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據說,從歐洲來亞洲旅行的人們一定會有這樣的對話:


    ——下次在萊佛士酒店見吧。


    raffles hotel。


    人稱“東方的珍珠”,或者“神秘樂園”,即使在英屬新加坡,也是最高級的歐式酒店。建築以白色為基調,采用了維多利亞時代後期與文藝複興樣式厚重華麗的風格。好些年前,英國皇儲來過這家酒店,在舞會大廳裏興致勃勃地享受了舞蹈的愉悅。這件事傳開之後,酒店就一直享有著“蘇伊士運河以東最好的下榻處”的美譽。


    就在這家萊佛士酒店裏,麵對著廊吧——也就是“樂園中的樂園”——的吧台,美國海軍士官邁克爾·康貝爾卻帶著世界末日般的晦暗神情長籲短歎。


    來此赴任領事館副武官有半年了。


    對康貝爾來說,今日之前的新加坡簡直就是樂園。


    從前其實也聽過傳聞,但實際來了才領略到,無論和他見過的世上哪座城市相比,新加坡的美麗都堪稱出類拔萃。


    聳立在城市中心的是聖安德烈教堂那華麗的尖塔,由此出發,在遍布著精心修剪的綠色植物的山丘上,白色石頭建造的政府官署,然後還有最高法院的半圓形屋頂,一幢幢建築整齊排布。從城市的中心向外延伸出若幹條筆直寬闊的道路。道路兩旁,色澤鮮亮的綠地向著遠處擴展,成為高爾夫、網球以及板球之類的運動場所。公園,還有麵向兒童的遊樂場也隨處可見。


    盡管是熱帶氣候,男士們在上班時間全都身穿麻質有衣領打領帶的白色西服。夜晚則穿晚禮服,要不就是晚餐服[注:即mess jacket,夏季晚餐時類似盛裝的男外衣,形狀如同去掉燕尾部分的燕尾服,多為白色]。雖然額頭上滿是汗水,也會氣狠狠地咒罵著,然而很明顯,他們深深地愛著這座城市,這裏有著殖民地特有的屬於冒險者的餘香,嘈雜,悠然的生活,更有著一攫千金的機會。


    大英帝國在這座位於赤道正下方、與馬六甲海峽正麵相對的鑽石形島嶼上施行了殖民化,收獲了無可比擬的巨大成功。


    可是對年輕的美國軍人康貝爾來說,所謂的樂園,並不是英國人苦心營造的特異的殖民文化,也不是吸引旅人的馬六甲海峽那美麗海麵的粼粼波光,亦或道邊盛開的淡紫色的嬌豔花朵——說起來,這些事物究竟有沒有進入他的視線都還是個疑問。


    剛剛到任的那天,康貝爾在酒店大堂看見了一名年輕的女子,當場仿若遭到雷擊。


    修長纖細的站姿。黑發柔順地垂到腰際,小麥色的肌膚有著透明的光澤。線條優美的瓜子臉,杏仁形的、黑黑的大眼睛。她微笑著,露出了排列整齊的珍珠般的小小貝齒。


    一直忘我地注視著她的康貝爾,直到被同事用肘部輕輕地戳到腰間。


    迴過神來的一瞬間,康貝爾向同事發出了連珠炮般的提問。


    她是誰?住哪裏?父母是誰?怎麽做才能和她認識?


    好不容易才從目瞪口呆的同事那裏問出了她的名字,茱莉亞·奧爾森。


    “女神”今年十八歲。父親是礦山技師,丹麥人,母親是暹羅人。


    “對了……她應該還沒結婚。”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康貝爾眼前展開了一座樂園。


    從那一刻起,在戀愛者的厚臉皮與美國人特有的粗線條的驅使下,康貝爾向她發起了猛烈的攻勢。另一方麵,對那些以混血為理由不歡迎茱莉亞出席的白人俱樂部,他毅然宣布退出。


    最開始,他的行為似乎讓人覺得不可靠。但是最終,茱莉亞自己,連同她那頑固的父親,都被康貝爾熾熱的感情或者說誠意打動,同意了兩人的交往(母親早在她幼年時期就已去世)。


    或許,康貝爾高高的個子,英俊的相貌,富有魅力的藍色眼睛,討人喜歡的性格,再加上身穿在南國烈日下熠熠生輝的美國海軍白色士官服,這些也多多少少有些影響吧。


    在這人稱樂園的街市中,兩人一次次地約會。


    我們最近就結婚吧。


    近來都已經談到了這樣的話題。可是——


    康貝爾搖著頭,再度發出深深的歎息。


    昨晚,住在萊佛士酒店的一名英國實業家被人發現了屍體。


    而豈有此理的是,茱莉亞被警方逮捕了——作為兇手。


    問題在於,茱莉亞承認了她殺人的事實。


    ※2※


    事件發生於昨天深夜。


    彼時酒店裏已悄無人聲,總管在巡視過程中,發現被稱為“椰樹園”的中庭的幽暗角落裏,繁茂的南洋植物叢中橫臥著一個男人的身影。


    據說,一開始他以為是哪個人喝醉了躺在那裏。


    萊佛士酒店的住客以英國上流社會的紳士為主,一向以客戶群的優良品質而著稱。隻不過,有的時候也是會有客人在深更半夜從客房裏溜出來,在椰樹園裏喝酒直到酩酊大醉的。總管的任務之一,就是做好安排,不讓這些不體麵的事實暴露給外界。


    必須得把行止不雅的客人悄悄地送迴房間。


    總管分開樹叢靠近人影,然而隨即發現了異常。


    聽不到醉酒特有的粗重唿吸。總管伸出手去打算試試他的脈搏,指尖觸到的皮膚的感覺明顯不同於活人。


    那之後他的行動實在沒什麽可褒揚的。


    一旦確認男人已經死亡,總管就扛起了屍體,搬到距離最近的一個空房間,放到床上。然後,才慢條斯理地報了警。


    警察到場之後詢問他為什麽要那樣做,上了年紀的主管神色泰然地如是迴答:


    “首先,中庭裏麵有屍體這種東西,會給其他客人帶來不便;其次,死者也是客人,既然如此,就沒有理由讓他那樣躺在中庭裏。”


    死掉的男人是英國實業家約瑟夫·布蘭德。


    萊佛士酒店的住客。


    在本國,布蘭德出身的階層並不高。他年輕的時候來到馬來半島累起財富,是所謂的“暴發戶”。擁有大片的橡膠園的他,是錫礦山的大股東,今年五十四歲。最近時常造訪新加坡,每次來都必定下榻萊佛士。他隻要一喝酒,就不分對象地跟人胡攪蠻纏,所以熟客都對他敬而遠之。


    死因是頸椎損傷。頭頸的骨頭折斷了。


    警方調查發現,就在布蘭德的屍體被發現的地方的正上方,二樓迴廊的欄杆附近,有喝了一半的威士忌酒瓶和杯子。昨晚,布蘭德是獨自坐在欄杆上喝酒,醉了以後失去平衡,從二樓掉下來,由此折斷了脖子吧。


    由於喝醉導致的墜亡。


    警方正要做出意外死亡結論的當口,茱莉亞·奧爾森在父親的陪伴下,來警局自首了。


    “好像是我女兒殺了人。”


    丹麥籍的父親,向出來接待的警官這樣說道。之後,在父親的催促下,茱莉亞自己開口了——


    ※


    昨晚我去看望住在萊佛士酒店的朋友(跟我一樣年紀的女性)。因為很久不見聊得特別開心,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比原先預定的時間晚了很多。


    走廊上的燈已經滅了,也沒有什麽人。不過,我不是第一次去萊佛士,所以很快地走到走廊那裏,朝酒店大門方向過去,剛走到麵朝椰樹園的二樓迴廊,從柱子背麵的暗處突然伸出來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慌亂地甩開胳膊逃離了那個地方。感覺好像聽到背後有人慘叫的樣子,但是因為當時腦子裏一片混亂,也記不太清楚了。


    天亮以後,聽說了布蘭德去世的消息。


    我想大概是那個時候,我甩開胳膊,害得他摔了下去。所以來自首,希望可以彌補罪行——


    茱莉亞親口說了這些事情。事實無可爭議。


    康貝爾一得到消息就立刻趕去警察局,一再懇求見茱莉亞一次,但是警方以筆錄完成之前任何人都不得會麵為由,老實不客氣地拒絕了他。


    他雙肘撐在吧台上,抱著腦袋。


    和茱莉亞最後一次見麵時的情形,怎麽都無法從腦海中揮去。


    黃昏時分,兩人在美麗的庭院裏漫步,四周圍被包裹在夢幻般的金黃色中,茱莉亞的臉上忽然籠罩了陰雲,輕聲呢喃道:“我經常會非常地不安……像這座樂園一樣的美好光景,會不會到了明天就消失不見呢。現在的這種幸福,會不會就隻是今日才能擁有,想到這個就好想哭……”


    那時,康貝爾挽住她的手臂加大了力度,保證說:“我會守護這座樂園,一定會給你幸福。”那是兩天前的事,沒錯,就隻是兩天以前。然而——


    康貝爾抱著腦袋,緩緩地搖頭。


    雖然是自首了,但是由於茱莉亞的過錯,死掉了一個英國人。就算是再高明的律師,也無法避免有罪判決。


    “殺人,或者過失致死的罪名,一到三年服刑。”


    這種毫不負責的謠言已經開始流傳——


    康貝爾迴想起自己剛剛赴任新加坡時去視察過的樟宜監獄的情況,不由得溢出絕望的呻吟。


    兩重高大的混凝土圍牆內,一棟棟三層監舍並排著。窗戶上裝了鐵柵欄。處於嚴密監視之下的單人


    牢房裏,是冰冷無情的鐵床。由泛黃的床單可以窺知,備品的發放並不充分。統一的囚服。列隊,點名。肮髒的環境。勞作間隙粗陋的飯食……


    茱莉亞要在那種地方被關押一年,不,哪怕半年,隻是想想就要讓人發瘋。


    視野的一角,忽然有人推過來一隻酒杯。


    “不介意的話,請試一下我調的雞尾酒好嗎?”


    康貝爾抬頭,與吧台後麵臉帶微笑的男人目光相遇。


    ※3※


    一頭黑發梳理得整整齊齊。白色製服,紐扣認真地一直係到最上麵一顆。領口處露出黑色的蝴蝶領結。


    是萊佛士酒店廊吧雇傭的酒保。


    康貝爾皺起眉。


    詢問點單的時候是會招唿,但由酒保這邊主動開口搭話還是第一次。


    萊佛士酒店裏,有各種國籍的人在這邊做工。有身高接近兩米的高個子印度門童,也有小身板的馬來人的客房服務。廚房那邊的員工,聽說很多是中國人。隻是有一點,自從日英同盟關係破裂以來,日本人是絕對不能雇傭的。


    開口搭話的酒保大概是中國人吧。他有著東方人特有的細長清秀的眼睛。再仔細看看,五官出乎意料地端正。


    雖然對這人沒有印象,但是對於酒店員工的長相,本來也就不會留意。


    看著吧台上推過來的雞尾酒,再看看酒保掛著奇怪微笑的臉,反複打量了好幾迴,康貝爾終於反應過來了。


    他在吧台坐了這麽久,還一杯酒都沒有點過。酒保一定是等得不耐煩了所以來催點單的吧。


    “抱歉,那麽,嗯,給我幹馬蒂尼,不要放橄欖……”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來請您點酒的。”酒保微微一笑,說一口流利的英式英語,“我隻是想聽聽康貝爾先生您對這款雞尾酒有什麽意見。”


    “對雞尾酒的意見?是問我……嗎?”


    康貝爾一時愣住,但隨即就想了起來。


    幾天前,就在這個酒吧,自己和茱莉亞一起就雞尾酒的種種知識談論了許多。酒保應該聽到了一些當時的對話,在他看來,這位客人對雞尾酒知之甚詳吧。


    康貝爾歪著嘴角苦笑起來,目光轉移到放在吧台上的雞尾酒杯。


    高高的調製長飲[注:與“短飲”相對,是適用於消磨時間悠閑飲用的雞尾酒。一般兌蘇打水、果汁等,酒精濃度比較低,容器多用平底玻璃酒杯或果汁水酒酒杯這種大容量的杯子]專用的平底杯裏,傾入了赤紅的雞尾酒,讓人聯想起新加坡美麗的落日。杯飾是櫻桃。液體的表麵微微泛著氣泡,看來是加了蘇打。


    在酒保的催請之下,康貝爾把酒杯送到了口邊。


    “感覺如何?”


    “還不錯。”康貝爾把酒杯放迴吧台,說道,“不過,稍微有點甜了。應該不會再點第二次吧。”


    “果然是這樣嗎。”酒保塌下了肩膀,輕輕地歎氣,“其實呢,前兩天有位上了年紀的客人跟我說:‘以前住在這裏的時候,在這間酒吧喝到過一種雞尾酒,叫做新加坡司令,真是讓人忘不掉,能為我調製那個嗎?’可是不巧,如今吧裏沒有留下當年的配方……我從客人那裏聽取了各種各樣的意見進行嚐試,可是擁有也不順利。”


    他搖著頭說完,抬起臉,討好般的問道:“若是可以,能不能麻煩再試一杯其他的配方?”


    這之後,他接連提供了好幾杯免費品嚐的雞尾酒,康貝爾依對方的請求說著自己的意見。


    還是從根本上重新調整思路比較好。做基酒的幹型金酒換掉吧,跟櫻桃白蘭地的契合度不高啊,兩種口味好像在嘴巴裏打架了。輔料也別隻是局限於檸檬汁,難得這裏有條件,多試試南國的水果比如菠蘿、芒果怎麽樣?對了,杯飾的話你覺得香蕉好不好?砂糖的味道流於表麵可不行,要完美地隱藏起來。另外蘇打也太重了,添加的時機很重要。對哦,要不幹脆把順序顛倒過來試試吧——


    不知不覺間,已經染上了幾分酒意。


    康貝爾環視著四周,突然意識到一件事,喃喃道:“……今天,這裏空得離譜啊。”


    若是平常,不管星期幾、幾點鍾,萊佛士酒店寬敞的酒吧裏都坐滿了客人,熱熱鬧鬧的,可偏生今天空空蕩蕩,客人的數量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因為剛剛才出過那樣的事情……”


    酒保垂下眼去,他的這句話讓康貝爾霍然清醒了過來,胸口一陣刺痛,但也正因為此,他開始有心直麵現實了。


    現在這個時候,自己除了絮絮叨叨徒然煩惱之外,應該還可以為茱莉亞做些事情。比如說,既然要被審判,就得收集對茱莉亞有利的信息。如果有能讓陪審員產生好印象的信息,哪怕不可能宣判無罪,至少能把刑期縮短——


    “關於昨晚死在酒店裏的那個男人,能跟我說說他嗎?”康貝爾從吧台上探出身體,詢問酒保,“我聽說死掉的那個布蘭德好幾天前就住進酒店了,應該也常來這邊酒吧吧?”


    “這個嘛,唔嗯,每天都會過來的。”


    酒保擦拭著錫製的銀色雞尾酒杯,點頭道。他把杯子舉到麵前,仔細地確認著表麵還有沒有留下汙漬。


    “他是個怎麽樣的人?隨便哪方麵都好,你注意到的事情都告訴我吧。”


    “這個嘛……”酒保停下了擦拭酒杯的手,環顧四周。他皺著眉低聲道:“就私下跟你說說,他在酒吧這邊的評價不怎麽好。總之就是很靦腆[注:此處原為英文“shy”]的那種……”


    “靦腆?容易害羞?”


    “是涉及某種特定行為啦。”酒保在吧台上做出個寫字的動作。


    pencil shy——不愛簽名。


    原來如此,是這個意思啊。


    康貝爾皺起眉。


    在新加坡,來自殖民地宗主國的英國人,即使是在作為特權階層的白人社會中,也有著自己特殊的地位。比如說,他們平常從不攜帶現金出行。無論吃飯還是購物,全都可以簽個名就好(順帶說明下,身為美國人的康貝爾,就算隻喝一杯雞尾酒也會被要求支付現金)。


    在這樣的新加坡英國人社會中,被稱為“pencil shy”是最大的恥辱。看來比起周圍的評價,“暴發戶”布蘭德更加看重眼前的實利。


    “特別是每次喝了酒,那種傾向就會變得更嚴重,有時候還會做出些略微過分的惡作劇。”


    “這樣啊。”康貝爾點點頭,隨即繼續追問,“那其他方麵呢?他喝酒的時候會說些什麽?有沒有講過誰的壞話,或者,說過跟誰吵架之類的事情?”


    若是死掉的男人平時就有仇人,並且那人還是本地的實力人物,那在審判中會很有作用——想到了這一點才提出的這個問題。


    “喝過酒之後,每個人都會變得口快啦。”酒保微微地苦笑道,“布蘭德先生他——該怎麽說呢,是那種有點古怪的樂天派和平主義者。像昨天那樣,竟然也會因此跟人爭起來……”


    笑著說到一半,突然迴過神來似的急急閉了嘴。客人的事情說得太多了。他的臉上寫著這個意思。但,康貝爾不可能在這裏半途而廢。


    “告訴我吧,布蘭德昨晚到底跟誰爭起來了?”他探著身體,詢問道。


    然而酒保抱歉地縮縮肩膀:“對不起,我不方便再說更多了……”


    “求你了!請務必告訴我!”


    酒保臉上浮起為難的表情,但最終還是敗給了康貝爾嚴肅的懇求,他小聲地說:“若是您想知道昨天的情況,請去詢問坐在那邊的客人。”


    康貝爾迴頭,順著酒保的視線望去。


    牆角的桌位裏,一位身形肥胖、鷹鉤鼻、紅臉膛的老人正在獨自飲酒。在這間酒吧見過他好幾次了。是在新加坡養老的退役軍人,名字應該是——


    “湯姆遜準將。原英國海軍軍人。”


    酒保向他耳語。


    昨天他也和死掉的布蘭德一起喝酒來著。


    這樣的話,隻能去問問看了。


    “波旁——啊不,給我兩杯蘇格蘭威士忌。牌子你決定吧,請送到那邊的桌上。”


    “好的,明白了。”


    酒保的迴答從身後傳來,康貝爾從椅子上站起來,向湯姆遜準將的桌子走去。


    ※4※


    “致大英帝國!”


    幹杯的倡議一出,湯姆遜準將的態度立刻變得親切了。


    他一口氣幹掉杯中的酒,笑眯眯地低語道:“這才是美酒中的美酒啊。竟然有人點什麽雞尾酒,真是搞不懂怎麽想的!”


    康貝爾苦笑著,向酒保做個手勢,示意再要兩杯蘇格蘭威士忌。


    “致美利堅合眾國!”


    這一迴,湯姆遜準將舉起了酒杯。


    點燃粗粗的卷煙,深深吸了一口,他眯起眼睛說道:“在新加坡,什麽東西都弄得到。這不是?安坐不動就享受到了故鄉的美酒。除了上等的卷煙,早晨有新鮮出爐的法國麵包,臘腸,焗豆子,還有愛爾蘭燉菜,產自悉尼的新鮮岩牡蠣。若是想要,哪怕給小孩子吃的英國風味高級冰激淩也能吃到。簡直是人間樂園哪。”


    “這座樂園裏,昨天晚上有人死掉了。關於這件事,我有點問題想請教。”


    康貝爾的話出口後,湯姆遜準將正眼注視著他。“你的女朋友真可憐啊。”他輕輕聳了聳肩,“不過,總之是因為她的錯,死掉了一個英國人。她必須得承擔自己的責任,就算是混血兒也是一樣。這才是所謂的文明啦。”


    ——竟然跟我說混血兒?!


    康貝爾勉強壓住內心的憤怒,努力裝出心平氣和的樣子,繼續問道:“聽說死去的布蘭德先生出了名的討厭簽字?”


    湯姆遜準將聳聳肩,很是厭煩地搖頭:“沒錯,他經常在需要給賬單簽字的時候就突然裝死啊。不是裝睡,是裝死。胡鬧也得有個限度,所以就說暴發戶沒有自尊心啦。好幾次都想要對他破口大罵來著,唔……對哦,他真的已經死掉了啊。對死掉的人得客氣些,更多的話我就不說了。”


    說完他就牢牢閉起了嘴。


    沒辦法,康貝爾隻能換個問題:“我聽說,布蘭德先生是個稍微有點古怪的樂天派和平主義者,還聽說,昨天也是因為這個跟人吵了起來。樂天派和平主義者?那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就是樂天派和平主義者啊,在這裏的我們所有人都是的。你不這麽覺得嗎?”湯姆遜準將笑眯眯地環顧周圍一圈,然後再次把目光轉迴康貝爾,詢問道,“這座樂園不適合爭鬥。就連以軍人身份度過了整個職業生涯的我,都發自內心地期盼眼前的和平能夠永遠持續下去。哎呀,說實在的,會擾亂這座樂園和平氣象的東西,都必須堅決謝絕。”


    “可是在歐洲,戰爭已經開始了。到這個時候,‘永遠的和平’已經不存在了吧。”康貝爾皺起眉反駁道,“您的祖國大英帝國,此刻,就在這個瞬間,也正在進行著和納粹德國的戰爭。聽說不隻是歐洲,英國國內也從前些天開始實施食品配給製了。討論和平什麽的,我覺得跟現實離得稍微有點遠吧。”


    “唔,配給製是有點麻煩啊。”湯姆遜準將縮了縮肥胖的脖子,“不過嘛,待在這裏是不會想到那些的啦。食物不用說了,酒類的消費都沒有限製。每天夜裏,總有某個地方開著舞會。和國內不一樣嘛。再說了,怎麽著,難道希特勒還能一直打到新加坡這裏來?”


    “希特勒先不去管他,日軍會怎麽樣?”康貝爾對原大英帝國軍人展現出來的樂天作派愕然不已,問道,“日軍現在無視國際社會的意見,寧可退出國聯,也仍然推進著在中國大陸的戰爭。他們和納粹德國聯起手來,如今正虎視眈眈窺伺著向南方進展的機會——我們美國是這麽認為的。”


    “但是我問你啊,日軍那種貨色,到底能做些什麽?”湯姆遜準將極其鄙視地哼了一聲,“想想看吧你,那幫家夥已經連續好些年陷在跟中國軍隊的戰鬥裏了,對方裝備如此惡劣,他們都應付不了,狼狽得要命。亞洲人也就隻適合跟亞洲人打一打。無論如何,不是我們大英帝國的對手啦。”


    “可是……”


    “你聽好了啊,因為你是美國人,所以並不知道,最開始教會那幫日本人怎麽開軍艦的就是我們大英帝國。這樣吧,就假設萬一像你說的那樣,日軍莽撞地企圖向南方進發,朝新加坡這裏進攻……”湯姆遜準將說著,從上衣口袋裏取出遝層層折疊的紙,在桌上攤開來。


    那是馬來半島的地圖。半島頂端的小島就是新加坡。


    “日軍肯定是率領大型艦隊,從海上正麵來攻。”


    湯姆遜準將用手指點著地圖,一邊如此斷言,一邊露出一個笑容。


    ※


    由於日英同盟的破裂,日本成了英國的“敵人”。對於這樣的日本,英國不可能沒對東方殖民據點新加坡的防衛做過準備。


    幾年前,從英國本土經印度洋,秘密拖曳來了有著十萬噸收容能力的巨大的浮船塢,之後以此為基礎建設了海軍基地,成為英國東方艦隊的根據地。


    海岸線的重要位置上築起了堡壘,配備以十五英寸的火炮炮台,睨視著海麵。


    更何況,還有被譽為“不沉戰艦”的英國海軍最新最強的戰列艦“威爾士親王”號和同等巨大的戰列巡洋艦“反擊”號,現在正在向著新加坡迴航……


    湯姆遜準將以略帶醉意的口吻發表著宏大演說,康貝爾啞口無言地聽著。


    並不是感佩於英國的新加坡防衛政策。


    從英國本土拖來十萬噸巨型浮船塢做成海軍基地也好,海岸線上構築了裝配十五英寸火炮的堡壘也好,再進一步說,關於威爾士親王號和反擊號的部署計劃,都應該是機密的軍機事物。


    萊佛士酒店這裏,普通人也可以隨意進出。


    萬一機密情報落入了日軍的耳朵,你打算怎麽辦啊?


    對於康貝爾的小聲責備,湯姆遜準將不耐煩地在眼前擺擺手,迴答道:“萊佛士酒店裏一個日本人都沒有啦。門童是絕對不會放日本客人進來的。工作人員也都經過嚴格的身份調查,隻要和日本哪怕有一點點關係,都不會被雇傭。所以隻要在酒店裏,隨便說什麽都不要緊的。”


    “但是……”康貝爾想起了前幾天剛剛傳到領事館的秘密情報,左右環視一下,越發壓低了聲音。


    蓋著“最高機密”戳印的那份報告上寫著——


    日本陸軍內部看來秘密地設立了間諜培養機構。雖然詳情還不確定,但該機構培養出來的日本間諜全部驚人地優秀,需要最大程度的留意。


    “胡說八道。”湯姆遜準將的臉色立刻變得愕然,唾棄般地說道,“黃皮膚的日本人也能成為優秀的間諜?”


    那是不僅對日本人、甚至連亞洲人都完全蔑視的神情。


    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麽,手摸上了下巴:“等等,這麽說起來,昨天那個男的好像也說了一樣的事情來著……唔嗯,所以才會跟布蘭德發生那麽麻煩的情況啊。”


    話題終於落到了期待的方向。康貝爾兩眼放光,探出身體問道:“那個男的?昨天和布蘭德先生發生糾紛的,究竟是什麽人?”


    新任英國陸軍上尉,理查德·帕克。


    和後來死掉的布蘭德發生爭執的人就是他。


    昨天午後,帕克上尉在到任之後,第一次來到萊佛士酒店的廊吧。在跟湯姆遜準將等僑居新加坡的幾人一起喝酒時,談起了奇特的話題。


    帕克上尉以當地的實業家們為對象,開始強烈主張“新加坡現在正麵臨極大的危機,希望各位能向軍隊提供勞力,用以修築防線。”


    當時在場的人都隻是笑一笑,一點也沒打算認真理會。


    以十萬噸規格的巨型浮船塢為基礎,真正的海軍基地已經完成了。海岸線上分布著配備了炮台的堡壘。更何況還有英國海軍最新的兩艘巨型艦已經為了保護新加坡而開始迴航。


    那麽,你說還有什麽必要做的更多呢?


    對於嘲諷般的提問,帕克上尉憤然作答。


    日軍要攻擊新加坡的話,未必一定會率領艦隊從海上過來。


    最近,有傳言說日本陸軍內部設立了間諜培養機構。假設有優秀的間諜潛入新加坡,那麽我方的防衛設施情況就已經泄露了吧。他們應該會設法摸索路線,不從防守嚴密的正麵,而是從形同不設防的背後入侵。他們肯定會想出意料之外的辦法的。我們必須把防止背後進攻的準備工作也都做好。為此,防線的構築就是當務之急,需要大量人手。我在此唿籲,希望諸位願為祖國流血犧牲!雲雲。


    對於帕克上尉的愛國演說,身為大型橡膠園主的布蘭德率先露出了露骨的嫌惡表情。


    “說什麽啊,還日本間諜呢!”


    他歪著嘴角,一邊搖頭一邊以譏笑的口吻嘀咕。


    由於受到歐洲戰場以及美國再次啟動軍事準備的影響,橡膠和錫金屬的行情極速上揚。碼頭上經常拴了好多艘空船,待船艙裝滿之後就陸續出港。新加坡的洋麵上,停滿了擠不進港的船隻。


    對於經營橡膠園和錫礦的業主來說,這正是最美好的歲月。


    在這最繁盛的當口,竟然有人胡扯說要為了構築根本沒必要的防線把勞動力分派出去,怎麽都不能默不作聲吧。


    “竟然提出這種壓根兒不存在的東西,我們新到任的上尉閣下,難不成就隻為了自己的成績,打算和日本開戰嗎?”


    丟過去的話語中含著濃烈的譏諷。


    “和平主義者”湯姆遜準將也站在布蘭德的一邊。


    “‘馬來半島是堅不可摧的天然要塞’,英國聯合參謀總部的確做過這樣的評價。‘以日軍的裝備,不可能突破馬來半島的雨林。’如果對手是納粹德國的坦克部隊還另當別論,可是裝備差勁的日本軍隊,要想沿著馬來半島攻占新加坡,那根本就不可能啊。”


    對於湯姆遜的發言,僑居新加坡的一眾實業家,連同領事館職員們都一起舉杯,以示讚同。


    “關起門來說一句,丘吉爾首相的看法是,‘隻要蘇聯不輸給德國,日軍就不會采取下一步行動’。”一名在領事館工作的職員,附和著眾人得意揚揚地披露了一個秘密情報。


    帕克上尉完全被孤立。


    形同被所有人聯合起來針對的帕克上尉沉默了,然後變了臉色,站起身來。


    對著上尉走出酒吧的背影,留下的人們舉杯相慶。


    那個時候,舉酒倡議幹杯的,就是布蘭德。


    ※5※


    和湯姆遜準將在酒吧道別之後,康貝爾邁著夢遊般的步伐移動到走廊上,發現在柱子背麵放有藤椅,撲通一下重重地跌坐下去。


    塗刷得一片雪白、纖塵不染的天花板上,巨大的風扇慢吞吞地轉動著。


    目光追隨著扇翼的動作,康貝爾詢問自己。


    ——難道,真的可能會有那種事?


    昨晚布蘭德並不是被茱莉亞推開然後墜樓而死,會是這樣嗎?


    在聽湯姆遜準將說話的過程中,康貝爾的腦海中浮現出一種假設。


    昨天深夜,在悄無人息的萊佛士酒店中庭裏發生的事情,其原委會不會根本就不是警方和茱莉亞本人所想的那樣?


    比如說,是這樣——


    半夜裏,布蘭德獨自一人在麵向中庭的二樓迴廊上喝酒。


    就在這時茱莉亞從旁邊經過。醉醺醺的布蘭德出於惡作劇的心理,抓住茱莉亞的胳膊,然後被甩開。


    茱莉亞自己的證言也是這樣。大概,到此為止事情都沒有錯。


    可是另一方麵,仔細想想的話,並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是由於茱莉亞的行為直接導致布蘭德從二樓摔下,並且死亡。


    如果布蘭德並沒有因為被茱莉亞甩開胳膊而墜樓呢?


    也還是如果,假設這一幕正好偶然被帕克上尉看見了會怎麽樣?


    根據湯姆遜準將的敘述,布蘭德平時就是個口無遮攔的惡劣男人。本來就已經喝醉,狼狽的一麵又被人撞個正著,他會反過來對帕克上尉惡言相向吧?說不定,是帕克上尉主動走近布蘭德,對於他嚇唬年輕女性的惡作劇行為,以英國人特有的嚴肅提出了責難。


    再加上白天廊吧裏的那件事……


    兩個男人從口角發展成推搡,喝醉了的布蘭德倒在地上。或者,也許是他腳下打滑自己摔倒了。如果那時,由於倒下而不巧摔斷了頭頸的骨頭呢?


    震驚於布蘭德的死亡,帕克上尉立刻開始偽裝現場。也就是說,他把布蘭德的屍體移動到了中庭的植被叢中,偽裝成好像因為喝醉而從二樓欄杆那裏墜落意外死去的樣子。如果真是這樣——


    康貝爾輕輕吐出口憋在胸中的氣息,微微搖頭。


    全都隻是推理。


    在別人看來,這隻是康貝爾無法接受現實而生出的妄想吧。


    就算去跟警察說,現階段也隻能換來被一笑了之的結果。可即便如此——


    隻要能證明戀人的無辜,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自己的使命就是去相信並證明這種可能。


    康貝爾張開雙手,重重地在自己臉上拍了兩三下。


    還不到絕望的時候,自己還可以做些事情。


    或許能夠取迴失去的樂園。


    隻是這麽想想,世界與剛才對比就完全變了個樣,綻放出熠熠光彩。


    康貝爾精神百倍地從藤椅上站起身來。


    ※6※


    那天傍晚,康貝爾造訪了英國陸軍上尉理查德·帕克在萊佛士酒店的房間。


    轉過走廊的拐角,二樓最裏麵的一間。


    站在前台告訴他的房門前,康貝爾做了個深唿吸。


    ——茱莉亞的命運就看這一次了。


    一想到這裏,好像緊張得腳都在發抖。


    下定決心,敲門。


    “帕克上尉,請開門。關於昨晚去世的布蘭德先生,我有事想要請教。”


    房間裏傳出有人走動的動靜,隔了一會兒,門從裏麵稍微打開一點點。


    從那門縫間,一個極其憔悴的男人露出了半張臉。


    亞麻色的頭發亂糟糟的,平常本該剃得幹幹淨淨的胡須開始邋遢地覆上端整麵容。青灰色的眼睛下方有著濃濃的陰影。


    “你是誰?”帕克上尉眯起了眼睛,問道。


    “我叫邁克爾·康貝爾,美國領事館的副武官。”


    康貝爾做了自我介紹,然後慌忙又補充道:“不過今天,我是作為茱莉亞·奧爾森的未婚夫來的,她因為涉嫌殺害布蘭德先生被捕了。”


    說出茱莉亞的名字的瞬間,帕克上尉的肩膀眼看著哆嗦了一下。但他立刻恢複了麵無表情的樣子,無力地搖頭說:“抱歉,請你明天再來好嗎?我現在不方便。有點事情在忙……”


    眼看著房門要在眼前關上,康貝爾的腳尖擠進了門縫。


    帕克上尉一臉為難地抬起眼。康貝爾不加理會地強行從門縫裏擠過去,走進房間。


    “你想幹什麽!”帕克上尉顯得很是憤怒,提高了聲音,“馬上出去!不然的話,我要叫印度門童上來了,讓他把你從這裏揪出去啊!”


    帕克上尉說著拿起了床邊的電話,康貝爾輕輕地聳肩說道:“請隨便。不過真要鬧起來的話,有麻煩的人我想會是你吧。”說著,迅速打量著房間。


    裏麵房間的床上,床單沒有一絲皺褶。


    帕克上尉昨晚果然沒在床上躺過一下,整晚都沒有睡。


    可是,究竟為什麽?是什麽緣故?他做了什麽?


    答案很快就找到了。


    寫字台上的打字機,周圍散落著大量文件……


    “你想要什麽?”


    不出所料,帕克上尉讓步了。雖然還是帶著懷疑的神情,但手已經離開了電話機。


    “我下麵要說一個假設。”康貝爾說,“帕克上尉,我希望就這個假設聽聽你的想法。假設我說錯了,我會立刻離開這裏。”


    帕克上尉轉過頭,略微瞥了眼寫字台上的東西。然後仰視天花板,死心般地合了下眼。但立刻又睜開來,挑釁般地說:“好啊。就說說你那個什麽假設吧。”


    ※


    康貝爾敘述關於布蘭德死亡情況的假設時,帕克上尉一直站在原地,專心地傾聽著。


    偽裝現場。


    當康貝爾說到這個詞的瞬間,他隻是不愉快地蹙起了眉。


    一番話講完,康貝爾的目光再次直視著帕克上尉。


    “帕克上尉,想來你並沒有故意嫁禍給茱莉亞的意思吧。可是,就結果而言,茱莉亞完全把昨晚布蘭德先生的死亡歸咎於自己了。是因為自己把從暗處伸出來的那隻手甩開,導致布蘭德失去平衡,從二樓上掉下去摔死了——她就是這樣信以為真的。照這樣下去,茱莉亞會以殺人或者過失致死的罪名被送進監獄。一年到三年。在那個條件惡劣的樟宜監獄裏。”


    康貝爾因著絕望的心情苦起了臉。“拜托你了,帕克上尉,無論如何請救救她。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如果你能說出真相,茱莉亞就能得救!”


    說著,康貝爾凝神視察對方的樣子。


    帕克上尉憔悴而凹陷下去的眼窩深處,青灰色的眸子中瞬間閃過一絲猶豫的動搖。他的目光落在寫字台上,然後再次轉向康貝爾。那張臉上,迷惘的神色消失了。


    “作為英國軍人,我有我的職責。”


    帕克上尉說道,斬釘截鐵。


    ※


    ——沉溺於樂園的傻子。這就是生活在新加坡的英國人的真麵目。


    帕克上尉的嘴角歪斜著說道,隨機低聲地,如同耳語般繼續說下去——


    “和日本之間不可能發生戰爭。”以新加坡的施政者為首,軍方那班高官平日裏都如此斷言,肆無忌憚。


    對於他們而言,正在歐洲進行的那場戰爭,說到底不過是對岸的大火。可是,他們的戰爭觀已經完全落後於時代了。在預先確定的海域組成艦隊,戰艦與戰艦激烈作戰,然後根據使用的火藥量和炮彈數決定勝負——戰爭早已不是那樣的時代。在局部地區,由飛機和坦克發起閃電戰。然後就是國家與國家之間,每一位國民都被發動起來直至最後一人的國家總體戰。這就是如今,就在此刻這個瞬間,發生在歐洲的“新戰爭”。


    有情報顯示,被稱為d機關的日本間諜組織已經潛入了新加坡,開展起活動。若是他們已經看穿我們這一邊並沒有做好應對坦克戰的準備(隻要是優秀的間諜,肯定是會發現的),就必然會找出方法,不從海上,而從我們背後的馬來半島打過來吧。時間的話,恐怕就是在十月到明年三月之間,起霧的季節。來不及了。我們英國駐紮新加坡的軍隊,在諜報戰這方麵,已經完全被日本甩在後麵。我必須匯總好緊急報告送往倫敦。為了新加坡的防衛,最必要的不是什麽大型戰艦,而是最新銳的戰鬥力配備。把這軍事危機傳達給國內,是我身為軍人的使命。事態刻不容緩。在完成報告之前,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從寫字台前離開——


    帕克上尉神情淡然地說完,視線就轉落到地板上,嘴唇緊緊地抿起。


    康貝爾難以置信地開口了:“請等一下。你說軍人的使命?那到底什麽意思?帕克上尉,你該不會是說,你必須完成作為軍人的使命——所以,無法說出真相。你是這個意思嗎?”


    帕克上尉沒有直接迴答質問,而是抬起頭,靜靜地看著康貝爾。隔


    了幾秒,開口道:“我從昨天傍晚開始,沒有出過房間一步。沒有見過任何人,當然,也沒見過死去的布蘭德先生。”


    他仿佛變了個人,以毫無生氣的語聲說道:“你的假設隻不過是單純的猜測。一定要說的話,其實是你希望現實是這樣的。我理解你想要拯救戀人的心情。但是,連確實的證據都沒有就要把罪名扣在我頭上,實在是找錯人了。話就說到這裏。現在,請你遵守承諾,立刻離開我的房間。”


    他抬起手,筆直地指向房門。


    康貝爾頹然地垂首,搖頭。


    ——最後的機會給丟掉了。


    ※


    他的視線依然朝下,喃喃著問道:“……帕克上尉,你剛才說‘從昨天傍晚開始,沒有出過房間一步’。沒有錯吧?”


    “是啊,正是如此。所以你的假設是不成立的。請遵守承諾,立刻離開房間。”


    康貝爾抬起頭,沒有走出去,反而從口袋裏拿出一支用手帕包著的鋼筆問:“你認識這支鋼筆嗎?”


    帕克上尉困惑地看著對方遞來的物品,眯起眼睛。“看著好像是我的鋼筆。之前在房間裏沒找到,還覺得奇怪來著。你是在哪裏找……”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了什麽的樣子,“難道?”


    “掉在椰樹園裏了。”康貝爾點頭,“你也知道,椰樹園裏種植著各種各樣的南洋植物。這支鋼筆就夾在角落裏扇芭蕉寬大的葉片之間了。順便說一句,昨天晚上布蘭德的屍體最早被發現的地方就在那個旁邊。”


    康貝爾坐在走廊的藤椅上推演核對了自己想到的假設以後,立刻去對椰樹園進行了徹底檢查。假設是以昨晚帕克上尉出現在事件現場為前提的。那究竟是不是事實?如果是事實,也必須要有證據證明它。


    康貝爾在熱帶強烈的日曬下,汗流浹背地,在周圍人群目瞪口呆的注視中,趴在椰樹園裏四處翻找。真的就是每一寸地方都找過,可是說真的,到底要找什麽他並不清楚,甚至都不確定,是不是真的會有什麽東西在那裏。拚命尋找了一大圈之後,正打算放棄的時候,在康貝爾的視野一角裏,跳出了某個閃閃發光的東西。扇芭蕉——別名“旅人之心”——巨大的南洋植物的葉片之間,明顯不是水滴反射出的陽光。康貝爾幹巴巴地咽下嘴裏殘留的最後一口唾液,撥開扇芭蕉的葉子,從縫隙間窺望進去。然後找到了——親手取迴樂園的小小的鑰匙。


    “總之,謝謝你幫我找迴來。”帕克上尉伸出手,康貝爾縮迴胳膊,把鋼筆拿遠。


    “歸還之前,我有事想請教。”康貝爾說,“應該從昨天傍晚開始就沒有離開這房間一步,那麽你的鋼筆,為什麽會掉在椰樹園裏?你能告訴我原因嗎?”


    帕克上尉暫時放下手,聳肩答道:“未必就是昨晚啊,我去過椰樹園不知道多少次,可能是更早以前掉的吧。”


    “那不可能。”康貝爾搖頭,“萊佛士酒店的椰樹園,每天日落以後就會有馬來員工進行一次徹底的清掃。正因為這樣,每天早晨椰樹園總是纖塵不染。我向他們確認過了。昨天日落的時候,椰樹園裏沒有這樣東西。他們每天都很圓滿地完成工作,絕不會看漏的。當然,他們說了,扇芭蕉的葉子之間也全都確認過的。”


    帕克上尉緊緊地鎖起了眉,但很快又開口:“這樣啊,那肯定就是別的什麽人撿了我的筆,走廊上,或者那個附近。然後這個人昨晚去椰樹園的時候,不留神掉了我的鋼筆……”


    “那也是不可能的。”康貝爾再次搖頭,“不會是其他人掉落的。因為這支鋼筆上,你知道嗎帕克上尉,就隻有你一個人的指紋。”


    “指紋?你已經檢查過指紋了?那麽,難道……”


    帕克上尉的眼睛瞪大了,視線轉向康貝爾身後的房門。


    “剛才,你丟掉了承認自己罪行的最後的機會。”康貝爾厲聲說道,“你堅持說自己從昨天傍晚開始就沒有踏出房門一步,這反而證明了你是在撒謊。沒錯,從剛才開始,調查過鋼筆指紋的警官們就在走廊上待命。他們從一開始就聽著你說話了。想必他們會很想知道,為什麽你要撒那樣的謊吧。”


    說完,康貝爾從房門前退開,以此為信號,之前在走廊上待命的幾位製服警官擁進了房間。


    在康貝爾的冷眼注視下,兩名警官從兩邊架起茫然的帕克上尉的胳膊,推著他走出了房間。


    ※7※


    一小時後——


    麵對南橋路的英國海峽殖民地新加坡中央警察局裏,康貝爾坐在接待處的長椅上,急切地等待著戀人被釋放。


    康貝爾白天找遍了椰樹園的每一個角落,在扇芭蕉的葉子中間發現了新加坡警方疏忽掉的證據——一支鋼筆。他立刻保護起現場,然後報警,請他們仔細地調查那支撿迴的鋼筆。


    鋼筆上檢查出了帕克上尉的指紋,並且隻有他的。這一刻,康貝爾確信了,自己的假設是正確的。


    但是,要想讓警方行動,還剩下一個很大的問題。


    帕克上尉把鋼筆掉落在現場的時間。


    在布蘭德的死亡推定時間,帕克上尉要正好在場。


    為了得到警方的認可,就必須讓帕克上尉自己做出證言。


    康貝爾揪住負責案件的刑警,讓他聽完自己的假設。同時,還提出了一個建議。


    接下去我要去和帕克上尉談話,希望能帶幾位製服警官一道前往,在門外偷聽我們的交談。然後,如果帕克上尉說他“昨晚一次都沒接近過現場”,那麽既然有附了指紋的鋼筆,就表明他在撒謊。至於為什麽要撒謊,希望你們能進行詳細調查。


    去酒店房間拜訪帕克上尉的康貝爾,必須要引導帕克上尉親口說出“昨晚一次也沒有接近過現場”這樣的台詞,也就是要讓他否認一下他曾經出現在現場的事實。


    去酒店房間的時候,在房門前停下腳步,想著“茱莉亞的命運就看這一次了”而緊張到腳都發抖,正是因為這個緣故。


    康貝爾迴過頭,靜靜地吐出口氣。


    那件事總算也是做到了。


    被與康貝爾的對峙逼得喘不過氣的帕克上尉脫口而出“從昨天傍晚開始,沒有出過這房間一步”,結果反而證明了他在說謊。


    剛才到接待處來出麵接待的警官悄悄告訴了康貝爾裏麵審訊的情形。


    帕克上尉一開始否認事實。堅持說昨晚沒有離開過房間,一直在整理給國內的報告。但是,警方以證物鋼筆作為突破口,追問他撒謊的理由,神情憔悴不已的帕克上尉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仿佛忽然繃斷了弦,全部都說出來了。


    昨晚,帕克上尉整理著報告,然後中途為了歇口氣,出門去椰樹園走走。當時,有人在二樓迴廊上叫住他。準確的時間他不記得了。椰樹園的燈已經熄滅,周圍一片漆黑。從樓梯上走下來的是布蘭德。布蘭德一走到中庭,就開始對白天廊吧裏的事情老調重彈,反複嘲笑說帕克上尉的想法簡直蠢透了,甚至還丟出了“需要錢的話我給你,趕快滾出新加坡吧”這樣如同收買一般的話。本來就因為整理報告疲憊不堪,帕克上尉不由得怒火衝天,立即還以激烈言辭。於是,布蘭德突然上來揪住他。兩人扭打起來,布蘭德輕易就被推倒在地。他摔倒在枝繁葉茂的熱帶植物深處,巨大的扇芭蕉根部,不知怎麽就再也沒有爬起來。帕克上尉覺得很奇怪,向著暗處仔細看去,發現他的脖子彎成了一個奇怪的角度。帕克上尉慌亂地跪倒在布蘭德身邊,抓起他的胳膊摸上手腕,沒有摸到脈搏。布蘭德死了。心神不安的帕克上尉把布蘭德丟在原地,急急惶惶地跑迴自己房間——


    “天亮以後,布蘭德先生的屍體被發現的話,自己就會被捕,那是沒辦法的。可是在那之前,我想無論如何要把發給國內的報告整理完成。”


    據說帕克上尉說到這裏,一臉萬念俱灰的表情搖著頭。


    聽了負責刑警的話,康貝爾的內心愕然不已。


    事件的情形差不多就和他心中描繪的假設一樣。若說有哪裏不對,就是爭執的起因並不是茱莉亞。再有就是,帕克上尉並沒有為了使布蘭德的死看上去像意外而對現場加以偽造吧。


    “天亮以後,我聽說茱莉亞·奧爾森小姐由於涉嫌殺害去自首。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會那樣做。但是,想到這樣一來就有時間完成報告,不由得鬆了一口氣也是事實。我原本是打算一完成報告就來自首說出實情的,絕沒有打算嫁禍給她。”


    帕克上尉好像是這麽說的來著,但到底是不是真的就很難說了。


    ※


    就這樣,茱莉亞的嫌疑洗脫了。


    原來茱莉亞隻是為了自己根本就沒有犯下的殺人罪苦惱,還去了警局自首。


    剩下的就是辦理撤銷拘留手續,然後無罪釋放。隻要等待放人就可以了。


    辦理手續意外地花時間。


    康貝爾焦急地等待著裏麵那道門打開,露出戀人的臉。每一秒的流逝都緩慢得令人心焦。但同時,隻要一想到是自己親手取迴了樂園,胸膛裏就是滿滿的自豪——


    “咦,叔叔,你笑什麽啊?”


    意識之外,有個聲音在跟他說話,


    康貝爾猛地迴過神來。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正站在身邊,滿臉好奇地盯著自己。


    康貝爾不由得麵紅耳赤。看來是自己不知不覺間默默地笑起來了。


    “因為有點高興的事情啦,所以才笑的哦。”


    “唔嗯。”那孩子應著,突然朝康貝爾伸出了左手,“叔叔,摸摸我的脈搏。”


    大概是從哪裏聽到過,所以說了這種話。


    哎呀呀,康貝爾苦笑著握住他的胳膊,下一個瞬間,大吃一驚。


    無論怎麽摸,都感覺不到那孩子的脈搏。


    可是,怎麽可能有這種——


    小孩甩開康貝爾的胳膊,咯咯咯地笑著逃遠了。逃跑的途中,有什麽東西掉了下來。小小的,圓圓的,球狀物。掉落的瞬間,在門廳地板上高高地彈起,骨碌骨碌滾動著。小孩急急忙忙撿起掉落的東西,向門廳的另外一邊跑去,那邊的媽媽看來也是在等著辦什麽手續吧,滿臉的厭煩表情。小孩拖著媽媽的胳膊,喚起她的注意,得意揚揚地說著什麽。他的手指向康貝爾,手裏仍然握著小小的圓球。


    媽媽抬起眼,臉上浮起抱歉的神情,聳了聳肩。


    康貝爾舉起一隻手,示意對方不必介意。


    看來是徹徹底底上了個大當啊。


    惡作劇的訣竅,就是橡膠樹脂凝固了的所謂“橡膠球”。馬來與新加坡是橡膠和錫的產地。橡膠球這種東西到處都有滾來滾去,極其常見。


    “摸摸我的脈搏!”


    說著這話伸出左手的時候,小孩的腋下緊緊夾著橡膠球。因為這樣,血流一時被阻斷,再怎麽摸都沒有辦法摸到脈搏。


    康貝爾苦笑起來,隨即忽然產生了一絲異樣的感覺。今天一天的忙亂不堪中灌入耳朵的幾個詞語毫無條理地浮現在腦海裏。


    暴發戶布蘭德。不愛簽名。裝死。胡鬧也得有個限度。要準備好應對從半島方向攻打過來的敵人。為了建築要塞,希望各位能夠無償提供人手。橡膠也好錫也好如今正是最熱的時候。新到任的上尉閣下,難不成就隻為了自己的成績,打算和日本開戰嗎……


    詞語的短片如同拚字遊戲一樣逐漸連接起來。


    裝死。


    忽然間,仿佛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湯姆遜準將評價死去的布蘭德時是這樣說的:


    “他經常在需要給賬單簽字的時候就突然裝死啊。不是裝睡,是裝死。胡鬧也得有個限度。”


    布蘭德經營著很大的橡膠園。說不定,他是隻要一遇到要簽字的場合就拿個橡膠球夾在腋下來“裝死”?當然,平日裏對熟人來說,這種事不過是類似兒戲的惡作劇而已。可是,新任英國陸軍上尉理查德·帕克昨天午後才是在到任後第一次出現在萊佛士酒店的廊吧。他很可能並不知道布蘭德的惡作劇。如果這樣的話——


    “因為專心埋頭於整理報告,所以不知道準確的時間。”據說帕克上尉是這麽說的。


    有沒有可能,順序是反過來的呢?


    日落以後,布蘭德在俯視著中庭的二樓迴廊上獨自飲酒,他發現帕克上尉走到了中庭,立刻想到了一個惡作劇。布蘭德大聲叫住帕克上尉,重提白天的那件事,故意挑起爭端。然後主動伸手去揪打對方,看準時機誇張地摔倒下去,脖子向著異常的方向彎曲,同時在腋下緊緊地夾了個橡膠球使得脈搏無法摸到,表演起了自己擅長的“裝死”。對於布蘭德慣常的惡作劇一無所知的帕克上尉,不出所料地以為自己殺死了他,臉色大變逃離了現場。


    那之後,布蘭德施施然地站起來,迴到二樓迴廊上柱子背麵不顯眼的地方,獨自喝著酒。他是想等著窺視帕克上尉迴來驚慌失措的模樣,然後加以嘲笑吧。可是,帕克上尉總也沒有迴來。此時,茱莉亞從這裏經過——


    從柱子背後伸手不出聲地抓住茱莉亞的胳膊多半是因為,帕克上尉也許馬上就要迴來,不想讓他聽到“應該已經死掉了”的自己的聲音。又或者,布蘭德是想讓茱莉亞也一起暗地裏偷窺帕克上尉的狼狽,以此取樂。可是,茱莉亞被黑暗中突然伸出一隻手來抓住胳膊的情況嚇壞了,揮舞著手臂逃之夭夭。以不穩定的姿勢坐在欄杆上的布蘭德就勢從二樓上摔了下去。真的摔斷了頸骨,死掉了……


    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很自然呢?


    不,現在想起來,若是平時的自己,肯定應該是按著那樣的思路來思考的。可是為什麽,偏偏那個時候,自己會想出那樣的假設——


    對於今天整整一天都揮之不去的不對勁的感覺,此刻,康貝爾清楚地意識到了。


    那個假設,真的是自己想到的嗎?


    ※


    駐英屬新加坡的美國領事館副武官,說白了是個閑職。


    選拔的標準是漂亮的外表,還有就是讓人如沐春風的柔和感。


    這種事就算誰都不說,康貝爾自己也知道得很清楚。就算要他自己來說,怎麽講呢,並不是那種頭腦明晰、聞一知十的類型。


    就算說是為了拯救戀人,可是找出警方疏漏的證物、跟“真兇”對峙引出他的自白——這種事情,自己真能做到嗎?


    冷靜下來想想,白天湯姆遜準將所說的話,都是極其平常、老生常談的內容。若是平時的康貝爾,隻根據這一點點線索就看穿布蘭德事件的真相並進一步看到帕克上尉偽裝現場的可能性,那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的。


    為什麽偏偏是今天,可以變了個人似的行動呢?


    ——是被誰給操縱了嗎?


    想到這種可能性的瞬間,康貝爾覺得背上一陣發冷,環顧了一下左右。


    但是,究竟是誰?


    腦海裏的一隅,浮現出某個場景。


    吧台上被人推過來的高高的玻璃酒杯。讓人聯想起新加坡的夕陽的紅色雞尾酒。表麵微微地冒著氣泡。雞尾酒的名字是——


    新加坡司令。


    那時,康貝爾被酒保搭話,在他的勸說下喝了好幾杯新創製的雞尾酒,還說了感想。可是——


    新品雞尾酒的感想?


    真的是那樣嗎?


    “還是從根本上重新調整思路比較好……契合度不高……好像在打架……多試試南國的水果……流於表麵可不行……完美地隱藏……時機很重要……幹脆把順序顛倒過來……”


    那個時候,以為是出於自己的意誌說出自己的想法。可是,現在再迴頭想想,不知怎麽總覺得奇怪。就好像,總覺得自己說出的那些話,是被人巧妙設計後的結果。


    腦海中浮現出其他的情景。


    當時,酒保擦拭著銀色的錫製酒杯。杯子舉到麵前,認真地確認著表麵上是否還殘留有汙跡。簡直好像在確認指紋一樣。隻有這個畫麵,奇特地好像是刻意似的留在了印象裏。


    可是……不會吧?會有這種事情嗎?


    在酒保的催請下康貝爾訴說的對雞尾酒的感想,再有酒保那些若無其事的動作,和之後與湯姆遜準將對話中的話語在腦海中無意識地組合起來,作為結果,使得康貝爾構想出那個假設,這樣的事情……


    事件的“思路從根本上重新調整”,時間的“順序顛倒過來試試”,“契合度不高”“打過架”的對手的存在。事件“流於表麵可不行”“完美地隱藏”起來。隱蔽工作。“多試試南國的水果”。中庭的南洋植物之間。找出在那裏發現的鋼筆上的指紋——


    他唆使了那之後康貝爾的全部行動。


    不,不止如此。


    康貝爾想起一件事來,幹巴巴地咽了口唾沫。


    新加坡司令——singapore sling。


    那時,酒保不知為什麽不厭其煩地說著新調製的雞尾酒的名字。


    從德語“shurigen(喝)”變化而來的“sling”在英語中是“懸掛”的意思。布蘭德其實並沒有墜樓。康貝爾開始產生這種想法,就是因為耳邊不斷地重複著那個詞的緣故。那成了假設的最初發端——


    可是,到底為什麽?他是為了什麽要做那種事?


    喝了酒以後,每個人都會變得口快啦。


    酒保的話語在耳邊迴響。


    如果他並非外表看上去那樣的是中國人,其實是日本人——是人稱d機關的日軍間諜組織的一員呢?


    萊佛士酒店的廊吧是很合適的情報收集場所。日本人無法踏足其中。聚集在吧裏的英國人全都這麽認為。不經意間泄露機密情報的機會絕對不少。


    全都合得上了。隻是——


    那個酒保會是日本間諜?


    康貝爾懷著無法置信的念頭,試圖迴憶起白天見過的那個酒保的長相。


    無論怎麽想,都完全想不起他長著什麽樣的臉。統一配置的酒店白色製服,領口的黑色蝴蝶結。能迴憶到這裏,可不知怎麽,就隻有長相的部分是完全空白。就算再次見到,他也完全沒有自信可以斷言那是同一個人。


    沒有長相,沒有姓名的男人。


    那就是日軍的間諜,由d機關派遣而來的諜報員嗎?


    證據一件都沒有。全都是康貝爾的想象。


    隻是,如果那個酒保是日軍間諜——


    康貝爾突然意識到了這件事今後的某種恐怖的可能性,心底一片茫然。


    在被稱為“東方珍珠”或“神秘樂園”的英屬新加坡,白人社會之中,真的隻有帕克上尉一個人看到了世界的本來麵目嗎?


    住在新加坡的白人們,全都沉醉於夢幻般優美的光景和眼前的和平幻影之中,深信不疑這樂園可以永遠存在。假如那都是錯覺呢?事實是,此刻,就在這個瞬間,覬覦著向南方發展的日軍也正在有條不紊地推進著侵略計劃。假如在新加坡,危機已經逼近到迫在眉睫的距離……


    帕克上尉在“樂園傻子”的新加坡白人社會中,是唯一準確掌握了時局狀況的人。對日本間諜而言,他是個礙事的存在。或者,說不定間諜的目的就是無論如何都要阻止上尉向本國進言“配備最新銳的飛機”。正在找機會除掉帕克上尉的時候,酒店裏偶然發生了意外。日本間諜決定利用這次意外。絕不自己露麵,而是操縱那個滿腦子都是拯救戀人的單純的美國青年,除掉帕克上尉。如果這才是事情的真相——


    帕克上尉說過,那支用作證物的鋼筆,他不記得是丟在哪裏了。


    鋼筆上隻有帕克上尉的指紋。所以,這成為足以出動警方的證據。但是,隻有物主的指紋清晰保留,這狀況會不會太過完美了一點兒?


    留在打磨光滑的金屬表麵上的指紋,可以很輕易地用生橡膠拓摹下來。


    以前,不知道在哪裏聽到過這樣的說法。


    如果是那個酒保,可以很容易就取到帕克上尉的指紋。


    用生橡膠取下錫製酒杯表麵殘留的指紋,之後就可以留在任何地方了。或者,會不會是他秘密地偷出了帕克上尉的鋼筆,然後仔細地擦幹淨其他指紋,再隻沾上上尉的指紋,放到了那個地方呢?接下去,為了讓康貝爾發現……


    就在此時,毫無預告地,裏麵那扇門開了,茱莉亞的身影出現。


    她不安地環視著四周。


    認出了不由自主從長椅上站起的康貝爾的身影,茱莉亞的臉上瞬間綻放光彩。


    在這瞬間,康貝爾的腦海裏,除了茱莉亞,其他所有都消失不見。


    雙臂張開迎向小跑著奔過來的戀人,康貝爾確信了。


    若是再有什麽懷疑的目光投向茱莉亞,自己是絕不會把所謂真相什麽的告訴任何人的。


    就算,那是惡魔的誘惑。


    就算,因為愛而導致失去這樂園。


    康貝爾緊緊擁住撲入懷中的美麗戀人。然後,在那甘美的芳香中忘卻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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