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匈鬼部族聯盟發表自治獨立宣言並自稱「尼勒普西」,僅僅是十幾年前的事。


    日本和他們之間仍無邦交,不知道尼勒普西存在的人還很多。即使在「魔族特區」弦神島,也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那條難以理解的新聞。


    除了過去曾與尼勒普西接觸的一小部分人以外——


    「尼勒普西自治區……爆發大規模感染……?」


    忘記關的電視秀出奇特的跑馬燈,碰巧讓古城瞧見。


    早上的曉家客廳,奶油塗抹在吐司上的香味彌漫屋內。


    晨間八卦節目所播的是一段畫質粗糙的私人拍攝影片。異國街道上湧現大群暴徒,正不分對象地襲擊四周人們,畫麵驚悚得像是僵屍紀錄片。


    「聽說是新種的吸血鬼感染症,好恐怖耶。」


    穿製服圍圍裙的凪沙啃著番茄,向古城應聲。


    盡管凪沙應該心裏也覺得不安,從語氣倒還聽得出從容。雖說有傳染病流行,不過事情發生在距離日本遙遠的國外,對她來說大概缺乏真實感吧。


    假如古城沒聽過尼勒普西這個詞,鐵定也會有相同反應。


    「……你說感染成吸血鬼,這是什麽意思?被吸血鬼吸了血就會變成吸血鬼,這不是迷信嗎?」


    「世界衛生組織好像也還不清楚喔。尼勒普西最近到處在打仗,好像也有說法懷疑是生化兵器外流。希望感染的人不要再增加就是了。」


    凪沙為古城解釋疑惑。情報大概並不多,八卦節目的播報員大致上也隻重複提到了相同的內容。


    照電視上所說,至今仍未鎖定感染源。無論是人類或魔族都會受到感染,發病患者會失去理性,不分對象地攻擊周遭的人,而且感染者正一味地增加。


    症狀本身接近於被稱作「g種(ghoul)」的吸血鬼,感染者大多可見肌力、嗅覺提升的變化。另一方麵,感染者的記憶隨時間經過將有明顯缺漏,最後會徹底失去理性,據說連維持生命都有困難。


    是單純的傳染病或者出現了未確認的魔族,細節同樣不明。由於無法找出原因,治療法也還不能確定。這樣下去甚至有在全球流行開來的疑慮——


    說明到這裏,八卦節目進了一段廣告,結果廣告過後就變成體育單元了。古城啃著吐司,茫然望著昨晚職棒的比賽提要。


    「那古城哥,我先走了喔。」


    在這段期間整裝完畢的凪沙一手拎著運動包包,朝古城說道。雖然這時間上學還嫌太早就是了——


    「啊……啦啦隊要晨練嗎?別太逞強喔。」


    「沒問題沒問題,我最近身體狀況變好了。古城哥也別遲到喔。」


    喔——隨口應聲的古城看著妹妹出門,自己則懶懶地靠在沙發上。


    他舔了舔沾在手指上的奶油,玩味著播報員剛才說的話。


    「不屬於第一、第二、第三任何一名真祖形貌的吸血鬼嗎……?」


    朝陽燦爛,凪沙眯著眼來到公寓外頭。


    時間是早上六點半。在這種時段,通往單軌列車車站的道路還相當空曠。晨風吹過人影稀疏的坡道,令人心曠神怡。


    凪沙一邊哼著走調的歌一邊朝車站走去。


    除了與某對遛狗的夫妻錯身而過,她並沒遇見其他人,徒步十分鍾的路程走到一半就來到了交叉路口。


    凪沙穿越路口以後,隨即被陌生女性叫住。


    「曉凪沙小姐?」


    「啊,我是。」


    被叫到名字的她馬上脫口迴答,站在眼前的卻是一群奇特的人。


    有四個穿著樸素不起眼套裝的男男女女,外表形象和年齡層都不相同,是個讓人摸不著頭緒的團體。而毫無迷惘的目光格外一致,感覺有點恐怖。


    「請問……你們幾位是?」


    凪沙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被人從前後左右包圍,發問時拉高了音調。


    對方的氣質既不像警察,想來也不是和她父母熟識的人。盡管深森和牙城的朋友盡是怪人,不過他們都會散發出某種讓凪沙安心的氣息。


    然而,在這裏的四個男女並非如此。就算外表正常,給她的印象卻像是失去了某些生而為人最重要的東西。不讚同他們意見的人最好去死——氣氛緊繃得讓凪沙覺得,他們難保不會口出這樣的狂言。


    「別擔心,我們是人類救濟機構『樂園守護者』的鬥士。為了保護善良市民的生活,正致力於根絕魔族的活動。」


    女性皮笑肉不笑地說了,態度輕鬆得像在表示:「去除油漬一點也不費事。」提到要根絕魔族的她,讓凪沙冒出生理上的恐懼及反感。


    「歧視……主義者……?」


    「也有人會用那種詞批評我們。不過老實說呢,你對魔族是怎麽想的?不覺得他們很恐怖嗎?」


    「我……我覺得……」


    很恐怖——這句話被凪沙吞了迴去。凪沙確實患有魔族恐懼症,但那種觀感是紮根於過去的個人體驗,她不認為光是自己害怕就能構成壓迫對方的理由。


    接著,女性仿佛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聽凪沙迴話,又單方麵提出主張:


    「締結聖域條約後,據說魔族犯下的兇惡刑案變少了,但那是政府操縱輿論編造出來的騙局喔。他們隱匿了真正的數據,隻會發表捏造的資料。」


    「呃……我不去學校不行,所以……」


    凪沙打斷女性的話,想逃離現場。


    對方卻張開雙臂擋住她的去路並露出微笑。


    「對不起。但不要緊的,我們不會耽誤你的時間。」


    她從套裝懷裏拿出某種東西。那是一把小號的手槍。電影裏常看到那種小道具,短槍身的左輪手槍。


    「我們的事立刻能辦妥。為了阻止第四真祖複活,拜托你了。死吧。」


    女性笑著將槍口指向凪沙。猛一看,其他三個人也都握槍瞄準凪沙。他們眼裏沒有對她的同情或憐憫,隻顯露出自以為是地盲信自身正義者所特有的高亢情緒。


    「人類自己……要互相殘殺嗎?」


    凪沙聲音顫抖地反問。在這個瞬間,女性的臉上首度冒出敵意。


    「想靠演技博取同情也沒用。異於常人的巫女也敢自稱人類,你太厚臉皮了!」


    忽然被人發泄強烈惡意,讓凪沙感受到無所適從的絕望。


    對女性來說,凪沙是否和魔族站在同一邊恐怕都無所謂。他們追求的隻是滿足本身的自尊心而已。盡管現在剛好對魔族抱有敵意,但他們的矛頭不知什麽時候又會轉到其他地方。這些人從一開始就不是能講理的對象。


    「誰……誰來救救我……古城哥……!」


    凪沙捧著運動包包虛弱地嘀咕。


    「隻要你不反抗,就讓你死得痛快。」


    女性的語氣像是在處理形式化手續,不帶感情地說完以後就扣下扳機。


    巨響傳進凪沙耳裏,炫目閃光染白了視野。


    光芒更化為衝擊,將歧視主義者們打垮。


    「——愚不可及。」


    閃光的真麵目並非槍擊,而是雷電。身上環繞著雷光的,是個十四五歲左右的嬌小少女。她將金發理得像男生一樣短,還穿著鑲有金邊的白金鎧甲。


    鎧甲少女睥睨著那群倒地的歧視主義者,自己則站在路旁的街燈上。


    風範有如嬌小的女騎士,但她手裏沒有劍。相對的,她握著一柄青白輝亮的雷光之槍。


    「第……第五號……!」


    其中一名歧視主義者倒在路邊,「噫」地慘叫出來。


    那聲慘叫讓穿套裝的女性迴過神,朝凪沙開槍。


    然而發射的子彈並沒有觸及凪沙的身體。有第二名少女出現在凪沙眼前,周遭的空間好似被她挖去,子彈因而消失。


    美麗的少女麵容扭曲地笑了。


    她端在左右手掌上的,是挖鑿空間的漆黑球體——


    綁成雙馬尾的長發如蜷蛇般扭動搖曳著,眼球是左右不同色澤的金銀雙瞳(heterochromia)。


    「……第三號(tritos)……!」


    站著的少女似乎要保護凪沙,仰望著她的套裝女性手槍掉到地上。女性領悟到,靠那種威力綿薄的武器已經不可能傷到凪沙了。


    一班歧視主義者在起身時腳步打結,爭先恐後地想逃離現場。


    擋在他們麵前的,是從虛空中帶著霧氣現身的第三個少女。體型嬌小的她一身厚重鎧甲,美麗臉龐也被頭盔遮去一半以上。


    「……連第四號(tetartos)都來了?怎麽會……!」


    被獨自留下的女性連滾帶爬地想要逃走。


    但她的身體被霧氣追上,不出聲


    響地即刻瓦解了。


    霧氣的真麵目就是她自己。女性的肉體失去實體,變成了霧。


    不久,霧氣被風吹散,再也找不到那些歧視主義者的蹤影了。他們全被霧所吞噬,消失得不留痕跡。


    「您沒事吧?」


    身穿白金鎧甲的少女來到地麵問了凪沙。


    另外兩名少女也單膝跪下,抬頭看著凪沙。


    「你們幾個……是誰……?剛才那些人怎麽了?」


    凪沙茫然問道。


    不可思議的是,她並不害怕,但也不覺得這是發生於現實的事情。要說少女們救了凪沙,她們動用的力量顯得太具壓倒性。其存在就像天災,即使有罪犯遭地震或龍卷風波及而死,一般人也不會出現感謝災害的念頭。


    這些堪稱天災化身的少女,正恭恭敬敬地跪在凪沙麵前。


    宛如一群對公主宣誓忠誠的騎士——


    「這樣啊……你們幾個是……」


    凪沙突然像理解一切似的嘀咕。


    瞳孔放大的她眼裏已無情緒的光彩。


    「你們一直……守候著我們兩個……」


    少女們對凪沙的話頷首。


    身穿白金鎧甲的少女拘謹地低著頭開口:


    「第十二號的『棺材』會遭到開啟,是我們的錯。請您原諒。」


    懊悔口氣聽來仿佛在報告自身過失,同時卻也感受得到對凪沙的慈愛及敬畏。身為天災化身的少女們對凪沙的存在感到恐懼。


    於是凪沙低頭望著她們,悠然宣告:


    「赦你們無罪——」


    她若無其事地繼續朝車站走去。


    金發少女們一語不發地目送她。


    「魔族特區」的炫目朝陽在街道上拖出濃濃影子。


    某些事正慢慢脫序。


    2


    曉牙城的研究室是一棟蓋在弦神市立大學用地上,瀕臨拆除的老舊樓房。


    牙城在大學擁有客座教授的頭銜。盡管待遇算教授級,實際上卻是兼任保鏢的裝飾性職缺,薪水也少。不過大學教授的頭銜對常常旅居異國的牙城仍然助益良多,就與家人分居的狀況來說,有一間可以過夜的研究室也滿值得慶幸。


    類似公寓套房的小小研究室裏被古老書籍和文獻堆得滿滿的,沙發則擺擺在當中的些微空隙裏,而牙城正邋遢地趴在上頭。


    凹陷的臉頰上長了薄薄的胡渣,持續熬夜過後的雙眼底下浮現黑眼圈。


    牙城擺在手邊的,是一部內容有關第四真祖的異國古老文獻。


    他不停尋找拯救女兒凪沙的方法,才總算追查到這份貴重資料。


    然而,記載於裏麵的情報隻讓牙城的絕望變得更深。「焰光之宴」的謎團幾乎解開了。奧蘿菈被封印在戈佐島遺跡的理由,還有附於凪沙體內的東西是什麽也查明白了。其中的真相讓牙城陷入了絕望。


    牙城將文獻甩在桌上,懶散地閉上眼。當他想補充睽違三天的睡眠時,研究室的門就被猛力打開。


    「——牙城!」


    門敲都不敲就直接衝進來的,是身穿黑色女仆裝的葳兒蒂亞娜。一頭亂發的她手裏抓著一份變得皺巴巴的英文報紙。


    「唷,葳兒蒂亞娜。怎麽啦,臉色變得那麽糟?今天不用打工?」


    牙城煩躁地撥了撥留長的劉海,慢慢撐起身體。葳兒蒂亞娜則將報紙推到他胸口。


    「這是怎麽迴事?牙城?尼勒普西自治區發生什麽狀況了!」


    「啊……這個嗎?」


    牙城瞥了報導內容,然後眯起眼。


    關於尼勒普西發生的吸血鬼感染症一事,隻刊在版麵的小角落。報導方並非不明白事態有多嚴重,隻是情報太少。


    然而,也有人已經明白爆發大規模感染的原因了。牙城也是其中之一。


    「表示劄哈力亞斯那家夥終於認真起來了吧。」


    牙城說得一副興味索然的調調。從劄哈力亞斯占領了前卡爾雅納伯爵領地,得手「焰光夜伯」以後,牙城就知道狀況遲早會變成這樣。反倒可以說劄哈力亞斯動作太慢了。


    「這種吸血鬼感染症……該不會和『焰光之宴』有關係?」


    葳兒蒂亞娜聲音沙啞地問。原來你不知道嗎——牙城感到意外地挑眉。


    「你沒聽定奪者提過嗎?成為『宴席』的選帝者資格,就是要治理一定規模的領地——進而統有人數充足的領民。」


    「那跟感染症有什麽關係?我確實聽說過,隻要第四真祖完全覺醒,選帝者的領地就會成為新的夜之帝國——」


    葳兒蒂亞娜說到一半,就忽然驚訝得停下了。她大概想到了什麽,臉色頓時變得蒼白。


    「難道說……剛好相反……!」


    「對啊。並不是第四真祖覺醒,選帝者的領地就能夠變成夜之帝國。所謂的選帝者,就是要讓第四真祖覺醒的魔法儀式執行者。那是一場將住在自己領地的數十萬人民當成祭品的儀式。」


    「祭……品!」


    牙城提到的無情字眼讓葳兒蒂亞娜聽得肩膀顫抖。


    目前被稱為尼勒普西自治區的地方,就是卡爾雅納家過去治理的土地。


    在那裏生活的,是幾百年來世世代代都聽命於葳兒蒂亞娜老家的忠實領民,他們當中自然也會有葳兒蒂亞娜熟識的人。


    而那些人的性命正暴露於新型感染症帶來的危機下。


    安排出這種局麵的就是劄哈力亞斯。


    「尼勒普西自治區裏布了魔法陣?你的意思是說,劄哈力亞斯利用那些匈鬼侵略卡爾雅納伯爵領地,就是為了獲得魔法儀式所需的土地?而我父親非得為了那種勾當喪命……!牙城,這些事你早就知情了嗎!」


    「……告訴我這些的,是你的姊姊。」


    牙城隻用一句話就讓氣急敗壞地責怪他的葳兒蒂亞娜沉默了。


    他粗魯地碰倒堆得像山的書籍,從中拿出一本資料。那是葳兒蒂亞娜的姊姊——莉亞娜·卡爾雅納整理的報告,裏麵記載著關於「焰光之宴」這項魔法儀式的真相。牙城粗魯地將資料丟到葳兒蒂亞娜麵前。


    葳兒蒂亞娜無法置信地搖頭,踩著不穩的腳步一路退到牆邊。


    「莉亞娜姊姊她……那麽,我姊姊會想得到第十二號就是為了……」


    「她大概是想反過來利用劄哈力亞斯布下的魔法陣,讓第四真祖覺醒吧。原本莉亞娜是打算由自己成為選帝者。」


    「你說我姊姊……原本就想拿卡爾雅納伯爵領地的領民們當祭品……?」


    眼睛無法對焦的葳兒蒂亞娜目光蕩漾,低聲呢喃。


    「焰光之宴」的真麵目,是一場用來讓第四真祖完全覺醒的魔法儀式,成為觸媒的則是數量龐大得超過幾十萬人的活祭品。要說那是與世界最強吸血鬼相襯的壯闊覺醒儀式,應該也不至於言過其實。


    莉亞娜知道這些,仍希望讓第四真祖複活。


    換句話說,她已有覺悟要犧牲眾多領民。


    「莉亞娜沒有其他方法能向劄哈力亞斯討迴領地。再說就算放著不管,劄哈力亞斯也會強行舉辦儀式,無論如何都避不了犧牲。」


    牙城為莉亞娜說話。


    葳兒蒂亞娜卻帶著被逼上絕路般的表情,用力地搖頭。


    「……我可以……阻止。假如我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更早以前我就會阻止!」


    「靠著把劄哈力亞斯幹掉嗎?」


    「對啊!」


    葳兒蒂亞娜含淚瞪向牙城。在她眼裏蘊藏著近似瘋狂的強烈使命感。這征兆不妙——牙城在內心咂嘴。葳兒蒂亞娜目前並不冷靜,對以往領民的責任心和焦急,讓她的視野變得狹隘了。


    「不可能。明明你自己也很清楚……」


    牙城用了嚴厲無比的口氣指正。他希望能讓葳兒蒂亞娜多少冷靜下來一些,但是這句話隻讓對方更加賭氣。


    「我就算同歸於盡也會宰了他……!」


    葳兒蒂亞娜念咒似的低喃。牙城不悅地歪了嘴。


    「就是因為你會這樣說,莉亞娜才和我一樣沒將事情告訴你吧。」


    「隻要第十二號——」


    「……啥?」


    「隻要第十二號取迴記憶,就殺得了劄哈力亞斯……用第四真祖的眷獸!」


    葳兒蒂亞娜露出開朗的笑容,表情看來仿佛被什麽東西附了身。


    「喂,葳兒蒂亞娜!」


    「我懂。她是叫凪沙吧。你家的女兒奪走了第十二號的記憶,隻要讓第十二號直接和她見麵,肯定就能連力量一起取迴來!」


    「我們之前也這麽認為。我在奧蘿菈醒來前都是這樣想的啊!」


    牙城將手放在葳兒


    蒂亞娜的肩上,像是為了讓不懂事的小孩聽話而大吼。


    「但是不對,我們搞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


    「煩死了,閉嘴!」


    葳兒蒂亞娜激動得伸手猛揮,纖細手指扒開了牙城的肉,豁出蠻力的一擊使高大的他被打飛。即使葳兒蒂亞娜外表像纖弱女性,仍具有吸血鬼的臂力,哪怕是牙城也抵擋不了。


    牙城想站起來卻雙腿發軟,扭曲的嘴角冒出鮮血。葳兒蒂亞娜那一擊撕開了牙城的胸口,傷勢似乎深達內髒。


    「啊……」


    看到牙城那模樣,心生動搖的反而是葳兒蒂亞娜。她望著自己沾了牙城鮮血的手指,貌似恍惚地歎氣。


    留在她手臂上的,是靠著吸血鬼痊愈力也無法愈合的許多注射針筒的痕跡。在於濫用毒品,她變得無法收斂力道了。


    「我不會再相信你的話……」


    為了正當化走上絕路的自己,葳兒蒂亞娜朝牙城如此斷言。她粗魯地撥開成堆書籍,直接走向外頭。


    「葳兒蒂亞娜……!」


    牙城想阻止她,卻精疲力盡地倒在地上。從傷口流出的鮮血在他周圍淌成一片血泊。


    他直接躺下來,癱軟地望著研究室的天花板。


    出血沒有停止的跡象,這樣下去會有危險,但身體動不了也沒辦法——牙城思考得好像事不關己。想到自己過去好幾次死裏逃生,結果卻在發飆的吸血鬼千金手下喪命,實在蠢得隻能苦笑而已。


    牙城掛念的是沒能拯救凪沙,不過他的職責實際上早已完了。牙城已經沒有任何能為女兒做的事,剩下的隻好托付給其他有能者。


    至少留個有幫助的血字好了——當牙城望著沾滿血的指頭開始思索時,忽然傳來有人站到身邊的動靜。


    「哼哼……你真是活該,牙城。」


    站著俯望牙城的,是個披了皺巴巴白衣的女性。睡覺時壓壞的發型,加上半睜的眼睛,還長著一副會讓人誤認為十幾歲少女的娃娃臉。可是她胸圍傲人。


    她望著倒地且滿身是血的牙城,笑得莫名愉悅。


    「唷,深森。你該不會都聽到了吧?」


    牙城自嘲似的繃著嘴,跟著對方笑了起來。曉深森則蹲到他身邊說:


    「這樣不行喔。就是因為你對那種正經又容易想不開的女生隨便出手,才會落到這種下場。這樣子你是不是多少會反省了?」


    「我沒有對她出手!你聽到我們的對話,也該解開那些誤會了吧?」


    牙城難得卯起脾氣反駁,深森卻隻是冷冷地眯了眼。


    「不過,你有利用她吧?」


    「……也是啦。」


    牙城一臉不悅地點頭。為了拯救身體衰落的凪沙,無論如何都需要卡爾雅納伯爵家代代相傳的「棺材」之鑰。知道東西在哪裏的,隻有伯爵家唯一的幸存者葳兒蒂亞娜。所以牙城才會和她接觸,並帶她來弦神島。


    牙城並沒有欺騙葳兒蒂亞娜的意思,但他無法否認自己有拿著「複興卡爾雅納家」當餌並借此利用她的感覺。想成是那樣所換來的代價,即使死在她手裏倒也可以認命。


    「會來找你的全是麻煩的女生呢。希望古城不要像你就好了。」


    真令人不安——深森說得相當認真。


    「古城嗎……事情到了最後,沒想到居然得靠那家夥。」


    牙城想起兒子那張還不太可靠的臉,愉快似的格格笑了。


    他的責任已了,如今有可能救凪沙的隻剩古城而已。變成第四真祖隨從的古城,是「宴席」中唯一的不確定要素。


    古城並非劄哈力亞斯觀點中的不確定要素,而是暗地牽線的那群人——獅子王機關觀點中的不確定要素。


    在最糟的情況下,牙城將一並失去兩個孩子。即使如此,他現在也隻能冀望古城,再說他也不是沒有替古城準備禮物。


    「深森……我想那邊的文件裏應該埋了一個紙箱……」


    「嗯?」


    「紙箱裏的東西說不定會派上用場。到時候你再幫我交給古城。」


    「你說的紙箱,是這個嗎?寄件人是……阿爾迪基亞王宮?」


    深森瞪著國際郵件的單據,露出滿麵微笑。


    「這麽說來,那個國家的王妃是個大美人對不對?」


    「嗯,是啊。之前久違和她見了麵,外表都沒變呐。不過內在奔放到極點又黑心就是了。哎,算是好女人這一點倒不會錯……唔!」


    「哦~~」


    依然笑容滿麵的深森開始用鞋尖在牙城的傷口一帶蹭。盡管劇痛讓牙城泛黃的臉皺在一起,他仍無力地笑著說:


    「啊……話說深森小姐,這個傷口如果再繼續出血,感覺實在不是鬧著玩的。如果能請你幫忙治療一下,那就不勝感激了。」


    「嗬嗬嗬。」


    深森從冰盒裏拿出冰棒舔了起來。牙城望著妻子嗜虐的微笑,深深歎息。


    「饒了我吧……」


    3


    通話孔傳來的,是客氣卻死板的人工智慧語音。


    「出差中?」


    『是的。研究主任曉深森本日赴島外出差中。若有事情,我可以代為轉達。』


    「啊……沒關係,我明白了。請叫她盡快和我……和兒子聯絡。」


    拜托你了——古城說完就切掉通話。或許是他在無意識間用力的關係,握緊的手機正在掌心裏吱嘎作響。


    「可惡,怎麽搞的啊!在這種要緊的時候,父母兩個人居然都聯絡不上!」


    古城不吐不快地咕噥,然後粗暴地捶了走廊的牆壁。走過旁邊的老教師瞪了他,但是他沒空介意這些。


    第九號過來通知的什麽鬼「宴席」,指定的日子恐怕就是今晚——四月最後的滿月之夜。這件事古城也已經轉達牙城他們了。


    別理對方就好——牙城這樣迴答,古城對此也有同感。


    他們沒有理由傻傻答應劄哈力亞斯的邀約。既然對方行事會被月齡因素左右,他們反而應該積極迴避。隻要奧蘿菈正式成為登錄魔族,還能受特區警備隊保護。那樣一來,劄哈力亞斯對奧蘿菈應該也就不敢輕舉妄動。換句話說,隻要撐過今晚,她的安全就有保障了。可是到了這個關頭,古城卻開始感到不安。


    原因在於今天早上的新聞。尼勒普西自治區發生的神秘吸血鬼感染症——


    要當做巧合看待,感覺時機也未免太巧了。


    假如那場大規模感染是劄哈力亞斯策劃的花樣,「宴席」就不隻是古城他們自己的問題了。沒人能斷言同樣的災害不會發生在弦神島。


    「也許這不是賭氣的時候,隻能向那月美眉求救了嗎……」


    古城想起目中無人的犀利班導師,就無意識地皺起臉。


    隨便向那月拜托,之後可不知道會被她要求用什麽方式迴報。然而那月仍是學校專屬的攻魔顧問,在警察和特區警備隊麵前也吃得開。現在古城沒辦法靠父母,在熟人當中有能力對抗劄哈力亞斯的人選,除了她之外再也想不到別人。


    而且奧蘿菈在不遠的將來,也可能成為彩海學園的學生。隻要他跪下來拜托,那月出力相助的可能性就很高。


    「呃……對喔……」


    古城在下跪之前又想到了值得一試的方法,便收斂起表情。


    有希望對抗劄哈力亞斯的人選,還有一個。無非就是奧蘿菈自己。


    假如奧蘿菈能駕馭和第九號同等的力量,劄哈力亞斯應該就無法用野蠻手段危害到她。


    但是要達成這一點,前提在於她必須取迴記憶。為此關鍵就是——


    「凪沙……嗎?」


    結果問題還是會迴到那一環啊——古城歎了氣,朝國中部的方向走去。午休時間就快結束,不過應該足夠和凪沙談話。


    古城決定拜托凪沙再和奧蘿菈見一次麵。隻要不是像上次那樣突然麵對麵,先跟凪沙說清楚,她應該也會諒解。至少這值得古城試著去說服她。


    「古城?你要去哪?」


    先迴到教室的古城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學校,淺蔥便朝他問了一聲。


    來得正好——古城雙手合十向淺蔥拜托:


    「抱歉,淺蔥,下午的課我不上了,幫我想個好理由混過去。」


    「等等……你想去哪裏啊!」


    古城甩掉打算製止他的淺蔥,朝教室出口走去。淺蔥似乎從他那種態度察覺到什麽,臉色變得嚴肅起來。


    「奧蘿菈發生什麽事了嗎?」


    淺蔥用靜靜的口氣問道,讓古城停下腳步,一迴頭就和看似不安的淺蔥對上視線。


    奧蘿菈是未登錄魔族這件事,淺蔥也知道。她似乎在擔心奧蘿菈是不是因為這樣而被


    牽扯進麻煩了。說來說去,淺蔥還是挺關心奧蘿菈的。


    「呃,不要緊,沒事的啦。怎麽可以有事……!」


    古城堅定地笑著搖搖頭。我懂了——淺蔥聳了聳肩。那表示盡管淺蔥並沒有釋懷,但她並不會進一步追究。


    「有沒有什麽我能幫忙的?」


    相對的,她這麽問了。這個嘛——古城想了一下便說:


    「來辦個派對吧。」


    「啥?」


    古城那前言不搭後語的提議,讓淺蔥嚇著似的睜大眼睛。


    「啊,這麽說來,我的生日快到了,幫我慶祝吧。熱熱鬧鬧地瘋一下。」


    「你生日不是在五月嗎?」


    「虧你記得。」


    古城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地反問。他的生日在五月初,黃金周假期中間。因為這樣,他以往並沒有留下什麽和朋友一起慶祝的印象。


    「我……我剛好想起來而已,剛好的啦!」


    「所以嘍,拜托你了。」


    「真是的,什麽叫『所以』啦。」


    驚慌的情緒似乎還留在淺蔥臉上,她揮揮手,麵紅耳赤地趕古城走。


    古城直接朝國中部校舍走去。


    幸運的是,他在聯絡走廊上遇到了熟麵孔。


    是個留黑發戴眼鏡、一看便覺得像班長的女學生。當她來探望住院的凪沙時,古城也和她說過幾次話。


    對方察覺古城走近,就看似不解地停下腳步。


    「曉學長?」


    「你是叫甲島吧?我記得你今年也和凪沙同班對不對?」


    「是的。」


    甲島櫻並不顯膽怯,公事公辦般迴答了問題。那大概是當班長所養成的架勢,似乎也很習慣麵對學長姊。


    「不好意思,能不能幫我叫一下凪沙?我要進國中部校舍實在不太方便。」


    古城說著低了頭。


    幾個星期前,他還每天到那棟校舍上課,不過一旦升上高中部,要踏進那裏就會猶豫起來。他總覺得自己不適合出現在那裏。


    櫻卻麵無表情地仰望著他,搖了搖頭。


    「學長沒有聽說嗎?」


    「咦?」


    「凪沙早退了喔。剛才醫院的人來接她了。」


    「……醫院?」


    古城傻眼地反問。


    他沒聽說凪沙被醫院找去這檔事。假如凪沙身體不舒服被送去醫院,古城應該會頭一個接到聯絡,可是也沒有。假如是被抬上救護車那倒不提,不過醫院的人會過來接凪沙也顯得很奇怪。


    「到底是什麽人……來接凪沙……?」


    古城忽然有種失足般的不安感,嘴裏不禁嘀咕。


    甲島櫻用讓人聯想到人工生命體的平板語氣淡然迴答:


    「對方自稱是mar的人員。記得她是叫……遠山小姐。」


    4


    葳兒蒂亞娜一邊舔著指頭沾上的鮮血一邊迴到船塢。在路上注射的毒品或許還留有效果,她被一股異常亢奮的情緒支配。


    午後的陽光開始西斜,感到煩悶的她搖搖晃晃地走過埠頭。


    唇間還不停冒出幹笑聲。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葳兒蒂亞娜的腳步不穩得像是酩酊大醉。


    失手傷害牙城時,她便自覺心中有某個部分已經毀了。即使牙城被稱為「冥府歸人」,終究也隻是普通的人類,受了那麽重的傷勢,想來絕對活不到現在。


    縱使葳兒蒂亞娜過去隻是受了利用,牙城仍是唯一一個賦予她生存目的的男人。身為不名譽的前領主女兒,飽受虐待的她也是被牙城所救,她卻不自覺地企圖殺害恩人。現在沒有任何人會護著她了。


    魔族登錄證已經在半路上丟了。這是因為假如有人發現牙城的屍體,並向特區警備隊通報,登錄證的定位資訊會讓警方鎖定她的行蹤。


    葳兒蒂亞娜不能繼續留在弦神島。話雖如此,她也沒有其他去處。現在的她隻剩下對劄哈力亞斯的複仇心而已。


    「我要殺了你,劄哈力亞斯……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葳兒蒂亞娜詛咒似的在口中不停叨念,並且走上遊艇。


    這艘船原本就是牙城的財產,葳兒蒂亞娜不能再留在這裏。但是在離開以前,她有東西非得先迴收。第十二號——第十二號的「焰光夜伯」,是她的私有物。


    「……葳兒蒂亞娜?」


    奧蘿菈正在打掃船裏。這是葳兒蒂亞娜離開前交代她的工作。奧蘿菈喪失記憶又笨手笨腳的,但是她接到命令就會規規矩矩地完成。被別人需要,對她來說應該是一件開心得不得了的事情。


    然而,她那股純真卻讓現在的葳兒蒂亞娜生厭。那就像看著小時候無知的自己,葳兒蒂亞娜甚至感到憎恨。


    「這是什麽東西?」


    葳兒蒂亞娜發現桌上的金屬片,便問了奧蘿菈。刻在上頭的是古代魔法符文。她無法完全解讀,但是從眼熟的幾個單字就能推敲出大概的文意。


    「『宴席』的邀請函……?寄信人是劄哈力亞斯?」


    「啊……」


    奧蘿菈看到葳兒蒂亞娜驚訝的反應,害怕得縮起身體。好比一名修女因為藏匿異教徒而受到怪罪,她露出內疚和真摯交雜的表情。


    「你為什麽要瞞我?」


    葳兒蒂亞娜低聲責問。


    「是……是古城建議我,無須理會對方的召喚。」


    「你說什麽?」


    「我也……不願意赴約。我不想去……」


    盡管奧蘿菈無助得聲音顫抖,仍明確地如此表達。葳兒蒂亞娜得知她反抗自己的瞬間,意識就像沸騰似的變成空白一片。


    「別開玩笑了!」


    葳兒蒂亞娜激動得大吼,還強拉奧蘿菈的手。她硬是讓抵抗的奧蘿菈站起來,打算帶著她到船外。


    「那種話我不能接受!我不接受!你和我一起來!我要殺了劄哈力亞斯!」


    「……不……不要……!」


    「囉嗦!你隻要照我的話做就好了!」


    劄哈力亞斯主辦的「宴席」——這對葳兒蒂亞娜來說,是千載難逢的報仇機會。既然他表明了自己在哪裏,應該就會不加防範地接納她們。


    當然在劄哈力亞斯的周圍八成仍會有匈鬼護衛,但是那不會構成任何阻礙。葳兒蒂亞娜從最初就打算同歸於盡,隻要能報仇雪恨,其他的都無所謂。


    奧蘿菈被粗魯地推去撞牆,失去了意識。葳兒蒂亞娜拖著昏倒的她來到船外。


    「——葳兒小姐!」


    葳兒蒂亞娜一下到埠頭,就有人吃驚似的叫了她。滿臉愕然望著她的,是穿著學校製服的曉古城。


    「你在做什麽……你對奧蘿菈做了什麽事!」


    古城發現奧蘿菈不省人事,臉色頓時變得嚴肅。


    他大概是一路拚命跑過來的,一看就能知道唿吸相當急促。他那邊似乎也發生了什麽問題,可是對葳兒蒂亞娜來說,那些事如今都不重要了。


    「和你沒有關係,閉嘴。」


    葳兒蒂亞娜冷冷斷言。那副不甩人的口氣讓古城不知所措。


    「葳兒小姐?你在說什麽……!」


    「你應該也知道吧?古城。尼勒普西自治區現在發生了什麽事?那塊土地是我的故鄉,住在那裏的人原本都是卡爾雅納的領民!」


    古城看到葳兒蒂亞娜含淚大叫,就杵在原地說不出話了。葳兒蒂亞娜用滿懷憎惡的眼神瞪著他,並且露出犬齒。


    「我不能原諒劄哈力亞斯。那個男的奪走了我的父親和姊姊,還打算連領民都奪走。我要殺了他……我絕對會殺了他!」


    「……為了那個,你就要利用奧蘿菈嗎!」


    古城沒有折服於葳兒蒂亞娜的憎惡,冷靜地反駁。


    瞬時間,葳兒蒂亞娜「唔」地吞了氣,隨即又嫣然微笑說:


    「你在問什麽傻問題?」


    她抓住昏迷的奧蘿菈的頭發,像對待道具一樣隨手拎起。


    「當然啦,誰叫這東西是兵器。她就是被造來用於殺戮和破壞的吧?」


    「——你少鬼扯!」


    狂吼的古城猛蹬碼頭,揮拳朝葳兒蒂亞娜招唿過去。那意外的速度讓葳兒蒂亞娜感到戰栗。人類的肌力並無法激發出那種速度,古城的體能顯然淩駕於尋常吸血鬼。


    可以深切體會到,他果然是第四真祖的血之隨從。


    即使如此,古城仍不配和屬於正統吸血鬼的葳兒蒂亞娜為敵——!


    「——『ganglot』!」


    出現在古城麵前的,是火焰環繞周身的魔犬。巨大前腳抓住了古


    城,直接將他撕開。噴灑出鮮血、碎肉及內髒的古城飛得老遠,然後重重砸在地上,動也動不了。


    「哈哈……啊哈哈哈哈哈……是你不好,曉古城。因為你礙了我的好事……!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葳兒蒂亞娜拭去流到臉頰上的淚,高聲笑了出來。她感覺不到恐懼、後悔、憐憫或任何情緒,胸口隻有開出空虛大洞似的奇特感覺。


    她又拖著金發少女踏出腳步。


    「宴席」之夜已近——


    5


    古城被耀眼的夕陽照得難受,呻吟著醒了過來。


    懸於海麵的太陽將躺著的他染得滿臉朱紅。


    迴想自己身上發生過什麽事費了古城一些時間。他聽說凪沙被遠山帶走而前往mar附屬醫院,是幾個小時前的事。然而遠山卻已經失蹤,mar也表示不知她的去向。


    古城不得已就去了船塢,並在那裏撞見葳兒蒂亞娜想將昏迷的奧蘿菈帶走。後來古城被葳兒蒂亞娜的眷獸撕裂身軀,意識就此中斷。


    「我……還活著……?」


    古城確認手腳能動,硬是撐起了身體。傷勢沒有預料中的痛。


    沾滿血的製服從右肩到左側腹,還留著被巨爪撕爛的痕跡,可是古城的身體卻沒有傷口。相對的,就像結痂剛被剝下來一樣,他渾身都長著全新的肌膚,仿佛證明了一度被破壞的肉體已再生複原——


    「這就是血之隨從的力量啊……傷腦筋……」


    饒了我吧——古城搖搖頭。自己真的不是人類了。事到如今,他心裏才湧上實際感。


    不可思議的是他並沒有動搖,恐怕是因為知道自己該做什麽。要是死了,就救不了凪沙和奧蘿菈——想到這裏,不死之軀倒也不算壞。


    問題在於,古城不知道這副「不死之軀」有多管用。畢竟肉體再生需要花一些時間,對付吸血鬼的眷獸時會被瞬殺也已得到證實,能力似乎沒有期待的方便。


    葳兒蒂亞娜恐怕帶著奧蘿菈去見劄哈力亞斯了。


    而且考慮到凪沙和奧蘿菈的關係,遠山很可能也在同一個地方。


    設有兵器研發部門的mar的員工遠山,以及軍火商劄哈力亞斯——他們之間就算有聯係,感覺也沒什麽好奇怪的。不僅如此,其實遠山十分有可能是受雇於劄哈力亞斯的奸細。


    「『焰光之宴』嗎……隻能去一趟了。」


    古城朝著位於東區邊陲的聯絡橋走去。


    劄哈力亞斯選定的「焰光之宴」舉行地,是弦神島的舊東南地區。如字麵所示,那是漂浮在弦神島東南方海上的一處人工島區塊。


    那塊地帶原本是實驗性構築出的試作人工島,之後主要被用為建造弦神島本島的建設基地,居民大多是直接參與建設弦神島的都市設計者、建設工程人員及其家屬。舊東南地區以前曾是弦神島的中心,不過東西南北四座人工島完成後便功成身退,至今人口仍持續減少。


    此外和弦神島本島相比,它較為小型,設備也差了一級,而且人工島本體的耐用年限即將到期,目前已經被定為廢棄地帶,幾年內就會被拆除。


    走向衰退的人工島——


    身為死亡商人的劄哈力亞斯要舉辦「宴席」,應該沒有比這更適合的場地了。


    要到舊東南地區,一般是利用該區和弦神島連接的兩座聯絡橋,或者渡船。


    不過古城目前穿著沾滿血的衣服,想來渡船並不會願意載他。所以古城的腳必然得就近走向聯絡橋那邊。


    當古城看見聯絡橋的入口時,就察覺狀況不對而停下腳步。


    「特區警備隊……?前麵到底在搞什麽?」


    聯絡橋下發生了小規模的騷動。裝甲車架起路障,將橋麵徹底圍堵。而且還能看到武裝機動隊員,更有許多人穿了對生化兵器用的防護衣,有如看著內戰都市的聳動畫麵。


    『人工島管理公社要告訴弦神島的各位居民——』


    像是要迴答古城的疑問,從上空盤旋接近的是特區警備隊的無人宣傳直升機。小型無線電遙控載具裝設的擴音器正不停播放死板的人工語音。


    『本日,在人工島舊東南地區發現了疑似新型感染病的患者。由於有擴大感染的疑慮,在確保安全以前,我們會禁止人員往來舊東南地區做為預防措施,現在將封鎖聯絡橋。』


    「什……」


    古城仰望著飛過去的無線電遙控直升機,感到一股目眩般的焦躁。


    在這種時候出現新型感染症——判斷那是和尼勒普西自治區同類型的病症,八成不會有錯。而且,兩邊都和劄哈力亞斯的存在有關。


    『目前禁止一切人員渡航至舊東南地區。此外,航經舊東南地區的船舶切勿靠港,請留在洋上等候檢疫官指示,違反者將科以罰則。在此重複——』


    「可惡……搭船也不行嗎?」


    古城茫然杵在路上,咬牙切齒。


    問題不隻感染症,葳兒蒂亞娜應該已經帶著奧蘿菈到了舊東南地區。聯絡橋被封鎖,古城就無法帶迴奧蘿菈了。


    絕望受挫的古城搖搖晃晃地踏出腳步。隨後,有一輛腳踏車出現在他眼前——華麗熒光色的越野公路車。


    「唔喔!」


    刹車聲猛烈響起,腳踏車在撞上前停下來,和愣住的古城距離不到五公分。真的是千鈞一發。


    「……曉……曉學長!」


    騎在腳踏車上的是個穿運動服的少女。她看到古城沾滿血的模樣,訝異地睜大眼睛。對方手腳修長,曬黑的肌膚和短發十分搭配,是個眼熟的國中女生。


    「唔,你是女籃社的……進藤對吧?」


    腳踏車少女的身分是進藤美波——古城在國中時的籃球社學妹,比他小一個年級,不過算是在社團處理雜務時會順便聊幾句的熟人。


    「學長,發生什麽事了嗎?你的傷……!」


    「啊,這你別在意,傷勢沒有外表看到的嚴重。」


    「呃,可是——」


    進藤實在沒那麽容易釋懷。古城本來以為可以靠夕色蒙混過去,但他的外表似乎比預想的還血腥。


    「進藤,你怎麽會在這裏?你家不是在這邊吧?」


    古城無視於動搖的學妹,硬是轉移話題。


    進藤有些害羞似的微笑著指了背著的背包。


    「學長有聽說弦神島出現吸血鬼感染症的患者了嗎?我爸……家父是檢疫調查局的技師。他接下來要去舊東南地區調查,所以叫我帶更換的衣物到船上給他。」


    「……船?」


    「就是停靠在那邊的檢疫船『阿須雲』。」


    「哦……你爸爸也好辛苦耶,發生這種狀況。」


    古城一邊關心學妹的家人一邊仍思考著其他主意。禁止渡航至舊東南地區——然而,載著專家的檢疫船例外。


    忽然趕著研討感染症對策的檢疫船乘員會警戒偷渡客的可能性很低。隻要設法溜進船裏,應該就去得了舊東南地區。


    「抱歉,進藤,耽誤到你了。」


    古城朝學妹揮了揮手,朝港口跑去。


    「啊……學長……!」


    「嗯?」


    叫住古城的進藤欲言又止,嘴唇發著抖。結果她什麽也沒說,隻是禮貌地低下頭。


    「不,沒什麽。那個……學校見。」


    6


    石英之門是位於舊東南地區中央的巨大建築物。建築物的主要結構為六層樓,以往弦神市就是將市政廳及人工島管理公社的總公司設在這裏。


    外牆大舉采用了以魔法強化的透明鑽石玻璃,建築物整體好比巨大的寶石宮殿。位於宮殿中央的,則是酷似六角水晶的巨大鍾塔。


    曾將遠東「魔法特區」弦神島的技術昭告全球,具曆史性的魔法建築物。


    然而在決定拆除舊東南地區後,那座石英之門也將遭到廢棄。


    目前的石英之門是禁止一般人進入的無人廢墟。


    美麗而空虛的玻璃城堡——


    劄哈力亞斯選為「宴席」舞台的地點,就是石英之門的中央廣場。


    為玻璃天花板所覆的廣場中央,有十二具棺材呈扇狀排列。


    相當於半數的六具棺材裏,躺著六名少女。


    第十一號、第九號、第八號、第七號、第二號,以及第一號——


    劄哈力亞斯所擁有的六具「焰光夜伯」。


    擺放於她們中心的,是個包在寶石結晶裏的灰發少女。劄哈力亞斯一語不發地望著她那幹瘦的遺體。


    鍾塔敲響夜晚九點的鍾。


    那就像信號似的,有陣女性嗓音靜靜傳來。


    「讓你久等了,劄哈力亞斯卿——」


    劄哈力


    亞斯緩緩迴頭。穿西裝的他麵容年輕,外表是個長著灰發的十幾歲少年,隻有那雙感覺狡猾的鳳眼還留著軍火商之前的影子。


    「感謝你的協助,miss遠山。還有曉凪沙小姐,歡迎來到我召開的『焰光之宴』——」


    劄哈力亞斯的視線前方,有mar的遠山美和以及穿著製服的曉凪沙身影。


    凪沙的臉色很難用「配合」來形容,但她並沒有遭到捆綁。遠山恐怕是拿凪沙家人的安全來要脅,才帶她到這裏的吧。證據在於,凪沙仰望遠山的眼裏含有明顯敵意。


    「你是誰?」


    凪沙望著劄哈力亞斯,口氣尖銳地問了。


    劄哈力亞斯將手湊到胸口,對她深深行禮。


    「我都忘了先報上名字。我是巴爾塔薩魯·劄哈力亞斯,第四真祖的血之隨從。」


    「真祖的……隨從……?」


    原本表現得堅強的凪沙眼裏蒙上一層懼色。


    凪沙患有魔族恐懼症的情報早已傳到劄哈力亞斯耳裏。為了讓她安心,劄哈力亞斯微笑著當場單膝跪下。


    「我無意加害於你,請別害怕,曉凪沙。我呢,隻是希望你能重現過去行使的奇跡。」


    「奇……跡?」


    「然也。就是令死者複活。」


    劄哈力亞斯深深頷首,然後抬起臉。凪沙隻是搖著頭,無法理解自己聽到了什麽。唿嗯——劄哈力亞斯眯著眼睛說:


    「這個嘛,先從我的故鄉開始談起好了。我的故鄉,是目前已經不存在的巴爾幹半島小鎮。它在過去被卷入了『戰王領域』、『破滅王朝』以及西歐教會三方爭戰而消滅,離現在是七十年前的事了。」


    劄哈力亞斯說著便看向擺在左側的棺材。


    睡在棺材裏的,是個胸前被挖出一道傷口的金發少女。


    「……那些發動戰爭的人所求的就是她。被封印在我的故鄉的第一號——第一號『焰光夜伯』。」


    「……!」


    關於世界最強吸血鬼——「焰光夜伯」的傳言,凪沙當然也有耳聞。她年幼的臉龐因驚訝而緊繃。


    劄哈力亞斯望向凪沙那種反應,眼裏帶了一絲懷念,隨後又轉開視線。接著他指向浮在寶石中的灰發少女。


    「她叫樸樂絲妲,是我的妹妹,也是守護第一號的巫女。」


    保持笑容的劄哈力亞斯眼底泛上了淡淡的憎恨光芒,嘴唇微微扭曲。


    「後來她被吸血鬼殺了,想保護她的我也在同一個地方遭到殺害。後來隻有我死而複生。是樸樂絲妲讓我複活的,複活成第一號的血之隨從——就像你為了兄長所做的一樣!」


    「……兄長?古城哥?」


    凪沙訝異地反問。這時候提到古城的名字,讓她明顯動搖。劄哈力亞斯用了蛇一般城府很深的目光觀察她的反應,然後微微苦笑。


    「你果然不記得啊。那就是你做的。你讓自己的兄長變成了血之隨從,變成了不老不死的怪物!」


    「你亂說……沒有那種事……!」


    猛搖頭的凪沙大叫。對她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劄哈力亞斯將她哥哥講成怪物,講成她畏懼的魔族隨從。


    「我才沒有……那樣的力量!」


    「是啊,那是應該的,我明白。再出色的巫女都無法讓死者複生,辦得到那種事的,隻有自穢土趨醒的死者之王,超脫世理的弑神兵器,操馭無限『負之生命力』的人造吸血鬼——第四真祖!」


    劄哈力亞斯張開雙臂,仰首向天。


    「請用你的力量讓完美的第四真祖醒來。所幸這裏就有六具『焰光夜伯』——第四真祖的基體已經備妥一半。她們身上都充填了從尼勒普西自治區的祭品吸取而來的魔力,覺醒用的催化劑理應足夠了!」


    「……那種事……你休想稱心如意……!劄哈力亞斯!」


    身穿染血女仆裝的女吸血鬼現身於廣場,並且打斷滔滔不絕的劄哈力亞斯。絹絲般的褐發淩亂不堪,蘊含怒氣的雙眼冒出赤紅血絲。


    而且,還有一個被她拖來的金發嬌小少女站在那裏。


    第十二號「焰光夜伯」——奧蘿菈。


    「……奧蘿菈……小姐……」


    凪沙望著畏怯的金發少女,茫然開口咕噥。


    她以前見過奧蘿菈。當時是古城把奧蘿菈叫到身邊,想介紹給她認識。而劄哈力亞斯才剛說過,古城是真祖的血之隨從。


    凪沙仿佛輕微貧血發作,上半身一陣搖晃。


    劄哈力亞斯命她讓第四真祖覺醒的身影,和之前哥哥想引見奧蘿菈讓她認識的身影,兩者重疊在一起。為什麽——凪沙在嘴裏嘀咕。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自己到底是誰?


    在自己體內的她,到底是——


    「這可來得好,我恭候已久了——」


    久候多時的嘉賓出現,讓劄哈力亞斯的嘴角綻現笑意。


    那是商人對談判進行得正如計算所露出的喜色。


    他知道葳兒蒂亞娜想來向自己索命。正因如此,他才將邀請函交付給奧蘿菈。隻要知道那張邀請函的存在,葳兒蒂亞娜絕對會帶奧蘿菈過來,就算要和那個棘手的「冥府歸人」反目,她也會過來。


    葳兒蒂亞娜的想法和情緒全掌握在劄哈力亞斯的手掌心。


    包括她的憤怒及憎恨——


    「歡迎來到我召開的『焰光之宴』會場,葳兒蒂亞娜·卡爾雅納。你能將第七具基體帶來,真令人不勝欣喜。誠摯恭迎你的光臨。」


    「住口!」


    葳兒蒂亞娜在怒吼的同時召喚了兩匹眷獸——火焰繞身的三頭魔犬,還有口吐寒氣的雙頭犬。這是她現在能動用的最強戰力。在這種距離下,要收拾沒有護衛的劄哈力亞斯根本就是小事一樁。


    「死吧,劄哈力亞斯!好好體會我父親的憾恨和領民的痛苦——!」


    葳兒蒂亞娜帶著勝券在握的痛快臉色大喊。


    結果,劄哈力亞斯的聲音打斷了她。那是和動搖無緣的刻薄聲音。劄哈力亞斯牽起躺在棺材中的第一號的手,靜靜下令:


    「迅即到來,『神羊之金剛(mesarthim adamas)』——」


    刹那間,好似要守護劄哈力亞斯那般,巨大眷獸從虛空中現身了。一頭強大得無可理喻的怪物——


    那是具備金剛石(diamond)之軀的大角羊。眷獸周圍浮現幾千幾萬顆寶石結晶,成為保護劄哈力亞斯的護盾。


    「第四真祖的……眷獸?怎麽會……!」


    葳兒蒂亞娜的臉染上絕望之色。她那兩匹眷獸的攻擊,連飄浮在半空的寶石障壁都傷不了。發射如彈丸的寶石暴雨更將她的眷獸衝散,消滅得不留痕跡。


    勝負從一開始就擺在眼前,葳兒蒂亞娜的眷獸敵不過真祖之力。她宰不了受「焰光夜伯」保護的劄哈力亞斯。


    「奧蘿菈!拜托你,借給我力量!」


    被逼上絕路的葳兒蒂亞娜硬把奧蘿菈拖到麵前。奧蘿菈畏縮得動彈不了,隻是茫然杵在原地。


    「是你就能對抗那匹眷獸!殺了那家夥!把劄哈力亞斯殺掉!」


    葳兒蒂亞娜放聲尖叫。


    這樣的她胸口開出了大朵薔薇。


    薔薇其實是飛濺的鮮血。血與肉的花瓣散落,葳兒蒂亞娜的身軀搖晃不支。


    「……噫……!」


    被溫熱血液濺了一身的奧蘿菈麵色緊繃。由於葳兒蒂亞娜放了手,反作用力使她嬌小的身軀倒向地麵。


    「劄哈力亞斯……!」


    葳兒蒂亞娜嘔著血,瞪視軍火商。


    劄哈力亞斯手握著的是手槍。會特地用槍,應該是他判斷「神羊之金剛」的威力也會傷到奧蘿菈。雖說是護身用的左輪手槍,裏頭裝的銀銥合金彈頭,破壞力仍足以對吸血鬼造成致命打擊。既然劄哈力亞斯是軍火商,要弄到貴重的對魔族特殊彈也是易如反掌。


    槍聲接連響起,發射的五發槍彈不偏不倚地貫入葳兒蒂亞娜的胸口。她當場跪地,緩緩倒下了。


    「奧……蘿菈…………你為什麽……」


    葳兒蒂亞娜眼神空洞地仰望著金發少女咕噥。


    她吐出隻字片語後就不動了。濺到鮮血的奧蘿菈隻是茫然望著這一幕。


    「啊……啊啊……」


    少女口中冒出聲音,淒厲叫聲分不出是哀號還是怒吼。


    不過發出那聲音的並非奧蘿菈。


    是凪沙。


    雙手抱頭的她發出了感覺並非出自人類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氣震蕩劈裏作響,石英之門的建築物隨之搖晃。


    奧蘿菈自是


    不提,連劄哈力亞斯都愕然望著那異樣的光景。


    「這是……所有『焰光夜伯』正在共鳴……?」


    唯一保有冷靜的遠山環顧四周,如此低語。


    六具躺在棺材中的「焰光夜伯」——除了奧蘿菈以外的所有基體,都像是唿應著凪沙的情緒睜開眼睛了。


    噢噢——劄哈力亞斯感動不已地讚歎。


    「真正的第四真祖終於要醒了嗎!太美妙了!太美……!」


    興奮得大唿小叫的他,聲音像斷線似的忽然停了。


    血塊從他口中湧出。


    軍火商的胴體仿佛被巨斧掃過,呈橫向一字斷開。


    他低頭看了被自己的鮮血染成深紅的雙臂,目瞪口呆地搖頭。


    「……為……!」


    為什麽——連話都說不出口,劄哈力亞斯就應聲倒下了。


    攻擊他的是翅膀。


    具備刀刃般鋒利的鉤爪,紅黑色血管外露的——吸血鬼翅膀。


    那翅膀襲向劄哈力亞斯,將他的肉體腰斬。


    「凪沙……小姐……」


    遠山沙啞地叫了對方的名字。眼裏一向不流露情緒的她,如今毫無疑問地帶有懼色。


    曉凪沙在背後展開了由魔力交織成的黑色翅膀。


    她解開原本束起的長發,露出笑容。


    眼裏綻放著如青白色火焰燃燒般的焰光輝芒。


    7


    從舊東南地區的港口到石英之門這段路,原本徒步也不需走上一小時。唯獨在今晚,連成為血之隨從的古城也得花三倍以上的時間才能走完。


    這是大規模感染所導致。


    發生在舊東南地區的吸血鬼感染症,不到半天就有數萬名患者發病,感染的規模一路擴大。感染者靠著遠勝人類的體能陸續攻擊群眾,非感染者倉皇逃離他們。特區警備隊則是將感染者隔離開來,打算阻止感染擴大——各方人馬同時湧來,港口周遭變得一片混亂,古城要從中抽身就耗掉了意外多的時間。


    於是等他抵達石英之門時,在那裏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或者說,一切正要從那裏開始。


    在古城伸手不可及的地方,一切正要開始——


    被玻璃天花板罩住的廣場中央,有兩名少女站在滿月的光芒下。


    烏黑長發的少女以及金發閃著七彩光芒的少女——曉凪沙和奧蘿菈。


    「奧蘿菈!」


    衝向吸血鬼少女的古城沒有先趕到妹妹身邊,單純是因為奧蘿菈比較近。這是理由之一,另一個理由則是凪沙散發的氣息顯然不尋常,壓倒性的威迫感不允許他人隨便靠近。


    「古城……」


    奧蘿菈認出古城趕來的身影,嘴唇無助地顫抖。


    那表情看來好比在滑落山崖時,拚了命想抓緊途中夠到的小樹枝。


    「發生什麽事了?葳兒小姐呢!」


    古城用雙手扶穩奧蘿菈的纖弱肩膀問了。噫——奧蘿菈低聲咕噥,視線落在地麵。


    於是古城看見了。中彈的葳兒蒂亞娜渾身是血倒在地上。


    蹲在葳兒蒂亞娜身邊的是遠山。她應該也是mar的醫師,卻不發一語地搖頭,像是表示葳兒蒂亞娜已迴天乏術。


    「遠山小姐……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古城壓抑地問道。他沒忘記遠山擅自帶走凪沙這件事,現在的遠山無法信任。即使如此,能說明這個狀況的恐怕隻有她了。


    「『焰光之宴』。」


    而遠山望著十二具排成扇形的棺材說道。


    成群棺材的中央,擺著包覆住灰發少女的巨大結晶。畫麵令人聯想到過去沉睡在「冰棺」裏的奧蘿菈。


    「這是劄哈力亞斯卿安排讓第四真祖覺醒的儀式。居住在尼勒普西自治區的普通市民約為兩百六十萬人,當中據說有百分之十五左右已經因為大規模感染而變成假性吸血鬼。他們所供給的魔力讓第四真祖覺醒了。」


    「那麽,在弦神島發生的感染症也是……」


    「大概是魔法儀式的餘波。雖然目前看來,災區還勉強控製在舊東南地區這裏而已。」


    遠山迴答得像是對一切了然於心。這個人究竟是什麽來曆——古城頭一次深刻感到疑問。她能帶凪沙遊走於舊東南地區,同時還掌握了島外的情資。古城本來懷疑她和劄哈力亞斯是同夥,但似乎也不是那麽迴事。


    「……你為什麽要將凪沙牽連進來?她和『焰光夜伯』無關吧!」


    古城指著笑得冷酷、跟平常判若兩人的凪沙,逼問遠山。


    遠山一副覺得奇怪的樣子迴望他。


    「你沒有發現嗎?」


    「發現什麽……?」


    「凪沙小姐就是第四真祖。她並非基體,而是正牌的第四真祖。」


    「你在說什麽……!」


    意外的話語讓古城聲音變調。凪沙在月光下任黑發飄揚的笑容,感覺似乎添了些陰狠。


    「封印於世界最古老的『魔族特區』戈佐島上麵的,並不是你認識的奧蘿菈——第十二號。她不過是監視者罷了。」


    遠山無視於古城的動搖繼續說道。


    「……監視者?」


    「封印在遺跡裏的是『魂魄』。那才是第四真祖的本尊。由三位真祖和『天部』的人們合力催生出的人工『受詛魂魄』——我們暫且稱為『原初』,也就是原初的奧蘿菈。」


    「附在凪沙身上的,是那家夥嗎……原初的奧蘿菈……!」


    古城感覺到事情總算說得通了。


    同時他也發現自己抱有誤解。


    古城一直都搞錯了。他帶著錯誤的認知,恐怕牙城和葳兒蒂亞娜也都沒有正確理解。


    奧蘿菈並沒有喪失記憶,她從最初就什麽也不知道,因為她是被製造來護衛並監視「原初的奧蘿菈」,本身內在空空如也的人偶。


    十二具「焰光夜伯」中,為什麽隻有奧蘿菈會被封印於世界最古老的「魔族特區」——


    那是因為,她負責監視。


    為第四真祖的真正魂魄所準備,用來守護「原初的奧蘿菈」沉眠,且擁有人類形體的道具。這就是第十二號的真麵目。


    附在凪沙身上的,根本不是奧蘿菈的部分人格,而是第四真祖的魂魄本身。接納那道魂魄的凪沙才是第四真祖。


    「果然……是這麽一迴事嗎……」


    從古城的視野死角——擺放於廣場的棺材後頭,劄哈力亞斯渾身是血地起身。


    他的腹部有一道仿佛被腰斬過的深深傷痕。


    換成正常人就不可能活得了的重傷。然而那道傷口卻像慢動作倒帶一樣正慢慢地愈合,宛如受了不死詛咒的吸血鬼真祖。


    「你是……劄哈力亞斯?那模樣……怎麽搞的……」


    古城察覺劄哈力亞斯變年輕而驚唿。


    劄哈力亞斯痛苦地捂著傷口,嘲弄似的笑了。


    「你驚訝些什麽?曉古城?你和我不是同類嗎……」


    「……同類?這樣啊……劄哈力亞斯……原來,你也是……血之隨從?」


    古城想起被葳兒蒂亞娜殺害過一次的自己,嘴裏咬牙切齒。


    嗬——劄哈力亞斯愉快地笑著站了起來。他擦掉嘴角流出的血,腳步踉蹌地走向凪沙。


    「既然你已經醒來,事情就好談了。來吧,『原初的奧蘿菈』,請讓樸樂絲妲複生,讓我這個為你擔任巫女的妹妹活過來吧——」


    「汝是愚蠢之輩,劄哈力亞斯。」


    凪沙口中冒出了不屬於她的聲音,而是被取名為「原初」的魂魄聲音。


    她那輕蔑的語氣讓軍火商表情緊繃。


    「……唔!」


    「我乃世界最強吸血鬼,為了『聖殲』所造的弑神兵器,不死且不滅,不具任何血族同胞,不求支配,僅率災厄化身之十二眷獸,啜飲人血,行殺戮及破壞。我不屈於任何人,亦不受任何支配。」


    「你不肯……聽我的願望?你不接受我這血之隨從的懇求?做為選帝者,向你獻上祭品的可是我啊!」


    劄哈力亞斯一副拚命的模樣訴說。


    然而,凪沙卻露出像在看著汙穢毒蟲的冷笑。


    「愚蠢之輩。殺了那女孩的,不正是汝自己嗎?」


    「我……我怎麽會……你在說些什麽……!」


    「為了獲得永恆的生命,汝以祖國和妹妹的性命為代價,從第一號身上篡奪了肋骨,又為何要求我讓汝的妹妹複生?汝所求的並非妹妹,而是我吧?難道汝以為,我沒發現名喚樸樂絲妲的這個女孩體內已被安設捕獲魂魄的術式?」


    「唔……!」


    劄哈力亞斯無力地把話吞了迴去,大概


    是因為「原初」將他的籌謀道破。「原初」將青白輝亮的眼睛一轉,包覆著樸樂絲妲的寶石之「棺」立刻碎散。灰發少女的遺體被光芒籠罩,化作塵埃消失了。


    這也代表劄哈力亞斯的野心毀了。對於身為軍火商的他來說,連妹妹的亡骸都隻是區區道具——用來獲得更有價值的商品的交易材料。


    「低賤的俗夫。得知曉凪沙的存在,汝肯定是羨妒交加。是故,汝才打算讓名喚樸樂絲妲——擁有和曉凪沙同等力量的這個女孩複活,讓我附在她身上,好任意操控第四真祖的力量吧——?」


    「不……不對。不是的,我隻不過是自負能讓你的價值更上層樓……」


    劄哈力亞斯充滿欺瞞的語句已不如之前有力。失去靠山的軍火商畏懼地後退了。


    「原初」朝著他伸出手——


    「不具戰鬥意誌的汝,沒有資格成為我這弑神兵器的隨從。我要收迴汝的那股力量,劄哈力亞斯。」


    「噫!」


    劄哈力亞斯發現出現在自己身後的另一道身影,臉色頓時僵凝。


    站著擋住他退路的,是個胸前留有深深傷口的金發少女——被眾人喚為「第一號」的「焰光夜伯」。


    她那白皙瘦弱的手臂一動,猶如利刃探入劄哈力亞斯的左胸。軍火商體內傳出骨頭吱嘎作響的聲音。


    第一號正要挖出劄哈力亞斯的肋骨。


    「別……別這樣……住手……第一號……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劄哈力亞斯——!」


    少女抽出了沾滿鮮血的手臂。


    當著古城等人麵前被奪走肋骨的軍火商,身體如木屑般朽壞崩解了。那是固有堆積時間逆流所致。


    劄哈力亞斯的「肋骨」,之前應該發揮著接收第四真祖魔力的觸媒效用。由於「肋骨」被奪走,劄哈力亞斯的不死詛咒也就解開了。過去體驗的時間重量一口氣流入他體內,造成身軀崩潰。


    不久,劄哈力亞斯的身體就完全瓦解,隻剩下些許黑灰。


    哼——「原初的奧蘿菈」毫無感慨地吐氣,然後朝留在廣場上的棺材走去。原本沉睡的「焰光夜伯」陸續起身,好似要迎接她的到來。


    連對魔法生疏的古城,也憑直覺理解到她們的接觸帶有什麽意義。


    「原初的奧蘿菈」既已覺醒,恐怕就會將那些「焰光夜伯」納入體內,取迴原本的力量——世界最強吸血鬼的力量。


    「——慢著,『原初』!」


    而古城攔住了「原初的奧蘿菈」的腳步。他上前擋住黑發少女的去路,麵對麵瞪向她。


    「將凪沙還來。」


    「……唿嗯?」


    化為「原初的奧蘿菈」的凪沙用冷峻的眼神看了古城——光是看著就能令人靈魂凍結的焰光之瞳。即使如此,古城仍不退縮。假如錯過這個瞬間,曉凪沙的存在就會永遠消失。這股預感促使古城采取行動。


    「你是什麽人,為了什麽目的才被創造出來,我都無所謂。可是,那副身體是屬於凪沙的,對你來說應該不需要吧!」


    「原來如此,汝似乎和劄哈力亞斯不同……雖然兩邊都一樣愚蠢。」


    「原初」揚起朱唇,快意似的笑了。


    為了取得第四真祖之力而不惜將妹妹亡骸當道具利用的劄哈力亞斯,以及為了救妹妹而斷言不需要「原初」存在的古城。大概是這樣的對比讓她感到愉快吧。


    「無論如何,我不能答應汝所求。我的魂魄需要容器。」


    「為什麽要搶走凪沙的身體?那邊那些「焰光夜伯」不是你的身體嗎!」


    「『焰光夜伯』……?」


    「原初」像是聽了掃興的玩笑,不快地蹙起眉頭。


    「沒人告訴汝嗎?『焰光夜伯』是計劃的名稱。那些不過是做為計劃的一環才創造出來的我的分身。」


    「……分身?」


    「神照著本身創造出來的人類有十二對肋骨。正如祂由男人(亞當)的肋骨造出女人(夏娃),由我的十二對肋骨也造出了十二具基體——供眷獸寄生的基體。」


    「供眷獸……寄生?」


    「沒錯。來自異界的召喚獸亦即眷獸,需要用她們來做為留在這世界的須臾之器。她們都是人偶,身負監視我之職的第十二號亦不例外。」


    長著凪沙麵孔的少女朝默默杵在原地的奧蘿菈一瞥,然後殘酷地微笑。


    古城隻能咬著嘴唇,吭不出聲音。


    他並不是沒有想到這種可能性。由於太過危險而遭到封印的第四真祖,為什麽非得分割成十二具?


    這是因為「天部」的人們害怕她複活。


    所以他們才將「原初」的力量之源分藏各地。為了讓她無法隨意召喚第四真祖統率的十二匹眷獸,還分別賦予十二具人類的假軀,將眷獸係留於這個世界。


    「焰光夜伯」會被創造成人造吸血鬼的理由很簡單。因為除了吸血鬼的軀殼以外,沒有其他物體能封印吸血鬼的眷獸。第九號和第一號並沒有操縱第四真祖的眷獸,她們本身就是眷獸。


    「所以說,奧蘿菈她們的真麵目……是被眷獸操縱的人偶?」


    「沒錯……正是如此。換言之,如今我已覺醒,她們全都成了不必要的存在。」


    長成凪沙模樣的少女大幅張開雙臂。


    烏黑長發飄颺翻飛,背後長出巨大的翅膀——生有銳利鉤爪的吸血鬼翅膀——


    翅膀數目為三對六片。那些翅膀各自扭動如具備意識的蛇,穿進了六具「焰光夜伯」的胸口。翅膀表麵浮出的紅黑色血管正強而有力地搏動著。


    第十一號、第九號、第八號、第七號、第二號,以及第一號——六具「焰光夜伯」全身被光芒籠罩,緩緩消失於翅膀當中。


    「原初」吞噬了被拆散的自我分身,準備取迴眷獸的支配權。做為基體的「焰光夜伯」一消滅,真正的第四真祖就能借此覺醒——


    「翅膀的……顏色……」


    古城貌似恍惚地望著那驚人的景象。凪沙原本漆黑的翅膀被鮮亮光芒裹覆,轉變成彩虹一般的色彩,淡淡的美麗光輝看上去有如極光。


    極光(aurora)之翼像刀刃一樣伸向古城。


    「原初」並不打算吞噬古城,她看準的是古城背後的奧蘿菈。為了取迴第七匹眷獸的力量,得將礙眼的障礙物掃到一旁。從「原初」的觀點而言,應該隻有這樣的用意。


    可是她卻沒有達成目的。


    保護古城的無數冰柱從地麵冒出,將極光之翼彈開了。


    操控冰柱的是奧蘿菈。她身為第四真祖的十二號眷獸,頭一次在自己的意誌之下動用力量。她違抗「原初」的意誌,就為保護古城。


    「……這是什麽把戲,第十二號?」


    長成凪沙模樣的少女不悅地瞪向奧蘿菈。


    眼睛閃爍如火的奧蘿菈怕得雙腳發抖,卻還是站向前。


    然後她張開雙臂,保護古城。


    對於奧蘿菈令人意想不到的行動,連古城都難掩訝異。


    「憑汝這眷獸操控的人偶,也敢違逆身為宿主的我——」


    「原初」散發的鬼氣壓力加劇,解放的魔力化為暴風,令石英之門的玻璃牆喀喀作響。奧蘿菈沒有退讓。理應是眷獸傀儡的她,違逆了身為宿主的第四真祖之意,拒絕順從對方。


    「那好。汝就盡量取悅我吧。」


    「原初」像個得到新玩具的孩童,麵帶喜色地撂下一句。


    極光之翼大舉肆虐,變成巨鞭狂掃周圍一帶。龐大魔力催生出龍卷風,刮裂玻璃天花板,令碎片如雨灑下。


    純白的閃光化為火焰,吞沒了古城以及保護他的奧蘿菈。


    「————唔!」


    古城的意識就此中斷。


    最後,他聽見長成凪沙模樣的少女高聲大笑。


    還有鍾塔沉沉敲響的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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