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度日的方式沒有多少公私之分。一方麵處理政務的時間很長,就算處理完迴到禁中,她到頭來仍會思考關於國政的各種問題。秉持發生問題隨時應對的心理準備,無論深夜或黎明,要行動時瞬間行動是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的作風。


    「…………」「…………」


    不過她也有放鬆的時刻。那就是──在沒有他人目光之處,與黑發青年共度的時間。


    「……索羅克。」


    「嗯?」


    聽到她唿喚自己的名字,在長椅上比鄰而坐的青年從手邊的書上抬起頭。黑色眼眸中蘊含的光芒一如往常的溫柔。


    「沒什麽……隻是想喊喊看。」


    「這樣嗎?」


    青年輕輕頷首,一手撫摸少女的頭。夏米優閉上眼睛順從於指尖傳遞過來的慈愛──她已不再畏懼這種程度的接觸。


    當然,這並非朝夕之間產生的變化。伊庫塔與她共度的時間、談過的許多話語、溫柔地擁抱她的臂彎的暖意──那些數也數不清的經驗累積起來,一點一滴的融化少女的心。他花費時間讓她確實感受到自己被堅定不移的愛著,可以享受那份愛。


    「…………」


    老賢者在三國會議時對她說過的話也是一股助力……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也和伊庫塔一樣愛著她。那個憑她一個人絕對想不到的認知,使夏米優小心翼翼的漸漸靠近,同時感受著微笑地依偎在黑發青年身旁的炎發少女存在。


    那是夏米優這名少女長期未能得到的安寧之地。無庸置疑的真切關愛之情,表明他們希望她待在這個地方。


    「……啊──」


    愈有自覺愈難以置信……她不可能可以得到這種幸福。明明應該不可能──卻連要推開都太過罪孽深重。


    「……嗯……」


    靠近青年的存在形成的向陽處,少女沉浸於幸福中。同時,她內心深處堅定不移地想著──報應遲早會來。在她抵達的地方,在那腐敗血統的終焉,清算所有累積罪業的日子將會到來。


    「…………」


    伊庫塔也知道少女內心的想法。不──說隨時都在追蹤更加正確。夏米優的心境如何變化、正朝什麽方向?辨別那個變遷是他目前最重要的課題。


    努力的確有成果。得到伊庫塔的關愛、得到瓦琪耶這個朋友,她有了不少改變。可是──要說那是否足以撼動她賭上生涯的決心,答案是否定的。她至今依然期望自身的破滅。依然相信身為永靈樹血統的後裔,那是自己唯一容許的下場。


    「……嗚……」


    距離決戰之日大概還有一年多……即使運用伊庫塔·索羅克的所有能力,拯救少女心靈剩下的時間實在太短。


    「……索羅克?」


    青年把書放在手邊重新轉過去,以雙臂環抱夏米優的身軀。他一邊這麽做,一邊在心中再度重複不知反覆念過多少次的誓言──我要救她。賭上自己的感情、炎發少女臨終前托付的感情,賭上在他胸中融合的那一切。


    「…………」「────」


    兩人在安靜的房間裏互相擁抱──彼此心中暗藏相反的決心。


    *


    人群在曬得地麵發燙的陽光下大排長龍,每個人手中分別緊握著麻袋,忍受著饑餓等待輪到自己。


    「──別焦急,去排隊!不必著急也人人有份!」


    在隊伍前頭,軍人們逐一接過麻袋往裏麵倒小麥。負責指揮的是暹帕·薩紮路夫,他和部隊一起造訪帝國中央偏南的地區,支援窮困的民眾。


    「沒想到突然的配給會吸引那麽多人聚集……」


    「好像是農作物價格飆升的影響。原因是與齊歐卡的決戰將至的消息傳開,那時候預先囤積的情況很猖獗……」


    他的副官梅爾薩這麽分析,心痛地看著貧民們的身影。薩紮路夫歎了口氣,類似的事情他前幾天才聽說過。


    「雖然明白……隻靠取締一、兩次無法解決那個問題嗎?」


    「因為是關於經濟的問題……在世局不穩定時,金錢與物質的流向也會變得不穩定。到頭來,除了像這樣對症治療的配給之外,我們軍人能做的事並不多是事實。」


    側眼看著麵露不甘的副官,薩紮路夫悄然說道。


    「……也對。要說能做的──就是快點結束戰爭,讓世界和平吧。」


    他不經意說出的那句話,令梅爾薩雙眼圓睜的望著長官。


    「──」


    「這、這樣直盯著我看幹什麽?梅爾薩中校。我說了什麽奇怪的話嗎?」


    突然的凝視令男子慌張起來,梅爾薩在他眼前搖搖頭。


    「……因為不奇怪我才驚訝。要結束戰爭,讓世界和平──沒想到會從薩紮路夫準將口中聽到這種豪言壯語。」


    嗚,薩紮路夫詞窮。他尷尬地別開目光,梅爾薩苦笑著繞到他麵前。


    「請別露出那種表情,我是覺得佩服。我可以認為……你終於產生了身為將級軍官的自覺了嗎?」


    「……很難講。我到現在還搞不懂,什麽樣的舉止才符合將級軍官身分。我也無法想像自己像雷米翁上將或席巴上將那樣行動。」


    他說出未經偽裝的真心話。他從平時起就很苦惱,比起剛才提到的兩人,他實在太過欠缺身為高級軍官的威嚴及風範。之所以會做出更換香菸的亂來舉動也是這個緣故。從那個行動看出屬於薩紮路夫的不安與上進心,梅爾薩試著用自己的方式提供建言。


    「不拿那兩位當目標也可以吧。你沒有其他想參考的人物嗎?例如索羅克元帥等等。」


    「那家夥才真的是無從模仿的類型……很遺憾,目前想不到像是我的延伸型的將級軍官。不過,關於反麵教師我倒知道一個人。」


    「反麵教師……嗎?」


    梅爾薩被他很少用的說法勾起興趣問道。薩紮路夫點點頭迴答。


    「沒錯,那是我不管多麽落魄都不想變得和他一樣的對象。不過,他已不在人世──」


    話說到一半,忽然間──在他站立位置的一段距離外,一名終於輪到配給的男子將麻袋遞給分發的士兵,與他目光相對。


    「…………!」


    一瞬間,對方猛然別開視線。他拉起近乎破布的衣服蓋住臉龐,保持深深低頭的姿勢不動。以碰巧目光交會來說,那人明顯地反應過度,令薩紮路夫不解的歪歪頭。


    「……嗯?」


    「怎麽了,準將?」


    「……不……」


    他總覺得在意,視線直盯著那個人。不久之後,對方好像承受不了壓力般收迴遞給士兵的袋子。


    「夠──夠多了。」


    「啊!等一下!才裝了半袋──」


    不顧分發士兵的製止,男子掉頭準備快步離開──但在他轉身的瞬間,從衣服底下微微露出的臉孔落入薩紮路夫眼中。


    「──薩費達中將?」


    自己也心想怎麽可能,他反射性的喊出那個名字。剎那間──男子正要離開的背影像挨了一鞭般嚇得彈起。


    「嗚……嗚啊啊!」


    霎那間,男子不顧一切地用最快的速度衝出去。本來不過是懷疑的印象隨著那個反應化為確信,薩紮路夫猛然探出身子。


    「等等……!你們抓住那個男人!快點!」


    士兵們與貧民們的身體形成障礙,從他的位置無法直接追上去,因此他命令部下。士兵們對太過突然的命令感到困惑,但理解他意圖的人仍紛紛往前跑去。


    「等等!」「不好意思,借過……!」「站住!那個男的,給我站住~!」


    可是在他們展開行動時,那名男子已跑進人群中。一邊分開群眾一邊追蹤並不順利,士兵們一個接一個跟丟對方的背影停下腳步。幾分鍾後,他們跑迴薩紮路夫身旁報告。


    「非常抱歉,我們跟丟了……!」「他混進貧民集團中……!」


    薩紮路夫咬牙切齒。他露出令人膽寒的神情厲聲喊道。


    「別停下腳步,叫士兵散開!人應該還在附近!」


    「準──準將?請等一下,你打算中斷配給嗎?」


    梅爾薩以副官身分勸阻那道相當於放棄執行中任務的命令,薩紮路夫渾身僵住。


    「……嘖……!」


    隻要稍微冷靜想想,那是自明之理。若不給予明確的指示,組織無法從目前的配置迅速切換成追蹤用途。派大隊人馬追蹤本來就偏離目前的任務。


    薩紮路夫在腦海中重組命令的內容,狠狠瞪視男子跑遠的群眾另一頭。相對於男子的背影已經消失──僅僅在一瞬間直視過的對方臉孔、那張應當再也不會目睹的臉孔烙印在他腦中不肯離去。


    「──薩費達中將還活著?」


    從精靈通訊聽到報告,伊庫塔打從心底感到意外,事到如今那個名字竟會出現。


    「不,失禮了,正確來說是薩費達二等兵……北域方麵戰役結束後,他應該按照我們也參加過的軍事法庭審判結果遭到處刑。你沒看錯嗎?」


    「就算認錯雙親,唯獨那張臉我絕不會認錯!他應該還在附近!請允許


    我派這個地方的主力部隊去搜索!」


    即使是透過精靈的聲音,也感受得到薩紮路夫的焦慮。伊庫塔察覺他失去鎮定,努力用冷靜的語氣繼續發問。


    「請冷靜下來,薩紮路夫準將……我要確認幾件事,那個疑似薩費達二等兵的人物有武裝嗎?」


    「……?不,他看起來手無寸鐵……」


    「那他有另有同夥的跡象嗎?你發現了他進行組織化行動,或有實行某些企圖的徵兆嗎?」


    「…………沒有……」


    每當青年再次確認,薩紮路夫的語氣就愈顯困惑。雖然知道很殘酷,黑發青年斬釘截鐵地告訴他。


    「那麽──即使那個人物是薩費達二等兵本人,現階段我也不會同意進行大規模搜索。」


    「為──為什麽?」


    「因為在戰略上沒有意義。分派人員搜索,相對的會導致現在的任務進展延後。即使抓住薩費達二等兵,也無法彌補那個損失……距離決戰所剩的時間很嚴苛。我期望準將按照預定計畫完成配給,盡可能以最快速度返迴基地。」


    「…………!」


    薩紮路夫一時之間找不出話來反駁伊庫塔作為軍方最高司令官的發言。直到決戰前的時間有著時限,進行這個配給任務本身,很大一部分是為了讓薩紮路夫累積運用大部隊的經驗。既然返迴基地後想指派給他的工作堆積如山,作為長官必然會要求停止搜索。


    「關於薩費達二等兵的生存可能性,我會詢問當時的負責人等等來試著查證。現在你調派多少士兵去搜索?」


    「……騎兵和步兵各一個排……」


    「此時距離開始追蹤經過多久?」


    「……大約一小時……」


    派遣騎兵還經過那麽久,代表跟丟對方的足跡。伊庫塔下了決定。既然事情沒有即刻解決的指望,他無法同意進一步增派人手。


    「那麽,別再多派一兵一卒。按照計畫進行配給,按照預定日期返迴……任務繼續拜托你了。」


    薩紮路夫沒有反駁──過了一會後,伊庫塔沉默的結束通話。


    成群的騎兵掀起塵疾馳而過。在草叢遮蔽的路邊窪地裏,有人目不轉睛地窺視著那個情景。


    「……怎麽樣?」


    「……很多匹馬跑過去了。我想他們沒發現我們。」


    稚氣的聲音從窪地內響起。當騎兵們遠去,矮小的人影接二連三地站起身。


    「好像是這樣。太好了,大叔。」


    「……嗚……」


    現身的是一群手中分別抱著麻袋的年幼孩子。還有──一名發抖的中年男子蹲在他們腳邊。那個人中等身材,穿著破衣服,正是體型比從前消瘦許多的前北域鎮台司令官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


    「話說迴來……你被軍方追緝就早點說出來啊。要是知道,我才不會叫你去領配給。」


    在孩子中充當頭頭的最年長少女喃喃地說。其他孩子也紛紛靠近薩費達。


    「吶~你闖了什麽禍?」「殺人?強盜?」「大叔你其實是個大惡棍?」


    孩子們沒有惡意也不知顧慮地接連不斷拋出問題。側眼看著他們,領頭的少女探頭注視薩費達帶迴來的麻袋內部。


    「麥子量是預計的一半嗎?……哎,沒半途丟下袋子就做得很好了,大叔你很努力。」


    她邊說邊拍拍蹲姿男子的肩膀。這讓薩費達終於發現危機已過,戰戰兢兢的抬起頭。


    「好了,迴去吧!大叔休息一次!你們扛東西!」


    「好~!」「知道了~!」「吃飯~!迴去吃飯~!」


    孩子們活力十足的喊著。彷佛被那股衝勁牽引著,男子搖搖晃晃地從窪地底部起身。


    ──薩費達不太記得自己進入這個狀況為止的經過。


    在軍事法庭上被宣判極刑後的記憶,在他心中朦朧不清。唯一鮮明的,隻有從被宣判將以一級戰犯罪名被槍決那瞬間起產生的恐懼感。


    他一直恐懼地度過監中的日子。執行死刑的日期不會通知罪犯本人,每一天都不安地擔心今天會不會被帶上處刑台。每當獄卒來送夥食,他就害怕那個腳步聲,蹲在地板上一心祈禱獄卒別帶走自己。


    當他連那樣的日子已持續多久都弄不清時,出乎意料的異變發生。獄卒的氣息消失了。即使等待也不再送來食物,大聲喊叫再也得不到任何迴應。在鴉雀無聲的地下單獨牢房中,不明所以的薩費達心想──要逃獄隻有現在。


    他竭力猛踹鐵欄杆。鐵欄杆本來不至於那樣就損壞,可是一級戰犯的單獨牢房長期沒機會使用,在看不見的部分嚴重老化。結果薩費達花費兩天兩夜踢著欄杆,勉強形成可供一個人穿過的縫隙。依照他原本的體型會卡住,但在監獄生活中變瘦這點派上了用場。


    他狼狽不堪地來到地上,發現分裂的兩個陣營正使基地陷入混亂。帝國兵們分為敵我兩方彼此槍口相向,基地整體失去控製,沒有人懷疑逃跑的他。在很久以後他才得知,那是雷米翁派軍事政變造成的結果。


    無論如何,薩費達碰到千載難逢的機會,偷偷地成功逃獄。無處可去的他由此展開流浪。


    *


    「……那個消息無誤吧?」


    皇宮的辦公室內。伊庫塔在桌前看著文件,聽取該事件的報告。約爾加點點頭。


    「受到你的要求,雷米翁上將向當時的獄卒確認過……事情僅是他們為了逃避責任串供,當成處決已經執行。至少薩費達二等兵趁著內亂的混亂逃獄這部分應該沒錯。」


    他據實說出已厘清的事實。黑發青年發出歎息。


    「然後持續過著躲藏生活直到今天嗎?……說得通。先不提北域,在中央知道前北域鎮台司令官長相的人應該不多。」


    「我不認識那個人物,他是如果活著會造成風險的對象嗎?」


    那就不能坐視不理。約爾加擔心的詢問,伊庫塔乾脆地搖搖頭。


    「他有可能反過來懷恨以我和薩紮路夫準將為首的當時相關人員──但沒有理由視為顯著的危險。他早已沒有人脈也沒有管道,本人又幾乎毫無向心力,可以判斷他做不出任何大事。頂多隻能躲起來避免身分曝露,勉強度日吧。因此,問題反倒是薩紮路夫準將發現了他這一點……」


    正當他憂慮的開口,桌上的庫斯發出訊息通知。青年斟酌著說明的言詞,迴應通話。


    「……喂,我是索羅克。」


    「我是薩紮路夫。關於薩費達二等兵一事,有沒有找到什麽佐證?」


    對方第一句話就用硬梆梆的語氣詢問。伊庫塔沒兜圈子的說出迴答。


    「……是的。從結論來說,準將你遇見的人物是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本人的可能性很高。」


    「──果然沒錯!」


    「據說他趁著內亂的混亂逃獄,當時的獄卒們串供沒說出來。」


    在伊庫塔說明後,薩紮路夫的聲調透出決心。


    「元帥閣下……雖然已是再三請求,您是否能下令增加搜索人手?」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急於捕獲薩費達二等兵沒有任何益處。那一帶現在應該本來就充滿身分不明確的人群,也有許多適合潛伏的聚落與地形。無論用人海戰術四處搜索或腳踏實地的取得目擊證言,我都不認為一、兩天處理得完。」


    「我十分清楚。所以,直到此地任務結束那一天為止也無妨,請從主力部隊調派一個營加入搜索。配給方麵我會更換人員配置按照預定時間結束,絕不延誤返迴基地的日期。」


    伊庫塔煩惱於該怎麽迴答。雖然並非不可能達成,那個方案相當蠻幹,他無法輕易點頭。


    不過──不等他迴答,薩紮路夫突然停止使用敬稱。


    「……吶,至今的戰爭中死很多人吧。」


    「……是的。」


    「其中有很多人無論對我或對你來說,都是不願他們死去的家夥……卻無視於我們的想法不斷死去,那就是戰爭的現實吧。我也是軍人,到這一步為止都會接受。」


    伊庫塔重重地頷首。在北域動亂的戰場上、後來的海戰,繼而是軍事政變──他們無數次目睹那個現實,多到烙印在眼皮底下不散。可是──正因為如此。


    「不過,如果總是那種人先死,隻有非死不可的家夥存活下來──我沒辦法認同。那種狀況不是純粹的惡夢嗎?」


    正因為如此,薩紮路夫在這時說出不可退讓的底線。無論好人或壞人都沒有區別的死去──他承認那是戰場的現實。可是在那以下的情況他堅持不容許。對於暹帕·薩紮路夫這名軍人來說,那是唯一無法退讓的自尊。


    「死去的部下們不會迴來,所以我想至少要抵銷那些家夥的死,我相信那麽做是對他們的憑吊,一路奮鬥到今天。」


    「…………」


    「所以──拜托你,伊庫塔中尉。」


    他向在北域戰爭中一起活下來的戰友,而非帝國軍元帥請求。麵對那個份量──黑發青年終於想不出除了點頭以外的迴答。


    *


    ──我的選擇是在哪裏出了錯?


    自從逃獄開始流


    浪後,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經常思考這個問題。他一直找不出答案。僅僅朦朧的切實感受到,自己曾在某個地方踏入致命的分歧。


    男子的人生總是有強力的後盾。他出生的薩費達家自以前起與貴族的關係便是如此,那份特權徹底清除他的道路上可稱之為試煉的事物。在童年時代,隻要他說出想要的東西就會立刻得到,感到礙眼的東西則會當場被排除在視野之外。他甚至直到很久以後,才知道那是特別待遇。


    長大到某個程度識字之後,他對戰記產生興趣,埋首閱讀。書中提到的軍人英姿、英雄們作為名將名留後世的的活躍事跡,令他忘了時間興奮不已。文獻上記載的內容有多少是史實、多少是創作──這種事情對當時的他來說無關緊要。而他理所當然的認為自己的未來也將成為英雄。並非想要,而是會成為。他沒思考過無法當上英雄的可能性。在他的成長過程中,實在太過缺乏得不到渴望事物的經驗。


    某一天的晚餐桌上,他不經意的告訴雙親他想成為軍人,父母迅速地為實現這一點展開事前疏通。對他們來說,辦一件事找貴族作後盾是理所當然的,這次也以超乎期待的形式實現了。想確保在帝國軍中影響力的貴族們,希望盡量得到更多拴著項圈的軍人。


    從此以後,在本人不知情的狀況下,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的夢想不再屬於他一個人,化為搭載許多貴族企圖的一大事業。


    一方麵因為在富裕的雙親膝下時時置身於良好的教育環境中,他的頭腦和同年代的少年相比絕不算差。但目標若是通過高等軍官甄試,還算聰明的頭腦是完全不夠用的。


    為了通過甄試持續用功的過程,讓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碰到困難。他馬上領悟,要戰勝國內眾多競爭對手通過甄試並不簡單。


    不過,那個事實反倒激勵他奮發向上。戰記中描寫的軍人,全都正麵迎向困難果敢挑戰跨越難關,他認為自己應當也辦得到同樣的事。這場甄試對他而言是最初的一戰。他這樣鼓勵自己勤學苦讀──事實上他非常努力。在甄試前夕,單論筆試,他習得的學力甚至達到錄取底標也不奇怪。


    第一次甄試當天於不久後到來,他在強烈的緊張感中迎戰。一想到至今累積的一切要受到考驗,他握筆的手就發抖。他憑藉這算什麽的鬥誌消除緊張填寫答案,雖然因為太過用力途中好幾次劃破答案用紙,直到那天為止的鑽研成果確實的展現出來。他漂亮的通過的第一次甄試,進入第二次甄試的實際技巧課題。


    可是,問題在此時發生。與始終一對一麵對答案的第一次甄試不同,第二次甄試以考生之間的協調、對立為前提,需求的能力與第一次甄試有明確差異。當然,薩費達也累積了因應對策。盡管有所準備──雙親替他安排的「練習對手」中沒有人認真地與他爭論意見,也沒有人認真地企圖排擠掉他,全都意識到立場差異「規規矩矩」地對待他。沒有察覺那件事,薩費達和殺氣騰騰的競爭對手們進入正式考試。


    結果十分慘淡。他和應該互助合作的對象意見不一致,又無法發揮強行堅持到底的膽量,結果一次也沒掌握過主導權,不斷被狀況耍得團團轉。敵方對手的作戰計畫也讓他們接連上當,他所屬的隊伍差點全滅。當時的對手中包含日後的名將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與泰爾辛哈·雷米翁,對他而言或許也是倒楣的因素之一。


    甄試結束迴到宅邸,他一句話也沒跟迎接自己的雙親說,直接躲進房間裏哭了一整晚。對於不知何謂挫折的少年來說,第一次戰敗的衝擊實在太大。想像中的理想與自己的現狀之間的落差讓他怒不可抑,好幾天幾乎不吃不喝地關在房間裏度過。他需要一段時間來整理心情。


    ──就在此時,房間外響起雙親歡喜的叫聲。


    父母敲敲好幾天沒露臉的兒子房門,異口同聲地說──高興點,塔姆茲厙茲庫,錄取通知書送到了。你真了不起,一定會發跡當上大將軍──


    他衝出房間抓過錄取通知書,凝視著書麵文字。在上麵看見自己名字的瞬間──他心中沒有喜悅也沒有驚訝,隻有強烈的異樣感。他總覺得手中拿著酷似他一直渴望的事物,卻有致命差異的某種東西。


    無論如何,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就此走上通往高級軍官的道路。沒有任何挫折與繞遠路──那一刻也按照他的期望實現了。


    「──大叔。喂,大叔。」


    他赫然迴神。男子原本沉浸在過去中的意識,隨著唿喚浮上現實。


    「什──什麽事?」


    「還問我什麽事,你從剛剛起手一直沒在動。那些全都得在今天傍晚前做完吧?」


    聽到這句話,薩費達俯望手邊。在天花板低矮的破房子裏,他憑藉光精靈的光芒在充當桌子的木箱上處理今天的工作。看著在右邊堆成小山的便簽,他想起那件事。


    「嗯、嗯……沒錯……」


    「拜托囉~大叔掙的錢滿重要的──好,搞定了。」


    少女修好天花板上的漏雨破洞,直接走過來越過薩費達肩頭看著桌麵,又在幾秒後發出呻吟。


    「哎呦,看得我頭都痛了……真虧你有辦法在一天之內應付這麽多文字數字什麽的,大叔真厲害。」


    「不,我沒做什麽大不了的事……隻要受過教育,任何人都能代筆……」


    「是嗎?咱們盡管也會寫字,但寫不出那麽一大篇文章。我也想接受那個教育~雖然好像很辛苦,學了以後就做得到各種事情吧?」


    少女邊說邊一手拿著鏽跡斑斑的鐵錘,修繕透風的牆壁裂縫。真虧我們住在這種地方。望著她的樣子,薩費達重新環顧屋內心想。不,這裏──可以稱之為房屋嗎?隻是拿撿來的木板拚湊成的天花板與牆壁,地板鋪著薄薄的草席。不像孩子們,薩費達在屋內必須跪著,因為天花板太低,站起來會撞到頭。


    「我想盡量找正經工作──不想再靠偷或搶糊口了。雖然順利的話比幹活來得輕鬆,咱們常常失敗,讓同伴受傷。我也被痛毆過一次──你瞧。」


    少女說完掀起衣服下襬,腹側一帶有幾塊令人心痛的瘀青。薩費達皺起眉頭。不是用很大的力道連踹幾腳,不會傷成這樣。


    「除了自己弄的草藥以外也沒有藥,反正也看不了醫生,要是受重傷距離死掉隻是時間的問題~」


    「…………」


    「所以說,我要好好地掙錢。那樣今天也有飯可吃,隻要吃了飯就活得下去。隻要活著就會有好事。對吧,大叔?」


    少女拍拍室友的肩膀,迴到房屋修繕作業上。薩費達側眼看著她的背影,反芻她剛才所說的話。


    「……隻要活著嗎?」


    *


    「──咦?梅、梅爾薩中校您不是會留下嗎?」


    張設於野外的大帳篷內,突然受命續行任務的梅特拉榭·蘭茲中尉詢問長官。梅爾薩口中發出歎息。


    「我想那麽做,但這次情況有點不同。這裏交給你們負責,在我們迴來前按照預定計畫繼續配給,沒問題吧?」


    「請、請問您什麽時候迴來?」


    「最晚也是三天後。我會留下我的搭檔,有緊急聯絡時使用精靈通訊。有其他問題嗎?」


    「呃、呃、那個……」


    梅特拉榭臉上浮現焦慮。原本安心地在梅爾薩這名長官身邊工作的她,卻因為突然被托付現場業務而感到不安。雖然察覺她的心理,梅爾薩雙手牢牢抓住對方的肩膀。


    「挺直背脊,蘭茲中尉。你應該不會無法勝任這種程度的現場業務,到底有什麽感到困惑的必要?」


    梅特拉榭屏住唿吸。長官的雙眸目不轉睛的直盯著她,消除她心中的一絲依賴。


    「……!是,任務的續行就由我確實接手。」


    梅特拉榭露出軍人的神情敬禮迴應。梅爾薩滿意地頷首,轉身趕到位於同一座帳篷另一側的長官身旁。


    「久等了,薩紮路夫準將。我已交接完畢,隨時可以出發。」


    她向雙手抵在桌上瞪著地圖的長官開口。薩紮路夫微微抬起視線。


    「嗯……不過真意外。因為我要去,我以為你會留在這邊。」


    那句話令梅爾薩眉頭緊皺。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你認為現在的自己獨處也不要緊嗎?」


    「……咦?」


    「不用了,這讓我很清楚自己的判斷沒錯──時間寶貴,趕快建立行動計畫。」


    她一度結束對話,低頭看地圖。紙麵上已在作為搜索候選地點的周邊聚落等處標了記號。


    「期限隻有三天。即使動員騎兵,光是沒頭沒腦的亂找,落空的可能性很高。有必要事前在一定程度上特定地點,準將有什麽方針嗎?」


    當副官這麽詢問,薩紮路夫點個頭。


    「……從碰見時的樣子來看,我不認為他過著正常生活。身分幾乎肯定是偽造的,像這種來曆可疑的人,頂多隻能做日領臨時工。」


    「這樣的話……也許是乞丐或靠翻垃圾桶維生。」


    「嗯,他能夠生存的環境有限。人口較多的地方──雖然這麽說,隻是較大的村落


    不行。連身分可疑的家夥也足以有工作,應該至少得是還算繁榮的城鎮。」


    他根據推測俯望地圖,如此一來。應該著重搜索的地點自行浮現。


    「在徒步可達的範圍內,符合那個條件的地方有限。就算從最接近的城鎮開始依序清查……有三天的話,應當有足夠的勝算。」


    「我沒有異議。要分派部隊前往各候選地點嗎?」


    「不,為了避免漏掉,我想每個地點逐一確實掃蕩。或許你會認為缺乏效率,但這時候還是刻意集體行動吧。」


    「我明白了──那麽,第一個目的地是這裏。立刻出發吧。」


    兩人彼此點點頭,離開大帳篷。在嚴格的時限中,他們像這樣開始搜索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


    *


    在薩費達以高等軍官候補生身分成為帝國軍人時,帝國與齊歐卡的戰況有惡化的傾向,主因比起戰略層麵,反倒出在外交失敗上。


    國境附近斷斷續續地發生衝突,演變成小規模戰鬥幾乎是家常便飯。當時的內閣經常命令軍方「賭上皇室顏麵收複國土」,要他們收複一度被奪走的在戰略上沒有太大意義的領土,齊歐卡利用那種執著,迫使帝國軍麵臨長期的消耗。結果無論進入攻勢或轉為守勢,損害更大的總是帝國軍那一方。


    不過,當時薩費達並未把那種狀況看得太過悲觀。因為他認為帝國尚且保有國力,戰鬥愈多,軍人活躍的機會也相對增加。高等軍官甄試時的失敗化為一道傷口,令他渴望立功。不隻是對外而已,那也是讓他自身與理想中的軍人形象達成一致的手段。


    如預期一般,他們從軍後沒經過多久也受命參加實戰──話雖如此,雙方軍隊都不是當真的劇烈衝突,隻是展示大軍並從遠處互相射擊箭矢及子彈,是相當於所謂牽製戰的小規模戰鬥。在這種情況,雙方都會盡可能準備許多士兵造成強大的壓迫,因此也召集缺乏經驗的尉級軍官們當作湊數人員。帶領士兵行進時隊形不亂,按照教科書展開橫列,朝正麵射擊──做得到這些就算合格了。


    盡管是某些地方像場鬧劇的戰鬥,戰爭依然是戰爭。薩費達幹勁十足。既然那裏是戰場,有敵人在,我應當也有表現機會。在受命參戰,神情緊張地初次上陣的同期軍官中,唯獨他眼中閃爍著燦爛的期待光芒。


    可是,進軍途中發生了怪事──隻有他率領的排,不知為何被命令半途偏離路線,並被迫在戰線角落無期限待命。薩費達當然反抗過。因為那裏明顯是遠離這次主戰場的地點,他認為甚至連小規模戰鬥程度的衝突都不會發生。然而他的意見並未獲得采納,薩費達的部隊單獨被隔離在戰場外。極不合理的待遇使他煩躁到極點,反倒覺得焦慮──他心想果然是甄試時的失敗影響,令我得不到好好戰鬥的機會嗎?


    這項當時的他徹底難以理解的措施,從結果而言可以說讓薩費達遠離了危險。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在應當自始至終打牽製戰的前線上,齊歐卡軍利用那個預測將計就計正式發動攻勢。措手不及的帝國軍受到重大打擊,再加上現場總指揮官倒下,不得不在指揮係統混亂的狀態下麵臨迎擊戰。雖然沒有北域動亂的泥淖來得嚴重,那也是一場帝國史上流傳後世的惡戰。


    從宏觀視角來看,這一戰是單方麵「中了齊歐卡軍的計」,但從更微觀的視角來看,或是自長時間上的視角觀之又具有不同意義。因為──有三名軍人在這場惡戰中展頭露角,後來被稱頌為名將。


    其中兩人,是前麵提過名字的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與泰爾辛哈·雷米翁。在軍階比自己高的軍官們袖手旁觀的狀況下,他們沒有遺憾地發揮各自的獨特性打開生路。作為「白刃的伊格塞姆」與「槍擊的雷米翁」的子孫,兩人自從軍起將來的前途便受到期待,但初次上陣就創下卓越的戰果隻能說實在了得。不過──他們兩人當時身分仍是年輕的少尉,難以對戰況提出意見,整體戰況日漸惡化。


    同一時間,與薩費達出於不同理由被配置於戰線後方的某個部隊受到召集。該部隊配置後方的理由十分單純,因為指揮官在日常訓練中的評價即使說客套話也不算高,被擱置在後方擔任管理人員。雖然在參加戰鬥方麵設為預備隊,當主力部隊被迫陷入意料之外的苦戰,就抱著這種家夥也是有比沒有好的想法,把他們動員到前線。


    指揮官名叫巴達·桑克雷,當時的階級是少尉。他不符軍人風格的言行自從軍起便引人側目,同伴們輕視地叫他白日點燈──後來,他提議的作戰方案讓數千名士兵平安撤退,列入帝國戰史上的偉業之一。


    另一方麵,關於事件的一切都發生在薩費達不得而知之處。從戰爭最初到最後,他的部隊絲毫未涉及戰局。他們一開始就被撇在外麵,當敵軍的侵略導致危險迫近,立刻接到撤退至中央的命令。他一頭霧水地聽從命令。即使熱切盼望參加迎擊戰,前線發生的事並未透露給他知曉。


    不久後那場誕生了三名英雄的戰爭結束,為了對國民維持體麵,內閣積極地推崇戰鬥的功臣。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泰爾辛哈·雷米翁以及巴達·桑克雷獲頒勳章,那個實際功績很快帶來飛越性的晉升。


    在薩費達也出席了的典禮會場上,他咬牙切齒地注視著在眾人環視中被盛讚功績的同年代英雄們。他太不甘心了──為什麽隻有那些家夥大展身手?為什麽我沒得到那個機會?我也戰鬥過。隻要跟他們一起上戰場,我明明也應該並排站在那裏。


    正當他滿心不滿時──突然有人唿喚他的名字。陸軍少尉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上前到台上來。


    薩費達完全不明白被喊到的意義,在同袍們奇異的視線中走上台。剛才頒發勳章給巴達等三人的高級軍官對膽怯地走過來的他笑著說──感謝你的奮戰。為讚賞你的功績在此授予勳章。


    無視於一臉錯愕地被掛上勳章的薩費達,高級軍官重新轉向觀眾開始說明──前麵三人的活躍自不用說,但不能忘記這裏有一位隱形的英雄。他的部隊雖然位於遠離主戰場之處,其存在防止了齊歐卡軍分遣隊進行迂迴戰術。沒有他們阻攔敵軍,我軍的損害將無法估計,因而在此頒發勳章。


    高級軍官極為流暢地說出連薩費達自己都是首度聽說的內容。集同袍們摻雜懷疑與困惑的目光於一身,那時他感受到與雙親告訴他通過高等軍官甄試時相同的異樣感──那種感覺隨即化為從腳邊往上竄的可怕寒意,給予他一個直覺。


    他發現了。他並非靠自己的雙腳來到這裏,而是被某種更龐大、來曆不明的力量衝走,企圖將他帶往某處──


    「──叔。喂,大叔你別發呆啦。」


    薩費達注視著半空中呆立不動,少女從背後踹了他的腳。


    「停下來又會挨工頭的罵。因為拿不到代筆的工作,今天隻得幹這活計了。」


    「嗯、嗯……」


    聽她一說,他也想起現況。今天找不到活用高教育水準的工作,他不得已和少女一起當日雇臨時工幫忙解體房屋。感受到其他工人的視線,薩費達慌忙揮起借來的大木槌。


    「……嗚嗚……」


    可是一槌揮下去,腰部掠過一陣劇痛,讓他直接動彈不得。少女發覺之後停止作業趕了過來。


    「怎麽了,腰又痛了?真是的~拿你沒辦法。」


    少女讓薩費達搭著肩膀,帶他走到不顯眼的施工現場角落。隨便找個地方給他坐下後,少女立刻掉頭。


    「我會找藉口跟工頭講,你盡快迴來幹活。因為咱們的棲身處那裏最近有人口販子出沒,我想盡量早點迴去。」


    她說完後再度迴到工作上。對於她的態度,薩費達不知第幾次感到佩服。解體房屋是體力活,但少女在工人之間忙碌地四處走動,為他們遞工具或搭建踏腳處。有她在工作就很順手,在工地現場的幫助很大。


    「……吶,你為何照顧我?」


    薩費達忍著腰痛迴去工作,挨了很多叱喝並迎來日落。兩人並肩走向棲身處時,他忽然試著詢問少女。


    「嗯?為什麽?同伴愈多愈好啊,收入也會穩定。」


    「……那麽,你為何讓我加入同伴?考慮到人身安全,不該接近來曆不明的大人吧。」


    薩費達想到自己甚至連名字都沒表明,這麽說道。嗯~少女沉吟一聲搔搔臉頰。


    「雖然話是沒錯──第一次碰麵時,大叔你不是在其他流浪漢的地盤找剩飯挨揍了嘛?」


    「嗚……」


    「我看到那場麵馬上明白,啊,他不熟悉這種生活的規矩。不知道這裏的生存方式,沒有食物也沒有去處,真的是活得很邊緣的家夥。」


    薩費達無話可以迴應,沉默不語。少女哈哈笑著往下說。


    「那種家夥意外的不會打壞主意,因為沒有餘力去想。不煩惱各種事情,看到好像可以活下去的路就毫不猶豫地撲過去。大叔你也是這樣吧?」


    「…………」


    「而且,我也不是隻出於善意讓你加入。找你攀談時我一開始不是問過,你能夠正式讀寫嗎?正好咱們這裏沒有人會,我想要一個,沒有的話各方


    麵都不方便。」


    少女精明地這麽說完,突然一臉嚴肅地悄然開口。


    「哎,還有──或許是因為大叔你被排擠在外吧。」


    「……?什麽意思?」


    薩費達疑惑地問。少女思索一會,指著她的手臂。


    「你瞧,我的膚色有點深吧?我混了席納克的血統。」


    「……啊……」


    「打從以前起,周遭的人都因為這個緣故不肯接納我。沒辦法,我就找同樣被排擠的人一起混,找像你這種孤零零的家夥。那種家夥大都性格古怪、很難相處──但成為同伴以後不會背叛。」


    少女有些高興地說。感覺很難直視她的臉龐,薩費達轉開頭斷斷續續地說出口。


    「……雖然由我來說……也怪怪的……」


    「嗯?」


    「你挑選同伴的方法要更謹慎點……也有性格古怪、很難相處、孤零零的歹徒。」


    他吐露自虐的話語。少女一瞬間愣住,接著爆笑出聲。


    「哈哈,什麽啊。難道大叔你在說自己?」


    「…………」


    「啊……這麽說來,你被軍方追緝來著?你闖了什麽禍呢~對了~比如跑進基地廚房偷吃晚飯?」


    咕嚕~正當少女開玩笑地說出口,兩人的肚子發出合唱。


    「……講著講著,咱們也餓到極限了──快點迴去吧,大叔。其他家夥也餓著肚子在等啊。」


    「……嗯──」


    受到少女催促,薩費達也微微加快腳步。今天掙的錢可以吃什麽?──已習慣如今生活的腦袋那麽想著。


    「──總算找到你了。」


    熟悉的男聲,像把冰槍般從背後刺中他。


    「我找了您很久,薩費達中將閣下。您在這種地方做什麽?」


    「啊、啊──」


    少女愕然地轉過身。然而──過於恐懼的薩費達無法迴頭。對方異常使力的指尖牢牢地抓住他的肩膀。


    「本來以為您早就到了那邊,卻在相當奇怪的地方徘徊呢。您真令人傷腦筋,走錯路也該有個限度才對?」


    隨著靠近,對方不由分說的進入眼中。暹帕·薩紮路夫直盯著他的眼神──是帶著執著之念與殺氣,散發令人毛骨悚然高溫的追緝者眼眸。


    「來,我們迴去吧。我帶您前往目的地──這次不會走錯。」


    薩費達牙關格格打戰。對於他來說,那句話等於人生第二次的死刑宣判。


    然而──在他動彈不得的時候,有人做出兩人意料之外的行動。


    「──嗚……?」


    突然的疼痛與衝擊令薩紮路夫表情扭曲。他低頭一看,發現少女露出可怕的神情咬住他的手腕。


    「嘖──快逃啊,大叔!」


    趁著他放鬆力道的一瞬間空檔,少女往薩費達背上踢了一腳。她依然抓住薩紮路夫的手臂,向還呆立不動的男子指出活路。


    「進那條巷子!路你記得了吧?甩掉他們──快點!」


    彷佛被她的聲音拍在背上,薩費達一踏地麵飛奔出去。薩紮路夫試圖和部下們一起追趕,緊抓住他手臂的少女卻堅持不肯鬆開。


    「等等……!喂,你放手!拜托放開我!」


    「誰會放手啊!你們打算殺了大叔吧!」


    少女說完,再度往抓住的手臂大口咬下。薩紮路夫痛得皺眉,但胡亂甩開很可能害少女牙齒斷掉的顧慮占了上風。他無法冷酷到底,明知浪費時間還是嚐試說服她。


    「別誤會,那家夥是罪人!不是你們該庇護的對象!」


    「啊~是嗎!我也不記得受軍人庇護過!」


    少女打從一開始就無意聽對方說什麽。她用愈來愈大的力道抓住薩紮路夫的手臂,看不下去的梅爾薩介入兩人之間。


    「請冷靜下來,薩紮路夫準將!──你也放手!再繼續下去我們也會反擊!」


    「試試看啊,笨蛋~!」


    少女一邊咒罵一邊猛然後退。眼見再鬧下去將被製伏,她也迅速轉而逃跑。看著少女轉眼間消失在小巷裏的身影,薩紮路夫發出呻吟。


    「……為什麽,小孩子會……」


    「請不要動!先包紮傷口!」


    看到長官負傷,梅爾薩立刻唿喚醫護兵。可是他本人舉起一隻手製止她,開始行動。


    「包紮等之後再說,我得去追他……那家夥又跑了。我得去追他……!」


    薩紮路夫彷佛發高燒般反覆呢喃,看得梅爾薩倒抽一口氣。她至今從未看過長官這種樣子。


    ──在應該無法參戰的戰爭中獲得自己沒經曆過的勳章後,薩費達也繼續不可理解地飛黃騰達。


    每當某處發生戰鬥動員兵力,他的部隊總是被配置在遠離前線的地方。戰爭在他袖手旁觀的期間結束,之後被稱頌沒經曆過的活躍事跡,成為固定的流程。如果把那些戰績全部當真,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會成為與那三人相比毫不遜色的大英雄。可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並非如此。


    到了這個地步,薩費達也開始理解自己置身的立場。錄取本該落榜的高等軍官甄試、沒經曆過卻被提出的諸多戰果、稱作一帆風順都嫌不夠的飛黃騰達──全都是支援他的貴族們安排的。當時為了確保在軍方內部的影響力,他們竭力地讓仰自己鼻息的人晉升。


    就算要作為後盾助人發跡,也應該支援有實力的人物。雖然也有這種看法,可是──那種優秀人才,成功發跡後經常脫離貴族們的控製獨自行動。貴族們根據過去的經驗作出結論,若希望長期依他們的意願操縱,人選得恰到好處的無能。薩費達是按照那個標準被挑選為他們的棋子。


    他非常不甘不願。然而,薩費達本身害怕失去貴族們的後援。畢竟從最初通過甄試到日後的晉升全是他們準備的。一度發現這一點,要放棄那種特權實在太過可怕。對於失去所有順風之後,孑然一身的自己剩下的事物,薩費達最終未能堅信到底。


    從結果來說,他屈服於那個立場。他本人不需要下任何判斷──隻要唯唯諾諾地服從上麵下達的命令,階級就會自行登上晉升的階梯。當初單純對那種不自然感到疑惑的同袍們,不久後也察覺他背後貴族們的企圖,開始公然地蔑視他。貴族走狗、紙老虎英雄──那是周遭眾人給予薩費達的評價。


    當然,來自軍方內部的反抗也根深柢固。凡是有正常良知的軍人,不可能想把缺乏實力的高級軍官放在組織高層。


    這種反抗與貴族們的要求對立競爭,最後的妥協點是將薩費達趕到北域鎮台。被稱為「神之階梯」的大阿拉法特拉山脈保衛,除了監視山嶽民族席納克族以外沒什麽特別工作要做的地方。盡管是迫不得已的方法,能強行安插紙老虎高級軍官的地點隻有這裏──經過台麵下的交涉,貴族們也接受了那個處置。


    即使被隔離在邊境,全體高級軍官有參加中央會議的義務與權利。光是有薩費達在定期召開的軍事會議上代為陳述他們的意見,對他們來說已經很成功。


    保持那種狀態,薩費達在北域度過大半段人生。那裏沒有任何他應該投注熱情的對象,他的精神在長時間中緩緩頹廢。把日常業務全丟給部下處理,遭受壓抑的願望扭曲後對弱者發泄,加重對席納克族的迫害。


    北域鎮台司令官。被巨大的力量衝走後抵達的是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這名男子的終點。整個人直到肩膀都泡進貴族們權力製造的不冷不熱死水之中──迴過神時,他已經哪裏也去不了了。


    「唿、唿、唿……!」


    感覺到背後追兵的氣息不斷奔跑──等到薩費達迴神,已獨自佇立在沒有人蹤的巷子內。


    「唿、唿……甩、甩掉了嗎……!」


    就算仔細聆聽,也聽不見追來的腳步聲。於是他總算喘了口氣──但冷靜迴顧自己置身的狀況,恐懼再度侵襲薩費達。


    「怎麽辦才好……怎麽辦……」


    雖然現在勉強甩掉,當然並非完全逃脫了。隻是一瞬間撞見,薩紮路夫卻帶著部隊前來搜索。盡管不清楚他動員多少程度的士兵,應該視為城鎮主要的出口都已遭到封鎖。


    「……而且,那家夥呢……?」


    薩費達腦海中閃過奮力拚搏放他逃跑的少女。自己成功逃走──可是,少女如果被抓會有什麽下場?因為與他一起行動,少女會遭到薩紮路夫盤問吧。也可能更加冷酷地拿她當驅趕出獵物的誘餌使用。


    「……嗚……」


    薩費達對於對方並未熟悉到足以斷言他不會采用那種手段。在北域鎮台時,暹帕·薩紮路夫隻不過是眾多部下之一。硬要說的話給人一種好好先生的印象,但看到他方才看自己的眼神後,這一點也變得可疑。


    「……嗚嗚……!」


    薩費達苦惱到最後,抱著沉重的步伐折返,心中僅僅祈禱著少女平安逃離。


    「──啊,那家夥嗎?最近經常看到。」


    同一時間。再度跟丟薩費達的蹤跡後,薩紮路夫一行人在城鎮出口展開監視網,並徵集當地居民的目擊消息以特定搜索範圍。他們對於對方現狀的推測似乎正確,一手拿著


    人像畫持續探聽,在詢問幾名流浪漢時得到情報。


    「詳細情況我不清楚,因為他沒進我們圈子裏,和在街頭生活的小鬼們一起混。想逮住他的話,嗯……去搜小鬼們的棲身處不就行了?」


    「位置在哪一帶?」


    薩紮路夫壓抑焦躁詢問,同時拿出方才自製的簡易地圖。他參考對方的迴答注記,站在身旁的梅爾薩開口。


    「我想問個問題。相對於規模,這個城鎮的流浪漢看來人數特別多。從以前就是這樣嗎?或是有什麽理由?」


    「啊,這檔事嗎?……有一半是最近才流浪到這裏來,聽說是什麽聚集起來共同生活的大型團體解散了。這方麵你們不是更清楚嗎?」


    當對方反問,薩紮路夫立刻有了頭緒。聚集起來共同生活的人群──肯定是那個近似太平宗的團體。反叛者的陰謀導致女皇陷入困境,哈洛瑪·貝凱爾為了救她身受重傷一事仍記憶猶新。


    「是那場騷動的餘波嗎……?」


    「因為貧窮失去父母或被拋棄的小鬼也很多。沒地方可去的孤兒聚集在一塊,在鎮上形成好幾個小團體。畫像上的男人也跟那些小鬼一起混。」


    愈往下聽,薩紮路夫的表情愈趨苦澀……追溯孤兒們麵臨困境的原因,可以說必然涉及戰爭與軍人。同屬帝國軍人的他,能夠斷言沒有一點責任嗎?


    「你的表情變來變去啊,阿兵哥──唉,我能告訴你們的就是這些,理由我不會多問,隨你們怎麽逮人吧。」


    流浪漢伸手討提供情報的酬勞,薩紮路夫給了他零錢與一整盒香菸。心中的騷動始終沒有消除,他再度在城鎮內前進。


    「唿~!唿~!……」


    壓抑的唿吸低沉地響起,男子躲藏在離大馬路還算近的巷弄暗處。


    薩費達祈禱著別被軍人們盯上,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靠近光線充足處。他為了尋找少女折返,這裏已接近他被薩紮路夫發現後逃跑的地點。


    「……沒在這裏嗎……?」


    他轉動目光尋找少女的身影,卻沒有她的氣息。薩費達沒辦法揚聲唿喚,抱住腦袋──這麽一來,應該乾脆迴棲身處一趟嗎?萬一有埋伏的話怎麽辦?


    「──大叔?」


    一聲唿喚如光線般傳向身處焦慮與恐懼深淵的男子,他赫然迴頭一看,發現剛才尋找的少女。


    「你、你──順利逃掉了?」


    「那是我要說的話。後來我可是四處在找你,你怎麽又來這種地方?」


    少女一臉傻眼地說,走向薩費達。他忍不住凝視她全身上下,看到她沒受任何傷後鬆了口氣。


    不知道對方的心情,少女不解地歪歪頭。


    「──算了。總之我們直接走巷子迴棲身處吧,鎮上到處有人在找你,不小心跑到大馬路立刻會被逮住。」


    「……可、可是,他們也遲早會查到那裏……」


    「大概會來查,不過那一帶有很多能躲藏的地方。通往鎮外的道路早就受到監視,這下子隻能堅持了。看是大叔被捕還是他們堅持不住迴去,結果就這兩種。」


    少女用強硬的口氣說道。那遠比他更加沉著的樣子,讓薩費達無話可說。少女靠近踏不出下一步的他,毫不猶豫地握住他的手。


    「所以,總之我們迴藏身處吧。大家都沒吃飯在等我們,餓著肚子也沒辦法四處逃跑吧?」


    「……啊……」


    於是,他任由少女牽著手邁開步伐。在社會上失去容身之處的男子,與年齡差距大得可以當他孫女的孤兒少女一起踏上歸途。他們避開陽光下的道路,從一條小路轉到另一條小路,以免招來光明世界居民們的責難。


    「…………」


    「……大叔?」


    液體從男子雙眼中溢出。連那是為何而流的淚水都不清楚,也不知是相隔多久後再度落淚,薩費達為了恐懼以外的理由哭泣著……側眼看著他的樣子,少女一語不發地麵朝前方。隻有牽在一起的手絕不鬆開,兩人一起繼續向前走。


    他們小心謹慎地避開他人注意在巷弄內前進,總算在日落前抵達棲身處,少女活力十足的打開充當房門的木板。


    「喂~我迴來啦。大叔也平安無事。快點吃飯──」


    少女的聲音在昏暗寂靜的室內迴響,沒有得到迴應。平常孩子們一定會吵吵嚷嚷地出來迎接,現在卻連唿吸聲都聽不到。


    「……?大夥跑到哪裏去了?」


    少女不解地歪歪腦袋,薩費達背脊掠過一陣惡寒……一方麵因為這裏是孩子們雜居的住處,屋內總是很亂。可是──眼前的景象……


    「……有人進來破壞過。」


    「咦?」


    「別出聲!」


    薩費達尖銳地說,攤開掌心放在雙耳旁仔細聆聽。少女轉動身體的聲音、遠方傳來的雜亂聲響──摻雜在其中的多人腳步聲與悶住的聲音。


    「啊,喂!」


    直覺領悟到發生了什麽事,薩費達拿起充當晾衣竿的木棒衝出藏身處。他追溯捕捉到的聲音彎過幾條小巷──在建築物之間的陰影處擺了一排裝滿垃圾木箱的地方,發現好幾個男人正拖走孩子們。


    「混帳,你們幹什麽~!」


    薩費達怒吼著衝過去,對準那群男人臉部高度橫掃揮舞木棒。那些人錯愕地退後──趁著他們放鬆手上力道,他一口氣搶迴孩子們。


    「你、你搞什麽──」「你是這群小鬼的同伴?」


    那些男人瞪視將孩子們護在背後的薩費達疑惑地說。看到眼前的景象,晚一步追上來的少女屏住唿吸。


    「大叔,這些家夥是人口販子……聽說最近在這一帶徘徊,盯上沒有父母的孤兒……」


    那番話讓薩費達得知自己的直覺猜對了。那些人很快從困惑中恢複,用低沉的聲調嚇唬他。


    「我們看中的商品隻有小鬼,不關中年人的事──現在還能放你一馬,留下小鬼們快滾。」


    男子們用威脅的語氣這麽說,紛紛拿出小刀。咿!孩子們嚇得喉頭發出聲響。薩費達與對方互瞪幾秒鍾後,忽然將作為牽製的木棒尖端垂向地麵。


    「……你們真的會隻放過我一個人?」


    「大叔?」


    少女近乎哀鳴地叫喊,看著薩費達。那些男人嘴角浮現下流的笑容──薩費達看準那個瞬間,全力踹飛裝生鮮垃圾的木箱。


    「嗚啊?」「混、混蛋──!」


    被灑了一身垃圾的男子們不禁退縮。在愣住的少女麵前,薩費達以掌心拍向孩子們背部。


    「快跑!所有人分散逃跑!就算有人被抓也千萬別迴頭!」


    孩子們解除僵硬狀態一起邁步狂奔。他揮舞木棒牽製那些男人,立刻在後頭跟上。跑在孩子們最後麵的少女望向背後大喊。


    「那些家夥追過來了,大叔……!」


    「別慌張!挑大人過不去的路走!你們有地理優勢!」


    薩費達一發出指示,孩子們也想起自己的優勢。他們分散衝進小路,再從小路鑽進狹窄的建築物間隙或滑進水渠中。那些男人看到後發出咒罵,由於人數和體型問題,他們很難追上所有小孩。


    「好,這下子──啊,大叔你怎麽辦?」


    放最後一個孩子逃走後,自己也準備逃進小路的少女想到這個顧慮發問。殿後的薩費達繼續奔跑,臉上浮現痙孿的笑容迴答。


    「我就模仿一會……軍人吧。」


    他邊說邊從到達巷底的丁字路口往左轉──緊接著貼在牆邊,少女也跟著停下腳步。當追趕的男人從轉角探出頭的瞬間──薩費達揮出木棒使勁朝那邊橫掃。


    「嘎──!」「好痛!你、你這混帳……!」


    「蠢貨!以埋伏對付追蹤是兵法的基本!」


    臉上直接吃了一擊的男人們腳步踉蹌,薩費達趁機再度和少女一起拔腿就跑。他們在轉角往右轉,一跑進路寬幾乎和肩寬差不多的窄巷,他轉身重新麵對那些人。


    「狹路對寡兵有利!有長兵器更佳!」


    幾乎在轉身的同時,他朝領頭的男人刺出木棒。木棒前端擊中措不及防的對手,加上跑步的衝力形成重擊。男子忍不住摀著喉嚨跪倒。


    「咳啊……!」「喂,真礙事,閃開!」「你擋住路過不去啊!」


    隻要有一個人在狹窄的通道上停下來,後麵所有人都不得不停下腳步。薩費達無視那些人再度轉身奔了出去。


    「奇襲結束後要毫不遲疑地撤走!切忌不可窮追數量占上風的敵人!」


    「好──好厲害!大叔你好厲害!」


    薩費達玩弄追蹤者們的手腕看得少女大聲叫好。他觀察周遭地形思考下一波反擊,赫然迴神地對跑在身旁的少女開口。


    「喂!別跟著我,你也快逃啊!」


    「我才不要!有我在路線也比較──」


    少女好強地說到一半,臉上迅速失去血色。


    「啊──這邊不妙。」


    「什麽?」


    薩費達疑惑地反問。然而──當他看見擋住去路的高牆,不必聽到迴答也瞬間察覺一切。


    「……死、死路……?」


    「掉頭吧,大叔!現在還來得──」


    少女抓住他的手準備原路折返,三名男子卻手持兇器擋住他們的去路。


    「總算追上了……」「你們鬧得很兇嘛。」


    他們眼中充滿殺意。薩費達與少女緩緩後退,無可奈何地被漸漸逼到牆邊。


    「大、大叔……!」


    失去生路的少女顫抖地望向薩費達。一收到她的目光,男子心中做出某個決定。


    「……放心吧。」


    「咦?」


    告訴她這句話後,他深吸一口氣,空氣讓消瘦的胸膛高高鼓起。


    「我在這裏!」


    薩費達盡可能以最大的音量朝頭頂吶喊。少女和那些男人同時愣住,他仍然放聲大喊。


    「我在這裏,薩紮路夫!你追蹤的對象,第一級戰犯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在這裏!快點過來!別拖拖拉拉的~!」


    處於一籌莫展的絕境,他竟然唿喚此刻應當還在追蹤自己的對象。聲音在受牆壁環繞的狹窄空間內迴響,少女茫然地開口:


    「你──你在說什麽?大叔……」


    「退後。忍一會就行了。」


    薩費達簡短的告訴她,從牆邊往前走一步。他將少女護在背後般擋在前方,雙手如持矛般握住木棒。


    「要上盡管上,你們這群惡棍──話說在前頭,我的短矛術可不好對付。」


    薩費達清晰如昨日地迴想起為了高等軍官甄試鍛煉自己的日子,擺開迎擊架式。看見對手到了這個地步還展現抵抗意誌,憤怒在那些人之間爆發。


    「正合我意~!」


    在黃昏天空中響起的吶喊聲,也傳到了唿喊對象耳中。


    「──剛剛的聲音是?」


    「在那個方向!」


    梅爾薩立刻找出方向,薩紮路夫帶著部下們一起邁步飛奔。可是,他胸中感到難以釋懷。


    「刻意大喊,通知我們他的存在?他究竟在打什麽主意……!」


    「請小心,或許是陷阱!在複雜的地形中偷襲的危險也──」


    梅爾薩事先提出警告,以免最近有失控傾向的長官貿然行事。薩紮路夫勉強沒當成耳邊風記在心裏,踏進巷子裏尋找聲音的主人。


    「……?這是……」


    「……有爭執聲傳來。在我們之前,他已經和別人……?」


    愈進入巷子深處,愈感覺得到靠近怒吼聲與混戰的氣息。薩紮路夫直覺地感受到,這並非單純的陷阱,而是正發生某種意料之外的狀況。就算如此,他也沒時間放慢腳步。把對方帶迴監獄,讓他為部下們的死負起責任──那個專注的念頭仍舊盤據在胸中深處,薩紮路夫穿越錯綜複雜的巷弄。


    「──在這裏嗎!」


    他篤定地彎過轉角,幾乎同一時間,刀子刺進在那裏的男子胸膛。


    「──咦?」


    三把小刀接連刺進薩費達的身軀。不過──在那一瞬間,那些男人發現穿著軍裝的士兵們截斷退路,臉色猛然發白。


    「軍、軍人──?」「可惡,閃開閃開!」


    已無其他路可走的男子們自暴自棄地往前衝,最後的掙紮也被梅爾薩立刻處理因應。


    「製伏這些人!」


    手持短矛的士兵們聽令走上前。迫近的矛尖令他們裹足不前,士兵們抓準時機撲了上去。一人被擊中手腕武器落地,另一人慣用手的肩關節被刺中發出慘叫,剩下一個人也因此喪失戰意舉起雙手。


    「讓開!」


    薩紮路夫推開被製伏的男人們,踏進小路深處。看到他的身影,支撐薩費達身軀的最後一條弦斷了。


    「……你來了,薩紮路夫……」


    舉著的木棒從手中掉落,他同時跪倒癱在地上。血泊轉眼間從趴下的身軀底下擴散開來,讓薩紮路夫暫停唿吸。


    「──」


    「大叔!大叔……!」


    少女發出哀鳴跑到薩費達身邊,以嬌小身軀吃力地將他的身體翻過來。曝露在日光下的傷勢,看得少女和薩紮路夫同時倒抽一口氣……不隻最後刺中的三處傷口,手臂、肩膀、胸口、腹部──深深的割傷散布身體四處,訴說他直到倒下為止的奮戰經過。


    「……本來以為三個惡棍還應付得來……我的實力比自己預料中更加衰退……咳咳……」


    殷紅的鮮血隨著說話自他口中溢出,梅爾薩看到他的傷勢後立刻指示。


    「出血很嚴重──醫護兵!」


    接到命令的士兵們奔向薩費達,蹲在他身旁開始急救。薩紮路夫近距離俯望著那一幕,以顫抖的聲音開口。


    「……你在幹什麽……」


    「…………」


    「你──你怎麽擅自性命垂危。不對吧,這不是你的死法。你注定的臨死樣子,絕不是像這樣……!」


    薩紮路夫跪在地上,雙手抓住對方衣襟吶喊。


    「你要向士兵──向士兵道歉!向你害死的所有部下道歉!按照軍事法庭的裁決負起責任接受處刑!那是你唯一辦得到的事情吧!沒盡到其他任何當長官的職責,那是你唯一剩下的最後義務吧……!」


    在憤怒與內疚驅策之下,薩紮路夫邊叫喊邊搖晃對方的身軀。無法坐視不顧的少女整個人插進兩人之間。


    「住手!住手啊!這樣會死的、大叔他會死的……!」


    「……!」


    少女推開他哭著護住薩費達。目睹她的身影,一股像高溫又像疼痛的感情在薩紮路夫胸口深處盤旋。他是為了作個了斷來到此地。明明是前來讓眼前的男子背負起責任──為什麽非得有小孩子向我哭訴?


    「……沒關係,你退後……」


    仰臥的薩費達沙啞地說。少女嚇了一跳轉向背後。


    「大叔……?」


    「沒關係……那個人有動手的理由。有正當的理由。」


    他說完後看著薩紮路夫。進行急救的醫護兵們很快向梅爾薩報告傷情,她悄悄告訴長官報告內容。


    「……傷口太多,連止血都很困難。大概最多再支撐幾分鍾……」


    「──!」


    薩紮路夫的表情痛苦地扭曲。從目睹薩費達被刺傷的那一瞬間起,他就對那個結局有所預感。不必聽見梅爾薩的耳語,薩費達也想像著內容吐出一口氣。


    「很難撐到刑場啊……」


    當男子說出那句話,薩紮路夫在焚身的憤怒與焦躁中半是無意識地握住短矛。他跨過薩費達的身體站在正上方,矛尖抵住他胸膛中央。少女發出驚唿想要阻止,但被士兵們製伏。


    「是啊……這樣就好。」


    薩費達不再拒絕投向自己的殺意。他的反應令薩紮路夫更加困惑。


    他不明白──為何對方不大哭大叫?明明在軍事審判上顯盡醜態的男人,為何到了這個地步卻能夠接受自身的命運?


    臉上甚至還浮現安祥的感情──


    「……怎麽了,薩紮路夫?不動手殺我嗎?」


    結束始終沒有到來,讓薩費達疑惑地發問。薩紮路夫沉默良久後張開顫抖的雙唇。


    「……你為何保護那女孩?」


    側眼看了看被士兵們製伏的少女,他低聲問道。薩費達的視線一度轉向少女,忽然揚起嘴角──接著仰望頭頂露出的狹窄天空。


    「逃出監獄之後,我一直思考──我在哪裏走錯了路?」


    「…………」


    「我終於知道答案了。不──是迴想起來。隔了好久、真的隔了好久,我想起自己昔日曾立下什麽目標……」


    薩費達在訴說的同時心想。沒經曆過的戰果、不費任何力氣得到的授勳、完全名不副實,空虛地逐步晉升的階級──這一切都和他追求的事物不同。


    當雙親告訴他甄試通過時,他應該迴答這不可能並拒絕接受。和英雄們並列接受表揚時,他應該迴應別小看我並轉身離去。對於人生被貴族們的企圖推動的狀況,唯獨他本人不該坐視旁觀。


    在為戰記內容感到興奮不已的年少時光中──他的目標絕非徒具虛名的中將。他打從心底想成為的,絕非掛名的司令長官。


    即使當不上將級軍官、不足以成為校級軍官也好。就算身為一介無名兵卒與輝煌的榮譽無緣,就算在連是哪裏都不清楚的戰場一角結束生涯──


    「我──以前一直想當軍人。」


    看著自己唯一守護到底的少女哭泣的臉龐,薩費達說出直到今天都未能實現的真正夢想──在臨終的此刻稍微實現了的真正心願。


    挺身保衛弱者,賭上性命對抗不合理的暴力。


    要辦到這件事根本不需要貴族當後盾。隻要心中懷抱這份感情,決定用自身的雙腳前進就夠了。如果更早發覺那一點,他或許不會度過那麽漫長的無所事事歲月。不會被他人的意圖影響而迷失自我。不會遷怒地虐待席納克族族人。也不會害死走在軍人正道上的部下們。


    「……後悔也太遲了吧……」


    薩紮路夫擠出聲音。在逐漸遠去的意識中,薩費達微微頷首。


    「……是啊,你說得對──」


    最後留下這段交談,男子陷入沉默。


    梅爾薩量量他的脈搏,隨即搖搖頭。


    「……他死了。」


    「大叔!」


    重獲自由的少女抱住男子的身軀。麵對再也不會開口的遺體,薩紮路夫渾身顫抖──收迴一直抵在薩費達胸口的短矛。


    「……我無法殺掉他……」


    他聲音沙啞地呢喃,心中想道──我不該聽他臨終的遺言,應該在找到人的那一瞬間毫不猶豫地刺下去。那麽做的話,一定能夠殺掉他。能夠依舊當他是害死眾多部下的長官,按照北域動亂戰犯薩費達中將的身分製裁那個男人。


    「對不起……我對不起大家……!」


    短矛脫手落地,薩紮路夫仰天啜泣。梅爾薩悄悄地走過來握住他的手。她不知道怎麽安慰他──直到他的淚水止住為止,她一直保持那個動作。


    部隊不久後撤離城鎮,薩紮路夫透過精靈向元帥報告──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二等兵為了保護平民少女不受暴徒攻擊而戰死。


    「開火──!」


    炮彈隨著號令自舷側發射,水柱高高濺起。掛上帝國軍旗的嶄新軍艦迎著滿帆的風掠過海原。


    「右滿舵──!」


    負責指揮的波爾蜜紐耶·尤爾古斯的聲音在艦上朗朗迴響。然而……


    「又迎風換舷?喂喂……!」


    聽到那個指示,她的同袍波姆海尉在船尾傻眼地喊。本來在前桅下的尤琳海尉接著跑到艦橋。


    「拜托,適可而止吧!從剛剛起就一直大角度讓船逆風航行!也要考慮操帆的麻煩呀!大炮那邊本來就占掉人手了!」


    對於同袍脫口而出的抱怨,艦橋的波爾蜜不解地歪歪頭。


    「不過,還可以做到吧?」


    「問題不在於做不做得到!又不是表演雜耍!」


    尤琳海尉代表船員們向不斷提出高難度駕船要求的艦長抗議。波姆海尉也趕到現場,正當三人快要爭執起來,微胖青年自通往船艙的階梯衝上來。


    「等等,等一下!──不好意思,波姆海尉、尤琳海尉。剛才的航行是我拜托波爾蜜進行的!」


    「咦?」「為什麽你──不,馬修少校要這麽做?」


    波姆和尤琳疑惑地注視著闖進來的陸地人。馬修揉揉頭發迴答。


    「嗯……船上搭載了爆炮吧?炮的重量應該會對機動性造成影響,我想盡快查清楚狀況,就拜托了波爾蜜。」


    馬修望向她本人,波爾蜜嫣然一笑豎起大拇指。他露出苦笑,重新轉向兩名海尉。


    「所以──那家夥並非隻是在玩鬧。愈是極限駕船,愈會顯現出船艦性能的微妙變化對吧?在正式戰鬥中陷入慌亂之前,我想趁現在查出問題所在。」


    他兼作為幫腔的說明道。波姆和尤琳因為客人謙遜的態度愣住,麵麵相覷。


    「既然是這麽迴事的話……」「我還以為她隻是因為新艦處女航太過興奮。」


    「哈哈。那也有一部分影響……」


    微胖青年無法全麵否定,笑容一陣抽搐。看到他們之間談出結果,波爾蜜再度喊道。


    「明白玩雜耍的理由了吧?那就再來一趟,準備迎風換舷!」


    「還來啊!」「啊~真是的!得意忘形!」


    兩人一邊抱怨一邊展開行動。在繼承喀爾謝夫船長意誌的女子指揮之下,船艦再度開始在海上疾馳。


    「……喔……」


    幾個人影從艦橋角落關注著那個情況。其中一人是耶裏涅芬·尤爾古斯海軍上將。


    「不錯嘛,滿有模有樣了。」


    「是、是!令侄女波爾蜜紐耶海尉的指揮能力,在爆炮艦上也徹底發揮!」


    在後方不遠處待命的副官緊張地滔滔不絕。尤爾古斯海軍上將哼了一聲搖搖頭。


    「你啊……沒必要因為在人家麵前就提起波爾蜜的名字。駕船不是全體船員的工作嗎?今天那家夥隻是得到新船很興奮罷了。」


    「是──很、很抱歉。」


    領悟自己說錯話的副官深深低頭道歉。此時站在兩人身旁的長須老人悠哉地插進談話。


    「話雖如此,看來她恢複了足以在新船上開心玩鬧的自信,太好了。」


    「否則人家不會把船托付給她。為了避免她像『暴龍號』那次一樣醜態畢露,人家可是從擦甲板開始重新徹底鍛煉過她,好讓她沒有你照看也不成問題。」


    海軍上將對曾任已沉沒的暴龍號艦長的拉吉耶希·庫奇海校說道。旁邊另一位形象比庫奇海校來得嚴厲的老將走上前。


    「姑且不談波爾蜜紐耶海尉,我可不喜歡在難得的船上載那種重得要命的東西……船速都慢了。」


    「別那麽說,西古魯姆。和陸地上的戰爭一樣,戰艦也隨著時代進化,自然變得會跟我們的時代有所不同。無論是戰鬥方式、身為水手的尊嚴形式都一樣。」


    庫奇勸解老戰友。不過,他眼中突然浮出惡作劇的光芒轉向耶裏涅芬。


    「聽說新元帥相當不好對付?」


    海軍上將停頓數秒後,愁眉苦臉的迴應這個措手不及的問題。


    「……是啊。那個人什麽不好說,偏偏囂張地對人家說出──『別當海盜軍,作為帝國軍一起戰鬥吧』。」


    那人在尤爾古斯與泰德基利奇家親戚齊聚一堂的場合所說的話,在上將心中仍記憶猶新。看到他帶著複雜感慨的側臉,庫奇哈哈笑起來。


    「這時候送那位泰德基利奇家的少爺進來,上將就無法拒絕吶~」


    「……因為人家有必要盡快償還欠的恩情。」


    他麵帶苦澀地呢喃──在那場與艾露露法伊少將率領的齊歐卡海軍第四艦隊激戰的尼蒙古港海戰中,他對自馬修算起的「騎士團」成員們欠下多筆人情債。當現在的元帥提出來,即使是有些魯莽的要求他在情麵上也得答應。


    「話說迴來──致力於訓練是很好。」


    尤爾古斯上將暫時咽下那個事實,再度注視著船員們的樣子。人人都精力充沛的四處活動──不過他卻不經意看到正眺望艦上的波爾蜜和馬修目光相會的一幕。


    「啊……」「……嗯。」


    兩人一瞬間互相注視,然後害羞的輕輕揮手。那看起來就很青澀的模樣,令尤爾古斯上將扶額歎息。


    「那個不能想想辦法嗎?感情好是很不錯,但士兵們看了刺眼啊。」


    「要、要由屬下去提醒嗎?」


    把話當真的副官慌張地問。上將再次感到虛脫無力,聳聳肩迴答。


    「……隻是開個玩笑,不必一一反應。」


    「失、失禮了!」


    「夠了。你待在這裏也沒事做吧,去看看艦尾的情況。」


    當他說完,擔任副官的男性士兵立刻跑向艦尾。庫奇海校以懷念的目光望著那個毛躁的年輕背影。


    「他是新任副官嗎?」


    「沒錯。明明已到任一個月還像隻小鹿一樣怯生生的,真傷腦筋。雖然他作為資訊軍官很能幹──兼具頭腦聰明與膽量大的家夥很少啊。」


    他喃喃說著歎口氣──被迫迴想起過去的日子。想起一個不知恐懼為何物,總是以目中無人的諷刺迴應他的男子。想起那直到尼蒙古港海戰為止都理所當然陪在身旁──但從今以後再也不會當成自己人看待的身影。


    「你頑強地活在某個地方吧──讓人家做個了斷,鄧米耶。」


    他說話的聲調淩厲又低沉。耶裏涅芬·尤爾古斯蘊含決心的話語,遠遠地響徹連接敵國的廣闊海麵上。


    同一天,兼作為新艦處女航的訓練結束後的傍晚時分。馬修在船上的軍官室開完檢討會來到走廊上,直接走迴自己的客艙趴在床上。


    「……好~累~……」


    結束到海軍赴任的第一天,這是他不作假的感想。當然這並非單純的一句話。新環境、工作、人際關係──那是整整一天體驗那一切,無論成功、失敗或掙紮都經曆過一番後的發言。


    「…………」


    剛剛在軍官室的會議散會後,馬修和名副其實成為未婚妻的波爾蜜隻以同袍身分簡單打過招唿後立刻告別。因為彼此都有時間,要說沒有依依不舍是撒謊──但不能因為這樣,才剛赴任就在其他人麵前你儂我儂。微胖青年確切地理解自己被派來此地的意義。


    「……把海防全丟給海軍的階段……結束了嗎?」


    馬修重新迴想起黑發青年在親戚會議上的發言……從組織成立直到今天,強烈的獨立性是卡托瓦納海軍的傳統與驕傲。那種立足於傳說水手喀爾謝夫船長生存方式的精神性,反過來看,也可以說阻礙了海軍與陸軍構築綿密的合作。總之──伊庫塔·索羅克派馬修·泰德基利奇進入海軍最大的目的,是為那段曆史注入新空氣。


    分享爆炮相關資訊當然也很重要。不過,伊庫塔藉那種重要性本身當成派馬修進來的名義利用也很明顯。一方麵因為耶裏涅芬·尤爾古斯海軍上將在尼蒙古港口海戰時欠下人情債,不同於上次是搭乘到目的地為止的「客人」,如今馬修保有作為軍官的發言權和存在感置身於海軍。


    「……簡單的說,首先是要我好好表現吧。」


    微胖青年也有所自覺。比起軍務上的實力,這項任務反倒要求他發揮社交場合的溝通能力,期待他擔任順暢傳達陸軍意思的窗口。具備他的立場與能力後,那件事才首度成為可能。


    「雖然繼承自『暴龍號』的熟麵孔很多有幫助,每個家夥都不好對付,很費神啊。真是的……」


    當他語帶歎息地抱怨,搭檔風精靈圖從床鋪上發出訊息通知。他正覺得差不多該打來了。微胖青年起身迴應。


    「──我是馬修·泰德基利奇少校。」


    「嗨,午安,吾友馬修。現在方便嗎?會不會妨礙你和未婚妻共度熱情的夜晚?」


    老樣子的玩笑話讓馬修有點安心,他沒有表現出來,從鼻孔哼了一聲。


    「我和某人不同,沒辦法第一天就那麽厚臉皮啊。」


    「哈哈,看樣子今天很辛苦吧。」


    「算是吧……不過,若非在上次海戰得到另眼相看,這次也得從客人待遇開始。我就想成沒出現那種情況已經很好了。」


    青年積極的說。些許的疏遠感,不至於讓他培養至今的頑強精神受到動搖。也許是透過通話感受到馬修的可靠,伊庫塔帶著高興的語氣繼續交談──但談了幾分鍾後,他的聲調突然一沉。


    「換個話題,其實我有點事要報告。你聽到或許會吃驚。」


    「嗯?什麽事?」


    「最近我們發現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二等兵逃獄了。不過在薩紮路夫準將負責搜索下,事情已經結束。」


    「……啊?薩費達,是指那個薩費達中將嗎?」


    太出乎意料的通知,讓馬修忘了聲音會傳到隔壁而放大了音量。伊庫塔簡要的說明事情經過,他一臉嚴肅的抱起雙臂。


    「……趁著軍事政變的混亂逃獄嗎?的確,那個時期沒有餘力監視囚犯……」


    「這是件說不出是誰有錯的事件,不過雷米翁上將覺得他有責任。」


    「以他的性格會這麽想吧……那事情的原委呢?」


    「嗯,根據薩紮路夫準將報告,塔姆茲厙茲庫·薩費達二等兵在他眼前因為保護平民少女不受暴徒攻擊戰死。」


    這事件本身超出預期,那個結果也在馬修的意料之外。他感到腦海中滿是問號,再度詢問。


    「……是經過什麽原委出現那種結果?」


    「我也沒到現場看過,所以不清楚詳情。據說他逃獄後和孤兒一起在貧民窟生活。如今死去,是一起生活的小孩在他被追兵追逐途中遭到人口販子襲擊,他試圖拯救那群孩子導致的結果。」


    「那個薩費達中將?賭上性命救小孩?……那個生活意義就是欺淩席納克族的人?」


    馬修實在不認為那是同一個人物的行為,皺著眉頭歪歪腦袋。伊庫塔停頓一會後告訴他。


    「『我一直想當軍人。』據說那是他臨終的遺言。」


    「──!」


    「那件事讓薩紮路夫準將極為沮喪。我都說過沒關係,他卻好幾次向我低頭道歉,說他不惜改變行動計畫去搜索,卻無法把人帶迴刑場,也無法親手補上最後一擊。」


    「……我之後也可以試著聯絡他嗎?」


    「務必拜托你。我也應該開解他,但我站在反對搜索的立場,想隔一段時間再聯絡。」


    體察伊庫塔心境的馬修點頭答應,也想著薩費達臨終的遺言。


    「想當軍人嗎?……在軍官的位子上犯下那麽多錯誤,到最後的最後在說什麽啊……」


    「真不明白。我連一次也沒想過同樣的事情。」


    「那樣也很奇怪……一般來說一開始會想啊。實際看到軍人或讀戰記時,會想變成那樣、想成為能保護大家的強大人物。」


    馬修想起童年的記憶,不由得把作為自身出發點的感情與剛才的台詞重疊在一起。


    「薩費達中將也曾抱著那種心情嗎?和我一樣的心情?不過,那樣的話……他後來怎麽變成那副德性?」


    「不是每個人長大成人後也不會忘記初心。不──沒有遺忘的人或許反倒少見。吾友馬修。」


    伊庫塔抱著某種達觀迴答。微胖青年也不否定那一點,卻對於直接下結論感到遲疑。他再深入一步,想像一個人的墮落。


    「……或許是身邊沒有背影吧。」


    「嗯?」


    「沒有可追逐的背影。薩費達中將身邊或許沒有當作路標的對象,迴顧自己……我不知怎地那樣想。」


    青年斷斷續續的說。在精靈的彼端,伊庫塔靜靜地等他說下去。


    「我一直都有。雅特麗、托爾威、你……從入伍後一直在我身旁。碰到煩惱隨時可以商量、近距離目睹你們活躍的表現,我也會湧現不服輸的念頭。不過,搞不好……這本身就是件非常幸運的事情。」


    馬修迴憶自己至今生活的環境與總是在身邊的同伴們。


    「如果和你們關係不親近……我能夠像至今一樣努力嗎?如果一直像發生在遙遠世界的事情一樣遠遠望著你們的活躍表現……我大概會認命吧?覺得自己不可能變成那樣,他們和我生活的世界不一樣。」


    「…………」


    「而且啊……薩費達中將在年齡上和你老爸以及──伊格塞姆榮譽元帥與雷米翁上將同世代的軍官吧。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交流過,但他應該一直看著那三個人大展身手。拿來和自己比較、感到羨慕……一定也憧憬過。」


    「也許是吧……但是,他並未追逐他們的背影。」


    「或許是太遙遠了……如果他們是可以親近交談的對象、可以像我們一樣互開玩笑的關係,說不定就會認為對方同樣是人類,湧起追逐的毅力。


    至少我就是這樣,因為我可以和你們待在同一個戰場、肩並肩一同戰鬥。無論在大阿拉法特拉山上、在海上……那一點始終是我的心靈支柱。」


    伊庫塔真摯地接受微胖青年懷抱的感觸,開口說道。


    「如果像自己一樣擁有同伴,他說不定也會有段不同的人生。關於薩費達中將的來曆,你是這樣想的吧。」


    「正確來說……是忍不住這麽想。你認為我離題了嗎?」


    馬修不安的問。搖頭的氣息透過通訊傳來。


    「不,我認為有一番道理。因為有同伴幫助才得以戰鬥到今天──我也有同樣的想法。」


    黑發青年針對那一點毫不吝惜地表示讚同,同時繼續說道。


    「當然,真相不得而知。我們不是他,最終無從估量是什麽決定性的扭曲了薩費達中將的人生。也許是無緣相遇,也許是沒活用相遇的機會。在何處怎麽做會走上另一條路……如今他本人已死去,無從探索可能性。」


    一切都隻不過是從片段的資訊做出的推測。微胖青年有所自覺地垂下頭。


    「……我思考的是徒勞無功的事嗎?」


    「別說傻話。這是很重要的事。」


    他出乎意料地得到強而有力的迴答。馬修瞪大眼睛,伊庫塔的聲音繼續說道。


    「所有人類都有故事。是否令人喜歡另當別論,不管善人或惡人都有。因為我們是軍人,在戰場上必須遮蔽那個事實麵對敵兵……不過,如果連有一天迴想起來都做不到,那是非常非常可怕的。那時候,我們的心就被遺棄在戰場上了。」


    不久後微胖青年也察覺,伊庫塔說出口的,是對於包含自身在內所有軍人的告誡。


    「對於對方完全喪失想像力時,人與人之間剩下的交流手段隻有戰鬥。所以──你要好好保管,馬修……然後,可以的話,希望你在周遭有人遺落相同的東西時提醒他。」


    青年的話語如同懇求。馬修接受了他聲調中的真摯,反覆地點點頭。


    「……嗯,到時候我一定會提醒。」


    他像立誓般迴答。伊庫塔露出微笑的氣息傳了過來。從昔日一起活下來的戰場開始,那份羈絆變得更加堅固,他們的心至今依然互相支持著彼此。


    伊庫塔結束與馬修的通話迴到辦公室,哈洛和三名副官正熱烈地談論著。


    「不,所以說哈爾戈少校,我意思是你致力於履行職務很好,但連我們份內的工作也拿去做令人困擾。」


    「請別這麽說,這裏就交給新來的我處理!兩位偶爾休息久一點,紓解先行工作至今的辛勞也不錯!」


    「我在立場上也同屬新進人員……什麽都不做地待在這裏感覺很尷尬,還是希望能分派工作給我處理。」


    正麵對麵起爭執的是梅格少校、尤格尼少校、哈爾戈少校三人。特別形成爭端的是雷米翁派的年輕成員哈爾戈少校,為了與身為伊格塞姆派資深成員的梅格少校取得平衡而錄取的副官。他在能力方麵沒有問題,卻有幹勁過度旺盛,連同事的工作也想搶去做的壞毛病。


    「那個,哈爾戈少校。若你想要追加的工作,先找我──啊,伊庫塔先生!」


    試圖為三人仲裁的哈洛發現青年歸來,展顏一笑。伊庫塔舉起一隻手迴應,走到自己的桌前坐下來。


    「看樣子我指派給你的工作太少了。不過你放心,這裏的追加工作多得像座小山。」


    他將放在桌


    腳的一疊文件沉甸甸地放在桌上。看到那個份量,哈爾戈少校的臉頰抽搐起來。梅格少校語帶歎息地拍拍他的肩膀。


    「……連這個你也堅持要一個人處理嗎?那麽我不會再阻止你。」


    「當──當然要了!這正合我意!」


    哈爾戈少校彷佛在說他無路可退一般緊抱住那疊文件。梅格少校一口氣吊起眼角。


    「我撤迴前言,這個笨蛋!我怎麽可能不阻止這種亂來行徑!你過來!」


    「不、不不?梅格少校,這是做什麽!你打算帶我去哪裏!」


    「去不會妨礙元帥閣下的地方!尤格尼少校你也一起過來!我們有必要早點和這家夥解決問題!」


    「我深有同感……我也同行。」


    除了一人以外都同意後,三人徵得伊庫塔允許離開辦公室。聽著爭論聲在門的另一頭遠去,青年對獨自留下的哈洛開口。


    「哈洛,你今天也可以下班了。你也有不少工作想在自己房間裏整理歸納吧?」


    「啊……是的。那我就不客氣了。因為東西放在那邊,我從那邊迴去。」


    哈洛行禮後走向隔壁的休息室。休息室和這間辦公室相連,不過也有門可以進出走廊,她似乎打算走那邊迴家。


    哈洛的背影消失在隔壁房間,隔著牆傳來一會收拾東西的聲響,隨著最後的關門聲──直到剛才為止的喧囂簡直不像真的,寂靜的沉默降臨在伊庫塔周遭。


    「……都這個時間了嗎?」


    時刻已至傍晚。從窗戶射來的陽光轉為橙色,室內家具分別落下深深的影子。鴉雀無聲的黃昏辦公室中,唯獨掛鍾指針刻劃時間的聲響規律地答答響起。


    「…………」


    緊張感消除了,一股奇妙的浮遊感同時包裹青年──沒有直接麵對的工作、也沒有要指示的對象,在忙碌的日子中突然空出來,像一個微寒陷坑的時間。


    「…………!」


    霎時間,顫抖從腳邊湧上來。顫抖自膝蓋傳到腰部、腰部傳到肩膀、肩膀傳到手臂,如波浪般爬上來逐步侵蝕伊庫塔全身。


    「……可惡,又來了……」


    「伊庫塔──」


    庫斯察覺他的異狀在桌上唿喚。但伊庫塔甚至無法迴應搭檔,他用雙手抓住自己的肩膀。


    「……停下來啊。就算發抖也改變不了什麽吧……!」


    他兩手使力試圖壓下顫抖。可是別說平息,顫抖反倒變得更加劇烈,四肢末梢的感覺開始減弱。受到彷佛慢慢沒入冷水之中的惡寒侵襲,伊庫塔判斷情況不妙,迅速拉開抽屜。


    「伊庫塔,那個──」


    庫斯再度開口,但青年拒絕理會並抓住抽屜裏的麻袋。他以顫抖的手指粗魯地扯開袋口,抓住一片裏麵類似黑色乾草的物體立刻放進口中,並且咬緊好讓乾草壓在牙齦黏膜上──


    「──!咕惡……!」


    獨特的麻痹感擴散之後,強烈的嘔吐感很快令他作嘔。他勉強忍耐著繼續咬乾草,但即使經過一段時間,身體的顫抖始終沒有平息。


    「……用咬的已經不行了嗎……?」


    伊庫塔在迫切的意識中這麽判斷,從抽屜裏拿出香煙卷紙在桌上攤開。他把剛才的乾草擺在紙上,手指抖動地卷起來。


    「……唿~!唿~!……」


    他叼住卷好的扭曲紙卷,要求桌上的火精靈點火。火精靈點猶豫了一會,但在他再度催促後不得已的點起火。伊庫塔將口中叼著的紙卷緩緩地伸向眼前搖晃的火焰──


    「──要不要改成這個?」


    就在紙卷前端接觸到火舌前。一杯冒著熱氣的茶遞到眼前,完全阻止他的行動。


    「……哈洛……」


    伊庫塔愣愣地抬起目光,看見熟悉的柔和微笑。哈洛仍然朝他遞出茶杯,用沉穩的聲調說道。


    「不喝也沒關係。光是聞著茶香心情也會平靜下來。」


    不催促他行動,也不強行推銷善意,她保持同樣的姿勢持續等待對方判斷。兩人四目交會良久之後──


    「……哈哈……真服了你……」


    紙卷鬆口後掉落在地板上。取而代之的熱茶暖意在雙手漸漸擴散。伊庫塔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低頭看著琥珀色的液體呢喃。


    「……被你撞見特別難堪的一麵了。這實在沒藉口可以辯解……」


    從平常的青年身上根本想像不到,他的聲音會如此虛弱。感受到胸膛彷佛被貫穿的心痛,哈洛努力帶著平常的開朗說道:


    「對不起,嚇到你了……我假裝離開,刻意消除氣息躲起來。因為我如果正常地待在你身旁,你很可能繃緊神經表現出像平常一樣的舉止。」


    聽到這番說明,伊庫塔的表情從苦笑轉為自嘲。


    「……我委托你管理士兵的心理健康,結果自己第一個讓你費心……」


    「不,是我第一個注意到……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哈洛毅然地觸及核心詢問對方的現狀。青年開始斷斷續續的迴答:


    「……平常沒什麽問題。不過,像這樣工作突然間斷的時候,當我忽然鬆懈,不安就湧上心頭……止不住的顫抖。有四、五個月……不,是從半年前左右開始的。」


    「你每次發作都用古柯葉……?」


    「雖然覺得不好,但那個最快見效……吃不消的是,我在這種狀態連筆也握不穩。」


    他舉起到現在還在顫抖的右手給她看,然後大大地歎了口氣。


    「哎──原因我很清楚,是很常見的心因性症狀。當工作這麽錯綜複雜,我膽大包天的神經好像也偶爾會發出慘叫。連我自己都很驚訝──」


    當青年試圖勉強用開玩笑的口吻往下說,哈洛雙手抓住他的肩膀。她讓對方停止發言,同時清楚地說道:


    「……伊庫塔先生,請失去理智。」


    「……咦?」


    「冷靜下來是不行的。在痛苦得受不了的時候,不可以冷漠地俯瞰痛苦的自己……請看看周遭。現在這裏除了我和你之外,沒有任何人。無論說出什麽話、表現出什麽樣子,都不會受到任何人責備。」


    她用話語催促對方解放心靈的拘束。當青年仍舊動彈不得,哈洛朝他露出微笑。


    「所以,對不起。這次──我會大膽一點。」


    「咦──」


    伊庫塔來不及吃驚,就被她抓住手臂以不由分說的力道摟過去。離開椅子的身體落下,當他察覺時──身體已經完全被擁入跪姿的哈洛臂彎中。


    「嗬嗬──其實這是第一次由我主動抱緊你。」


    「…………」


    「上一次是伊庫塔先生擁抱我……感覺真的很溫暖。所以這次輪到我了。」


    她緊緊抱住對方的手臂上猛然使力。伊庫塔根本無從抗拒充滿親愛之情的擁抱,任由她擺布。


    「話說在前頭,我絕不會放手。不管兩小時還是三小時,哪怕一整晚我也會緊貼著你。假裝打起精神想蒙混過去也不行喔。那種表演騙不了我。」


    「…………」


    「嗬嗬嗬,這可是額外的大好處,居然可以用心理健康管理的名義盡情擁抱喜歡的人。我都擔心會不會太過幸福遭天譴了。世上可以有那麽美好的工作嗎?」


    哈洛裝出無憂無慮的樣子往下說,以免對方顧慮。體溫與心跳隔著一層軍服傳遞過去。受到那股暖意包圍,束縛伊庫塔的理智靜靜地放鬆──


    「…………………………………………我很害怕。」


    不久之後──悄然地。


    他脫口說出至今一直苦苦忍耐的喪氣話。


    「──是。」


    哈洛毫不動搖地接納他吐露的心聲。宛如長久在地下流動的伏流找到出口,話語自青年口中滿溢而出。


    「每次迎接日落,那種心情就變得很強烈。我有沒有漏掉現在該做的事?至今所做的事有沒有犯錯?話說,我試圖要做的事情真的可能實現嗎?──我不安得無可救藥。」


    這究竟是相隔多少年後,他再度被容許直接說出混亂的內心想法?


    「在戰爭與外交上和齊歐卡交鋒。在內政上維持帝國。還有──比那一切更優先地保護夏米優的心。


    若可以乾脆縮小範圍,我想集中在最後一點上……可是,現實上辦不到。因為夏米優不會拋棄國民,她絕不放棄身為皇族的責任。她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將自己與國家劃分開來思考。


    那孩子的那一麵很像啊──真的非常像雅特麗。」


    他等同嗚咽地說出口。愈談論心聲,他渾身的顫抖便愈發激烈。


    「我──我說不定會再度失敗。說不定會像那場軍事政變時一樣,將大量生命拖下水挑起事端,最終還沒救到最想拯救的對象。如果在戰場上敗給約翰·亞爾奇涅庫斯、如果在政略上輸給阿力歐·卡克雷、如果在權術詭計上中了托裏斯奈·伊桑馬的計──那些想像就會毫不留情地化為現實。」


    「…………」


    「我不會讓他們得逞。我不打算屈服於那種結局。可是──我、我已經知道,不管再怎麽精心準備、設計多麽巧妙的計策,戰爭的


    結果都並非絕對。不合理與不講理的雙胞胎會在意想不到之處狙擊我的心髒。以我遠遠不及全知與全能的頭腦──就連短短數天後的未來都無從估算。」


    話語說到最後已是吶喊。他無法忍受自背脊往上竄的惡寒,用盡全力緊抱著眼前哈洛的身軀。


    「我要怎麽做才好,哈洛。我和她約好了──不論發生什麽事都要保護夏米優。我在沒有絕對可言的戰場上賭上絕不能打破的約定……每當想到那個事實,我心中深處就湧出恐懼,彷佛冰水代替血液流進體內,全身無法克製的顫抖個不停……!」


    伊庫塔臉頰滑落的淚水滲入哈洛的軍服。她一滴不剩地接受對方揭露的感情,在他耳畔靜靜地呢喃。


    「說得很好──了不起,伊庫塔先生。」


    哈洛告訴他,掌心溫柔地拍拍他的背。她的臉頰也流下淚水。青年一直以來忍受了多少不安──如今她感同身受地體認到那份掙紮與痛苦。


    「我也知道那種事。努力再努力,比起任何人更持續地努力,直到再也沒有更多的事可以努力──做到那種地步傾盡所有力量,仍然無法觸及目標地點。特別是戰場……從前線到後方充滿了這樣的殘酷。」


    哈洛逐一迴想起在戰場上消散的許多思念,繼續說道。


    「例如野戰醫院。那裏有許多就算治療也無法得救的傷患,我本身曾有數不清多少次看護過這些人的臨終時刻。


    ……可是,伊庫塔先生,唯有一件事我希望你知道。你認為我從那些無法得救的傷患口中聽到什麽樣的話呢?」


    臂彎中的青年發出嗚咽。哈洛在自己的記憶中拚命尋求──能讓他停止顫抖的有力話語。


    「有各種內容。有人一直唿喚母親的名字,有人思念留下的情人不斷哭泣,也有人並非特別對誰而發地一味咒罵。


    不過──聽到最多次的是道謝。」


    當她這麽告訴青年的瞬間,臂彎中的嗚咽聲忽然降低。從那個反應看出一線光明,哈洛往下說道:


    「領悟自己無法得救時,許多人對我說謝謝。他們沒有責怪我的無力,而是慰勞我的努力……用真的很溫柔的聲調傳達謝意。」


    「…………」


    「那時候我發覺,即使沒有結果,有人直到最後都試圖拯救自己──對許多人來說,那件事本身就成為救贖。」


    哈洛十分確信的斷言,說得毫不猶豫。因為她本身的感情證明那並非謊言。


    「你還記得嗎?伊庫塔先生。當你對我們說,迴來吧,不當乖孩子也沒關係的時候。


    從那一瞬間起,我一直得到救贖,就算現在當場突然死亡也一樣。不過──如果在此前提上能選擇最後說出口的話語──我會毫不猶豫地道謝。告訴你、雅特麗小姐、托爾威先生、馬修先生、夏米優陛下,謝謝你們與我相逢、稱唿我為同伴、與我共度溫暖的時光──為那一切傳達謝意後,我會在得到救贖下赴死。」


    哈洛這麽告訴他,緊抱青年的手臂加重力道。帶著從胸中滿溢出的憐愛,她把所有感情化作言語。


    「未來──縱使一切都不順利、縱使我們的努力沒帶來任何結果,有句話我決定到時候一定要對你說。


    可以讓我──現在預先演練一下嗎?」


    掌心輕輕撫摸對方的頭發,她說出那句話。音色比起至今的人生中說過的任何話語更加溫柔。


    「辛苦你了──你很努力,伊庫塔。」


    宛如魔法一般。


    聽見那聲音的瞬間,青年的顫抖如退潮般消失。


    「……太詐了,哈洛。」


    身體依然靠著哈洛,伊庫塔輕聲說道。懷念與難為情令他微微噘起嘴。


    「唯獨這一招是犯規啊。因為──當母親對我這麽說,我沒有一次不曾停止哭泣。」


    最愛的母親的記憶,為他除去顫抖。被哈洛的溫柔環抱,他迴想起人生最初得到的祝福。想起那絕不消失的溫暖。


    「啊……」


    青年雙手輕輕按住哈洛的肩膀。伊庫塔撐起依偎的身軀,用擦去淚水的雙眼筆直的注視她。


    「謝謝你,哈洛。我沒事了──你看得出來吧?我沒有逞強。」


    他咧嘴露出強而有力的笑容。看到之後,哈洛浮現又哭又笑的表情。


    「是的,我看得出來──真可惜。本來還想繼續緊緊抱著你的。」


    她開著摻雜一絲真心的玩笑。伊庫塔聽到後沉默地再度伸出手臂主動緊抱住哈洛。那擁抱中包含青年所有的親愛之情,毫不遜色於她給予他的感情。


    ──除了他以外沒有任何人知道。那是一段相當久遠的記憶。


    「──你改變主意了嗎?」


    那個聲音在昏暗的地下牢內迴響,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不過──從鐵欄杆另一頭傳來的迴答正好相反地悠哉。


    「我還在考慮。不好意思,可以再給我一些時間嗎?」


    ──穿著軍服的男子用裝傻的語氣說道。他身高中等,有著下巴較寬且眼白偏多的長相,整體外觀是典型的疲憊中年男子。不過──肩膀上的階級章與那一切並不相稱。


    「我姑且問一句──一些時間是多久?」


    「總之五、六年左右。對於這類事情,我生性想仔細考慮過後再下決定。」


    狐狸再度詢問,牢中的男子──帝國陸軍上將巴達·桑克雷泰然自若地迴答。托裏斯奈無言地發出歎息。


    「意思是指,就此死在牢中是你的期望?」


    「我沒有那種興趣。隻是……照這樣子來看,我恐怕沒得選擇死亡地點。」


    巴達背靠著牢房牆壁低語。他所說的內容令狐狸不知第幾次皺起眉頭。


    「我應該給過你選擇,為什麽不選存活的那條路?」


    「嗯?」


    「降服伊格塞姆,作為新元帥率領下一代帝國軍──隻要你下定決心,我馬上放你從牢中出來。不隻可以撿迴差點丟掉的性命,以後地位與榮譽也都唾手可得。我不明白你拒絕的理由。你明明不會失去任何東西,甚至能夠作為將領在帝國曆史上留名。」


    狐狸用表情告訴對方他打從心底不了解。對於他的缺乏理解露出苦笑,巴達說道:


    「名字明明留在墓碑上就夠了,失去的東西卻是朋友的性命與孩子們的未來,一點也不合算啊。」


    「和帝國找迴真正的榮耀相比,怎樣的犧牲都無關緊要。」


    托裏斯奈毫不猶豫地斷然宣言。那個價值觀讓巴達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對你來說是那樣吧。嗯──你對此投注的熱情很可觀。事到如今想想──把你和其他腐敗貴族們相提並論,誤判你的熱情,一定是我如今在此處像這個樣子的理由吧。」


    他彷佛事不關己地說,並未動搖。麵臨無從逃避的終結,他已接受了結果。


    「隻是,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你的心願真的是那個嗎?」


    巴達以分析的眼神看著眼前的對象,彷佛在說比起自己顯而易見的下場,對於那件事更感興趣。托裏斯奈疑惑地皺眉。


    「──什麽意思?」


    「一個單純的疑問。在現代複活古代卡托瓦納皇室擁有過的神秘血統。先不談那種東西是否真的存在,實現這一點真的是你的願望嗎?我不禁覺得,你真正的願望藏在更深處。」


    他邊說邊走到擺在牢房角落的小桌子旁,背對對方往下說。


    「希望你試著迴想一件事,那個心願是從何時開始的?」


    「…………」


    「如果源自你本身的權力欲望、對於力量的誌向,那很好解決。因為達成心願直接代表自我實現。先不論是好是壞,以心願來說非常坦率。不過──難以理解的是,你不期望自己登基為帝。你比任何人都更強烈的夢想帝國的繁榮,同時又沒有把皇室與自身同等看待。在我眼中,覺得這非常無法理解。」


    巴達說著拿起茶壺往桌上的杯子倒水。此時──他好像忽然想到什麽,目光向上望。


    「啊──原來如此。或許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巴達一手拿著杯子重新轉向狐狸,注視對方的雙眼再次開口。


    「我試著換個問法──你想透過引導帝國邁向繁榮成為什麽?」


    托裏斯奈的眉頭皺得比上次更緊。在思考答案之前,他捉摸不到問題的意圖。看著那個反應,巴達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


    「如果你覺得我推測錯誤,當成耳邊風就好。但若有掛心之處──或許遲早應該仔細的思考。因為那一定與你人生決定性的部分有關。」


    他說著分不清是忠告還是謎語的話,打開小紙包將內容物倒進杯子裏。托裏斯奈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說多了。看來也無法再拖延下去,差不多要告別了。」


    巴達輕輕搖晃杯子攪拌杯中物,如此說道。手頭的動作沒有遲疑──他打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活著會危及朋友的性命。


    「雖然自己來說很難為情──我這一生過得很好。」


    在狐狸麵前,巴達害臊地笑著說──保持那個表情一口氣喝光杯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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