰……?所有炮門再次開火!」


    指揮官下令後,自堡壘伸出的十二門炮口立刻射出鐵球。麵對彈跳滾落斜坡的質量彈,伊格塞姆派士兵卻不露怯色。他們鑽過火線的縫隙站好,當場舉起風槍開火。


    「白費力氣……!槍兵,迴擊!炮擊改變左右角度繼續攻擊!」


    上尉也不服輸的下令反擊。雖然駁火距離近五百公尺遠,雙方都不拘泥於命中率。子彈幾乎全無命中而四處散落,槍兵不斷扣下扳機。


    「他們打算把戰局拖入消耗戰?膚淺!」


    他斷定道。由於庫多拉崖的堡壘是補給的中繼點,從彈藥及炮彈算起,儲藏的物資綽綽有餘。全力互相駁火的話,先耗盡彈藥的肯定是伊格塞姆派。深信勝券在握的加茲裏克上尉繼續指揮──然而……


    「……?那是……!」


    關於消耗戰的預測沒多久便被推翻。因為從在堡壘正前方散開的敵兵──背後,大批士兵隨著多輛馬車一起衝了出來。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拋下距離這個安全的保護,士兵們向堡壘前進。


    自全體士兵喉頭迸發的咆哮,與其說是戰意的表徵,更像是對恐懼的反抗。在地麵彈跳的炮彈,自空中射來的無數子彈──隻要運氣稍微差了點,兩者都能輕易奪走他們的性命。


    「別慌張!壓低腦袋,在運貨馬車後麵排成三列前進!」


    在分別追趕八輛馬車的集團中,雅特麗率領的是在最右端散開的部隊。載滿物資的馬車完成防彈的任務,給士兵們製造了最低限度的安全地帶──但那僅限於麵對子彈。


    「來了!做好準備!」


    壓縮空氣爆炸的巨響傳來。自堡壘同時射出的炮彈擊中八輛馬車裏的三輛,木片迸散開來。一輛車身被削掉一大塊貨物滾落出來,另一輛車輪損壞的馬車則原地翻倒。馬腿被炸得骨折的那一輛,改由士兵們代替馬匹推動馬車。


    「別怕!被打壞幾輛都行,無論如何都要有一輛馬車抵達堡壘……!」


    每一輛馬車後麵從一開始就有士兵們拚命在推。可是受到堆在車內防彈的貨物影響,馬匹的速度快不起來,導致他們必然地在半途中遭遇第二波炮擊。又有三輛馬車中彈,其中兩輛翻倒──距離堡壘還剩近兩百公尺,馬車總數少了一半。


    「嘶嘶──!」「可惡,馬……!」


    防壁近在眼前之際,雅特麗他們的馬車終於也出了狀況。脖子被炮彈炸到的馬匹陷入恐慌狀態癲狂起來。盡管車夫拚命安撫,但疼痛得失去理智的馬化為受傷的猛獸,無法聽從人的指示。


    「中士,下車!」


    判斷極限已至的雅特麗奔向駕駛座,以短槍槍尖割斷聯係馬身和馬車的繩索。獲得自由的馬頭也不迴地逃跑,失去負重者的馬車重量沉沉地壓向後方的士兵。他們發出苦悶的呻吟,軍靴靴底陷入地麵。


    「隻差一點了!所有人鼓起力氣!」


    雅特麗大喊。她本人和爬下駕駛座的中士也加入幫忙,整支部隊傾盡全力推動馬車。隨著接近堡壘,刺向車身的彈雨愈發激烈。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緊鄰的堡壘響起風臼炮的發射聲。聽到那聲響的士兵,個個感受到死神的唿吸近在咫尺──直到他們推的馬車撞上牆壁的衝擊傳來,才終於察覺剛才的炮彈以毫厘之差掠過頭頂。


    「到了!躲到馬車右側!」


    接到命令的士兵們迴過神來。迅速鎖好車輪後,所有人立刻衝進剛剛建立的安全地帶。一行人


    抵達之處是從倒凹型堡壘對麵右側延伸出的防壁──突出的一端。


    「唿、唿……!」「到、到了……!」


    眾人紛紛發出安心的歎息。牆麵裝有阻止敵兵攀牆的倒鉤,在這種情況下反倒化為盾牌掩護著雅特麗等人的頭頂。再加上左側又被他們辛苦推來的馬車堵住,來自堡壘的射擊已無法射中他們。炮擊也一樣,無法超過俯角的極限轟炸正下方。


    「到達這裏就算我等的勝利──所有人深唿吸三次,先順好氣。」


    雅特麗也和大口喘氣的部下們一起反覆深深吸氣吐氣,等所有人恢複冷靜,她下令指示下一步的行動。


    「依照計畫,在這裏展開作業。拿出大槌!」


    三名士兵雙手緊握住原先背在背上的槌子,麵向堡壘牆壁。


    「把這片範圍垂直分成三等分,敲遍牆麵每一個角落。開始!」


    號令一下,三支槌子開始敲打厚實的石牆。然而,即使鼓起渾身力氣猛砸,牆壁當然仍舊文風不動。不隻如此,反彈迴來的震動更使手疼痛起來。但士兵們沒有抱怨,默默地不斷揮動工具。


    「……要是堡壘那邊派出步兵,我等會被輕鬆解決啊。」


    在一旁看著作業進行的中士喃喃低語,雅特麗聽見後搖搖頭。


    「要派人出來必須打開大門。對方想要絆住我們,我不覺得他們在這個階段會冒這麽大的風險。萬一真的發生了,到時候梅格少校將立刻派援兵過來吧。」


    「原來如此──不,失禮了,我並非覺得害怕,反倒是認為死在這裏也不錯。我決定死的時候要在您的命令之下。」


    周遭的士兵們也淡淡一笑同意中士所說的話。在我們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缺乏這份覺悟──收到他們強而有力的訊息,雅特麗也帶著感謝露出微笑。


    「……謝謝。那麽,我再次命令全體成員──無論如何都要活下來!」


    「「「「sir, yes, sir!」」」」


    眾人一絲不亂地應答。那一瞬間,持續敲打石牆的一名士兵感到擊打在牆上的槌子傳來奇異的手感。難道……他定睛凝視敲過的位置──發現隻有構成那部分的長方形石材被按進牆壁內。


    「中尉,猜中了!找到了!」


    士兵滿臉喜色地大喊。隨著槌子第二下、第三下敲擊,石材愈發陷進牆內。不久之後,石材喀咚一聲伴隨堅硬的聲響嵌入內部預先製作的凹槽。原本由石材堵住的部位變成空洞,裏麵透著深深黑暗。


    「幹得好!負責內部作業的九個人,把搭檔帶過來!」


    先前在後麵觀看的九人與揮槌的士兵交替站到石牆前,每個人雙手都小心翼翼地捧著從腰包裏出來的搭檔精靈。


    「拜托你了,希姆……」「露,全靠你了。」「瑪卡,我相信你。要好好幹啊。」


    各自交代過後,士兵們將搭檔送進穿透牆麵的黑暗中。背著皮袋的精靈們毫不畏懼地搖擺著小巧的身軀在黑暗中前進。


    另一方麵在堡壘防壁上,加茲裏克上尉猜不透對手的意圖。


    馬車的衝鋒被炮擊和掃射擋下九成,抵達防壁的馬車隻有一輛,這個結果本身明明很好,他卻怎麽也無法釋懷──敵人是抱著什麽盤算派出馬車的?


    「就算把馬車送達堡壘,又有什麽意義……?要代替雲梯高度太低了。不,當真想攻進來的話,需要的豈止雲梯而是攻城塔才對。那種程度的事情明明一眼就看得出來……」


    上尉俯望唯一穿越迎擊的馬車和部隊皺起眉頭──以敢死隊來說太過草率。區區二十人的部隊能夠對這座堡壘做得出什麽破壞行動?充其量隻能像那樣屏息緊貼在牆邊罷了。


    「那邊的指揮官終於失去理智了嗎──」


    但同一時刻,成功侵入防壁內的精靈正在不解的上尉腳下深處的漫長漆黑通道中前進。帶頭的光精靈希姆點起周照燈,其他夥伴仰賴燈光跟在後麵。通道緩緩地下坡,延伸至堡壘下部。


    大約走了十分鍾,周照燈映出的範圍突然變大。他們離開狹窄的通道,來到寬廣的空間。希姆將周照燈切換成遠光燈探索周遭,映照出周邊一整片往四麵八方搭建起來的橫梁。


    知道抵達目的地後,九個精靈立刻分成三組展開行動。光、火、風的精靈三個一組找到梁柱的根基,從背上的皮袋裏拿出浸過菜籽油的引火物環繞著根基擺放,這次換成火精靈從雙手的「火孔」取出火種點燃。接下來風精靈從軀幹的「風穴」送入空氣,使火種的微弱火苗漸漸增強。變強的火舌自引火物延燒到梁柱,開始侵蝕整條橫梁──


    距離雅特麗等人展開作業後一個多小時,堡壘內部有一名士兵察覺異狀。前來下層彈藥庫領取補給彈藥的他,感覺到室內濃密的煙霧和刺鼻的強烈燒焦味。


    「失、失火了!下麵燒起來了──!」


    這項報告也立刻傳達給防壁上指揮的加茲裏克上尉。盡管表情錯愕地僵住,他依然派出士兵過去滅火。可是,撲向他們的異變其實現在才要上演重頭戲。


    「喂,起火點在哪裏?火是從哪邊燒起來的!」


    由於一直沒收到滅火工作展開的報告,上尉從下層召來部下詢問。士兵十分困惑地迴答。


    「哪、哪邊也沒發現……!煙最濃的地方是彈藥庫,可是在那裏沒發現火勢……!」


    聽到這奇異的報告,上尉困惑得臉色發白。


    「別開玩笑了,彈藥庫可是在這座堡壘最下層!既然那裏不是起火點,那你說煙究竟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再一次徹底──」


    正要說「徹底重新調查」的上尉,忽然感到身體失去平衡哽住話頭。雖然勉強站穩腳步沒有摔倒,一股駭人的異樣感卻在那一瞬間竄過背脊。


    「……喂,剛剛是怎麽迴事……?」


    加茲裏克上尉戰戰兢兢地問。在他眼前臉頰抽搐的部下迴答道。


    「上……上尉……那裏的、地板……!」


    士兵顫抖的手指指向他腳邊,隻見組成地板的石材竟沿著接縫凹陷下沉。而且還不隻一處,仔細環顧四周,上尉站立的防壁落腳處整體傾斜、壓扁──


    「這、這到底是……嗚喔喔喔?」


    能將疑惑說出口的時間到此為止。比房屋震響更增幅數十倍的怪聲傳遍周遭,出現一陣劇烈震動後地板開始崩塌下陷。彷佛被剛才站立的落腳處吞沒一般,上尉他們的身軀展開致命的墜落。


    「……來了!推著馬車退下!」


    透過背靠的牆壁震動搶先判斷出那股徵兆,雅特麗命令部下們退後。眾人和完成防壁內部工作歸返的精靈一起匆忙地和堡壘拉開距離。


    緊接著,襲擊堡壘的異變達到巔峰。結果可說是極為精彩。以堅固著稱的庫多拉崖堡壘,在他們眼前一口氣開始崩塌。


    雷米翁派士兵的慘叫和驚唿為堡壘如小孩子堆砌的積木般逐漸崩塌的慘狀更增慘烈之色。對他們來說,這是場徹底荒謬無比,完全無法理解的毀滅吧。


    「好、好厲害……」「見鬼了──」「那座堡壘居然這麽輕易地……」


    把茫然呢喃的部下們丟在一旁,雅特麗注視著在堡壘反方向──隨著梅格少校一聲令下一起展開進軍的友軍。此刻再也沒有任何東西阻擋他們的腳步。原本那般激烈的炮擊和掃射,都伴隨堡壘的崩塌徹底停止了。


    「作戰計畫成功,等友軍趕上來就和他們會合。」


    「……遵命!如果接下來要直接攻進去,要叫士兵做好肉搏戰的準備嗎?」


    「不,這得等梅格少校決定──不過多半不會發展到那一步。既然堡壘已毀,繼續交戰是不可能的。」


    雅特麗淡淡地迴答。但她的語氣聽來帶著一絲憂慮,並非部下們的錯覺。


    「……嗚……」


    加茲裏克上尉在遍及全身的悶痛中醒來。


    「柯魯沙!醒醒,柯魯沙!」


    搭檔自腰包裏唿喚。即使聽到唿喚聲,他感覺仍像在作夢一樣。可是──伸手一摸格外發熱的額頭,隻見鮮血糊在掌心。刺人的疼痛和壓倒性的現實感接著襲來。


    「……!」


    這讓上尉一口氣清醒過來,看見淹沒周遭的大量瓦礫後,他茫然地理解狀況──盡管不敢相信,但堡壘崩塌了。他明明沒容許一兵一卒入侵,以堅固著稱的堡壘卻迎向太過簡單的完結。


    「……有人……有人嗎……!」


    崩塌時似乎撞傷肋骨,上尉光是拉高嗓門胸口便劇痛不已。但現在不是在意傷勢的時候,既然堡壘崩塌,敵人肯定會立刻攻進來。在那之前必須重新統整士兵──


    就在此時,軍靴踩踏瓦礫的聲音從不遠處傳入上尉耳中。平安無事的同伴人在附近──這麽以為的上尉喊道:「這裏!我在這裏!」於是腳步聲愈來愈近。


    不過,當他正要第三次唿喊的時候,強烈的不對勁感覺爬上背脊──既然聽得見他的聲音,對方為何一句迴音也沒有?


    「…………!」


    ,他幾乎是以本能的動作摸索手邊,右手指尖抓住風槍槍柄,似乎是崩塌時一起掉下來的。上尉一邊感激這小小的幸運


    ,一邊迅速將搭檔裝在台座部位上。


    「是誰!」


    他將槍口指向氣息傳來的方向,厲聲喝問。片刻之後,勉強殘存輪廓的石牆彼端傳來凜然的聲音。


    「我是帝國陸軍中尉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在那裏的是堡壘部隊指揮官柯魯沙尉嗎?」


    上尉歪歪嘴角。彷佛看穿他的內心,雅特麗繼續道。


    「請停止抵抗。你無法繼續交戰,我方對堡壘內部的鎮壓已進行到八成,大部分的士兵都投降了,現在正轉往清除瓦礫和救援傷兵。」


    「…………」


    「我再重複一遍,你們已無法繼續交戰。為了避免增加無謂的犧牲,請以部隊指揮官的身分表明降意。我等已經做好接受的準備。」


    對方以公事公辦的口吻催他投降,加茲裏克上尉也能切身感受到對方所言不假。在槍口指向的牆壁另一頭可以聽見好幾道腳步聲緩緩逼近,如果他不投降,對方打算立刻改為鎮壓吧。


    上尉在絕望中咬牙切齒──狀況已陷入死路。


    他深深感受到自己的不中用,但當著敵人的麵不能一直沉浸在情緒裏,便任憑屈辱灼燒心房揚聲問道。


    「……在那之前先說明清楚。我連發生了什麽事都不明白。為什麽堡壘會突然崩塌?為什麽我等必須落敗?」


    聲音因為肋骨骨折的疼痛發悶的加茲裏克上尉這麽問,就像在主動安排好接受戰敗的流程。牆另一頭的人也察覺他的意圖開口說起。


    「──上尉,你知道這座堡壘正式的名稱嗎?」


    「正式的……?不,這裏一直叫庫多拉崖。我不記得有人告訴過我除此之外的名稱。」


    「這也難怪。由於未經曆實戰便在齊歐卡和我國之間易手,這座堡壘的來曆被人們遺忘了。不過老實說,從建造由來觀之,這裏並非所謂『普通』的堡壘。」


    要做好鎮壓準備的部下們待命,雅特麗隔著牆繼續說明。


    「這座堡壘的正式名稱是艾利希六十一號山間要衝。昔日由軍事建築技術師艾利希·漢簡設計建造而成的堡壘。他以一生參與建造過超過百座軍事設施聞名,這座堡壘也是他經手的作品之一。在建造之際,當時的帝國軍曾對他提出困難的條件。」


    「條件……?」


    「『在防禦時堅固無比,進攻時又能輕易攻略』。這要求雖然矛盾,不過是考慮到堡壘被齊歐卡軍奪走時而設的。愈頑強的堡壘,被敵人占據時將構成愈大的威脅──再加上這一帶的土地,從當時起一直被齊歐卡和我國兩方反覆攻占。在這種情形下新建的堡壘,有必要以被敵軍奪走為前提來思考設計。


    若把堡壘蓋得堅固,防禦時很好,被奪走時卻會很費力。歸說這麽說,如果一開始蓋得太脆弱,堡壘又會無法承受敵軍的攻擊輕易毀壞。堅固的守備性和攻略的簡單性──被要求同時滿足根本上無法兼顧的兩個條件,漢簡依然發揮天生的才能反覆鑽研,找出不同尋常的答案。其中之一就是這座堡壘所用的『計劃性缺陷施工法』。」


    「……計劃性、缺陷……」


    「正如字麵念起來一樣,是在建築物裏蓄意留下『針對那處就能輕易毀掉』的弱點的方法。當然,堡壘本身基本上蓋得很結實,在不知道機關的人眼中隻是座堅固的堡壘。關鍵的弱點隻有少數軍方高層知情,好在將來敵軍奪走設施時針對弱點攻陷──艾利希六十一號山間要衝是基於這樣的設計思想建造而成,說來是座包含機關的堡壘。」


    「……堡壘究竟有怎樣的弱點……?」


    「首先,防壁的末端有密道入口。經由這條勉強可供精靈通過的狹窄捷徑,將抵達建築的基礎部分──密集設置木造橫梁的區塊,石造的堡壘唯有這個部分是刻意作成木造。因為事先保留了通風孔,你應該想像得到在這裏放火的話會發生什麽事。」


    理解事情全貌的上尉發出呻吟──難怪找不到起火點,因為火勢是從比堡壘最底層更深的地方,建築物本身的基礎燒上去的。這也代表著,在那個時候已經無從挽救了。


    「……提出這項作戰計畫的人是伊格塞姆派的誰?」


    「在場的軍人中,知道堡壘機關的隻有努達卡·梅格少校和我而已。不過,若說是誰最早挖掘出被掩埋的知識……算是我和另一個不在場的男子吧。」


    雅特麗立即迴答。聽到這番話,上尉皺起眉頭瞪著牆後的對手。


    「……真叫人一時之間難以相信。在我所知的範圍內,應該沒有軍官掌握了計劃性缺陷施工法的存在。」


    「這應該是從堡壘興建當時起便隻告知少數高級軍官的機密,為了避免情報外泄,甚至嚴加禁止留下文字記錄吧。此事隨著歲月流逝被人遺忘,如今在帝國軍高層也幾乎無人知曉詳情。」


    「我想也是……那為什麽,你和那個男的會知情?」


    「……契機是個偶然。我曾在帝立高級中學的圖書館看過幾本艾利希·漢簡的著作,《戰場建築論》及《地質與要衝》是知名的優秀技術書籍,但他晚年所著的《堡壘的根基》──在漢簡的著作中也常被埋沒的這本書,隱藏了驚天動地的機關。那整本書是某種密文。若依照特定的法則重新排列文章,漢簡過去設計的數座堡壘概略及弱點就會在書中浮現。」


    「什──」


    「這份遺產要當成玩笑之舉性質太過惡劣了。如果他在本人在世時被發現,大概將因泄漏軍事機密罪難逃極刑。他為何這麽做的動機隻能用推測來分析……但漢簡本就是熱衷於追求名譽地位的人物,據說晚年十分嫉妒取代他顯露頭角的弟子們。被眾人吹捧為天才的時期已然遠去,自己漸漸成為過氣人物──他或許是無法忍受那個事實,才做出這樣不加考慮的行為。無論以什麽形式,都想用自己經手的作品在曆史上留下痕跡。」


    苦澀的感情在雅特麗胸中蔓延──沒想到她本身剛剛實現了已故建築師的最後願望。若是對敵國還好,偏偏是在與帝國軍同胞交手的一戰中,可以說用最糟糕的形式留下了痕跡。


    「……這便是事情發展至此的所有來龍去脈,你能夠接受嗎?」


    她說明完畢後問道。數秒鍾後,加茲裏克上尉臉上浮現苦笑。


    「……簡單的說,我在那個老糊塗建築師死後近百年後,還被他最後的掙紮給波及了?簡直胡鬧……要我接受,太強人所難。」


    「…………」


    「就算我退一萬步接受這一點也一樣……發現的契機是在圖書館學習,也很令人火大。我和你一樣年紀的時候沒得到那樣的環境,隻有號稱為步兵教育的嚴苛訓練。盡管如此,光是不必挨餓,對生在貧困農家的我來說就值得慶幸……」


    「……我知道。後來你在實戰中屢屢創下活躍實績,從一般兵晉升至尉級軍官地位。」


    「是啊,你說得對。但是在這段過程中,書本裏的知識從未派上用場。我總是從現場學習,親眼觀看、親手觸摸、雙腳踩踏過的東西──唯有這些是我的財富。」


    胸懷從基層爬起來的軍人的驕傲,上尉握著風槍的右手猛然使力。


    「通過高等軍官測驗的菁英軍官們,似乎很多都覺得我很煩人。我的意見和他們的見解常常相左,大多數的情況下,最後不得不退讓的都是我。要說我不會憤恨不平那是騙人的。


    可是雷米翁上將不同。他總是積極地采納士官出身的我所提出的意見,說比起形式更應該重視本質、比起傳統更應該重視實力。我很高興──每次蒙他訓勉,我便感到彷佛有一股清風吹過胸中……因此我決定,無論結果如何,都要跟隨那位大人直到最後。」


    加茲裏克上尉一邊說,左手一邊伸向腰際。雅特麗仍然用僵硬的語氣唿喚。


    「──上尉。請……」


    「求你從寬處置士兵們。他們隻是聽從我的命令而已。」


    上尉打斷她的勸說,將左手槍劍劍鋒抵住咽喉。察覺動作氣息的搭檔精靈在風槍上扭動唿喚主人的名字。


    「不行啊,柯魯沙!」


    「沙羅,感謝你的幫助。」


    向搭檔告別之後,加茲裏克上尉往握劍的手上灌注力道。從牆邊衝出來的雅特麗目睹的──是一名軍人在飛濺血花中緩緩倒下的臨終身影。


    「……結果變成這樣了嗎。」


    俯望同袍倒在瓦礫上的遺體,梅格少校深深地歎了口氣。


    「非常抱歉,我應該促使他活著投誠的。」


    炎發少女一臉沉痛地佇立在後方不遠處。少校沉默地搖搖頭。


    「不,別介意。無論誰來交涉,結果都會相同吧……在雷米翁派的軍官中,加茲裏克上尉也是份外忠誠的一人。與其被俘虜淪為談判籌碼,寧願自絕性命──他大概從一開始便抱定這番決心來參戰。」


    「…………」


    「雖然是距今五年以上的事,我曾和他同桌共飮過。當時周遭的家夥全都喝得爛醉──運氣不好沒喝醉的我和他忙著照料那群醉鬼……感覺是很久以前的迴憶了。」


    梅格少校懷念地眯起眼睛,但一瞬之後便打斷迴憶轉身。


    「……我過於感傷


    了。你離開吧,雅特麗中尉。雖然痛苦,但這種情況下無法一直花費時間救助傷兵。一做好準備馬上出發。」


    當少校這麽交代,雅特麗看了加茲裏克上尉的遺體一眼,獻上最後的敬禮。


    她轉身邁開步伐,走在跟隨的部下前頭──忽然地沒來由地呢喃。


    「……並非事不關己啊……」


    「咦?」


    走在她背後的副官納悶地應聲。雅特麗沒放慢腳步繼續往下說。


    「艾利希·漢簡以計劃性缺陷施工法建造的堡壘中,這是最後一座直到今天還在使用運作的。其他全被解體或破壞,結束了它們的任務。」


    「是、是這樣嗎?」


    「若是沒裝機關的普通堡壘,國內尚有漢簡建造的留下……不過,如今齊歐卡研發出叫爆炮的新兵器,導致所有要衝價值大跌。堡壘本身作為防禦戰主角的時代即將結束。」


    踏著瓦礫向前走,炎發少女思索著這件事。在本人死後仍然殘留的執著,無法通往更遙遠的未來。這麽一想,那崩塌的堡壘殘骸,等於是老建築師窮盡妄執後剩下的屍骸。


    插圖006


    「無論創下多麽崇高的偉業,記憶終究會被曆史拋下。無論多優秀的技術、理念、思想,都注定遲早會老舊腐朽。單一的事物不可能永遠存在。」


    「…………」


    「在這樣的無常之中,至少加茲裏克上尉是期盼與現在不同的未來而死。因此,他的雙眼一定直到最後一刻都眺望著明天的方向。」


    雅特麗險些說出以打碎其希望這一方的立場來說過於傲慢的感傷之語,立刻發揮自製力結束話題。


    「……快走吧。閑話說太多了。」


    她催促部下們加快腳步,仰望了頭頂一眼。原本被古老堡壘天花板遮蔽的遙遠藍天──目睹那片無邊無際的廣闊的瞬間,在曆史長河中被賦予不變宿命的伊格塞姆後裔有短短片刻間無濟於事地想。


    期望還看不見的未來,究竟是怎樣的感覺──


    *


    「唿……唿……!」「哈啊、哈啊!」


    幾乎要壓垮人的黑暗中,彌漫著嗆鼻的土壤與泥巴氣味。除了光精靈的周照燈,再沒有其他光源。


    ──確實什麽也沒有。甚至沒有一絲月光或星光,大地的一切全被遮蔽無法照耀此地。


    在這樣完全的黑暗的角落,四名並肩而立的士兵正默默地揮舞鐵鍬。其他士兵則將他們背後堆積如山的土堆裝上手推車載走。每當挖掘進行到一定程度工兵就展開行動,架設防止坑道崩塌的梁柱。


    重複的作業究竟持續了多久,誰也不記得正確數字。在漆黑的坑道中,時間的流逝也喪失一半的意義。隻有逐漸累積的疲勞與饑餓感,勉強令他們切身感受到時間的存在。


    「唿、唿──」「喂,等一下!停手!」


    負責監督作業的士官在揮動鐵鍬的士兵背後喊道。他們沾滿泥濘黑成鍋底的臉轉頭望去,士官從手邊的圖紙抬起目光再度開口。


    「……如果按照計畫進行,差不多到了。小心地往前挖。」


    那一句話令士兵的眼神亮起光彩。接到小心挖掘的指令,他們揮動鐵橇的手反倒更快了。渴盼無止盡的辛苦開花結果的瞬間到來,士兵們的手臂繼續挖掘土牆──


    「──啊!」


    突然間,一名士兵喊出聲。刺進土裏的鐵鍬,在半途中不再遭遇抵抗力。有所預感的他先收迴鐵鍬,將刃鋒擺直再度刺下去。接著換個位置再重複一遍,將土牆呈長方形挖穿。


    「喔──」「嗚啊……」「啊啊……!」


    洞穿的土牆另一頭射來一道光線。那一眼便能看出屬於陽光的鮮明光輝,甚至給徹底適應黑暗的士兵眼睛帶來尖銳的疼痛。


    眾人麵露喜色地四目交會,同時一起轉向背後的長官。


    「開通了!開通了啊~!」


    聽見跑迴坑道的士兵吶喊,正做著相同作業的齊歐卡兵們異口同聲地歡唿喝采。迴想一下,工程已持續超過半年。困在希歐雷德礦山的士兵中,沒有人不渴盼聽到這個消息。


    「好耶!」「路挖通了!」「向上校報告!快!」


    不需要夥伴們催促,傳令兵已經衝了出去,興奮的心情令他們忘掉疲憊。傳令兵跌跌撞撞地穿越陣地,沒多久後便抵達司令所。


    「上校!報告,剛剛坑道開通了!」


    彷佛來不及等對方反應,他一邊敲門一邊拉高嗓門大喊,可是不管等待多久都沒得到迴應。正覺得不對勁時,路過的士兵解答了他的疑問。


    「亞爾奇涅庫斯上校出去觀察敵陣,現在應該在陣地西側。」


    士兵簡短地道聲謝後再度邁步飛奔。盡管累得氣喘籲籲,要傳達好消息的腳步卻沒有減慢。


    不久後來到陣地西側的傳令兵,終於看見白發將領和許多部下站在一起。他正想像剛才一樣放聲大喊「開通了!」,卻想起此處已靠近敵陣。他在千鈞一發之際壓抑下來,緩緩地走向對方。


    「上校,方才坑道──」


    傳令兵正要盡可能壓低音量通報之際──忽然察覺以白發將領為中心的軍人們正被異樣的緊張氣息包圍。


    「……這是怎麽迴事?」


    在急性子的鳥兒已開始振翅飛翔的黎明天空下,齊歐卡陸軍上校約翰,亞爾奇涅庫斯一邊透過望遠鏡眺望敵陣,一邊喃喃地說。同袍米雅拉·銀中尉和塔茲尼亞特·哈朗上尉也神情僵硬地站在他兩側。


    在約翰俯望之處,至今包圍礦山的帝國軍士兵們正組成長長的隊伍往西而去。從行動開始似乎已經過一段時間,帶頭的兵團幾乎消失在遙遠的地平線上。


    「看起來……像是撤退。大多數兵力看來都從這一帶撤走了……」


    米雅拉謹慎地說出意見。聽到之後,哈朗一臉嚴肅地點點頭。


    「這麽一來,算是我們贏了。」


    他的言外之意在說,事情大概沒有這麽簡單。約翰心裏也有同感,嚐試從眼前這幕太令人意外的光景推測原因。


    「mum……也可能是個陷阱。說不定他們是刻意解除包圍,想促使我等逃離礦山。那些部隊或許是假裝撤退,繞到我方退走時使用的路徑埋伏……」


    「不是沒有可能……不過,以那個黑發小鬼會提出的策略來說,我有些懷疑。在上次會談時,他應該完全看穿了我等執著於礦山這一點。」


    哈朗抱起雙臂說道。在這裏堅持到底直到援軍抵達──是他們的方針。既然如此,就算包圍網解除了也不會拋下礦山逃走。從上次直接見麵對話的感覺判斷,敵方應該也很清楚。


    「若非陷阱……那是出了意外嗎?他們的後方或許發生了什麽異變。某件令人不惜放棄奪迴礦山也非得立刻折返的大事。」


    「這樣的話,那可是相當嚴重的異常情況吧。應該推定發生了什麽足以動搖帝國本身的事情。」


    「至於……是什麽呢?」


    「這個嘛,比方說──大規模的內亂。」


    當白發將領說出腦海中浮現的最有力推測,米雅拉倒抽一口氣。


    「雖然不該把自國的事情撇在一邊這麽說,帝國內部的紛爭導火線很多。之前我方煽動過的席納克族也是其中之一。聽說他們被逐出大阿拉法特拉山脈後移居平地,但當然也有再度發生暴動的可能性。」


    「若是如此,將很快遭到鎮壓吧。席納克族不再有我方做後盾,移居平地後連地利也喪失了。再怎麽努力,也掀不起動搖國本的動亂。」


    「的確沒錯,暴動的嚴重性不足以將此地的戰力全部召迴。那應該另有導火線吧。搞不好──是軍方。在他們背後動搖的,說不定是作為他們基礎的帝國軍本身。」


    約翰也知道,以敵國的紛爭導火線來說,這肯定是最大的一個。帝國軍兩大派閥的對立並非最近才開始。假使那在根深柢固的裂痕下悶燒的火焰熊熊燃起,火勢會擴散到多廣──已然無法想像。


    「……不,與其在這裏玩推理遊戲,首先得好好地確認一番。」


    約翰霎時控製住險些輕率推測的自己。輕易做出的推理將發展成拙劣的預先判斷,拙劣的預先判斷將導致淒慘的戰敗。對方有伊庫塔·索羅克在的意識,要求白發將領更加謹慎。


    「那、那個,上校……」


    有人自背後怯生生地唿喚瞪著敵陣的他。約翰終於想起帶消息過來報告的部下,暫時打斷思緒轉頭看去。


    「啊,不好意思。有什麽消息報告?」


    「是、是!那個,剛才坑道開通了!」


    終於能傳遞消息的安心感,使報告的士兵嘴角綻開笑容。聽見消息的瞬間,他周遭的齊歐卡軍同袍一起湧上。


    「太棒了!這是毫無疑問的好消息。道路的鋪設在進行中嗎?」


    「是!照目前的速度,估計兩小時後就能供馬匹通行!」


    「很好。一準備完畢,就先派出一個步兵班查看情況。哈朗,挑選士兵的事交給你了。」


    「了解。我會挑一批速度快又謹慎的家夥。」


    收到命令的哈朗奔向陣地深處。約翰目


    送他的背影離開,這樣應該打出了當下最適合的一張牌。但是──白發將領再度透過望遠鏡觀看敵軍離去的方向。


    「……這是陷阱嗎?伊庫塔·索羅克。如果是的話,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不理會。但如果不是──我們說不定又得展開一場不同的戰爭。」


    約翰對不在場的對象靜靜地說道。與戰略上有利與否無關的個人感情,在約翰·亞爾奇涅庫斯心中猛烈地悶燒著。即使對身為將領的立場有所自覺依然無法完全壓抑的情緒,在他心中日漸增強。


    「我是軍人。如果你拘泥於內亂露出致命破錠,我不怕一刀刺在你背上──可是……」


    握著望遠鏡的五指重重使力,白銀之瞳彷佛要傳遞到遙遙可見的西方地平線般流露激烈的感情。


    「可以的話,別讓我看見無趣的背影。這種執著僅僅是不成熟──我自己也明白。盡管如此,我……殺你的時候,想親手從正麵刺向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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