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銳又忍不住笑了,其實她說話一直很有意思,抱怨得一針見血,又低低軟軟的,有一種黑色的詼諧。隻不過一直以來,沒人用心去聽,包括申屠铖。


    “你覺得……父親是什麽?”她突然問,眼神迷蒙地看著窗外的鵝毛雪。


    “沒感覺。”申屠銳沒了笑意,冷淡地說,“我從小就沒父親。”


    他對父親的態度讓斕丹愣了一下,他父親安國公過世快十五年了,他今年二十三,從小沒父親這句話也太寡情了吧,八歲左右對父親怎麽也會有些記憶。


    難道他父親對他不好?偏心他哥哥?


    這一追想,她才意識到當初的安國公也是戰功起家的,武將出身,在朝野軍中頗有威望。所以申屠兄弟才能暗中聯合各軍將領,飛快穩住天下局勢。


    這麽些年,申屠家刻意隱藏鋒芒,父皇母後,帝都權貴,都把他們當成勢力衰微的已故公爺家的文弱少爺。名揚都城的,也隻是外貌風度。其實他們應該被稱為小公爺或小將軍,因為當初安國公還加封過威烈將軍,可一直以來,他們,準確的說,被人熟知的就一位申屠“公子”,申屠铖,隻是外貌出眾。


    她寬慰一些了,受騙的不僅僅是她,還有全鄄都,全天下呢。


    “你呢,你對你父皇怎麽看?”申屠銳又露出微笑了,剛才的冷漠消失不見。


    父皇對她,應該已經是個不該提起的禁忌,可他不在乎,就這麽隨隨便便地追問。


    斕丹歎了一口氣,發了會兒呆,才緩緩說:“父皇,很威嚴,雖然他看見我……我們的時候總是微笑,我幾乎沒看見過他發火,但是我很怕他,也很陌生。”


    申屠銳斜倚著枕頭,默默聽她說。


    “也許你不相信,從小到大,他沒拉過我的手,也沒摸過我的頭。”她不自覺地微微歪了些頭,眼神在濛濛的一片雪霧中沒有焦點。“沒有單獨和我談過一次話,我總覺得他離我很遠,很遠……可是,”她皺起眉頭,“他死了以後,我才發現,我與他休戚相關。皇城那麽大,父親隻是個象征一樣的存在,而天下這麽小,他不在了,我便連立錐之地也沒有。”


    申屠銳非常安靜,連表情都沒有。


    “真奇怪,我怎麽會和你說起這些來了。”她苦笑,她和申屠銳絕對不該是互相傾吐心事的人,大概她也沒別的人選。


    “因為我把我最大的秘密告訴你了。”申屠銳這時候又笑了,坐直了身子,“當兩個人分享了生死攸關的秘密時,自然而然就是絕對同盟了。”


    “誰要當你同盟!”斕丹臉色一沉,她還沒答應呢!


    他的最大秘密?無非帝位恩仇,她根本不關心,天下是誰的,皇帝誰來當,對她來說有什麽分別?反正屬於她蕭家的天下是不在了。


    她沒決絕翻臉,捫心自問,還是有私心的。她遲早要死,可死之前,也希望能稍微彌補一下埋在荒墳裏的親人們,至少給他們弄個像樣些的墳塋。有所求,人便不硬氣了。


    所幸這對申屠銳來說也不是難事,不至於用很大代價交換,她應該能夠辦到。


    “好了,好了。”申屠銳不耐煩地一揮手,“大過年的先不提這個,憂煩了這些年,好不容易過個安生年。”


    斕丹又忍不住瞪他一眼,果然的,藏奸耍滑地算計了很多年。


    申屠銳好像又被她逗開心了,刷地站起身,也拉她起來,“走,出門。”


    “現在?”斕丹不可思議,“下這麽大的雪呢!”


    申屠銳哈哈笑起來,“就是現在!不下這麽大的雪,還不出門呢!”


    瘋子!斕丹抿了抿嘴,沒有罵出聲。


    雪大難行,路上雖有不少仆役在打掃,仍舊到處積雪皚皚,路窄崎嶇。


    申屠銳也不坐車轎,牽了匹駿馬,鞭策疾行,馬蹄打滑聳閃,他就開懷大笑。斕丹嚇得整個人縮到他的鬥篷裏,他和她的兩層披風兜在身上還覺得冷,不得不貼著他,汲取他胸口的那一點點暖意。


    不一會兒就到了龍牆之下,申屠銳抱她下馬,斕丹驚魂未定,手壓在胸口的白裘披風上,透過雪簾抬頭仰望在陰霾中顯得更加沉重巍峨的城樓高牆。


    所謂龍牆,是百姓的誤傳,城樓向著皇城一側有匾額的,寫的是“定隆門”。這一道由她父皇加蓋的皇城外牆,臣屬們隨口叫它定隆牆,久而久之就誤傳為龍牆了。


    龍牆對於她父皇旻定帝來說,是個兼具恥辱和僥幸的複雜存在,建成之後就不許任何人登臨,就連他自己也沒上去過。斕丹聽了很多關於龍牆的竊竊私語,傳說很多堪輿大師都說,這道後建的孤立城牆很壞風水,擋住了湧入皇城的龍氣,現在看來……還真有點兒玄妙。


    “走,上去。”申屠銳笑巍巍的,興致勃勃。


    “不……”斕丹閃縮,下意識地拒絕,從小她就知道,攀登龍牆會犯父皇忌諱,最好提都不要提起。


    “怕什麽?”申屠銳笑得別有含義,讓她看得生氣,是啊,她還怕什麽,唯恐惹怒的尊貴之人,都被她毒死了。“再不上去,可沒機會了,過了年就拆。”


    “拆?”斕丹驚駭。


    因為她行走不便,申屠銳摟住她的腰,分擔她半邊身子的重量,看上去兩人格外親密。守在城下的衛兵見了燕王,紛紛施禮閃開,讓出樓梯通道。


    申屠銳帶她上了定隆門,俯瞰下去,不但皇城,整座鄄都都被雪靄淹沒,所有的顏色都被覆蓋,隻剩蒼涼冷漠的雪白。


    “這座城牆太不吉利了,也擋運氣。”申屠銳前後看看,一臉不屑。“看來你父皇真是被北漠嚇破了膽,才甘冒如此不祥,建了這道牆。”


    “你!”斕丹有些生氣,他竟用這樣輕蔑的口氣說起她父皇,可責罵他的話,她卻沒辦法說。父皇還活著的話,申屠銳敢這麽說麽?


    “我說錯了嗎?”他笑著明知故問,特別氣人。


    斕丹扭臉不理他。他沒說錯,這道牆的來曆她知道!大約二十年前,父皇年輕好勝,親自率兵攻打南嶽,連連報捷,鄄都一片喜慶。卻不防戎馬立國的北漠竟隻著三萬兵馬就突破北線,長驅直入,戰火直逼鄄郊,都城危在旦夕。


    父皇的大軍遠在南疆,鞭長莫及,北線大軍全數潰敗,能施救的援軍全都不能在北漠發動總攻之前趕到,大旻危殆。


    幸好大旻國運未絕,時任定遠將軍的申屠榮慶收到密報,獲知北漠進犯。他甘冒殺身之禍,未等皇帝詔令,擅自點兵出發,終於在皇城外擋住北漠大軍,血戰三天,重創北漠颯雎大汗,逼得北漠退兵,僥幸險勝。聽說當年皇城的午門之上都留下北漠攻城的痕跡,父皇率兵迴鑾後,不得不耗費巨大人力物力更換了已有百年曆史的皇城大門,並且在午門外建了定隆牆。


    登臨定隆牆,對父皇來說,等於又有強敵來犯,並且已經攻入心腹之地,格外忌諱。沒想到……大旻的亡滅竟不是因為兵火,更用不上這道定隆牆做最後的守衛。


    “這牆,對你們申屠家來說也不祥麽?”她冷笑,這可是他們發跡的開始呢,之前的申屠榮慶不過一介無名武夫。


    “不祥。”申屠銳的冷笑比她的高明許多,聲色不動便懾人無形,讓人看了從心底裏冷透,並且不知道為什麽會產生懼怕。


    “你看。”申屠銳意蘊悠長地一笑,抬手指給她看,“進謁後宮的命婦們進宮了。”


    斕丹努力地看,雪太大,阻隔重重。可一輛輛連珠排線的輝煥車馬,施金綴彩,殷紅奪目,在皚皚雪色中格外耀眼,竟然有那麽多。


    “她們……她們是誰?”斕丹又想起一車車運到亂葬崗的屍首,整整擴大三倍的墳地,貴胄權族不都被屠戮殆盡了嗎?哪還有這麽多命婦?


    宮裏沒有皇後,她們又去拜謁誰?


    “想知道嗎?”申屠銳又壞笑了,並不掩飾自己的欲擒故縱,“要不要我帶你去看看?”


    第7章 第7章 大晏太後


    斕丹跟他走了幾步,恍然想起什麽,恨恨甩開他的手。


    “不去了!”她冷睨著申屠銳,“這也是你的計劃吧?放下魚餌,釣我入局,還是想把我塞到申屠铖身邊,適時殺了他?”


    申屠銳煩惱地苦笑,“你這人就是不該小心的時候瞎小心!他對我早已心存芥蒂,我要用你伏線,還能親自送你入宮?生怕他不防著你吧?”


    斕丹露出不相信的神情,因為心機太淺,這個冷然的表情毫無威力,反而有些可愛。


    申屠銳看了抿嘴一笑,“別說你還沒答應,就算答應了,就你這傻樣,我也得把你訓練好了再送走啊,不然被人一眼看穿,我不是弄巧成拙,自害自身麽。”看斕丹要發火,他又伸手一拽她,“行了——別多心了,今天不會見到申屠铖的,走吧。”他又冷冷一笑,“這皇城裏的熱鬧,可比你爹在時精彩多了。你心裏那些想不通的謎題,那裏全有答案。”


    斕丹聽了,心裏一動,又看了看濃密落雪裏那些隱隱約約的車駕。


    申屠銳很會說服人,她的心裏的確有太多的謎題,不得不去探尋解答。其實就算他不說,她也明白,很多事已經如同宿命般,早已注定,她根本無法躲開。


    等他們從城牆上下來,燕王府的馬車已經等候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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