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媽媽,閉著眼不停低聲喊媽,額頭一片汗珠,早把眉睫染濕,斕丹忍不住心疼,總覺得他在嗚咽。


    大晏並沒有把母親稱作媽媽的習俗,斕丹想起他說過的那段往事,如今的太後娘娘是北漠人,申屠銳從小這樣稱唿她吧。


    申屠銳又開始胡亂囈語,發音和語調都很奇怪,斕丹歎了口氣,難不成他在說北漠話?太後還教他這個了?難怪他雖是半個大晏人,卻還支持申屠铖奪國。


    怎麽說著說著,他還發起怒來,閉著眼雙眉緊蹙,身子不停抖,直往她身上靠。斕丹有些憐憫,不知道他在昏沉中正經曆什麽,肯定是段痛苦的遭遇。這樣的申屠銳異常脆弱,即便這麽高大了,仍舊像個找不到媽媽的孩子。她抱住他,安撫地拍他肩膀,輕聲說:“沒事了,沒事了……”申屠銳漸漸鬆懈下去,人軟綿綿的,恢複安靜。


    斕丹覺得手臂越來越酸麻,卻依然固執地抱住申屠銳,總覺得放下他,讓他重新陷於顛簸之苦,是種冷漠。


    她武斷地判定自己的做法是出於一貫以來的爛好人作派,即便對申屠銳,她也狠不下心。


    車子終於停下來,孫世祥告訴她說到了打尖的地方,隻能停歇一刻鍾。


    斕丹想放下申屠銳到車外走走,早顛得沒胃口,一直保持相同的姿勢,手腳都酸痛得不成樣子。


    申屠銳的頭剛一沾枕頭,就不高興地嗯了一聲,像小孩子撒嬌,一把抓住斕丹的手腕,她掙了掙,他抓得緊,隻得歎了口氣,讓孫世祥送點兒熱茶熱水來。


    茶葉是自己帶的,泡得又剛剛好,斕丹一口氣喝了一大碗,又暖又痛快,精神都振奮了很多。


    她把熱水吹涼些,小心地灌進水囊,這才又把申屠銳半抱起來,喂他喝水。


    他喝了兩口,突然嘴一閉,不肯再喝,斕丹這才發現他清醒過來了,眼睛睜開不說,還很有神。


    斕丹突然就不好意思了,他昏睡的時候不覺得,他醒過來她還這麽把他抱在懷裏,很是尷尬。“我……我……扶你起來喝水,躺著容易嗆。”她終於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申屠銳沒吭聲,斕丹慌慌張張又往他嘴裏灌水,他的頭微微一偏,水就順著下巴流進他的衣領裏去。


    “哎呀!”斕丹埋怨,趕緊騰出手拿了帕子給他擦,衣服濕了沾在身上多難受,“你幹什麽!”她忍不住訓斥他。


    “我要喝你的茶。”申屠銳提出要求。


    “不行,茶會解藥,你隻能喝水。”她比他更強硬,“不說我還給忘了,”她向車外喊,“孫世祥,藥熬好沒?”


    孫世祥在不遠處連忙答話:“剛好,還有些燙,一會兒端去。”


    申屠銳不悅地哼了一聲,“世祥是我的貼身侍衛,六品官銜,什麽時候輪到你像使喚你家太監似的使喚他了?”


    斕丹不理他,真是沒人心,把自己的貼身侍衛比太監,說得好像還護著人家似的,孫世祥跟著他也是倒黴。


    “快點!”他又拿出王爺的範兒命令她了。


    “沒好!燙呢,你不是聽見了嗎!”她沒買他的賬,病得這個德行,還靠她摟著抱著的,哪有什麽威嚴?她還嘲笑他說,“就你那鄉下郎中開的藥,還怕誰搶不成?”


    “我說茶!”申屠銳也繃不住了,撒潑拍車板,見她一臉不妥協要開口,就知道她想說什麽,他搶先堵住,“解藥就解吧!一個傷風能怎麽著?我都好了!”


    “好了還要我抱?”她也火了,手一撒,申屠銳就直直掉下去,頭撞在枕頭上方的木板上,咚的一聲。


    斕丹也傻了,她沒想到枕頭歪了,沒接住他。


    孫世祥這時候正端藥過來,聽見聲音還很緊張地掀開車簾,大聲問:“怎麽了?怎麽了?王爺有沒有事?”


    他王爺被摔得都炸了肺了,重重地翻身背對整個世界。


    “沒事……沒事……”斕丹把藥搶著接過來,想趕緊打發他走。


    孫世祥一臉狐疑地放下簾子走開了,看起來特別不放心。


    斕丹端著藥,咽了幾口唾沫才艱難開口,“我也不是故意的……快把藥喝了吧,涼了更苦。”


    申屠銳躺那兒和沒聽見似的。


    孫世祥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在外麵喊:“王爺吃藥了麽?吃完好出發,不然一跑起來,藥都灑了。”


    斕丹趁機拉他胳膊,催他說:“快點,別耽誤啟程。”


    申屠銳也妥協了,甕聲甕氣出聲說,“沒勁,起不來!”


    斕丹也服了,小心翼翼一手端著藥,一手墊到他脖子下麵,他倒也算配合,借力起身半躺在她臂彎裏,咕咚咕咚喝了藥。


    斕丹把碗遞出去,隊伍便又繼續上路。


    “為什麽?”申屠銳突然問。


    “嗯?”斕丹不明所以。


    “肯這麽對我?”他笑笑,有些淡淡的諷意。


    這個問題真的難住了斕丹,一路上她也一直暗暗問自己。


    “怕你死。”她覺得是這原因。


    “為什麽怕我死?”


    “……”這還用問,他死了,她又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她的那些仇人什麽心思城府,她都見識到了,別說她才死了一次,就算死八次,她都未必是他們的對手。


    她雖沒說出口,他卻已經從她的眼睛裏看到迴答。


    申屠銳無所謂地笑了笑,冷峭入骨,“怕什麽,我死了,你就順著申屠铖的心意入宮,趁他不防備一刀捅死他,再給他償命,不就完了?”


    斕丹瞠目結舌,他說的這麽對,她都無可辯駁。


    他輕微一掙,身子陡然變重,斕丹摟不住,他就順勢躺迴枕頭,自己拉上被子,繼續睡覺。


    斕丹愣愣發呆,沒錯,這就是她原本的計劃,可一直以來,他都給她分析情勢人心,把她的複仇變得那麽複雜,她漸漸接受了,他又說得如此簡單直接。她聽了,倒覺得心裏特別空洞難受,這迴問題出在哪兒,她真想不通了。


    第21章 第21章 天生麗質


    在紀獻驛站好好休息了一晚,再見到申屠銳,已經精神奕奕,毫無病態了。


    孫世祥為穩妥起見,請他再坐一天馬車,申屠銳倒也乖乖答應了。斕丹跟著他登車時,心裏還一陣暗喜,馬車再顛也比在寒風中騎馬要好,她是怕被嫌累贅才死忍著不叫苦的。


    侍衛們吃飯都很快,饅頭粥配鹹菜,幾口就吃完,連平時吃東西細嚼慢咽,儀態優雅的申屠銳也跟著吃得很爽快。斕丹怕耽誤出發,胡亂喝了兩口粥,把饅頭和鹹菜都包起來,上了馬車正好拿出來慢條斯理地吃。她還打開窗格想邊吃邊看沿路的風景,結果過了紀獻,到處都是一片殘冬景象,開窗除了冷也沒別的了,隻好關上窗悶悶地吃。


    申屠銳原本躺在被褥裏閉目養神,看她吃得香,也坐起來,問她要了半個饅頭吃。吃了兩口就覺得幹,他就喊車外的孫世祥燒水泡茶。


    等香噴噴的茶裝在一個瓷壺裏遞進來的時候,斕丹雖然離得近,卻板著臉沒接,還是申屠銳撇著嘴,親自挪過來拿在手裏。


    他摸了摸壺身試溫度,眼睛卻看著斕丹,把壺提高準備喝吧,就看見她狠狠咬了一口饅頭,嚼得十分用力。“我都好了,我都不用吃藥了。”他驕傲地說,她吃她的,不理他。


    申屠銳突然就氣衝心肺,什麽時候他要看她的臉色了?


    他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口,竟然有種報複的快感,忍不住故意咂了下嘴,誇:“好茶。”還不懷好意地問她,“你要不要喝?”


    “不喝!”斕丹十分硬氣,但是饅頭噎在嗓子裏,難以下咽,幹脆扔下不吃。


    “今天你又起晚了麽?”看她生氣,他倒高興起來了,“臉都沒洗。”


    斕丹苦惱地摸了摸臉,怎麽沒洗?就是那天在船頭洗臉被風吹得皸了,沙沙地疼,還發紅,都摸得出粗糙。“全怪你!”她爆發了,指責了他那天的惡行。


    申屠銳聽了,不屑地撇嘴,“我也洗臉了,我怎麽沒事?就你麻煩!”


    這句是斕丹的死穴,她就是怕申屠銳說她麻煩,臉色一暗,轉身躺下去,背對著他假睡,不一會兒也就真的睡過去了。她睡夢中隱約聽見申屠銳和孫世祥說話,孫世祥說這樣會耽誤將近二天的行程,申屠銳又低低說了什麽,斕丹沒聽清。她暈暈乎乎地坐起身,揉著眼睛問申屠銳出了什麽事。


    “睡你的吧!什麽事都要問。”申屠銳又惡聲惡氣,“帶你去鳳楊。”


    “鳳楊?”斕丹眼睛一亮,瞬間精神了,興高采烈,“原來我們經過鳳楊!”


    申屠銳哼了一聲,嘴角卻輕微上揚,故作冷漠地問她:“鳳楊有什麽了不起?這麽高興?”


    斕丹興奮中也不嫌棄他的嘲諷,開心笑著說:“鳳楊是西北重鎮,北漠、塔陸、金鶻三國的貨物都集中在鳳楊交易。”那年四哥給她帶迴來一塊金鶻的紗巾,特別漂亮,充滿異國風情,就是在鳳楊買的。幾個姐妹圍著他,讓他說路上見聞,四哥對鳳楊城的繁華津津樂道,從那會兒斕丹就對鳳楊特別憧憬,“聽說還有塔陸和金鶻的舞娘,跳她們民族的舞蹈……”她整個人都恍惚起來,陷入幻想。


    “知道的還挺多。”申屠銳正打算再嘲笑她兩句,她突然轉過眼來看著他笑,手也搭在他的胳膊上,因為沉入暢想,她的眼神明明沒投在他臉上,卻顯得格外專注,也不害羞迴避,直直的像要看進他的眼睛裏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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