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那一天到了。


    十一月下旬的星期五。


    從今天起,豐之崎學園最長的三天……豐之崎校慶終於開始了。


    在體育館的開幕典禮一結束,每間教室都響起朝氣蓬勃的招唿聲,學校裏頓時被熱鬧氣氛所籠罩。


    這所豐之崎學園,是以格外自由的校風為豪,更屬於人氣還不錯的私立學校,舉辦校慶時從當地或外校都會有許多普通遊客來參加,熱鬧度也十分有名。


    因此,這種稍微鬧過頭的喧噪,會一路持續到後夜祭跳土風舞為止。


    「喂,倫也,今年的上映會是從幾點開始啦?簡章上沒寫耶?」


    「我早說過今年沒弄活動……抱歉,我趕時間要先走了。」


    在那樣的環境裏,我對狂歡景象不予理會,一個人跑在走廊上……會觸犯校規,所以我是用快步前進的。


    已經熬夜四天的眼睛顯得腫脹,全身欲振乏力,實在不是能享受校慶的身體狀況。


    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現在還有其他非做不可的事情。


    有個人,我絕對要在今天內找到,並且在明天之內把事情談妥,然後在後天內將問題給了結……


    可是,盡管我整個上午到處奔波,卻在學校裏怎麽找也找不到要找的人。


    手機撥不通,發簡訊又沒迴應。而且,對方更沒有在自己的教室露臉。


    忙東忙西之間,她就徹底從我麵前消失蹤影了。


    「咦,阿宅同學?你沒跟惠在一起啊。她偏偏在今天就是看不見人耶。」


    「什麽時候都一樣,那家夥不特別注意就會找不到吧。」


    啊,為保險起見先聲明一下,我要找的人並不是剛才講話時,像日常環節一樣被提到的加藤。


    哎,不管那些,雖然整個上午就這樣被我浪費掉了,可是,在怎麽找也見不到她的焦躁感和徒勞感當中,在腦袋裏的某個角落,我卻意外冷靜。


    因為,我早就明白。


    時候一到,肯定見得到她。


    即使心裏排斥,也非得做個了斷。


    隻不過,那個時刻,要晚一點才會到。


    是的,她一定會去那個地方。


    畢竟就算是重演,那一位也不可能會錯過自己的小孩(劇本)風光登台……


    ※  ※  ※


    離下午三點過了十五分鍾的體育館。


    中場休息時間,館內隻迴響著些微雜音,盡管安靜,卻蘊含一種異樣的熱氣。


    我想,那一定是因為觀眾對接下來的劇碼,抱有非常大的期待……


    「……這個位子,是空的嗎?」


    「……嗯。」


    在那種環境中,我僥幸在最前排發現唯一的空位,就靜靜地向坐在旁邊位子的長發女性問了一聲。


    「好久不見呢,學姊。」


    「是啊。」


    舞台上,為迎接即將來到的開演,正加緊腳步進行布置。


    今天,並沒有任何像樂團自願表演一類的膚淺節目,而是和文化祭原本的旨趣相符,是以文化性社團的成果發表為主。


    「說起來,明明才兩個星期,感覺時間好像過了好久。」


    「……是啊。」


    而且接下來要開演的,就是活動當中被評為最有看頭的,話劇社的發表會……


    「對了,提到這個……」


    「怎麽樣?」


    「去年我們也一起看的耶,這出戲。」


    「……似乎是有那麽迴事呢。」


    於是,表演好像終於準備就緒了,館內照明同時熄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聚光燈照耀的舞台上。


    接著配合好時機,喇叭播送出報幕的聲音。


    「讓各位久等了。自現在起,將由話劇社帶來舞台劇《和合狂想》的表演。腳本,霞之丘詩羽。演出……」


    沒錯,這出戲在去年校慶首度演出時,曾經搏得滿堂彩,還在之後的話劇大賽獲頒腳本獎,算是詩羽學姊的話劇出道作,也是她目前唯一參與腳本撰寫的戲劇作品。


    ……執筆小說之餘,還能撥空寫出那種傳奇性戲碼的腳本家,現在,就待在我旁邊的位子,麵無表情地仰望著舞台。


    ※  ※  ※


    去年校慶時,我企劃的動畫馬拉鬆上映會一連舉行了三天,不過其實隻有在第一天的下午三點,曾因主辦者不方便而穿插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


    那是因為,當時我就在目前這個地方,和目前在我旁邊的人,一起觀賞著目前這出戲。


    「這出表演還是一樣,從開頭就張力十足耶。」


    「社長向我哭訴過,台詞太多,讓劇本厚得很誇張。」


    「呃,話劇社哭訴的原因不隻那個……」


    其實在校慶前,我也被學姊帶來參觀過一次排演。


    那也是我第一次,見識到詩羽學姊……不對,見識到霞詩子這位作家的恐怖……


    結果那天練習對戲的三小時中,我看到的場景隻占全部的一成左右,以演出時間來講差不多才五分鍾而已。


    ……可是在那短短五分鍾的戲裏,就講了快三十次ng,到最後還讓三個社員落荒而逃的,就是魔鬼腳本家憤怒時靜靜嘀咕的一句:「不對……!」


    詩羽學姊絕不會大唿小叫,也不會大動作地親身指導演技,她不用那種搶眼的表達方式。


    隻不過,她絕不允許表演調性上的些微差異或節拍錯誤,在戲能演到合自己意以前,她會堅持讓演員反覆練習。


    即使社員們狀似火大地反駁那些太細、太強硬的要求,學姊也絕不妥協或道歉,她會小聲而詳盡地、惡毒地逐一指出那些人演技上的毛病,對於腳本的認知之淺,以及基本實力的不足,好比寒鋒揮落。


    這麽一來,隻有區區高中社團曆練的演員們,在語匯上當然是不敵拿過出版社新人獎的商業作家,就陸陸續續地重挫不起了……


    「不過,無論看幾次都很有趣耶,這份腳本。」


    「……會有趣是演員的實力。假如你看了那樣認為,就誇獎社員吧。」


    所以呢,目前表演的這些社員,都是闖過當時的地獄訓練,和這出戲相處了一年之久的被虐狂……應該說菁英分子,那樣總不能不誇獎他們。


    對了,在那場地獄特訓結束以後,我還被迫多聽魔鬼腳本家發了三個小時的牢騷,希望各位也能誇獎一下當時的我。


    另外……麵對詩羽學姊在魔鬼模式下的一對一操磨(參照第一集第六章),有某個第一女主角(加藤惠)似乎也撐過來了。


    這樣一想,或許那家夥心靈超堅強的……哎,雖然她大概隻是什麽都不在意。


    「……然後呢?」


    「咦?」


    「你有事情……要和我說吧?」


    「啊……」


    「結論,出來了對不對?所以,你才會來見我吧?」


    「可是,戲還在演……」


    在我們眼前的舞台上,演員的台詞正不斷變快,情緒向上高漲,動作也變得激昂,劇情越來越火熱了。


    他們原本的水準就高,再加上一年間的洗煉,臻至成熟的表演,已經徹底地吸引住了其他觀眾。


    眼前明明有這種錯過可惜的光景,我們卻……


    「不要緊,我看過好幾次了。」


    「真的?」


    既然這樣,你為什麽要專程守在最前排……


    「再說……反正,在聽到倫理同學的迴答以前,我根本……沒辦法專心看戲。」


    「咦……」


    我猛一迴神,望著詩羽學姊的臉。


    之前我都隻顧著想自己的事,所以根本沒發覺……她的臉頰泛著紅暈,額頭微微冒出汗滴,全身更是僵得硬梆梆的。


    還有,那熟悉的抖腳習慣同樣超健在,怎麽看都是在緊張。


    「好啦,我已經做好覺悟了。要判死刑就快點。」


    「哪有什麽死刑……」


    說著,我正想隨口否定……


    然而在下個瞬間,我才深刻體會自己要做的事有多殘酷。


    是的,詩羽學姊的說法,絕對沒有誇大其訶。


    畢竟在學姊看來,傾注渾身心力寫好的兩份劇本中,將有一份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對創作者而言,自己創造的產物無法見世,大概比切膚之痛更難受。


    「倫理同學,你選了哪邊?初稿?還是第二稿?」


    「唔……」


    現在,我變得比原來更緊張了。


    明明我從最初就知道這項抉擇有多沉重。


    然而,一發現詩羽學姊將事情看得比我想像中更重,排山倒海的壓力就湧了上來。


    畢竟,我的選擇是……


    「你選巡璃?還是……琉璃?」


    是比那兩種選擇都更殘酷,好比將學姊全盤否定的做法。


    沒有或不或許,就連做好覺悟的學姊,都會被深深傷害到才對。


    「我決定重新來過……劇本要重寫。」


    對,那是比宣判死刑更加沉重的,強製勞動之刑……


    「…………」


    「…………」


    體育館裏,被轟動如雷的掌聲及歡唿籠罩著。


    舞台劇的第一部剛好結束,閉幕時的衝擊,以及對後續第二部的期待,使得眾多觀眾的情緒異常高漲熱絡。


    是的,現場熱絡成這樣,仿佛沒有鼓掌、沒有露出笑容的,就隻有兩個人……


    「……為什麽?」


    「詩羽學姊……」


    所以,我聽見詩羽學姊那句小小的嘀咕,是在人聲鼎沸的觀眾席總算停歇下來的……好幾分鍾後。


    「有什麽地方不行?那部劇本有哪裏不合要求?」


    「劇本很神,兩份都是。」


    沒錯,內容有趣得不得了。


    初稿歡樂又好笑,可說是一瀉千裏的優質娛樂作品,而且巡璃有夠可愛。


    第二稿辛酸又惆悵,可說是胃痛級的耐讀故事,而且琉璃超令人動容。


    「既然……既然這樣,為什麽——」


    「可是,以遊戲來說,那份劇本有致命性缺陷。」


    內容真的很神……


    假如,那是本小說。


    隻要它不是戲劇書形式的美少女遊戲的話……


    ※  ※  ※


    我們離開體育館,來到中庭。


    周圍有整排的攤販,比如炒麵、章魚燒,還有不知道嗑錯什麽藥才擺出來的刨冰攤,攬客的學生和就地站著吃的普通遊客,讓氣氛顯得挺熱鬧。


    「是我不對。」


    「…………」


    而在中庭的長椅,有從體育館溜出來的我和詩羽學姊,隔了短短十公分的距離,坐在一起。


    我遞了章魚燒,學姊並沒有伸手拿,她隻是默默望著自己擱在膝蓋上的雙手。


    「以往我對詩羽學姊太過信任、不懂得懷疑,才犯了這樣的錯。」


    「……唔。」


    她的手,對我現在說的話起了反應。


    使勁緊握的手,甚至讓指甲陷入膝蓋。


    「以遊戲而言行不通,把那份劇本……做成遊戲的話,根本不會有趣。」


    因為現在,詩羽學姊被我否定了。


    她本身的創作,大概是第一次,遭到公認兼私許的頭號信徒貶低。


    結果,詩羽學姊寫的故事,做為遊戲來說,太頭尾一貫了。


    無論初稿或第二稿,故事準備的答案都隻有一個。


    而且隻要玩家從頭讀起,最後肯定就會通往那個答案。


    故事的緩急、演變、伏筆,全部隻是為了那個結局準備的。


    經我指示,拜托學姊寫的支線劇情還有附屬女主角的結局,都絕對不會影響故事主幹,變得「太像陪襯用的綠葉」了。


    那樣子寫,附屬女主角是不會有粉絲的。


    根本沒有玩家會對支線劇情留下印象。


    「現在的詩羽學姊,終究還是身為小說家的霞詩子。」


    更大的問題是,那種一路通到底的劇本準備了兩份。


    更大更大的問題是,在詩羽學姊的構想中,兩份劇本無法共存,隻好將其中一邊舍去。


    能讓人開心得落淚,以及能讓人嚎啕大哭的兩篇故事,照目前看來,並沒有辦法收攏在一款遊戲裏麵。


    「遊戲劇本家霞之丘詩羽,並未善盡本身的角色。」


    學姊沒有成功將兩篇小說做成一款遊戲。


    照目前這樣,就算文章寫得再漂亮,以遊戲來講也敵不過製作遊戲的職業好手。


    「所以,對不起……接下來,我會將學姊的劇本,毀掉。」


    瞬時間,我陷入聲音從世界上消失般的錯覺。


    捅刀子的應該是我,但我自己卻好像挨了一刀,喪失和世界相連的感覺。


    我到這時才知道,要否定一個人……而且是否定自己一直追隨、盛讚、信服的對象,原來會這麽難過、懊悔,而且痛苦。


    「…………」


    來到這裏以後,詩羽學姊一句話都還沒有說。


    但我們彼此都明白。不可能一直這樣下去。


    所以,她肯定就快要行動了。


    我隻能拚命想像,自己到時該采取的反應。


    為此,必須先過濾出詩羽學姊會有的舉動才行。


    接下來,我非得模擬出最恰當的行動……


    一、賞我巴掌


    →我訝異地看向她→結果,她在哭→我忍不住抱緊她→兩人在不知不覺中互望→事件cg:女主角的接吻場景(需考量是否要將主角的臉加進畫麵)→轉暗→音效:麻雀的啼聲。


    二、逃走


    →我追上去→四處找人→費盡心力終於把人抓到→迴頭的她正在哭→我忍不住抱緊她→後續流程同狀況一。


    三、哭


    →我忍不住(略


    四、發病


    →看來有必要懲罰你呢→這樣子,我們就永遠在一起了。


    ……不管用,美少女遊戲式的思考不管用。


    還有每個狀況看起來都像美好結局,分明是陷阱。


    想那些以前,要碰上這種發展的又不是我,是安曇誠司才對。


    「原來如此……呢。」


    「詩……詩羽學姊……?」


    當我快要沉陷於不知對誰有利的嚴肅劇情黑暗麵時,將我拖迴現實的,是從剛才就期盼已久的,來自詩羽學姊的些微反應。


    「原來——說的都是真的。」


    「咦?」


    「我又——了呢……而且這次還附上了大義名分。」


    「呃,容我打斷一下,詩羽學姊……?」


    然而她的反應,卻和我預估的有微妙差異。


    倒不如說,片片斷斷的字句裏全是讓我覺得十分敏感的關鍵詞,可是要將那些串聯起來導出一項結論,我這邊從每段話能得到的資訊量卻都少了一些些,感覺好像正在進行某種高超奧妙的心理戰……


    「你最好有分寸點——家夥……居然敢對……我的————!」


    「要把話講清楚還是徹底沉默,拜托學姊選一邊好不好?呃,學姊還是不要講出來好了!」


    先聲明,這可不是主角耳背的症狀喔?


    全是因為對方刻意調整音量(用唇語)喔?


    「倫理!」


    「要直唿我的話請用『倫也』!」


    於是,無意再默默嘀咕的詩羽學姊開始把話挑明,臉赫然一轉,這才總算朝我這邊望了過來……呃,瞪了過來。


    「你對我的劇本有意見是吧?夠膽量。從現在起,讓我來好好教訓你一頓。」


    「呃……咦咦咦咦咦~~!」


    一、下跪


    二、逃走


    三、哭


    「我要連整年分的個人積怨一起清算,將你徹底辯倒,讓你喪膽得再也當不了創作者。」


    「等一下等一下,學姊?」


    結果,我根本沒時間挑選心裏冒出的三個選項,詩羽學姊就在個性走樣的同時,接二連三地撂了不合她本色……呃,本質上其實很符合她本色的狠話。


    我本來以為學姊肯定會陷入低潮,為什麽她的情緒反而高亢成這樣?


    ……唉,也罷。


    「覺悟吧,倫理同學……讓我們現在就開始,如何?」


    「……可以嗎?詩羽學姊,我真的可以向你找碴?」


    這肯定是詩羽學姊賜給我的,千載難逢的機會。


    「……隻要你挑的毛病足以讓我認同就行喔。」


    「不過,我現在是總監耶。權力比寫手和原畫家都還大耶。」


    「那又怎樣?」


    「萬一,我們兩個說的都有道理……我的意見還是優先喔。」


    「……還真從容呢。意思是假如你自己有錯,你就願意讓步?」


    「那當然啦,孤行己見也不會有好結果。我隻是想盡可能地做出好遊戲。」


    這大概……是跟那位霞詩子合作的最後機會了。


    所以,在當迴粉絲以前,我要卯勁提出自己的主張。


    「那麽我要做的隻有一件事……就是讓你理解,我寫的劇本是正確的。我會將你逼上絕路,讓你在最後下跪認錯。」


    「……像練習排戲時的那些話劇社員一樣嗎?」


    或許,將來我也會追隨學姊和英梨梨,以當上創作者為目標。


    「你可不要隻做出他們那種程度的反駁,害我大失所望喔。」


    「別小看霞詩子的頭號弟子喔……」


    「弟子和信徒不一樣吧。明明你隻是個追隨者。」


    「我最明白學姊的作風……」


    做這些努力,就是希望自己到時能讓偉大的前輩們少笑話幾句。


    「包括長處、弱點……我都比霞詩子本人還了解。」


    來吧,師徒間的世紀大對決要開始了……


    ※  ※  ※


    「其實,我已經將重製方案擬好一定內容了……請學姊看一下這個。」


    從中庭移師到校舍裏的我們,將資料攤開在桌上,立刻開始研商。


    「你先做了這種準備?還真是周到。」


    「總不能再犯過去(第二集)的錯嘛。」


    和詩羽學姊在這部作品中出現歧見,已經是第二次了


    。


    以前,我在檢討劇情大綱時,曾經犯下「不明白哪裏不行卻隻會打迴票」,這種無能總監會有的典型過錯。


    正因如此,這次我花了四天時間,將目前劇本的問題以及因應方案匯整成文件,以期萬全。


    「……這什麽嘛?」


    於是,詩羽學姊隻看了文件的第一頁,就發出像是剛從地獄深處爬上來的幽幽嗓音了。


    霞詩子遊戲新作的劇本問題點:


    1、兩種主要劇情線,並沒有收攏在一款遊戲裏。


    2、衍生的if劇情線過於薄弱。


    →附屬劇情太短,結局也缺乏迴味的空間。


    →對附屬女主角刻劃得不夠,和第一女主角相比顯然萌不起來。


    →各衍生劇情線缺乏橫向聯係,一路通到底的感覺很重。


    3、選項和遊戲性貧乏。


    →選完選項以後,馬上又迴到共通的文章內容。


    →一選定江山。隻選一個選項就會分歧到其他劇情線。


    →選完後呈現的反應像是怎麽選都差不多。


    4、做為遊戲文章來看並不均衡。


    →心境刻劃全用文章表現,沒有圖像和演出介入的餘地。


    →由於台詞短,無法靠有特色的措詞表現出角色特征。


    →盡是追著角色的想法跑,沒有描寫到行動(動作)。


    「哎,用一句話來說就是:詩羽學姊,你還沒有用自己的作風去配合遊戲劇本。」


    「……唔。」


    「隻要你寫出幾款遊戲,還有,再稍微放下一點身為小說家的自尊,我想立刻就會成為一流的劇本作家了。呃,這並沒有誇張。」


    「…………唔。」


    「經驗的部分是能馬上對應得來,問題在於自尊吧……一出道就大賣,又獲得眾人的肯定,感覺會變得比較聽不進別人的意見……除了責編町田小姐以外。」


    「虧你敢說得這麽高姿態……隻會消費的豬……!」


    結果,這次學姊不隻是嗓音,連表情都變得像地獄居民了……


    「那麽,學姊敢說自己技高一籌嗎?你能保證自己已經將遊戲,呈現得比遊戲劇本作家寫的還要有趣?」


    「……那種問題,不玩玩看怎麽知道?」


    「對嘛!試玩看看啊!玩過以後再和別的遊戲比較看看嘛!那樣子學姊就會懂了!我們製作的東西有多扭曲、單調,根本沒有絲毫當成遊戲來玩的樂趣,是一款大爛作!」


    睡眼不足的腦袋,正和內心一起陣陣作痛。


    我不認為這些話有說錯,但是將一連串感覺並不應該說出來的惡言惡語,對著自己最重要的人脫口而出,這樣的現實果然很難受。


    「電子小說本來就沒有遊戲性不是嗎……對那種東西,才沒有人會追求遊戲上的樂趣吧。」


    「別看不起電子小說!學姊連電腦戲劇書的真正魅力都不知道,不要隨便置評!以往你都是抱著那種心態寫的嗎!那樣當然做不出有趣的遊戲吧!」


    「唔!訂正你剛才說的……!」


    「才不要!電子小說被人看不起,我怎麽可以沉默!」


    「倫也學弟,現在是你看不起我才對吧?」


    不過,這樣一來,詩羽學姊就完全進入認真模式了。


    瞧,證據在於……


    她沒有叫我「倫理」了,對吧……?


    「我是認真做這份工作的……我為了你付出好幾天,經過費思傷神、嘔心瀝血才寫出了這些內容……不要到現在反而還來否定我……!」


    「付出多少努力根本無關緊要,結果才是一切,學姊平常都這麽說的吧!」


    假如她贏了,我們將再也無法和好。


    假如我贏了,調解得不好就會讓她一蹶不振。


    即使如此,我們也隻能向前邁進了……


    「那……那個……霞之丘同學?可以打擾一下嗎?」


    結果,有個莫名其妙打扮成女仆的人,一臉想哭地闖進了我們倆的世界。


    「不要來插話……我正在談重要的事情。」


    「如果你還有一絲絲肯為班上成功著想的心,希望你現在立刻就從這間教室出去……帶著男朋友一起。」


    「…………」


    「…………」


    呃……從中庭移師到校舍裏的我們,選了詩羽學姊讀的三年c班教室,當成研商地點。


    那間教室在今天,正以「女仆吃茶三-c」的名義熱烈營業中。


    ……不過,因為我和學姊大吵特吵的關係,目前沒有任何客人就是了。


    ※  ※  ※


    接著,到了校舍時鍾指向晚上七點的時候。


    窗外被深秋的夜色所覆,原本熱鬧非常的走廊和教室,也迴歸平時放學後的平靜。


    ……不對,即此如此在校庭和一部分教室,還有學生留下來為明天做準備,他們發出的些許聲音仍未停歌。


    留校到這麽晚,原本是違反校規的,不過在這所豐之崎學園,教職員們於校慶期間還是會給一些方便,這算約定俗成。


    「怎麽樣?好玩嗎,詩羽學姊?」


    「…………」


    於是,托其之福,在陰暗狹窄的房間裏,還有我們這一對肩並肩的孤男寡女,其實我倒不是沒想過:這樣真的行嗎,豐之崎學園?


    「先聲明,我沒有粗製濫造喔。」


    「……我知道。」


    「這是加藤與我,另外,還找了其他許多人鼎力相助,花了整整兩天,費思傷神且嘔心瀝血才做出來的喔。」


    「我不是說過『我知道』嗎!」


    話雖如此,就算處在這麽曖昧的情景下,我們現在也不是能夠打情罵俏的狀況。


    ……呃,假如要問平時是不是就有辦法調情,我也無從迴答,望各位高抬貴手,感激不盡。


    「和剛才試玩的『rouge en rouge』的新作體驗版一比,你覺得如何?」


    「…………」


    「很無聊對吧?呃,故事是有趣,不過以遊戲而言並沒有可看之處對不對?」


    「……唔。」


    視聽教室的隔壁,視聽器材室兼播放室裏麵。


    關掉燈光的陰暗房間內,隻有熒幕的光源亮著,牆壁上照出兩人昏暗的影子。


    我和詩羽學姊從傍晚就窩在這個陰暗狹窄的房間,拿學校備用的電腦一直試玩著遊戲。


    「怎麽樣?你懂了嗎,詩羽學姊?」


    試玩的,當然就是我們製作的遊戲樣本。


    在一周之始玩過以後就讓我大感頭痛,原本應該會成為神作的……失敗作。


    「現在的學姊,別說要和商業遊戲的寫手競爭,就連同人遊戲的寫手都不如。」


    「別說了。」


    「這就是遊戲劇本作家霞詩子目前的處境。不承認這一點的話,我們製作遊戲的大業就無法再往前進。」


    「別說了!」


    那聲怒罵,蘊含著強烈的排斥意誌,感覺不家詩羽學姊會講的話。


    ……話雖如此,唯獨在今天,我已經聽了好幾次那種讓人難受的嗓音。


    「靠這種半成品,才看不出什麽端倪。」


    「……你真的,那樣認為?」


    的確,這是半成品。


    幾乎看不到事件cg,角色站姿圖也有一部分沒上色。


    還有配樂,也隻是把寥寥三首曲子套用在各種場麵。


    畫麵特效更不用說,根本不可能有。


    「演出方麵再加強一點的話……感受到的肯定會完全不一樣。」


    「我設法做過許多調整了……可是,那沒有辦法。」


    即使如此,滑鼠一點擊,文章就會確實地秀出。


    能照自己的意思推進故事情節。


    能照自己的選擇改變劇情發展。


    能抵達自己所選的結局。


    不管半成或完成,它無疑已經是一款遊戲了。


    「為什麽沒辦法調整,你知道嗎?」


    「……是因為……時間不夠吧。」


    「不對,時間是夠的……畢竟我這個星期,一直都在調校程式碼。」


    沒錯,我一直在調校這些。


    我直到最後一刻都無法徹底放棄,努力想讓劇本維持不變,隻調整演出內容。


    「可是……學姊寫的這些,本身就是完成的了。」


    文章達到了負麵意義的完美。


    文字已道盡一切,所以沒有任何餘地可介入。


    「學姊寫的這些,變成一篇小說了。」


    沒有程式碼介入的餘地。


    沒有讓圖像為文字做補充的場麵。


    沒有必要用配樂炒熱故事氣氛。


    真的,一切都已經盡善盡美。


    因此就算添了些什麽,也無法製造新的澎拜。


    ……這和閱讀書麵文字,並沒有做出區別。


    「基本上……在我們一起像這樣探究哪裏不行的時候,學姊其實也明白了吧?」


    「你煩死了……」


    「學姊自己也覺得,這並不算遊戲吧……?」


    「我說你煩死


    了……!」


    結果,那成了讓霞詩子唱獨角戲的作品。


    一部勉強加上柏木英理的畫集,以及冰堂美智留的原聲帶……的同人小說。


    「雖然我強調過很多次了,但這並不是詩羽學姊的錯,應該算在我這個總監頭上。」


    詩羽學姊是純粹的創作者,完美的小說家。


    自負得正確合理,又傲慢得惹人憐愛。


    她有硬憑一己之力帶領讀者的才華,同時,目前她仍隻有那樣的才華。


    而那和遊戲的世界搭配得十分不理想,如此而已。


    圖像、音效和演出,各自的味道都必須善加活用,再考量遊戲媒體的特征。


    非得要那樣,順著不同的文化來下筆才可以。


    而且那項工作……非得在著手撰寫劇本的階段,就由我好好掌舵才可以。


    「所以在目前的階段,學姊並沒有必要沮喪。」


    相對地,我倒需要猛烈反省……


    畢竟在這個時間點,我已經輸給伊織了。


    何止是輸,我連敗因都要讓對手來分析,還得到了建議。


    玩過「rouge en rouge」的體驗版以後,我才了解那家夥的自信所在。


    我深刻了解到,那家夥從一開始就做了身為總監的正確決策。


    那家夥將有製作遊戲經驗的寫手團隊,整組拉進社團裏。


    然後他還確實地檢視內容、適度給予意見,製作出值得自己信任的遊戲。


    對成員信任,並不等於盲從。


    要親眼看完信任的作家交出來的稿子,判斷過那是精彩的作品,才能談得上信任。


    沒想到那個投機客,還比我更懂得麵對作品……


    真的,我實在太蠢了。


    「我們還有機會把失去的分數搶迴來。有時間讓我們重作。」


    詩羽學姊擱在滑鼠上的手,已經完全停止了。


    「現在詩羽學姊需要的,是承認這部作品有必要修改。」


    乍聽之下,我說的話像是安慰,但其實一點也沒有安慰的作用,這我自己最明白。


    然而,現在我隻能這麽開口,也覺得除此以外別無其他辦法。


    可是……


    「不要,我不承認……我不能承認。」


    她仍懷有依賴。


    依賴著小說家的自尊。依賴其頭銜。


    因為,隻要學姊沒有和我、沒有和製作遊戲這檔事扯上關係的話,那些都是她毫無必要拋棄的強韌根基。


    「畢竟,要是我承認那一點,就等於自己不被你認同了。」


    「咦……?」


    「等於我辜負了你的期待,還有信賴。」


    「詩羽……學姊……」


    呃,難道說……


    她依賴的並不是自尊、也不是頭銜……


    「也等於被你宣告……『我不需要你』。」


    『我怎麽可能不需要學姊!』


    『我有多需要你,詩羽學姊你知道嗎?』


    『就連現在,我都比以前更加需要學姊了。』


    『還有以後,我也會一直、一直都需要學姊……』


    「請讓我……修改這份劇本。」


    但現在,我硬是將那些話收進心裏,然後進一步向學姊要求。


    「那樣的話,以純粹的故事而言,品質可能會比現在大幅下滑。」


    這項要求會深深刺痛詩羽學姊,以及一直信任她的我。


    「即使如此,還是請你允許我修改。」


    更會將我們毀掉。


    將劇本負責人,以及無能總監的自尊,摧毀得七零八落。


    「請讓我重新將這些內容,修改成遊戲的劇本。」


    為了再一次,從零開始……


    ※  ※  ※


    「好了,接下來要列印這邊的檔案。」


    一按下電腦的return鍵,房間角落的印表機就在發出雜音的同時,一張接一張地把紙吐出。


    而現在,是房間時鍾將長針及短針都指向正上方的深夜。


    拖到實在不方便留在學校的時段後,我便溜出播音室,躡手躡腳不被任何人發現地穿過走廊及校庭,像這樣迴到了家裏。


    「……會不會太吵?」


    「…………」


    ……還帶著從那之後就一句話都不說的睡美人。


    結果,詩羽學姊到最後,都沒有給我關於要求重寫的答覆。


    隻不過,她在我的佳促下,搭上了和自己家不同方向的電車,進了我們家玄關,然後鑽進了我房間的床鋪。


    之後過了近一小時,她依然不睡覺也不說話,將自己的表情和感情全副抹煞。


    像這樣處於不知道能不能向前邁進的狀況,我隻好將所有資源,傾注在自己目前所能辦到的事情上。


    ……呃,談到我目前能做的事,可不是吊兒郎當地安慰說:「沒有啦~~我不是那個意思~~快點讓心情好起來,拜托嘛。」並且往床上的詩羽學姊撲過去喔。


    我正在做的工作,是將白天那份交給詩羽學姊的負心文件「霞詩子遊戲新作的劇本問題點」進一步改善……


    為了冷靜地再發表一次,好讓彼此對問題點出現共識,進而得到學姊的同意修改劇本,這算一道穩紮穩打的工夫。


    這樣子,從上周五算起就連續熬夜一星期了……呃,午睡的部分先不管。


    而且我好像敲鍵盤敲過頭,連手指都快要失去知覺。


    哎,反正現在不能睡,我也隻能一直忙。


    對遊戲完成度抱持的危機感。


    懷疑這樣下去能不能趕上i的焦躁感。


    另外當然還有……對於躺在我後麵床上的那個人,何止是一言難盡,連用整本輕小說似乎都理不出頭緒的種種感情參雜在一起,所以我現在根本沒睡意。


    望向時鍾,日期終於變了。


    因此,今天已經是校慶的第二天。


    適逢周六,普通遊客也將變得更多,體育館更有樂團自願登台表演而一舉變得青春味濃厚,豐之崎校慶八成會展現有別於昨天的一麵。


    然而,我們大概不會出現在那陣喧嚷當中了。


    從明天起,我們的最後一戰肯定就要開始。


    因為,替這部作品構築最終骨幹的工程就要開始了。


    「嗚……嗚……嗚嗚……」


    「~~~~唔。」


    ……另外,即使後麵傳來了某種一唿一頓的抽噎聲,麻煩請努力裝成沒聽見!


    ※  ※  ※


    「……嗯?」


    一迴神,窗外不知不覺中已經天亮了。


    在都會區是聽不見麻雀的啼聲,從某個地方,卻響起了鴿子那引起鄉愁的獨特咕咕聲。這裏真的是大城市嗎……?


    不管那些,一看時鍾已經過了七點。


    我似乎是趴在桌上……呃,稍微發呆了一陣子。


    「唿啊~~~~」


    就這樣,為了對抗累積的疲勞,我大大地打了嗬欠,不對,伸起懶腰。


    「哎呀,你醒了?」


    「沒有啦,就說我沒睡了。」


    真的喔。我沒睡喔。


    還有,我好像每到早上就一直在重複這種話。


    雖然我自己偶爾也會起疑問,但我真的有熬夜嗎?


    這該不會是誆稱沒睡的詐欺吧……


    哎呀,不行不行。不可以認真考察那種敏感的問題。


    既然本人說是熬夜,就肯定有熬夜。


    比如某個作家的原稿根本一頁進度也沒有,或者連草圖都尚未出爐,卻能在那種狀況下穿著cosy服參加隔天的活動,我覺得讀者還是要考量到截稿日,抱著體諒的心認同其努力。


    「努力過還搞成那樣不是糟透了嗎?」——也不可以這麽吐槽喔。


    「呃~~工作忙到哪裏?」


    「我姑且將所有內容檢視過了……」


    「啊,不好意思喔,詩羽學……」


    我甩了甩思路差點掉進詭異迷陣的腦袋,準備專心麵對手邊的熒幕,瞬時間,卻發現有些許不對勁。


    眼前的桌上,有一整片我在半夜打字出來的文件列印稿。


    呃,文件本身確實是我為了今天準備的,這倒沒任何問題……


    「詩羽……學姊?」


    可是那些文件,卻在不知不覺中寫滿了紅筆的字跡,加上剛才傳來了平時聽慣的闌珊嗓音,使得我瞬間被拖迴現實。


    「早安。」


    「啊……」


    沒錯,一如往常的闌珊嗓音。


    還有,一如往常的想睡表情。


    「早安啊,倫理同學。」


    真的,那並不是昨天將負麵感情顯露出來的她,而是和平時一樣的……


    我所認識,我看了就會放心,我最——的……詩羽學姊。


    ※  ※  ※


    「所以倫也同學,剛醒來就吵你是挺抱歉的,能不能討論一下?」


    「沒、沒關係,我又沒有睡。」


    「你不必再找那種藉口,聽我說就對了。」


    「是……」


    在


    我被要求隔著桌子麵對麵坐下來以後,我們馬上又進入平時的師徒關係,也可以說這畫麵類似於女教師和男同學。


    不隻嗓音和表情,詩羽學姊連態度都恢複平時的本色了。


    隻不過,總覺得她眼睛有點紅,但是睡眠不足的我肯定也一樣,所以我決定不加深究。


    「這個,你先拿去過目吧。」


    說著,詩羽學姊遞來的是我醒來時……呃,不知不覺中就擺在我桌上的,那份用紅筆寫過的文件列印稿。


    「我將倫理同學的意見當成意見拜讀過了,不過還有一些無法徹底接受的部分,以及明顯是你錯的部分,外加錯漏字、詞匯誤用等等,我都盡量做了訂正,把這些檢討過再來研議吧。」


    「這麽多……?」


    那幾頁紙上,已經被塗得滿江紅,可以感受到隻花短短幾小時,就想將我一個星期來的努力鬥倒的熱情、偏執或某種情緒。


    「這沒什麽了不起的。我第一次出版的商業作,町田小姐可是用紅筆劃了三百條以上喔。」


    「學……學姊,我問你喔,這表示……」


    不過,她會這麽偏執地進行修改,就代表……


    「我花了兩年才讓數目減少到三十條。真的,寫東西這行不好做。」


    「不、不是啦,不用提那個了……」


    「……明明如此,首次寫遊戲劇本卻想無修改過關,明明不可能會有那麽便宜的事嘛。」


    「啊……!」


    一抹笑容,帶著使壞似的味道……


    從睡美人成為魔女,再變迴平時本色的詩羽學姊。


    「好了,我們開工吧,倫理同學……至少,要做得比『rouge en rouge』的劇本更好喔。不然就會讓澤村得到藉口說:『會輸掉都是劇本害的。』」


    「哈哈……」


    口氣和語句,都顯得厚黑、自信過度、厚黑、積極,而且厚黑。


    「還有……等這些告一段落,你可要覺悟喔?讓我——的懲罰,你等著接受吧。」


    「……我會覺悟的。」


    再添一點厚黑,還有壞心眼。


    「哎,反正已經先收了一小部分的頭款,那我會幫你扣掉。」


    「什麽頭款?」


    「我又拍了你的睡臉。謝謝招待。」


    「那上麵拍到的是不是隻有我?」


    最後,依舊厚黑。


    這才是,最棒的學姊。


    ※  ※  ※


    「兩邊都不選,而且兩邊都要……是什麽意思?」


    我們首先麵對的,第一個最大的課題……


    「1·兩種主要劇情線,並沒有收攏在一款遊戲裏」。


    就是該如何處理,詩羽學姊在隨興之下……呃,在轉換自如的創作意欲下,催生出來的兩條主要劇情線。


    「簡單說呢,初稿和第二稿,都要放進正篇裏,而且兩邊都當成主要劇情線。」


    「可是那樣的話,主題就失焦了。」


    對於我的提議,詩羽學姊大概也充分預估過,同時更在自己心裏檢討完畢,才做出了這樣的結論吧。


    所以她並沒有特別訝異,而是皺著眉頭,毫不遲疑地反駁:


    「那兩份劇本,走向根本不一樣啊。要是都擺進一款遊戲裏,會變成大雜燴的。」


    而且,我對詩羽學姊做出的反應,也同樣充分預估過……


    初稿和第二稿。


    冒險動作傳奇故事;以及輪迴轉世悲戀故事。


    迴歸和平世界;以及通往時空縫隙的永恆之旅。


    和巡璃間貨真價實的幸福結局;以及和琉璃間哀傷而幸福的結局。


    在思念升華後消失的琉璃;以及永遠等不到誠司迴來的巡璃……


    故事就是像這樣,讓相同世界觀的相同角色,奔向截然不同的劇情發展及結局,仿佛由同一批演員演了不同角色的兩出戲。


    真的,這兩份劇本內容差異之大不免讓我感歎:真虧學姊能夠用相同的大綱做出這麽不一樣的詮釋。


    要把這些全塞進同一款遊戲裏,不難想像確實會在整合性上產生許多矛盾。


    可是……


    「大雜燴就大雜燴啊。那有什麽不好?」


    「咦,你不覺得不好?」


    我發愣的反應,讓詩羽學姊也跟著用發愣來迴應。


    「畢竟,連那部分算進去,美少女遊戲還是很有趣嘛。」


    理應是校園戀愛故事,但一下有來自未來的女主角,一下又跑到月球進行最後決戰,一下還讓主角變身成怪獸……


    古今東西,被稱為名作的遊戲,讓人一開始玩得對劇情冒出大問號的情況,還不是多到不勝枚舉。


    「別想得那麽緊繃啦,這是美少女遊戲,而且算同人作品耶。」


    「不就是因為你那麽想,才會有人看不起這種『區區的美少女遊戲』嗎?」


    「『區區的美少女遊戲』,對我來說可不是普通的讚賞之詞喔。」


    「……倫理同學。」


    和完成度高的一流作品相比,二流作品具備了不玩到最後,就不能確定是半成品或大傑作的心跳感,以及不完美所造成的期待,更有劇情不知道會飆到哪裏的驚險刺激……


    果然我鍾愛的,就是這麽荒誕的遊戲類別。


    「多去享受有趣的部分嘛,和我一起品嚐刺激的滋味啊。」


    「在截稿方麵,我倒是早就嚐到刺激的滋味了。」


    「遵守一下『不受規則限製』的規則嘛。」


    「……換句話說,你的目標就是做出不受故事規則限製,連真實結局都可以有兩種,像那樣自由奔放的作品嗎?」


    「不對喔,詩羽學姊。」


    「不然,你還打算怎麽……」


    「真實結局要有三種。」


    ※  ※  ※


    「……這太蠢了吧?」


    「就是啊,真夠蠢的。」


    房間時鍾的長針和短針都指著正上方,周六正午。


    詩羽學姊到今天,已經講出第三次的「這太蠢了吧?」。


    第一次,是針對拖到現在還要寫新劇本。


    第二次,是針對既有劇本的修正處之多。


    至於第三次……


    「你是說,要在明天之前完成?」


    「因為周一要是不把最終稿交給英梨梨,劇情事件圖就來不及開工了喔?」


    「那種話,你不要一臉悠哉地說得那麽輕鬆。」


    則是針對我提出了那麽大的工作量,卻隻能籌出一天半來完成的期程觀念。


    「呐,倫理同學,我看你是太疲倦了。」


    「呃,我確實很累,不過並沒有看見外星人的幻影之類的。」


    「你以為從現在起要處理的文章有多少?照我的觀點,想把這些全部改完,兩個星期應該跑不掉……」


    「……詩羽學姊,你是不是有什麽誤解?」


    「什麽意思?」


    「這不是在校正小說喔,而是在修改遊戲劇本喔。」


    「唔,差別在哪裏?」


    「即使某位作家大人對作品抱持著『名為堅持、實為任性』的心態,那都是次要的。」


    「……感覺真像風涼話呢。」


    「工期優先於藝術性,後續作業優先於自己。在有限的時間之內盡力而為,才是最重要的喔。」


    沒錯,協同作業最重要的是工期。


    為了這項原則,六個寫手可以聚在一塊用三天趕出一款遊戲的劇本,替跑掉的寫手擦屁股;假如是附語音的遊戲,還可以將台詞的部分全部先寫完錄好,之後再像拚圖一樣把心境側寫另外補上去。


    而且那種克難式劇本,也會誤打誤撞地獲得玩家肯定,原本跑掉的寫手更會在不知不覺中迴來露臉,還得意地用自己部落格解說起半個字都沒參與的劇本……呃,這都隻是傳聞而已喔。


    「你覺得那樣子製作能成就名作嗎?」


    「我能打包票的隻有一點,不推出就絕對無法成就名作。」


    「那……」


    即使發售一拖再拖,即使按工期交貨,甚至是提前一個月交貨,有的作品依然成了名作。


    相反的,就算期程再怎麽遊刃有餘,到最後變成大爛作的遊戲同樣不勝枚舉。


    所以時間和作品品質的關係,即使有機率可言,也不會出現唯一解答。


    「況且……這部作品,要是不在今年i推出,就永遠生不出來了。」


    「…………」


    畢竟,我們……


    在詩羽學姊和我們之間所剩的時間,大概已經……


    「可是,倫理同學……」


    詩羽學姊低頭思索了一會……


    這次她並沒有說「這太蠢了吧?」,而是表情認真地再度麵對我。


    「就算再怎麽努力將工期優先,光靠我一個,在物理上是辦不到的。」


    「是這樣……嗎?」


    所以,我也迴應學姊的認真,認真地迴望她。


    因為我強烈感受到,那雙眼睛裏蘊含的紮人光芒。


    「所以,我隻要你做一項覺悟。」


    我早就明白,事情會這樣發展。


    事情會相當不得了,會變得離譜透頂。


    「下筆吧,倫也同學……」


    而且我更明白,事情會有趣到極點。


    「幫我寫第三篇劇本就好。寫你執意要加進去的那段故事就好了。」


    「……可以嗎?」


    等春天一到,我們肯定無法再度過,和現在相同的時光。


    無論情況能和現在多接近,我們終究無法度過完全相同的時光。


    「我……可以幹涉詩羽學姊的文章嗎?」


    「畢竟,你最了解我的作風吧?」


    「哈……哈哈……」


    「你比霞詩子本人……更了解不是嗎?」


    所以現在,麵對這項大活動、麵對另一場校慶……


    我們倆……就痛痛快快地享受其樂趣吧。


    ※  ※  ※


    「對了,學姊。」


    周六,下午三點。


    從決定方針,開始動工後過了三小時。


    總之我什麽也沒想,隻按著詩羽學姊的建議:「先寫就是,將文字量寫出來,別歇手。」隨興而至地作文章,忙了很久到現在才迴頭。


    「什麽事?我這邊也很忙,有問題要簡短說。」


    探眼一看,桌上擺著筆記型電腦,量產文章時指速比我更快的詩羽學姊,依然專注於工作,迴話之餘並沒有轉向我這裏。


    「我要寫多少才行啊?」


    「這個嘛,劇情分歧處在滿後麵的,所以篇幅不會太多。以遊戲時間來講,大約一小時左右的長度吧。」


    「……用文章量來講呢?」


    「換算成輕小說,我想差不多是一集的一半?很輕鬆啊。」


    呃,我們還剩下一天半,意思是……


    「欸,那等於三天就能寫完一本輕小說的步調嘛!詩羽學姊,那真的辦得到嗎?」


    「我是做不來喔。縱使寫得出來,品質也會大幅跌落,錯字和誤用詞匯挑都挑不完。」


    「既、既然這樣……憑我又怎麽可能……」


    「倫理同學,照你的哲學,製作遊戲最重要的是?」


    「…………遵守工期。」


    「沒錯,是你就能辦得到。至少要在速度上超越師父喔。」


    「啊哈哈……哈哈……」


    換句話說,那是連霞詩子都無法辦到,在我的觀念中屬於前人未及的領域。


    所以從現在起,我就要一頭栽進那塊領域了……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吵死了!安靜寫稿!」


    「遵命!」


    現在,是下午三點。


    不隻我情緒亢奮,詩羽學姊也快要發動創作者模式了。


    ※  ※  ※


    「……欸,學姊。」


    「…………」


    「我說,學姊。」


    「……什麽事?」


    我轉頭望向詩羽學姊,順便看了時鍾,結果已經過晚上八點了。


    外麵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漆黑,寒意甚至滲入屋內,一迴神就冷颼颼的。


    「肚子餓不餓?要我買東西迴來嗎?」


    「…………」


    我按下房間空調的開關,順便伸了伸懶腰打算休息。


    背後關節吱嘎作響的聲音,立刻道出這幾個小時的奮戰有多折騰。


    「還是說,要叫個外送的披薩?不過現在叫的話好像要等一小時左右耶。我看還是去買便利商店的便當比較……」


    「…………」


    學姊始終不迴話。


    大概是太專注,心思還沒迴到現實吧。


    沒對焦的眼睛茫然一轉,她擺出觀察稀奇玩意兒的臉色望著我。


    「……倫理同學。」


    不過,學姊終於嘟噥著動了嘴唇……


    「怎麽樣?還是叫披薩好嗎?」


    「居然在創作中分心……你……有沒有意思要拚?」


    「……咦?」


    隨後,她的表情變得像厲鬼。


    「離截稿不到兩天了喔,你還天真地把吃飯的問題掛在嘴邊?兩天不吃不喝又不會死。」


    「可……可是肚子餓的士兵無法打仗啊……」


    「想吃東西,你不是有指甲嗎?還有手指皮、臉頰內側的肉啊,要是嚼那些還不夠就吃舌頭吧……!」


    「最後那個吃下去會死人啦!」


    唔哇,這下不妙……


    學姊一進入狂戰士……呃,進入創作模式,思維簡直危險得超乎想像。


    「你把頭痛的難題丟來,自己卻打算休息,這樣何止是藐視我,你根本就藐視人生對不對,倫理同學?」


    「沒、沒有!呃,對了!我是擔心學姊多於自己啦!」


    學姊聽完這句就算被懷疑有哄騙之嫌,也怨不得人的說詞後,反應是……


    「我沒問題……等這場仗結束,我就會把累積起來的生理欲求一口氣解放……!」


    「噫————!」


    她完全不肯放我一條生路。


    「我要解放三天三夜,像安息日一樣……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不對,這場仗結束的隔天是平常日啦!要上學啦!」


    還有,參加那種儀式也太恐怖了吧!感覺隻會有生雞肉當食物!


    「聽好囉?因為這樣,從現在起別說吃飯,連睡覺也是禁止的喔。給我把時間上的浪費縮減到極限。」


    詩羽學姊說著舐了舐嘴角,渾身散發的淒絕之氣已能淩駕厲鬼或惡魔。


    「那……那麽學姊,你在劇本寫好前連澡都不洗嗎?」


    「………………做為特例,我準許花十五分鍾在那上麵。」


    啊,淒絕之氣忽然消失了。


    ※  ※  ※


    「我問你喔,學姊,美少女遊戲的女主角大多都有好幾個,你知道理由是為什麽嗎?」


    「感覺上我懂。簡單說,就是補救措施吧。」


    「嗯,雖然說起來不好聽,不過正是那麽一迴事。」


    日期終於改變,到了星期日。


    離截稿不到二十四小時的大半夜。


    我和詩羽學姊在房間中央的桌子麵對麵,討論得相當熱烈。


    「就算第一女主角觸碰不到玩家心弦,隻要附屬女主角能合意,那個人就會追隨。但偏重於第一女主角的遊戲,玩家一旦跑掉就再也挽救不了。以結果來說,會輸在支持者的人數。」


    議題是關於「2·衍生的if劇情線過於薄弱」。


    「可是,我怎麽想都浮現不出其他女主角和誠司在一起變得幸福的形象……」


    學姊打算著手修改附屬女主角的劇情線,對於其走向和必要性,卻還抱有重重疑慮。


    「哎,因為主線太紮實了嘛。這就是霞詩子作品!炮灰女主角的淒涼度無人能及!」


    「……你那真的是在誇獎我嗎?」


    然而,肯定正因為她是優秀的作家,才會陷入那種窠臼。


    其兩難之處在於將單一結局寫得越洗煉,就會讓其他可能性顯得越乏味。


    「不過學姊,『不願追隨的人就放著別管』……這種做法是不行的。特別是在美少女遊戲。」


    「為什麽?」


    「那還用說……因為美少女遊戲的玩家本來就比輕小說讀者少啦!」


    「……你講得還真直白。」


    憑詩羽學姊寫的故事,或許有可能將第一女主角的支持率拉上百分之九十左右。


    然而再往上……想讓支持率貼近百分之百,就幾乎不可能。


    因為作者就算想破頭,也沒辦法連讀者千差萬別的喜好和想法都連根改變。


    「詩羽學姊……我們應該鑽研的是『內容能取悅多少玩家』這一點!」


    所以,為了挽救另外百分之十的讀者,我們誌在成為隻要是為了逗樂子,就能從容接下任何苦差事的藝人。


    「就算內容老套一點、諂媚得露骨一點,也沒有關係嘛……來創造更多的可能性吧!我們要討好全部的玩家!」


    ※  ※  ※


    「我說過,那邊不是那樣改啦!」


    「…………」


    「呃,詩羽學姊,所謂的三選一,不在三種選項裏分別安排明確的意義是不行的!」


    「那我了解啊。」


    「不,你不懂!你一點都不懂啦,學姊!」


    「……哼。」


    「學姊設計的三選一,除了正確選項以外,得到的反應都超無聊的!」


    「問題有你說的那麽嚴重嗎?」


    「不讓玩家提起『也試試其他選項』的興趣就不行嘛!否則會輸給我們的對手嘛!」


    「嘛來嘛去的,吵死了……」


    「比如選項是女主角時,就要寫出能強調各個女主角特色的劇情事件;選項如果是主角采取的行動,三個選項都要分別安排有趣的反應才可以!」


    「與其在那上麵費勁,是不是應該改善正篇才對?」


    「像那樣衍生出來的小插曲越有趣,就越能烘托出正篇的趣味嘛!我和學姊想改善的目標,到最後是


    一樣的!」


    「既然這樣,我針對正篇來改不是也可以嗎!」


    「可是我偏好看選項啦!總監有決定權!」


    「你爭這些還不如先盡好寫手的責任!迴去專心寫你分到的正篇劇本!」


    「我又沒有辦法,寫到一半卡住就卡住了啊!」


    「你那樣就叫逃避現實喔,敗犬同學?」


    「啊——!你講出來了,學姊!你講出現在最不能對我說的字眼了!」


    「煩死了!倫理同學你煩死了!」


    ……呃~~就這樣,到了淩晨三點。


    睡意、疲倦、空腹,以及徹底錯亂的高亢情緒,將我們拖進了創作的深淵。


    ※  ※  ※


    「我說過,這裏不是這樣改吧?」


    「…………」


    「欸,倫理同學,所謂的劇本,並不是將自己的情緒直接抒發在裏頭就好了。」


    「我知道啦。」


    「不,你不懂。你根本不懂。」


    「……唔。」


    「倫理同學寫的這一幕,完全將讀者撇在旁邊,內容超級無聊。」


    「……我問你喔,學姊。」


    「怎樣?」


    「你提這些是為了替剛才報一箭之仇吧,對不對?」


    然後,就這樣到了淩晨五點。


    我第一次請別人,幫我看第一次寫的劇本。


    於是乎,我第一次被批評得慘兮兮,即使明白被罵也是應該,卻依然嚴重受到打擊。


    「我哪會做那種氣度狹小的事?八成是你錯估了喔。」


    「表示還有兩成對囉……」


    我們在狹窄的桌子旁相鄰而坐,身體靠在一塊,指著筆記型電腦的小小熒幕,對劇本內容一句一句地推敲。


    剛洗完澡的詩羽學姊頭發濕潤,微微傳來的洗發精香氣十分誘人。


    「哎,硬要誇獎的話,隻有文章量,以及寫出這些內容的速度可取。光就這部分,你真的超越我了。」


    「是……是喔?」


    「雖然目前來看,隻是大量製造出垃圾罷了。」


    「唔。」


    ……然而學姊講的話何止根本不誘人,還相當苛責。


    「不過倫理同學,有辦法量產出垃圾也是難能可貴的喔。」


    「真……真的嗎?」


    「當然了。再怎麽差勁、無可救藥、不堪入目的文章,隻要寫得出來,就還能磨練。然而,原本就產不出的文章是連磨練都無從下手的。」


    「不要邊打圓場邊損人啦。」


    不過,我聽了還是心跳不已。感覺好興奮。


    「所以囉,剛開始寫文章的時候,先寫比思考重要。全部寫完以後再來推敲。要是寫到一半又迴頭思索,會怎麽寫都寫不完喔。」


    「嗯……我懂了。」


    那比她身為女性的魅力更讓我著迷——呃,當然學姊身為女性是很迷人——


    但是她身為作家的氣勢、身為創作者的熱情、身為師父的可靠,全都令我神往。


    我能當這個人的信徒、夥伴、徒弟,實在太好了。


    「好啦,你就動手寫第二稿看看吧。」


    「那我應該先改哪個部分?」


    「照你的速度行得通……將原本內容全部舍棄掉,從頭寫起。」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哎,先不管那些。


    拚勁和能力這些玩意,有時候反而會給自己找罪受耶。


    ※  ※  ※


    「總覺得……還是很老套。」


    「唔。」


    「而且,讀起來感覺好牽強。」


    「咕。」


    「還有內容不夠均衡。文章累贅太多,該刻劃的部分卻缺乏描述。」


    「您說的是。」


    周日,中午十二點。


    那是我生來第一次寫了所謂的劇本後,剛好經過二十四小時的紀念性瞬間。


    「所以囉,動手寫第三稿看看吧。當然還是從頭寫起。」


    「收到~~」


    同時,也是我那份徹底翻新的劇本,被學姊輕易退稿的瞬間。


    「……你都不泄氣嗎?」


    「那當然,還不到慌張的時候嘛。」


    「…………」


    然而對於學姊的決定,我並不覺得強人所難,也沒有感到不滿。


    畢竟,到剛才為止的十分鍾,學姊專心得似乎連唿吸都忘了,隻顧著讀我的文章,還一會兒咬牙作響,一會兒格格發笑,一會兒又突然破口大罵……


    她就像那樣,認真沉浸在我的文章裏麵。


    「……欸,倫理同學。」


    「嗯?什麽事?」


    於是,當我又開了新的純文字檔,並取名「第三稿」儲存下來時……


    詩羽學姊還在過目已經被她廢棄的第二稿。


    「你真的覺得這種結局能成立?」


    「這樣喔?果然通往結局的說服力還是不夠嗎……要對主角的心理多描寫一點,再不然就是靠他和女主角的對話來補足吧……」


    「沒有,我指的不是那個。我談的不是手法方麵的問題。」


    「什麽意思?」


    不對,結果學姊並不隻是過目而已。


    「你真的覺得……這種什麽憂慮都沒有的快樂結局,是存在的嗎……?」


    那副表情,和之前指導駑鈍學生的教師麵孔並不相同。


    「在前世被迫背負太過苛酷的命運,在今生也碰上殘忍的遭遇。


    還讓朋友、家族和許多人受到牽連而不幸。


    到最後,威脅也沒有完全消失,隻是將問題延後到來世……


    即使如此,你還是覺得留下來的人,都能笑得這麽幸福嗎?」


    「詩羽學姊……」


    「……哎,雖然設定得這麽狠的就是我自己。」


    她的眼神,已經徹底恢複成進行創作時的創作者模式。


    那表示……學姊終於,肯踏進我那稚拙的劇本內容裏了。


    「……有那樣的結局,也沒什麽不好啊。」


    我正在寫的第三個真實結局,簡單來說,就是「完美的快樂結局」。


    雖然我拚命想取得統整,也卯足了全力要消解風格上的差異,不過換個觀點來看,要說這或許是將前麵故事徹底否定的褻瀆行為,我也無法辯解。


    電腦遊戲在移植家用主機時,「由其他寫手添增的微妙劇本」常會受到批評,我這種改編正可算是其典型。


    「說出來不太好,但我認為,琉璃沒有幸福的權利。」


    「角色的催生父母也那樣講啊?」


    「誰叫她的情意太深,反而讓誠司遭遇危險。」


    「那是結果論嘛。」


    「不隻那樣,她為了得到誠司,甚至會加害巡璃和其他女主角。」


    「哎,近年來很少看到這種病嬌型角色啊。即使如此她還是讓人覺得可愛,雖然那要歸功於學姊和英梨梨的本事就是了。」


    「我不覺得巡璃會原諒那樣的琉璃。感覺巡璃才不會接受她。」


    「我覺得會耶。巡璃的話,八成會淡然應付掉。」


    「……琉璃沒有資格被玩家喜愛。」


    「可是,我很喜歡琉璃喔。」


    「……那要是和巡璃比,你喜歡哪邊?」


    「那還用說,我當然是兩邊都愛得不得了。畢竟,那是我們創造出來的第一女主角耶,不是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喔……」


    詩羽學姊大概是對我的妄想和失控言行感到傻眼,她一臉疲倦地略過了毫無意義的問題。


    這樣說不太禮貌,但是她托著腮幫子,將頭轉到旁邊的模樣,顯得有些可愛。


    「學姊覺得像畫蛇添足嗎?」


    「而且你添了一百條腿有喔。」


    「可是,我無論如何都想要那些腿嘛。」


    「受不了,隻顧萌的豬就是這樣。」


    「詩羽學姊不想看嗎?」


    「…………」


    「巡璃和琉璃互相搶誠司,可愛地爭風吃醋,讓所有人傻眼笑出來,那種沒腦筋的結局……學姊不想看嗎?」


    雙方意識存在於一具肉體的巡璃和琉璃,要怎麽分開變成兩個人?


    過去的淒慘情節要如何劃下句點?


    像這些部分,我覺得自己添了不少牽強的新設定……


    「認為不可能有那種結局的我,以及想看那種結局的我,都確實存在著。」


    「聽你那樣說,簡直像琉璃和巡璃耶。」


    「…………」


    不過,學姊果然也會想看那樣的劇情……


    ※  ※  ※


    「學姊覺得……怎麽樣?」


    「…………」


    終於,到了周日下午六點半。


    差不多是○螺小姐症候群(注:日本動畫《海螺小姐》播映時間在周日下午,隔天就是上班上學日,「海螺小姐症候群」即為一般所指的「假日症候群」)快要在日本全國發作的時段。


    換句話說,我們的奮戰,總算到了最後階段……


    「呃,基本上,我認為自己已經用盡所有


    能力了。」


    「…………」


    我剛完成的第三稿,被詩羽學姊載到平板電腦上細讀。


    此外,要提到她為什麽從之前的筆記型電腦轉而用平板……


    「……詩羽學姊?」


    「…………」


    「你不要緊吧?還是要在床上躺一下?」


    「我有在讀。意識還在所以沒問題。」


    「是、是喔?」


    因為學姊已經連坐都坐不住,隻能躺在地板上讀稿子了。


    她用來滑畫麵的手指不時會頓住,讓人分不出是在熟讀或熟睡,所以我每隔幾秒就會像這樣叫她。


    「還是不行嗎?」


    「…………」


    不過,學姊會比我先撐到極限也是當然的。


    畢竟她不僅一邊要修改分量要命的文章,監修我的劇本又絲毫不能放鬆,始終都維持全速運作。


    「以時間來講,下次的第四稿似乎就是最後機會了,我先開始動手可以嗎?」


    「…………」


    哎,多虧如此,詩羽學姊負責的部分幾乎都改完了,到最後,我這個新手寫的劇本,便成了最後一道瓶頸。


    「要挑毛病的話,學姊一想到什麽就說,我會立刻迴應。所以我繼續去忙……」


    「……倫理同學。」


    「抱歉,是不是吵到你了?」


    結果,詩羽學姊緩緩關掉平板電腦的電源,用變黑的熒幕蓋住臉。


    緊接著,她在歎息的同時,編織出決定性的一句:


    「可以了,我不會再說什麽。」


    「……那是對我死心的意思嗎?學姊不想再幫我看劇本了?」


    「不是,我認同你了。意思就是,已經沒有必要再修改了。」


    「咦……?」


    詩羽學姊那句和想像中正好相反的決定性話語,讓我一瞬間做不出反應。


    因為,在等待她迴答的這段期間,我始終想像著大概會被挑毛病的幾個地方,腦子裏盡擔心那些問題被點出來的話要怎麽改。


    「剩下的,隻要在寫程式碼時做微調就行了。況且遊戲沒有放語音,可以調校到最後一刻,要完成綽綽有餘。」


    「……可以嗎?」


    所以,學姊不說哪裏要改時,應該怎麽反應,我根本不可能知道……


    「真的……可以嗎?我寫的劇本,0k了嗎?」


    「坦白講,我非常不中意就是了……」


    「唔?」


    結果,詩羽學姊到這種時候,仍不忘高高舉起再重重摔下的作家機趣。


    「不過那怎麽想,都是我個人喜好的問題……所以純粹就成品來看,這仍是相當有趣的故事。」


    而且,她也不忘摔了以後再出手挽救的作家機趣。


    「啊……哈哈…………奇怪?」


    像那樣,在我接獲有點別扭的合格通知後,眼前忽然天旋地轉。


    電腦熒幕從視野中消失,我才剛在疑惑怎麽會看到牆邊的書架,景物就又立刻切換成天花板了。


    「唔?」


    碰的一聲,我眼冒金星,隨後隻看見整片黑。


    ……糟糕,我仰頭摔了重重一跤。腦袋撞到了,卻不覺得痛。


    還有,我渾身使不上勁。站不起來。


    「學、學姊……我……好像……」


    「冷靜點,趕稿完以後常有這種症狀。之前繃緊的神經一放鬆,別說身體,連手臂都會變得舉不起來。」


    「是……是嗎?」


    「嗯,好比現在的我一樣。」


    「……原來如此。」


    「哎,真悔恨……明明趁現在就能對倫理同學為所欲為的。」


    「你那是想痛扁我一頓的意思吧?是那樣吧……?」


    因為如此,我們雙雙倒臥著仰望狹窄的天花板。


    假如能看見真正的星空,至少會像美少女遊戲的劇情cg一樣有萌點,不過這樣隻是禦宅族同好睡倒成一片罷了。


    哎,實情也就是如此,沒什麽好抱怨。


    「好啦,不管那些……謝謝你,詩羽學姊。」


    「沒什麽,隻是冷靜來看內容及格了,如此而已。我可沒有放水喔。」


    透過兩方倒地而達成雙贏的我們,在強烈充實感和疲倦下,隻剩嘴巴能動。


    「但是不好意思,可能要稍微潑你冷水,最後還有一項壞消息……」


    「什麽消息?」


    詩羽學姊拚命張著那唯一能動的嘴巴,為我們的地下校慶編織出閉幕之詞。


    「我不能在這部作品裏,用上霞詩子的名義。」


    「這樣……啊。」


    「誰叫這根本不算我的作品。」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或許是衝擊性的告白。


    「你將我創造的世界和角色,用擅自的判斷,擅自地做了更動。」


    「嗯。」


    可是,我……


    在這兩天和詩羽學姊一同奮戰的我,卻實在無法不理解她想表達的意思。


    「當中有性格走樣的角色,還有設定變調的部分。」


    「……對不起。」


    我們為了作品的事情爭執、衝突那麽多次,有時還吵得感情畢露。


    她被迫聽從無法接受的方針,卻又不得不對固執己見的笨蛋諄諄善誘。


    「不會,你不用道歉。」


    「可是我這樣做,到頭來隻是頂著總監的頭銜蠻幹……」


    因此,她當然不希望這部遭到摧毀、遭到更改的作品,被人當成「《戀愛節拍器》作者霞詩子的最新力作」。


    以社團來說,等於放掉了一大賣點。


    不過為了她往後的事業,那是應該的……


    「可是,變樣的角色們,待在那個變樣的世界裏……卻完全沒有失去生命。」


    「咦……?」


    「他們活著,還認真地哭、認真地笑、認真地戀愛……我讀著讀著,不對,玩著玩著就覺得好高興、好開心,感覺心跳不已。」


    ……說著,詩羽學姊十分愉快地將我那些悲壯的覺悟一笑置之。


    「所以,這是在霞詩子的世界中,由安藝倫也創造出來的,獨一無二的故事。」


    不對,那何止是一笑置之……


    「那是其他人……或者你一個人,還是我一個人都創造不出來的,完全屬於我們的,原創劇本。」


    她還添上了對徒弟的最高愛意,為我的出道作獻上祝福。


    你好寵我,這樣太寵我了啦,師父……


    「所以呢,倫理同學,我們不如這樣吧?」


    然後,詩羽學姊提了一個筆名的點子。


    既非霞詩子,也不是霞之丘詩羽,那是所有人都不認識,頭一次耳聞的劇本家名字。


    「……用那個名字可以嗎?」


    「隻要你接受的話。」


    「呃,我……應該說不敢當嗎?沾光也要有個限度吧?」


    「那就決定囉。不準你再改喔?倫也學弟……」


    說著,詩羽學姊悄悄地握了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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