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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蕩蕩的咲太的意識被一陣熟悉的鈴聲所喚醒。咲太的自我意識這時總算得以恢複。


    意識漸漸變得清晰後,猛地睜開眼。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白色天花板,圓盤型的照明燈,見慣了的十平米房間。房間裏隻放著床,書桌以及格子櫃,顯得非常樸素。


    這是咲太的房間。是搬來藤澤後自己居住了兩年的房間。這個能隨自己處置的空間讓他有種安心感。這種安心感的出現本身也讓他鬆了口氣。


    「我迴來了麽」


    等到說出口,才實際有了這種感覺。


    首先把一直響個不停的鬧鍾給關了。


    時鍾上顯示的時間是三月十八日,星期三。


    也就是說昨天一天在別的世界度過,今早迴來了。


    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滾下床。


    這時,他發現房間裏的氣氛和平常似乎不太一樣。


    這裏毫無疑問是咲太的房間。從本能上能感受到這裏的空氣,氣氛也是原本那個世界的。


    但是,這房間裏似乎有一種獨特的異物感。這和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類似。這種感覺的源頭就在桌上。


    是一本筆記本。筆記本敞開著攤在桌上。


    來到筆記本麵前仔細一看,發現上麵有橫跨兩頁紙的一段話。


    ——要好好努力啊,另一個我


    這個筆記很熟悉——和咲太的字一樣,酷似。倒不如說這應該就是本人寫的。然而咲太並沒有寫下這個東西的印象。


    那這到底是誰寫的呢。


    想都不用想,因為文中的一個詞給出了提示。


    「另一個我……」


    恐怕是昨天咲太造訪的那個世界的咲太吧。昨天,在這邊的咲太來去那個世界時,那個世界的咲太也轉而來到了這邊吧。


    筆記本上的留言就是他所留下的痕跡。


    留言並沒有結束。


    ——迴來了之後先把信扔到麻衣同學家的郵箱裏。


    作出了莫名其妙的指示。


    「信?」


    筆記本旁邊確實有張從本子上撕下來的紙片。對折了兩次,表麵上還寫著『給麻衣同學』。這也是咲太的字跡。


    總之先打開看看裏麵寫了啥。


    ——麻衣同學的幸福由我來保證。


    「用不著你操心」


    看來另一個咲太很清楚現在咲太所處的情況。


    給麻衣的信下方的署名是『麻衣同學的咲太』。


    看來這毫無疑問就是咲太寫的了。


    「客觀來講,很令人不爽……」


    而且怪惡心的。


    看來今後要注意一下這個的用法。


    咲太一邊這麽想著一邊把信揉起來,毫不猶豫地扔進了桌子旁邊的垃圾桶。


    信紙落到了空蕩蕩的垃圾桶底部,發出了幹脆的響聲。


    這之後,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然後自己親手將同樣的內容再寫了一遍。工工整整地,用比剛才那封信更加好看的字寫了一遍。然後整齊地疊起來。


    把敞開的筆記本關上。


    這時,發現筆記本下還有另一張留言。上麵的字非常小——


    ——你怎麽看霧島透子?


    「你問我我問誰……」


    完全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


    「目前還沒任何看法吧」


    這是咲太現在最真實的感想。他隻是知道最近這個人很火,但對她並沒有任何興趣。


    為什麽另一個咲太會提出這個問題呢。恐怕是因為那邊的世界發生了什麽吧。然而這邊的咲太完全不明情況。而且現在也沒空去管這些。


    總之,現在是平安迴到了原本的世界。


    然而本質上的問題還一個都沒解決。


    先撈開衣服看了看,發現腹部上奇妙的淺白色傷痕還是和原來一樣。


    這就表示一切都還沒被解決。


    為了確認現狀,咲太離開了房間來到客廳,撥通了自己能背下來的號碼……麻衣,理央,佑真,順便還有和花。然而依舊連接通的嗶嗶聲都沒有。


    花楓也不在家裏,家裏隻有一隻在被爐上睡覺的那須野。花楓一定是還和母親在一起,並沒有迴來吧。如果現在她認識不到咲太的話,那應該也不太可能迴到藤澤吧。


    所以他其實也並不抱期待。


    不過還是有必要確認一下。於是咲太拿著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信衝出門外。


    坐電梯下了一樓,來到公寓外麵。


    現在是上學上班的高峰期,麵前的大道上全是往車站方向走的學生和工薪階級的身影。


    咲太半裸著上身來到道路正中央。


    年紀偏大的上班族直接走過他身邊。


    女大學生看都沒看他一眼。


    他畫了五分鍾嚐試與近三十個人接觸。沒有任何人與他對上視線,也沒有人報警說這裏有變態。當然的,也並沒有聞訊而來的警車。


    這樣一來,咲太能做的事就很有限了。雖然很不甘心,但現在隻能仰仗另一個咲太準備的信了。


    咲太穿好了衣服,來到麻衣的公寓的入口。然後悄悄地紙條放到了麻衣的郵箱中。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他對此並沒有任何的擔憂。


    明明是身陷這樣的狀況,卻有著近乎『愉悅』的輕鬆感。


    和與某人約好要進行約會後的心情很相似。


    麻衣直到明天才會從拍攝地山梨縣迴來……也就是三月十九日星期四。


    畢竟也不能在郵箱麵前死等著,於是咲太先迴了一趟家給那須野喂飯,順帶也吃了自己的早餐。


    吃完早餐後,洗個臉刷個牙上個廁所後就換上校服。


    「我出門了」


    自言自語完這句話便從家朝學校進發。


    曾想過去山梨尋找麻衣,此時此刻心中也依舊有這種衝動。然而麻衣並沒有告訴咲太具體的拍攝地點。如果尋找範圍是山梨縣的話……那還是大過頭了,根本找不到。所以還是乖乖等著明天的好消息吧。


    關於這個,倒是不會沒有不安或是焦慮之類的情緒。有是必然的。


    畢竟現在的咲太是不會被任何人所觀測的不確定的存在。照理央的話說就是介於存在於不存在之間的狀態。到頭來也說不清楚這到底是個什麽狀態。總之就是變得『狀態不明』。是一陣風就能吹散的那種。


    不過,正因為如此,咲太才想要去學校。


    想要讓自己重拾平常心。


    是想通過進行與平時相同的行動,將自己的存在根植於這個世界。他是想讓自己感受到這些,讓他自己對這個世界有歸屬感。


    所以以和平常一樣的步調行走。走了大概十分鍾來到藤澤站。車站隨著上午的來臨變得熱鬧非凡。去往公司和學校的上班族和學生們人頭攢動,紛紛湧向jr的檢票口。從檢票口出來的人則是走向小田急江之島線的站台去換乘。


    咲太穿過每天都在重複著同樣行動的人群,從車站的南方出來,走過五十多米的通道,在江之電藤澤站的檢票機上刷了月票,來到站台。


    平安趕上了自己平時搭乘的那趟車。


    在奔跑著的列車中,咲太從書包裏掏出了英語的詞匯本,背誦每個單詞的意思,然後用紅色的隔板擋住,確認自己是否真記下來了。


    不知不覺中,咲太來到了七裏浜站。


    混入峰之原高中學生的大潮中走向校門。在門口脫了鞋,穿上拖鞋。途中看到了朋繪,也和佑真擦肩而過,然而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咲太。看來誰都看不見咲太,都觀測不到他。


    雖然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被自己的熟人無視還是比較痛苦的。


    即便如此,在預備鈴響起的時候,咲太也還是和往常一樣趕忙來到了教室。


    現在可不是失落的時候。


    咲太有所依靠。


    所以沒問題。


    雖然這並沒有什麽確鑿的根據,但自己還有能依靠的人。


    自己珍重的人……麻衣。


    麻衣一定會找到他——他這麽堅信著。


    所以,他不會就這樣作為一個透明人活下去,他一定會很快迴到原來的生活之中。


    為了不為突然迴到原本的生活感到慌張,他需要以原本的節奏生活。


    雖然第三學期的期末考試已經結束,現在的上課內容全都是講評試卷,但咲太也必須要好好聽,為自己能隨時迴到原本的生活做準備。


    當然,在這個世界不被任何人所觀測的咲太根本收不到自己的考試結果……不過他還是把覺得自己做錯了的數學題的解法記在了本子上。


    「這個知識點大學的入學考試也經常會考到哦」


    既然老師這麽說了,那麽記下來也沒壞處。


    課程隻用上半天,而咲太好好地上完了上午的四節課。


    放學前的班會結束後,還有社團活動的學生留在教室吃起便當,其餘的學生都迴去了。照平常來說咲太屬於後者,但是就算迴去也隻能複習複習功課,沒別的事可幹。所以他吃著從家裏帶來的紅豆麵包走向了圖書室。


    因為覺得既然隻是學習,那麽在學校學也行。


    「打擾了」


    打開圖書室的門。進去後發現一個人都沒有……在不久的之前,備考季的時候,這裏還經常被高三學生占滿。而現在高三學生也畢業離開了。


    咲太坐在能看到海的靠窗座位,翻開了數學的參考書。首先複習一下剛才老師在課上說過的微分的問題。雖然不知道學了能幹嗎,但至少能用來考試,所以不好好學不行。


    為了和麻衣一起謳歌大學生活,為了麻衣的笑容,順便為了自己的未來……


    除了途中去上了一次廁所以外都沒離開過座位,一直全神貫注地學習。


    期間也有幾個學生和圖書管理員老師來訪,但他根本就沒注意到。


    「圖書室要關門咯」


    聽到圖書管理員的這句話,咲太才迴過神來,那是一位三十多歲的,性格溫和的老師。老師在確認室內的狀況,走過一個個書架,檢查看看有沒有還沒離開的學生。


    雖然也走過了咲太麵前,然而老師並沒有察覺到他。


    咲太趕快收拾好筆記本和參考書,在門被反鎖之前離開了圖書室。打擾到別人收攤也不好。


    來到走廊才發現,天色已經不知不覺間暗了下來。往西邊的天空看去,發現太陽早已沒了影子。隻有在江之島的後方……隔海相望的小田原和湯河原,箱根的山後頭……才能發現一絲朦朧的光。太陽似乎還有最後一口氣。但最後太陽也在他的注視下迅速退出了舞台。天空完全被夜色所籠罩。


    校園內社團活動的吆喝聲沒了,走廊的電燈也一盞盞熄滅。


    學校正在咲太的見證下漸漸隱去聲息。


    雖然來峰之原高中已經兩年,但他從未看過這樣的景象。所以,他也自然地產生了想要看著所有的燈光消失再迴去的玩心。


    這樣的機會肯定也不多。


    如果老師們看得到咲太,他們肯定會把咲太趕出學校吧。


    三樓的光亮全部消失後,二樓和一樓幾乎也在同一時刻消失了。亮著光的也就隻有教員辦公室。


    然而那邊的燈光也在晚上八點過後消失了。


    這時的學校連一束熒光光源都沒有。沒有照明,甚至看不到腳底。


    緊急逃生燈有間隔地照亮了走廊,月光從窗外打了進來。


    等最後一個教職員離開後,咲太也走向了大門口的鞋箱。換上自己的鞋子來到門外。這時感覺月光比之前更強了。


    但是就算仰望天空也找不到它的身影,恐怕是被教學樓擋住了吧。


    咲太為了尋找月亮的蹤跡,來到了學校的田徑場。


    這裏就不會被教學樓擋到。


    仰望天空,發現了明亮的月亮,稍微缺了一些的月亮。月亮俯視著站在田徑場正中的咲太。


    這裏對咲太來說也是充滿迴憶的地方。


    是對麻衣告白的地點。


    從那時算起還沒過一年。也就過了十個月左右。一迴顧起這十個月發生的事——


    「真想早點見到麻衣同學啊」


    就不禁吐露出全新的心意。


    開始對明天的到來感到迫不及待。


    希望明天快點到來。


    所以現在趕快迴家睡一覺是最好的。


    正當咲太這麽想著,打算迴家的時候,他發現操場一角有個人影。就在操場的鐵網的對麵……


    該不會是還有哪位老師沒走吧。


    一開始他是這麽想的。


    然而馬上就知道不是。


    那個人影隻是走了一步,咲太就認出了她……


    因為很熟悉她的走路方式。


    人影從鐵網後頭走到操場來。


    月光照亮了她的身影。


    「麻衣同學……」


    口中自然蹦出這句話。


    麻衣以和平常一樣輕快的腳步朝這邊走來。


    一步一步……朝著咲太所在的方向筆直地前進。


    就像是能看到咲太一樣……


    她的眼睛看著咲太。


    對上了視線。


    這並不是錯覺。現在兩人的視線依舊是互相糾纏在一起,沒有任何一方撇開視線。咲太仿佛是被施了咒一樣,被定在原地不得動彈。


    為什麽麻衣會在這裏。


    她應該是明天才會迴來的。


    為什麽她能毫無迷惘地,一臉平靜地走向這邊呢。


    明明全世界的人都無法觀測咲太了……


    明明自己也對麻衣是否能找到自己而產生了疑問。


    但是,那也不過是一瞬間閃過的想法。


    麻衣在靠近。在能明確看到她的麵龐的那一刻,這些事都化作了浮雲。


    自己想見的麻衣就在麵前,已經來到了眼前。沒有任何東西能勝過這個事實。


    麻衣若無其事地徑直走來。但是,走到還剩十米左右的距離時,她平靜的表情終於出現了波瀾。她像是再也忍不住了似的加快了步伐,步調也亂起來。還有五米時,速度變得更快……最後順勢抱住了咲太。雙手環過他的脖子,緊緊抱住他。


    兩人的距離終於為零。


    耳邊能感受到的麻衣的唿吸有些急促。從兩人貼在一起的胸口能感受到麻衣略顯焦躁的心音。咚,咚,咚地述說著現在的心情。


    讓她擔心了。所以想要對她說一句『對不起』。在道歉之後,再好好解釋一下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


    這一切都是咲太的迷惘導致的。都是因為咲太無法理清對母親的感情才發生的。明明想說,但他最後還是沒能說出來——


    因為,在此之前——


    「咲太」


    麻衣在耳邊喊了自己的名字。


    「什麽?」


    下意識地迴應。


    麻衣摟住他脖子的雙手似乎變得更用力了一些——


    「……以後,我們成為一家人吧」


    她溫柔地輕聲說道——用溫柔的,安穩的,輕柔的,同時洋溢著溫暖的聲音。


    麻衣的存在感通過鼓膜傳遍了全身,漸漸浸染開來。麻衣的存在將咲太心中的不安輕輕包裹住了。


    就因為這一句話,咲太什麽都無法再說出口。自己之前準備好的話全都飛到腦後,行跡全無,仿佛一開始就不存在一樣……


    麻衣所說的話,正是現在的咲太所需要的話。


    是他一直想要聽到的話。


    是他一直在找尋的話。


    但是,他一直找不到,也一直都不明白自己真正想找什麽。


    因為不明白要找什麽,所以根本沒辦法尋找,完全找不到。


    然而麻衣就如此輕易地找到了答案,並把它告訴了咲太。


    把它給了咲太。


    沒有任何東西能用作迴禮的咲太,隻能在籠罩著全身的溫暖感情的簇擁下,緊緊抱住了麻衣。將自己的喜悅,感謝,以及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對她的愛意全部灌注到手上,緊緊地抱住她。


    直到她忍不住笑著說『你抱疼我了』為止……


    2


    晚上九點過後的七裏浜站一片寂靜,一個人都沒有。不僅沒有等車的乘客,甚至連車站職員都不在了。


    咲太和麻衣並肩坐在完全包場的站台長椅上。


    照亮車站的路燈發出些微的雜音。海浪的聲音,沿海岸線在國道134號線上來往的車輛的聲音都傳不到這邊。


    能傳到這裏的隻有海潮的芳香。


    「真的很靈驗」


    麻衣兀自開口。


    「嗯?」


    對她投以疑問的視線,她也側目看了過來。


    「護身符」


    她露出了調皮的微笑。


    「那個啊」


    通過這段簡短的對話,咲太心中的某個疑問就完全得到了解釋。


    為什麽麻衣會提前一天迴來。


    這都是因為『護身符』。


    是寫了咲太和麻衣名字的具有本地風格的結婚申請。


    這是咲太讓麻衣隨身帶著當護身符的東西。


    因為有它,麻衣想起了咲太。


    所以才會比計劃提早一天迴來——為了咲太


    。


    麻衣之所以會來學校,恐怕是因為看到了信箱裏的信吧。


    這其中沒有偶然,沒有奇跡,是至今為止與麻衣一起的積累,拯救了咲太。


    這個事實讓咲太感到非常開心。


    心中已經被與麻衣在一起度過的每一天的迴憶所填滿,根本來不及在乎電車遲遲不到的事實。與麻衣獨處的時間對咲太來說不可能有半點無聊。


    從鐮倉方麵駛來的電車在十分鍾左右來到了站台。


    在夜色中行進的江之電漸漸靠近站台。因為路燈是周圍唯一的光亮,所以車廂內部的燈光顯得格外明亮。自己常坐的電車也展現了與平時不太一樣的一麵。


    乘客的人數不算多,但足以確認除了麻衣以外有沒有別人能看到咲太。


    在進入車廂的瞬間,咲太就察覺到自己還無法被別人觀測到。


    給了麻衣一個眼神,還發出了小聲的感歎,然而沒有任何人看向咲太。有忙著看手機的人,也有忙著親熱的情侶,根本沒空看這邊。


    麻衣握住了正在確認周圍狀況的咲太,略顯強硬地把咲太拉到了空著的綠色座椅上。之後,直到列車到達藤澤站之前,麻衣都沒有鬆開的咲太的手。


    來到終點站藤澤站之後,還是沒有能發現咲太的人。


    時間差不多來到晚上十點。


    車站周邊遍地都是踏上歸路的上班族。這個城市還遠遠沒到入眠的時候。


    咲太和麻衣大大方方地牽著手走著。這是平常無法做到的事。麻衣是全國聞名的藝人,是很忌諱傳出緋聞的人氣女影星。


    所以,這種做到了平常做不到的事的解放感與背德感讓他們越來越開心。除了車站的北側之後,他們甚至在大群人中牽著手跑起來。


    這種興奮感在去往他們住著的公寓的路上漸漸平靜。在通過橫跨境川的橋時,他們臉上的笑容也都消失了。


    既然咲太還無法被人所觀測,那就說明現在問題還沒得到解決。


    現在還不是高興的時候。


    他們在幾乎沒說什麽話的情況下來到了公寓前。這既是咲太居住的公寓前,也是麻衣居住的公寓前。他們的公寓就隔著一條街。


    在咲太開口說什麽值錢,麻衣就自然地跟著咲太來了。倒不如說,她是在主動拉著咲太的手,把咲太引向咲太的家。


    「我先去做點什麽」


    一進房,她就在咲太沒來得及作出迴應的情況下來到了廚房。做出來的隻有飯,味增湯,還有雞蛋卷。因為並沒有去買菜,冰箱裏空空如也。


    「很有昭和晨間劇的感覺呢」


    麻衣自己作出了這樣的評價並笑了出來,咲太也跟著笑了笑。


    墊飽肚子之後,這次麻衣又說『洗澡水已經泡好了,你快去洗吧』。


    「我想你應該很累了,所以你慢慢洗吧」


    「如果麻衣同學跟我一起洗的話要我洗多久都行」


    「那這樣就不能『慢慢洗』了」


    不出所料地被拒絕了的咲太被麻衣推進了更衣間。


    因為真的很累,所以並沒有進行什麽無謂的抵抗。不知道是肉體上的疲憊還是精神上的疲憊……總之就是非常累。所以他選擇乖乖聽麻衣的話,慢慢地洗了個澡。


    脫下衣服後,看到了依舊大咧咧地出現在自己腹部的淺白色的傷痕。傷痕也明確地映在了鏡子上,完全沒有要消失的跡象。


    現在除麻衣以外的人還無法觀測到咲太。


    一切都還沒結束——自己的傷痕在這樣宣告著。


    因為自己還沒有和母親麵對麵。


    「……我到底該怎麽辦呢」


    躺在浴缸裏抬頭看向天花板,將自己的心情吐露出來。


    通過這樣的方式來調整一下心態,擺正自己的位置。


    哪怕是隻做到了這點,『慢慢地』泡澡就是有意義的。


    趁泡暈之前洗完後,麻衣罕見地提出要在咲太家洗澡。明明就算是要在他家過夜,她也會先迴自己家洗個澡再迴來。她也隻有在與和花替換身體時才使用過咲太家的浴室,還沒有以自己原本的身體洗過。


    真是奇妙——正當咲太這麽想著的時候。


    「明白了的話就趕快離開」


    她強硬指了指走廊。


    「我想一直在這裏~」


    麻衣堅決無視了這句話。和剛才相反,這次咲太是被從裏麵趕到外麵——身上還隻穿著一條內褲……盥洗室的門馬上被關起來,還上了鎖。


    「麻衣同學,你的換洗衣服呢?」


    「我剛才迴家帶了咲太最喜歡的留宿套裝過來」


    確實,麻衣手上提著一個裝得滿滿的布袋。


    「毛巾呢?」


    「有能用的嗎?」


    「上方架子上的全都是新的」


    「多謝」


    「……」


    「你趕快去穿衣服吧」


    看來自己透過房門感受麻衣的行為已經敗露了。


    於是,咲太乖乖地迴到自己房間換了衣服。弄個不小心還會感冒。現在可不能再給麻衣添麻煩了。


    並沒有什麽事可幹的咲太坐在床上,背靠著牆,把腳往外甩。


    呆呆思考了三十分鍾左右的人生。


    麻衣還沒從也浴室裏出來。


    能隱約聽到的淋浴的聲音停下了,隨後,吹風機的聲音持續響了一段時間。從那之後過了大概二十分鍾,盥洗室的門總算被打開了。


    她穿著上下都是七分的寬鬆室內裝來到咲太的房間。


    「那須野在暖爐上睡著了」


    她告訴了咲太這個信息。肯定是先去起居室看了一圈吧。


    這之後,麻衣輕唿一口氣,以輕快的步伐走過來,爬上了床。她把枕頭抱在懷裏,坐在咲太身邊。兩人肩膀的距離幾乎為零。她馬上就握住了咲太的手。


    「不好好牽著你的話,說不定又會把你給弄丟了」


    她給出了這種像借口一樣的理由。


    但是,她也隻說了這些。這之後她隻是無言地握著咲太的手,隻是無言地呆在咲太身邊。


    所以咲太也沒有多介意……而是自然而然地開口。


    「我,不得不去忘記我母親」


    咲太的聲音在連燈都不開的昏暗房間裏迴蕩。隻有起居室和走廊那邊的光亮通過敞開的房門照射進來。


    麻衣什麽都沒說。她隻是把臉看向咲太,靜靜地聽著咲太的話。


    「自從和『楓』一起搬到藤澤……開始了既不能依靠媽也不能依靠爸的生活後」


    當然,經濟上還要仰仗父親的援助。


    「早上自己起床,自己做飯,自己洗衣服,房間,浴室,廁所都要自己打掃,垃圾也要扔……因為不幹不行,所以這些我變得都能做了」


    如果咲太是獨自生活的話,那恐怕有很多事隨便做做也行。正因為有『楓』在,所以他不得不努力去做,有了努力的動力。


    「隻是因為我不得不在母親不在的情況下撐起這個家」


    並不是自己想做的,隻是迫不得已。隻能被迫忘掉母親過生活。隻是結果變成了這樣而已。


    「畢竟也不知道母親什麽時候才能恢複正常……甚至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恢複」


    「嗯」


    「所以,我覺得我對此並沒有抱期待」


    「……是麽」


    「這種想法也變成了『理所當然』。獨立生活剛開始的時候確實是捉襟見肘……但現在已經覺得非常暢快」


    「嗯……」


    「然而,現在卻讓我……」


    像在找尋自己的感情一樣把話語吐露出來……說著說著,就來到了這裏。


    「她卻偏偏在這個時候……」


    發現自己心中有這樣的想法。


    明明母親狀態好轉是一件可喜的事。


    咲太的理性在不斷喝止自己。


    但是,母親身體狀態的好轉,也打破了咲太花了兩年時間才構建起來的安穩。


    最初,這種在扭曲的環境下開始的獨立生活非常勉強,然而現在這樣的生活已經成為咲太的日常。心中對這樣的生活被破壞有所抵觸。對降臨在自己身上的變化感到無所適從。


    一家四口在一起生活的樸素的幸福或許會迴來——這讓咲太很不適應。


    麵對這樣的好事,他卻沒辦法打心底裏接受。是如此的不成熟,如此的幼稚。


    這種痛徹的想法堵在喉嚨,無法變成語言蹦出口。


    「咲太保持這樣就行了」


    填補了沉默的是麻衣溫柔的聲音。


    它溫柔地包裹了咲太。


    「這樣是哪樣?」


    但是,咲太並沒有理解麻衣的話的意思。


    因為覺得不可能『行』。因為覺得把母親拋在一邊生活著的他不可能被原諒。因為這並不是咲太想成為的那種『溫柔的人』。


    「你不是不依靠父母,在完全獨立的情況下學會打掃,洗衣服,學會做菜了嗎?」


    「……」


    「早上自己起來,去學校上學,還要打工賺錢」


    「……這又怎麽樣?」


    這對咲太來說才是日常。在這兩年間,他將這樣的生活變成了日常——並犧牲了他心中的母親。


    「你不知道能做到這些的人被稱作什麽嗎?」


    「……」


    咲太完全沒有頭緒,隻好愣愣地搖搖頭。


    「被稱作,大人」


    麻衣看著咲太,露出了欣喜的微笑。仿佛是在祝福成為大人的咲太……的溫柔的微笑。


    麻衣的心意,話語,漸漸填滿了,深深浸透了咲太的心,將他被冰封的內心溫暖。感覺身體由內向外熱暖了起來,思緒萬千。


    不知不覺中,自己已經流下了眼淚。淚水不斷地往外冒,流過臉頰,化作感情流露出來。


    像幼兒一樣嗚咽著,咳嗽起來時——麻衣溫柔地撫摸著咲太的背。抱住了咲太,緊緊地把他抱在懷中。


    這裏充滿了安詳。所以,已經完全安心下來的咲太像小孩子一樣不停地哭著,直到把自己幼稚的眼淚全都哭出來為止。


    3


    第二天早上,鬧鍾並沒有在平時那個時刻響起。然而咲太還是感受到了早晨來臨的氣息,照常起來了。


    倦怠地睜開了眼。


    「……」


    先無言地眨了兩下眼睛。


    因為身旁是和他麵對麵睡著的麻衣的臉。她麵朝咲太,和咲太一樣側身躺著——在同一張床上,蓋著同一條被子……


    距離比十厘米要遠,不過比二十厘米要近。能感受到她的唿吸,似乎連她有幾根睫毛都數的清楚。


    「早上好」


    麻衣看著睡眼惺忪的咲太露出了調皮的笑容。


    「早上好」


    總之先拉開被子確認自己有沒有穿著衣服。


    「你在幹嘛啊」


    麻衣似乎不理解咲太的舉動,直接拋出了問題。


    「我突然很在意自己的內褲有沒有被扒掉」


    還記得昨天坐在床上對麻衣說話。麻衣一直握著咲太的手,聽咲太訴說。用溫柔的聲音,以溫柔的表情『嗯』地點頭了好幾次,接下了咲太的感情。


    應該是說著說著犯困了吧。


    咲太並不記得自己到底是什麽時候睡著的。


    所以,想要確認一下自己是不是在睡著的這段時間內真正地變成『大人』了。


    「我怎麽可能幹那種事嘛」


    「是嗎~」


    「隻是親了而已」


    麻衣隨口說了一句可愛的話。她稍微撇開視線,顯得略有害羞——這樣的神態也可愛到爆炸。


    還是先忍耐一下。但是,麵對這麽可愛的她,不管怎麽想自己的理性都絕對無法遏製住自己的欲望。


    「麻衣同學~」


    兩手從腰間伸出,抱住了麻衣。


    「喂,咲,咲太,快放手」


    「麻衣同學太可愛了,所以不放手」


    「你,等,我真的要生氣了哦!?」


    雖然嘴上這麽說,但她將咲太推開的手漸漸沒了力氣。


    「這次破例」


    她小聲地嘟噥完,溫柔用雙手環抱住咲太的腦袋,把他拉入自己的懷中。


    「這真的很讓人安心啊」


    而且還有一股香味。但是說出來的話麻衣絕對會遠離自己,所以必須不能說。


    「還剩五秒」


    「還想再來五小時啊」


    「那就五分鍾」


    「早知道我就說五天了」


    「別說傻話」


    至今為止,類似的對話有過好幾次。然而今天的和之前的雖然很像,但完全不同。不論是咲太還是麻衣,說話節奏都比平時要緩慢,聽完對方的話……醞釀很久後再迴應。


    這變成了他們的一種樂趣。


    他們充分地享受著兩人獨處的時光。


    就算對話暫時中斷,他們嘴角都帶著笑意,這並不是沉默。


    就算什麽都不說,咲太依舊能感覺到麻衣。就算什麽都不說,麻衣也依舊能感受到咲太。


    在享受了一分鍾左右的寂靜後,麻衣再度開口。


    「咲太,你今天要幹什麽?」


    她的語氣確實要比平時悠閑很多。


    「你呢?」


    咲太也隨之作出迴應。


    之所以用問題迴答問題並不是因為自己還沒想好今天怎麽安排。剛才醒來,發現眼前有麻衣……在那一刻,今天該幹的事就已經明確了。


    但是,咲太還沒做好把這件事說出口的心理準備。


    「……我呢,要工作」


    麻衣的聲音透著一些失落。仿佛是在說『雖然我很想陪你……』


    「我還要迴位於山梨的拍攝地」


    這是意料之內的迴答。畢竟麻衣是強行趕迴來的。


    「沒問題嗎?」


    「時間還算充裕」


    「我不是說這個,你沒睡吧?」


    並不是因為覺得她的表情略顯困倦才這樣說的。麻衣不可能在現在的咲太麵前露出這種破綻。


    覺得她沒睡,是因為如果換作是咲太的話,他也有自信看著累得睡著了麻衣一宿。


    「我會讓涼子小姐開車送我,我在路上睡就行了」


    「看來還要找個機會跟涼子小姐道謝啊」


    因為和麻衣的交往給麻衣的經紀人添了不少麻煩,也讓她幫了不少忙。有數不清的事是多虧了涼子小姐才能辦成的。


    「咲太要怎麽辦?」


    麻衣又把話題拉了迴來。她的聲音中充滿了包容與溫柔。她都已經幫咲太說到這個份上了,那麽咲太也沒辦法不說實話了。


    「我要去見我媽」


    「一個人去沒事吧?」


    「不知道」


    這時候逞強也沒任何意義,所以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因為不知道,所以也可能沒事吧?」


    也不是不會感到緊張。隻是覺得自己不需要太過糾結。或許是因為在別的世界和母親說了話,所以自己也有了點自信。


    更重要的是,昨晚麻衣的話拯救了他。


    她包容咲太對家人不自信的態度。


    她認同了習慣離開父母自己居住的咲太。


    告訴咲太這並不是什麽壞事。


    告訴咲太他已經獨立了。而他今後也必須獨立下去。


    「所以我要去見我媽」


    他像是要說服自己似的再說了一遍。


    「是麽」


    麻衣並沒有對他說『加油』,更沒有說『你好好努力』,也沒說『加油哦~』。


    「我會等著你」


    她懷著對咲太的信賴說出這句話。


    相信他,等著他。


    這是最難做到的事,而麻衣卻做到了。


    為了咲太做到了。


    「等事情過去了,你要好好介紹我哦?」


    「嗯?」


    「向你母親介紹我」


    「嗯,畢竟我們結婚的事情還要跟她報告呢」


    「我先說清楚,昨天那句話可不是那個意思」


    「什麽意思?」


    「那個不是求婚」


    「啊?」


    抬起頭看向麻衣的臉。麻衣也看了過來。


    「這種話,要等咲太好好在社會上立足後……由咲太親口對我說」


    她紅著臉,但是視線並沒有從咲太臉上移開,而是緊緊盯著咲太。她的神情像是在說『這點小事我一點都不害羞』一樣。


    聽了這話,心中對她的愛慕又添了幾分。


    「已經過五分鍾了」


    「再來五分鍾」


    「不行~趕快放開」


    仿佛是在哄小孩。


    「那就再來十分鍾」


    「怎麽還比剛才多了」


    一巴掌就糊到頭上來了。


    「好痛!」


    當然,並不可能痛。


    「好啦,趕快的」


    「不要嘛」


    「你這樣抱著我,我不就沒辦法給你早安的吻了嗎」


    鞭子之後就是甜蜜的糖果。咲太迅速上鉤,放開了麻衣。


    把臉靠過去打算接受早安的吻,結果臉被手推開了。


    「唔咕」


    鼻子被壓扁,發出奇怪的聲音。


    麻衣也順勢下了床。


    「麻衣同學,早安的吻呢~」


    咲太也起身糾纏。


    麻衣用手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亂的發型——


    「你先去刷個牙吧」


    把咲太緩住以後離開了房間。她走向了盥洗室那邊,恐怕是要在鏡前各種梳妝打扮吧。想要將好的一麵展現在咲太麵前……


    麻衣的這種態度讓咲太不禁露出傻笑。


    隻要有麻衣在,就連起床的時間都這麽快活。


    光是聽到她的聲音,心就飛上了天。


    不過被她調戲了一下就會忍不住笑出來,就會變得越發喜歡她。


    隻要有麻衣在,咲太就能感受到幸福。


    不過,咲太已經領悟到了。


    如果雙葉和國見在身邊就會更有安心感。


    如果與古賀和豐浜在一起就會有更多歡笑。


    如果有花楓在,就有更多努力的動力。


    人類就是這樣,知道得越多越貪婪。


    所以,他離開了還殘留有麻衣的體溫的床。


    以自己的雙腳穩穩地踩在地上。


    4


    早上八點過後,經紀人花輪涼子開車來接麻衣,咲太把她送到了大門口。


    畢竟涼子恐怕也看不到咲太,跟著麻衣一起下去也隻可能會給她添麻煩。


    等到變成獨自一人後,咲太收拾了用來和麻衣一起吃早餐的餐桌。把廚具和餐具簡單地洗了洗,之後馬上換好衣服離開了家。


    從藤澤站出發,換乘電車移動一小時左右。


    在不能幹任何事的電車上,咲太一直在思考著見到母親後到底該說些什麽。斟酌了很久,糾結了很久——


    花楓遭遇霸淩,整個家庭遭遇空前危機。


    花楓進而患上解離性障礙,咲太也因為自己的事心煩意亂。


    即便如此,他還是為了守護花楓和楓而努力了。


    在分居的這段日子裏,心中有閃過對父親和母親的憎恨……並且現在都沒想清楚到底該如何看待自己的父母。


    但是,咲太的母親除了『媽媽』以外沒有任何人,這個事實依舊不會變……


    倒不如說,有些事是在分居之後才弄明白的。比如說父親和母親並不是理所當然地在自己身邊的……


    咲太在電車裏不斷思考著,該如何把上述的想法用更加簡單易懂的形式傳達出來。


    想著想著,電車上的一小時轉眼就過去了。咲太也不知不覺地就來到了母親所居住的員工宿舍前。


    一邊直麵自己的心情,一邊一步步地走上台階。


    在門前站住,先按了個門鈴。但是門鈴對咲太的手指似乎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所以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把門打開了。因為一開始就打算這麽做,所以完全沒有猶豫。


    脫鞋走進房內。在來到餐廳的時候就覺得好像安靜過頭了。家裏好像根本沒人。


    起居室沒有人,旁邊的和式房間沒有人,最後一件西式的單間也沒有人。


    「媽?花楓?」


    一邊喊人一邊確認浴室和廁所的情況。但是母親和花楓似乎都不在,連父親也不在。


    「是出門了嗎?」


    父親想必是要工作,但母親和花楓應該沒什麽要緊事可幹。母親現在已經是離院觀察的階段,花楓也剛剛初中畢業,現在處於春假狀態。


    咲太迴到餐廳時,目光停留在了貼在冰箱上的日曆上。


    三月十九日被用紅色的筆圈了出來,下麵寫著『醫院』。


    今天就是三月十九日。


    這一定就是母親定期迴訪的日子吧。花楓肯定也跟著母親一起去醫院了。


    貼著日曆的吸鐵石上還壓著一張豎著折了兩下的醫院傳單。是新橫濱站附近的醫院。新橫濱站是東海道新幹線上繼東京,品川之後的一站。聽父親說那家醫院精神科的住院設施很齊備。


    從這裏過去也就隔一站路的距離。


    通過傳單上的地圖確認好醫院的所在地後,咲太就穿上鞋離開了員工宿舍。就算等也不知道等到什麽時候她們才會迴來,並且自己根本沒有心情去等。


    咲太這麽想是有理由的。


    因為他想主動去見母親。


    折迴到車站的這段路走的比來時倉促。雖然沒有什麽趕的必要,但自己的心情總在催促自己趕快前進,自然就越走越快。


    自己心中有種類似焦急的心情,這自己也知道。在從車站坐上電車,移動一站路距離的這段時間,這種心情化為了緊張,不斷膨脹……


    即便如此,咲太依舊沒有被這種感情所束縛。就算下了電車,就算通過了檢票口,就算看到了離車站隻有五分鍾步程的醫院大樓,他的步調都沒被打亂。


    哪怕是來到八層樓高的醫院大樓麵前,他也毫不猶豫地就通過了自動門進入醫院。


    因為不知道母親的具體地點,首先要看看前台旁邊的樓層地圖。知道精神科的病房在五樓以後,就直接坐電梯上了樓。


    隻裝著咲太的小箱子一路不停直奔五樓。


    等電梯門打開,來到走廊上時,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幾乎悄無聲息的地方。因為腳底墊著絨毯,所以腳步聲都被緩衝了。


    左看看右看。全長有將近三十米的走廊上是密密麻麻的房門。房門外雖然寫了門號,但牌子上並不會寫患者的名字。


    是因為當今社會很注重保護個人隱私麽,還是說醫院本身就是這樣的呢。


    但是這樣就沒辦法弄清母親的病房在哪了。


    不過咲太並沒有因此而失落。


    「畢竟沒人看得到我,我一間間找過去就是了」


    事到如今也不在乎這些了。


    於是,他把手伸向了在走廊一頭的病房的門把手。與此同時,隔了三間的病房門突然被打開了。


    「我先去跟爸爸轉達一下醫生說的話」


    花楓一邊對房內的人這麽說,一邊出到了走廊。


    她沒有發現咲太,而是背對著咲太往電梯所在的方向做起。在到電梯前三米左右往右拐,進入了休息室。剛才咲太看到那邊有公共電話。她肯定是想通過公共電話跟父親聯絡吧。


    多虧了花楓,終於明白母親在哪個病房了。


    「我的妹妹真能幹」


    一邊在心中感謝花楓,一邊慢慢接近母親的病房。


    在門前深唿吸一次。緊張感比剛才更強烈了。口中莫名發幹,腳下好像也站不太穩了。


    但是,咲太剩餘的能量還是夠他打開滑動式的門。


    進入房間內部,把門關上。注意不要發出聲音。


    母親應該還觀測不到咲太,所以應該也不會察覺到咲太弄出的響動。所以這麽做是多餘的。


    然而,他的道德禮儀讓他下意識地這麽做了。因為身體知道醫院就應該是這樣的地方。


    這是一個窄小的單人病房,房間裏隻夠放一張床,床四周隻有一小點空間。


    外麵的光能透過窗子射進來,並沒有給人一種壓抑感,也沒有那種很有醫院風格的過度的整潔感。


    雖然東西很少,但能感覺到使用這個房間的人的溫暖。


    這個房間充滿了母親的溫度。


    母親正坐在床邊,雙腳垂到地上。


    她的表情似乎透著些疲倦。


    「我可能是太拚了吧」


    她應該是在說花楓過來見她時的事吧。但是並沒有從那句話中感覺到後悔,這應該是感受到一股舒服暢快的疲倦後自然表露出來的感想。


    「對了」


    母親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把手伸向床邊的桌子。她從放在桌子上的布袋中拿出一本筆記本。


    在病床的一體桌上把筆記本攤開,然後開始將最上說出的話以工整的字體記錄下來。


    他自認為已經在來這裏的路上想好了對母親說的話。


    他自認為已經斟酌出了合適的說法。


    他自認為通過反複的琢磨推敲找到了絕對不會失敗的說法。


    然而,在來到母親麵前之後,自己準備好的話卻一句都出不來。


    於此相對的,有些話自然而然地就蹦出了口。


    「原來她一直在努力啊……」


    在這個小小的房間裏,在這兩年間……


    她獨自努力著。


    一說出口,它就成為了咲太心中一股巨大的感情。溫熱的感情。強烈地刺激鼻腔的感情。


    所以,光是說了這一句話,咲


    太的聲音就開始顫抖,開始被淚水所浸透。


    說完的時候,大滴的眼淚已經落在了地上。從咲太眼角溢出的淚水滴答滴答地沾濕了病房的絨毯,隻有被沾濕的部分顏色變深。


    「原來她一直在努力啊……」


    這種事早就明白了。


    這種事不用想都知道。


    正因為一直在加油,所以才會痛苦。正因為沒有選擇逃避,心裏才會無法承受。


    但是,當自己麵臨危機時,他便忽視了這些。即便對方是家人……正因為對方是家人,有時才會忍心以冰冷的感情去看待。


    才會變得連這種理所當然的事都弄不明白。


    到了現在,總算明白了。


    這兩年間,他一直在避免想起母親。但是就算這麽做,母親也依舊是他母親,在中學階段一起與母親度過的歲月與記憶也不會消失。


    這並不是道理就能解釋清楚的。


    嚐試給它找個理由才是愚蠢的。


    下意識地做出反應的自己的身體告訴了他這一點。


    他現在隻是單純地,為母親身體狀態的好轉……為母親努力康複出院的事實感到喜悅。


    這就是一切。


    其他的事根本無所謂。


    能這樣想的,才叫家人。


    這種感情一定才是咲太真正想要傳達的所以——


    「媽,謝謝你」


    謝謝你努力了——


    謝謝你努力康複——


    謝謝你成為我的母親。


    謝謝你生下了我。


    謝謝你的養育之恩……


    「謝謝」


    在心底積攢了兩年的感情不斷溢出,和眼淚鼻涕一起決堤。


    不管擦多少次眼淚,不管擤多少次鼻涕都沒完沒了。這似乎是無止境的——唯有家人之間才會有的感情……


    就算這期間有過空白,它也不會消失,一直都在那裏。因為一直都在,所以反而察覺不到。明明它是如此的重要。


    分居的這兩年讓他察覺到了本應是理所當然的東西,其實並不是理所當然……


    明明某個少女已經告訴了他,但他卻沒有發現連這件事也是如此。能將小小的幸福當作幸福,本身就是一種幸福。


    雖然自己無法依靠母親,雖然自己為了生活不得不選擇忘記母親……但他心中依舊認為母親的康複是可喜的幸福。


    自己心中確鑿地有這樣的幸福。


    眼淚的熱意稍微冷卻了一些。


    母親沒有察覺到咲太。


    沒有觀測到咲太。


    這樣也好。


    隻需要再來無數次就行了……


    直到她發現他。


    咲太已經沒有任何迷惘與不安。


    他會來上十次,上百次,上千次,直到那一天來臨。


    所以,現在隻需要說——


    「媽,我會再來的」


    說完,咲太轉過背去。


    他把手伸向門把,打算離開病房。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


    「……咲太」


    好像有人叫住了他。


    這可能是錯覺。或許是自己的妄想。絕對是這樣。


    但是,還是忍不住要迴頭。


    在理性止住自己之前,身體就已經動了起來。


    「媽……?」


    惶恐地應答。


    母親的臉看向咲太這邊,她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咲太。


    「你來看我啦?」


    母親露出了略顯軟弱的笑容,像是感到有些內疚……因為不想讓她露出這種表情,咲太也罕見地擠出了笑容。


    「是啊」


    「學校呢?」


    「反正現在就和放春假了一樣」


    趕快用衣袖擦了擦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臉。


    「你怎麽能逃課呢」


    「呃,是這麽個說法……」


    「不過,太好了」


    「能久違地看到咲太的臉」


    「媽……」


    咲太離開了門邊,迴到病房中心。


    來到床邊的咲太雙手握住了母親的手,握住了小時候覺得無比寬大的母親的手。現在咲太的手更大。上一次和母親牽手還是小學的時候,所以他連這種事都不明白。他還一直以為母親的手會更大一些,還會覺得那是個巨大的存在。明明咲太的身高也已經遠遠超越了母親,卻還老想著讓母親來庇護自己。


    不過,不僅如此。自己也很願意被母親依靠。


    因為正如麻衣所認同的那樣,現在的咲太已經是大人了……


    有這樣的親子關係就行,成為這樣的家人就行。


    「謝謝你,咲太」


    「我隨時都能來看你的」


    「謝謝你守護了花楓」


    「……」


    本想給點個頭迴應一聲,然而並沒有做到。感覺要是現在開了口,眼淚又會流出來。


    「真慶幸我們家的哥哥是咲太」


    「……」


    眼角又開始發熱。


    「對不起,一直把擔子拋給你」


    「……」


    忍受不住這股熱量的咲太拚命搖搖頭。


    「我愛你,咲太」


    但是,在聽到這句話之後,任何抵抗都是徒勞的。


    母親的心意他當然清楚。


    隻是他變得不再自信,不再能相信這種感情。因為她並不能隨時都在他身邊。


    這種猜疑與不自信全都被淚水的熱量所融化。


    朦朧的視野對麵的母親也在哭泣。


    「嗯……嗯……」


    隻能不斷地應和著母親,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應和些什麽。


    但是咲太能明白,因為是家人……所以明白。


    花楓迴到病房後,兩人還是沒有停止哭泣。花楓一定不會明白咲太出現在這裏的理由,但是,迴過神來發現花楓也跟著一起哭起來了。在一起哭泣之後,咲太他們總算在這一天成為了家人。


    滿開的櫻花帶來了春天。


    季節自顧自地迴旋。


    不論是哭是笑,夏秋總會來臨。


    就算每天被複習備考所填滿,冬天終究還是會過去。


    從那之後,青春期綜合征再也沒發生過。


    也再沒被卷進青春期綜合征中。


    所以覺得一切好像是結束了。


    然而,一切都沒結束。


    季節自顧自地迴旋。


    接連與春夏秋冬離別……


    新的春天又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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