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折磨臀部的震動不曾間斷的馬車中,一名老人深深歎息。


    同車的女性眉頭一皺。


    「西蒙大人,您也差不多該認命了啦。」


    「話是這麽說沒錯,啊啊,真令人憂鬱,我不想去王都啊。」


    老人再度誇張地歎氣,目光偷偷看向女性。


    在前往王都的漫長旅程中,同樣的對話已經重複不知道多少次,女性終於再也忍耐不住。


    「啊啊,煩死了!祖父大人!別再抱怨了!如果是剛出發時倒也罷了,我們下午就會抵達王都!您到底要嘀嘀咕咕抱怨到什麽時候!這樣還算是聖教教會的祭司大人嗎!」


    「可是……」


    「老頭咬著手指不可愛!隻讓人覺得惡心!」


    老人咬著手指裝可愛,女性卻拍掉他的手。


    故意誇張裝痛的老人名叫西蒙·禮貝萊爾,年將七十六歲,是聖教教會的祭司,有著白發、翡翠眼眸,以及黝黑的肌膚。


    「喂~!車夫先生,我孫女虐待我!請救救我!」


    「這隻是老頭在胡言亂語!請一如往常地無視!」


    車夫也有經驗了,客氣地迴答:「好、好的~!」


    這次西蒙哭哭啼啼地抱怨,最近的年輕人對老人真不親切。


    同車的西蒙孫女——希微爾·禮貝萊爾(十八歲)隨即麵露不耐。她是擁有金發、翡翠色眼眸、褐色肌膚的標致美女,生氣時的表情相對地非常有壓迫感。


    話雖如此,希微爾也是立誌成為聖職者的人,個性基本上算是溫和,惹她生氣的大多都是祖父西蒙。


    「我怎能不抱怨,莉莉安娜殿下信中的內容就已經難以置信,竟然還要我……要我……嗚嗚,我快吐血了。」


    「我明白您的心情……再說祖父大人被貶到邊境那麽久,為什麽事到如今才召迴……」


    「在莉莉安娜殿下年幼時期,我尚未被逐出總壇前,我時常陪殿下說話,她才會記得我吧。盡管如此……」


    「……是啊,我到現在還無法麵對現實,或者該說不想麵對現實……」


    王國大約在兩周前傳來急報。


    詢問有何要事,使者則是交付西蒙一封公主的親筆信。


    西蒙過去確實是總壇的主教,當時與莉莉安娜也有接觸。但他因為不小心反對歧視亞人,被放逐到【古盧恩大沙漠】北方的小鎮擔任祭司,而那已是十年前的事。


    由於西蒙舌燦蓮花,得以逃過被認定為異端的命運。然而,其價值觀異於他人,所以他不可能跟王族有交集。自從被放逐以來,就沒有再與莉莉安娜見麵。


    因此,見到公主的親筆信,兒子一家人大吃一驚。


    而且那封信的內容更是驚人。


    ——聖教教會根據地崩壞,包含教皇在內,王都的聖職者全部殉職。


    一家人不禁齊聲問道:究竟發生何事!?


    若非使者拿出王族使者的印信,證明信上所言為真,他們一定會懷疑是遇到詐騙,甚至直到現在仍有點疑心。


    然後,信上『拜托』的內容,就是現在西蒙鬧別扭的理由。


    ——推舉西蒙·禮貝萊爾繼任新教皇,請盡速前來王都。


    一家人不禁齊聲問道:為什麽!?


    若非使者拿出王族使者的印信,證明信上所言為真,他們一定會懷疑是遇到詐騙,甚至直到現在仍在逃避現實。


    莉莉安娜也是仔細考慮過各種因素和情況後才選擇西蒙,對本人而言卻是晴天霹靂。


    「但我也有點意外您會答應。畢竟殿下的信中也有注明,考慮到年紀因素,就算祖父大人拒絕也不會怪罪,姑且不論推舉教皇之事,殿下也有從其他地方召集祭司。祖父大人討厭中央,所以我還以為您會拒絕。」


    「嗯,我是很想拒絕啦。」


    就在這時,希微爾不禁身子一震,祖父瞬間好似變了個人,差點被其氣勢吞沒。雖然西蒙很快就恢複平常有點不正經的模樣,希微爾卻正襟危坐,詢問沒有推辭的理由。


    「沒什麽啦,我是想起古老口耳相傳的一段話,想要確認一下而已。」


    「一段話?在我們家族口耳相傳嗎?」


    「雖然隻是口耳相傳的一部分,不過我平時也常常說給希微爾聽喔。」


    希微爾側著頭,思考祖父充滿玄機的這句話。


    見到孫女個性這麽認真,西蒙微微一笑,目光移向窗外。


    在他視線前方,終於看見令人懷念的王都。


    抵達【海利希王國】後,西蒙總之先偷溜了。


    他以熟練的魔法騙過嘮叨的孫女,混進王都的人群中。


    附帶一提,他現在外麵披著一件旅行用長袍,裏麵穿著祭司服。由於他事先偷偷把傳家寶的『空間擴張袋』帶出來,在這個國寶級神器裏,裝著西蒙自豪的逃亡用具。


    「嗯~災情相當慘重呢,魔人還真是沒天良。」


    雖然經過十年,人事景物難免改變,『破壞』造成的改變卻令人心痛。


    在到處響超重建聲中,西蒙以不似七十六歲的強健腳步穿梭在街上。


    「……總壇消失為真,但氣氛倒是相當……」


    見到人們樂觀積極地生活,西蒙心想,總壇的威望有那麽微不足道嗎?


    異樣感令西蒙不解。


    信上沒有說明總壇崩壞的詳細情況,可以想像那大概是隻能告知繼任教皇者的重要內容。


    所以西蒙才想親眼看看王都人民的生活情況,不過……老實說,出乎意料。


    西蒙心想「必須找人問問」,見到修繕建築的工匠們剛好正要休息,於是上前攀談。


    一問之下,內容卻令他大為吃驚。


    善的埃希德大人與假冒的壞埃希德?從天而降的光柱?消滅了上萬的軍隊?


    「……不知是哪個人想的惡劣劇本,對方跟埃希德大人有仇嗎?」


    西蒙目光如炬,他知道這故事是為了在人民心中埋下火種。腦中不禁湧現各種疑問。


    就在此時,爭吵的聲音傳來,往那方向一看,似乎是一群男人在爭吵。


    「又來了啊,這次又怎麽了?」


    一名剛才與西蒙談話的工匠皺起眉頭說道。


    「這種事很頻繁嗎?」


    「最近很常發生,因為教會發生那樣的事,大家都感到不安。」


    看來教會的崩壞果然並非全無影響。


    過沒多久,爭吵演變成打架,然後某個人被推開,衝撞在整修中的建築外柱上。隻見柱子搖晃,上麵的建材落下。


    工匠大喊「危險!」同時——


    「——『天絕』。」


    細微的呢喃響起,多道閃耀的障壁接住全部掉落物。為了不使建材本身受損,在接住掉落物時,障壁還略微下沉,緩和衝擊的力道。


    「剛、剛才那是老爺爺做的嗎?」


    省略詠唱並立即展開障壁,其技巧非比尋常,西蒙瞬間成為注目的焦點。人們接著看見西蒙不小心敞開的長袍下,穿著純白的祭司服。


    「聖、聖教教會的祭司大人?」


    「不、不是,我是那個……」


    失去全部聖職者後,王都出現新的祭司,王都人民的眼神當然就像找到希望,消息轉眼間傳開。西蒙急忙想要躲藏……卻為時已晚。


    好不容易偷溜出來確認王都的情況,卻要被孫女發現並帶迴去了!西蒙焦急不已,周圍的王都人民紛紛靠近說著:「請指引我們!」


    「唔嗯,到此為止了嗎?」


    當西蒙正要放棄微服采訪時,突然有個威風凜凜的年輕聲音傳來。


    「那邊的人!你們在吵什麽!又打架了嗎!?」


    一名年輕女孩子搖曳著淡棕色頭發,腳步輕快地奔來。一見到她,人們紛紛唿喊「使徒大人!」女子一瞬間露出厭惡的表情後,看到在人牆中心的西蒙。西蒙聽見「使徒大人」四字內心一驚,依舊以眼神向她求助。


    (小姑娘!救救我!把我從這裏帶出去!)


    (雖然不知道是怎麽迴事,總之老爺爺看起來好像希望我帶他出去。)


    真是觀察力敏銳的小姑娘。


    「各位,雖然正值辛苦的時期,但別太常打架。聽說新的教皇大人就快來了,大家一起加油吧!」


    女孩子話一說完,王都人民恭敬地低頭行禮,以期待的眼神看著西蒙。


    西蒙冷汗直流,在女孩子的視線催促下,早早走出人群。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女孩子快步帶他來到人煙稀少的場所。


    「唉呀,得救了,非常感謝你,小姑娘。可以請教你的名字嗎?」


    「咦?啊,不,沒什麽大不了的。」


    女孩子有些難為情地移開視線,搔了搔臉頰,報上名字。


    「我叫優花,園部優花。」


    「優花小姑娘,我再次向你道謝。話說迴來,我聽他們稱唿你使徒大人……」


    「是啊,不過沒什麽大不了,我隻是許多人裏麵的其中一個。」


    優花露出苦笑,西蒙微微眯起眼睛看著她。


    「能見到您真是榮幸,但使徒大人竟然要


    上街巡視?看來王都的人手相當不足啊。」


    「確實是人手不足啦,不過單純是糾紛變多。我想是失去原本作為心靈依靠的教會,因而感到不安吧。因為失去了很多人……所以有能力的人,必須做能做的事才行。」


    語畢,優花望向遠方——東邊,然後以若有似無的聲音呢喃:「不然我留在這裏就沒有意義了……」


    耳朵很靈的西蒙,清楚地聽見她的話。他注視著眼前被稱為使徒大人的女孩子說:


    「什麽啊,優花小姑娘,看你露出這麽可愛的表情,難道是喜歡的男人在帝國嗎?」


    「我、我才沒有喜歡他!不是那樣!你突然說什麽呀!」


    優花顯得相當慌張,麵紅耳赤地反駁。


    西蒙裝傻迴應:


    「不,我隻是說出我看到的。你的表情很明顯就是心愛的男人踏上旅程,雖然想跟去,卻基於很多因素不能跟去,所以至少要在遠處想念他。」


    「這麽具體!?不,不是的,你猜錯了,我是……我隻是……」


    優花想說什麽,卻想到這不是能對別人說的事情,便搖了搖頭,想要默默離去。她以為隱藏得很好,憂愁卻全寫在臉上。


    「我要走了,雖然不清楚剛才發生什麽事,不過老爺爺也要小——」


    「可以的話,要不要說出來給我聽看看?」


    西蒙打斷她。優花一時語塞,之所以沒有馬上拒絕,大概是因為眼前老人的眼神非常柔和。


    「別看我這樣,我的工作就是聽人說話喔?看到年輕人有心事,我就無法放著不管。如何?把心事說出來的話,心裏會比較輕鬆喔?」


    即便如此,優花仍感到猶豫,畢竟那不是能對陌生人說的事情。


    西蒙再度勸說,語氣中絲毫沒有強製的意思,隻有仿佛將人包覆般的溫暖。


    「反正你和我隻是一麵之緣,更何況說給我這種再活也沒多久的老人聽,也沒什麽羞恥的吧。反而是活得久的我,人生才充滿羞恥呢!」


    聽見眼前的老人帶著搞笑的語氣這麽說,優花忍不住笑了。


    這個老人實在讓人討厭不了,或許是他給人的感覺和藹可親。


    優花有一股衝動,想要試著對老人說說看,換成平常,她絕不會有這種想法。


    「啊哈哈,那可以請您聽我說一下嗎?其實也算不上是煩惱。」


    優花在近處的長椅坐下,吐了一口氣。


    然後對素昧平生、卻又給人溫暖感覺的老人,說出內心話。


    「我被某個人救了,還救了兩次……第一次,他救了我的生命。」


    迴想起來,那是在一具隻有骨頭的可怕怪物,毫不猶豫揮劍斬向自己頭部的瞬間。


    ——別怕,隻要冷靜下來,那種死人骨頭根本不算什麽!


    明確感受到的死亡氣息,卻被非但最弱,甚至被輕視為無能的他驅散。


    「第二次則是救了我的心。」


    迴溯記憶,優花曾經一度受挫,卻重新振作,想要貢獻自己的力量。可是深植內心的死亡恐懼和心靈創傷,並非如此輕易就會消失……


    ——像你這種人是死不了的啦。


    從深淵之底爬上來的那位少年對優花說。即使毫無根據,卻讓優花確信自己一定不會死。雖然沒有理由,但是她認為隻要認真地活就不會死。


    結果,心靈創傷變得淡薄,讓優花有勇氣麵對難關,連她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在王都麵臨致命危機時,因為有他的那句話,優花才能夠馬上行動。


    「我想迴報並證明給他看,他救了我不是白費力氣。即使他大概一點也不在意,可是我想做些迴報。」


    優花再度仰望東方天空,接著歎一口氣。


    「但我一點用都沒有,也不具備他所需要的東西……他距離我非常遙遠,甚至不斷向前走。」


    「你沒有跟他說,希望他等你嗎?」


    聽見西蒙的疑問,優花笑著說:


    「不可能啦,我就說我跟他不是那種關係啊。」


    「是那樣嗎?」


    西蒙看著優花的側臉,似乎感到不可思議。


    優花停頓一下,說出憂鬱的原因。


    「所以我對無法報恩的自己感到丟臉……看吧,這種事算不上是煩惱吧?」


    優花露出苦笑。


    西蒙手撫著下顎問道:


    「所以優花小姑娘目送恩人離去,心想「至少該做自己能做的事」是嗎?」


    「算是吧,因為我也有很多同伴不能戰鬥……我稍微可以戰鬥,留下來也是預防萬一……就像我剛才所說,由於經常發生糾紛,才會幫忙巡邏……雖然這些都跟他沒有關係啦。」


    西蒙點點頭,隨後露出滿麵笑容,大力稱讚。


    「優花小姑娘很了不起,能夠『不停下腳步,做自己能做的事』,這並不容易。」


    「沒、沒有啦,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被西蒙當麵誇獎,優花感覺就像在和親祖父說話,臉頰自然泛紅,目光四處遊移。


    西蒙眯起眼,微笑地看著眼前的優花,繼續說:


    「人總是很快停下腳步,不管是誰都一樣。就連做自己能做的事……其實也相當困難,所以優花小姑娘很了不起。老頭子認為,今後你也該持續下去。」


    「我該持續下去?」


    「對,總有一天,你那位恩人也會停下腳步。有可能是累了,也有可能是旅程結束,雖然不確定是哪種,不過他一定會停下。到時你隻要像現在一樣,做能做到的事就可以了。」


    優花睜大雙眼,就像有光芒照進心中的黑暗,其中的齒輪開始轉動,她慢慢地思考。


    「……我能做到的事。」


    西蒙默默注視想要找出答案的優花。


    平靜的時光流逝,過了不久——


    優花小聲地說:


    「……我的老家是西餐廳……呃~是餐廳。」


    「喔。」


    「我們的店在當地算是相當知名,也有常客……我喜歡我們家的店,所以原本打算繼承那間店。」


    聽見『原本』兩字,西蒙的臉上忽然愁容,不過他什麽也沒說,繼續聆聽。


    「我的廚藝……雖然自己這麽說很不好意思,不過我有自信,也擅長泡咖啡和紅茶。所以……如果、如果他的旅程結束,大家能一起迴去……」


    西蒙好似出現幻覺,他看到憂愁的影子從優花表情中翩然飛去。


    優花開心一笑,西蒙也跟著微笑。


    「嗯,我要招待他來我們家的店,請他吃我們自豪的西餐,讓他吃個飽。」


    「那樣很好啊。唔嗯,看來你的心情似乎好轉了,你現在的笑容很好。」


    優花無意義地擺動雙腿,一看就知道在害臊,臉頰早紅得跟蘋果一樣。


    西蒙微笑看著優花,詢問一個他非常好奇的問題。


    「話說迴來,優花小姑娘,你說的那個『西餐』究竟是——」


    就在這瞬間,隻聽見一道響徹全王都的呐喊聲!


    「老~~頭~~!我找到你了啊啊啊啊!」


    「咿~!?孫女的表情好像鬼一樣!?」


    看到從道路另一頭猛烈奔來的孫女,西蒙從長椅上跳了起來,動作一點也不像老人。然後,他對搞不清楚狀況的優花說:


    「告辭了,優花小姑娘。但願自由的意誌今後也與你同在!」


    「咦?啊、好,謝、謝謝你。」


    「嗯!」


    不知為何,西蒙做出美麗的蹲踞式起跑動作,大喊「我此刻將成為一陣風!」以驚人的速度飛奔離去。


    在他之後,希微爾也同樣以驚人的速度追趕。


    咻!一陣風吹過。


    「怎、怎麽迴事?」


    然後隻留下困惑不已的優花。


    「真是的,竟然做出毆打老人的暴行,可惡的希微爾。」


    西蒙在王宮的庭院散步,用手撫摸頭頂。逃走之後,他被孫女抓到並痛毆了一頓,直接拖到王宮。


    「不過話說迴來……真是聽到一段非常不得了的秘密啊。」


    抵達王宮後,西蒙與希微爾謁見王妃露露亞莉雅、蘭迪爾殿下和宰相等三人。


    在遣退其他人後,三人拜托西蒙,為了安定民心,即便暫時也好,希望他接任教皇之位。西蒙則反過來要求,除非告知總壇崩壞的真相,否則實在無法接任聖教教會最高職位。


    三人認為西蒙是莉莉安娜推舉的人才,足堪信任,於是在約定泄密將處以嚴罰後,說出了真相。


    結果,希微爾受到太大衝擊,現在仍臥病在床。


    該說不愧見多識廣嗎?西蒙算是冷靜地接受了真相。話雖如此,他還是需要時間整理心情,現在才會在庭院散步。


    西蒙觀賞著王宮中庭漂亮的花壇,漫步了一段時間,突然在花壇後方看到人影。


    「唉呀,有誰在嗎?」


    「咦?啊,您好。」


    從花壇間探出頭的,是一名身材嬌小的女孩子。


    「嗯,你好,小姑娘。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不不,沒有打擾到


    我!我隻是在發呆。」


    她的臉上浮現苦笑。看來是心中有煩惱,所以在安靜之處思考。


    「嗯,這樣啊。其實我也有點想發呆,正在找尋安靜的地方,如果不打擾,我可以和你一起發呆嗎?」


    「啊,好,請便。」


    繞過花壇一看,原來她剛才是坐在花壇之間的長椅上。


    西蒙笑著道謝,坐在長椅上;女孩子順應氣氛,也坐了下來。


    「呃……」


    「對了,我還沒自我介紹。我名叫西蒙,隻是個老頭子。」


    「是、是嗎,我叫做畑山愛子,愛子是我的名字。還有,我二十六歲了。」


    「什麽!?」


    這個巨大衝擊僅次於神的真相,西蒙翻了個白眼,差點蒙主寵召。


    愛子麵露苦笑,心想自己果然被當成小孩了。雖然愛子也很習慣這種時候的應對。


    西蒙打馬虎眼似地咳嗽一聲,重新坐定在長椅上,深深吐了一口氣,然後仿佛要進入冥想般閉上雙眼。


    耳中隻聽見微風輕撫花草的聲音,這是一段寧靜和平的時光。


    過了一段時間,閉目冥想的西蒙忽然開口:


    「你有什麽話想說嗎?愛子小姐。」


    「咦!?」


    「你從剛才就或是歎氣,或是看向這裏,似乎靜不下來。如果我打擾到你,我會到別的地方去……」


    「對、對不起,您完全沒有打擾到我……隻是我看西蒙老先生似乎在煩惱些什麽,所以……」


    「覺得跟自己一樣?」


    「不、那個、啊哈哈……是的。」


    西蒙緩緩睜開雙眼,露出令愛子也吃驚的溫柔表情說:


    「我不是在煩惱,隻是在整理心情。」


    「……整理心情?」


    「對了,愛子小姐,需要的話,我也可以陪愛子小姐整理心情喔?」


    「咦……」


    看到西蒙和藹的眼神,愛子聯想到迴憶中的恩師,不由得脫口喊道:「……老師。」然後猛然驚覺說錯話,立刻羞得麵紅耳赤。


    「很好,老師就來聽聽愛子小姐的心事吧。」


    「嗚嗚。」


    愛子害羞得像是小朋友認錯人,叫別的女性為母親一樣。盡管感到羞恥,不過西蒙給人溫暖的印象,讓她不知不覺開口。


    「那個……我有個在意的人。」


    「很好,我最喜歡這類話題了……可是你的表情好像相當憂愁呢。」


    西蒙感到疑惑,愛子則表示「因為有許多問題……」下定決心說出口。


    「我、我認為學生跟教師不能在一起!而且他已經心有所屬了!」


    「原來如此,對方是有妻室的教師……」


    「我才是教師!」


    「對喔,你二十六歲了,世界真奇妙啊……」西蒙大致了解情況後,手撫著下顎沉吟。


    「問題有那麽嚴重嗎?應該有方法解決吧?比如等到他不再是學生。」


    「前學生也一樣是學生!」


    「嗯,那麽愛子小姐就辭去教職。」


    「唯有這一點,我絕對辦不到。」


    愛子毫不迷惘,意誌十分堅決。


    西蒙驚訝地睜大雙眼,於是另行問道:


    「……你對教師這份工作相當執著呢。原來如此,所以才會煩惱呀……對愛子小姐而言,何謂教師?請務必讓我聽聽你的見解。」


    西蒙露出認真的眼神詢問,愛子不禁吃了一驚,她從西蒙的語氣中感受到非常強烈的意念,並非單純出於好奇心。


    稍微猶豫過後,愛子正襟危坐,謹慎選擇詞語開始說明。


    「學生的時候,有一位非常照顧我的老師。他個性嚴厲,很少露出笑容,該怎麽說呢……感覺就像是老派作風的爺爺教師。」


    或許因為學生多數都討厭他,又將近退休年齡,甚至有人叫他早點退休算了,而愛子也很怕那位老師。


    「我的故鄉是非常鄉下的地方,傳統望族與地方名流在當地擁有相當強的影響力……某一次,有個望族之了做了違反法律的事。」


    對方是出了名的問題兒童,還是會把父母的影響力當成自己力量的人。他那一天犯下了竊盜罪,動機大概隻是一時鬼迷心竅。他偷了一輛高級登山自行車,騎著那輛自行車到處遊蕩,偶然看見了愛子,於是臨時起意。


    「他把那輛自行車放在我家倉庫就走了,我想他大概隻是想惡作劇吧。」


    「為什麽是愛子小姐家呢?」


    愛子露出苦笑。


    「當時的我是個絕對不能原諒犯錯的人。」


    應該是班長那一類型的人。對於男生的玩鬧,那類女生會一一責備,指謫全部的錯誤並反問:「我有哪裏說錯嗎?」對青春期的男生而言,是最令人厭煩的存在。


    「即使那個男生隻是想惡作劇,但竊盜就是竊盜,被害人報了警,警察於是出動。」


    「然後在愛子小姐的家發現贓物,所以愛子小姐被懷疑了?」


    「對,雖然既沒有動機,就身高來說我也騎不上去,但警察斷定就是我偷的。」


    「我懂了,是那孩子的父母出麵了吧?因為他們有影響力對吧?」


    愛子再次麵露苦笑,點了點頭。


    「即使口口聲聲說我是無辜的,大多數人仍不相信。當然,家人和親近的人另當別論……但因為是鄉下,所以謠言傳得很快。我接受輔導的隔天,當地人看我的眼神就已經變了。」


    或許他們的內心其實不認為是愛子做的。特別是教師們似乎都顯得內疚,大概就是因為他們屈服於壓力的關係。他們擔心要是反抗,將會無法在當地生存,所以隻能視而不見,就連平常受到每個學生喜愛、總是替學生著想的老師也不敢再麵對愛子。


    「在那群人之中,隻有我的恩師不同,他聽完我的話,表現出以往不曾見過的憤怒。他不是對我生氣,而是對警察和周遭的人感到憤怒。」


    在同學、教師和其他人都不肯相信愛子的時候,隻有人人都討厭的老師肯相信她。


    「多虧老師拚命為我平反……我洗清了嫌疑,他卻……」


    恩師惹得仕紳生氣,無法再留在當地。


    「……賭上教師生命守護學生,真是了不起的人。」


    「是,他是我崇拜的人。」


    愛子自豪地笑了。她跟恩師約定,要像他一樣,當一個無論發生何事都挺學生的老師,現在才會在這裏。


    「所以我無法辭去教師工作,也不打算辭職。」


    西蒙聽完愛子決意成為教師的理由,心領神會點了點頭,明白愛子隻是想誠實麵對自己奉行的信念。


    然而,人生並非風平浪靜,總是考驗著能否對自己誠實。會懷抱不該懷抱的感情,或是至今相信的事物,到頭來卻發現是虛假。


    如果能貫徹自己的信念,自然再理想不過,但現實並非盡如人意,一般都會妥協或放棄。


    可是愛子不能妥協或放棄,她有身為教師的矜持,也希望自己是學生的表率。


    結果,正因為她是老師,才會遭遇阻礙、麵臨矛盾,卻也無法放棄禁忌的感情。


    「感謝你說了一段這麽好的往事給我聽,不過愛子小姐的性格還真是相當麻煩呀。」


    「說、說麻煩也太過分了!不,我當然也有自覺啦。」


    西蒙的表情與說出的話相反,非常溫柔。愛子的處世方式與煩惱的模樣,讓他下定決心。


    愛子被西蒙說中心事,不由得眼眶泛淚,西蒙用充滿感謝的眼神看著她說:


    「既然你絕對不辭教職,那也沒辦法了吧。雖然想叫你放棄……不過,要是能放棄,打從一開始你就不會煩惱了吧。」


    「……是這樣沒錯。」


    盡管厭惡身為教師還愛上學生的自己,愛子仍躲在花壇之間煩惱。西蒙於是對她說:


    「無論何時都隻有兩條路可走,不是前進就是後退。」


    西蒙的語氣變了,給人的印象也不同。愛子吃驚地看著西蒙,他翡翠色的眼眸注視著愛子。他不再是輕佻的老頭,仿佛是故事中的賢者。


    「抽身的話,愛子小姐會後悔,卻可以保留至今堆砌的一切。前進的話,雖然願望有可能實現,相對地,你所憧憬、下定決心、努力爭取到的教師尊嚴,可能就會被親手玷汙。又或者會給對方帶來麻煩,反而導致分手。」


    愛子默默地聽著,西蒙稍微恢複和藹的語氣說道:


    「矜持與願望很難放在天秤上取舍,即便我不能告訴你該如何做,可是……難得誕生的願望,我認為愛子小姐不該割舍,隻要珍惜那誕生不久的願望就好了。」


    「珍惜誕生不久的願望……」


    愛子反芻那句話一過後,低著頭思考,寂靜的時間再度到來。


    不知經過多久,愛子臉上的表情似乎不再那麽憂愁。


    「嗬嗬,很動聽的一句話呢。話雖如此,如果前進,將會是一條充滿荊棘的道路吧……」


    「人生有哪一條道路不是充滿荊棘?就算有,走那條道路得到的事物,又有什麽價值?」


    「……是啊


    ……至少我會試著不割舍這難得誕生的心情,用更正麵的態度看待。」


    「很好很好,感情本身沒有善惡,我會為你祈禱,但願你能在自由的意誌之下,抓住你所希望的未來。」


    此時,西蒙已恢複為原本的慈祥爺爺,聽了他的話,愛子麵帶笑容道謝。


    之後,西蒙與愛子稍微閑聊了一會兒,與她道別後,為了迴覆受推舉為教皇之事,西蒙再次請求覲見王妃等人。


    王妃等人向西蒙表達感謝,稍微商討完今後的方針,西蒙步出密談用的房間,卻聽見孫女叫住他。


    「祖父大人……看您的樣子,您接受了嗎?為什麽?」


    看來她一直在房間外等待。得知真相暈過去的孫女,現在似乎複原了。如今她以一如往常的堅定眼神看著西蒙。


    「神的事情姑且不論,我認為接任教皇有其必要。而且我想幫助使徒大人、不,我想幫助受到召喚的那群孩子們。」


    西蒙先前到處走動並非是為了遊玩,而是為了收集情報。


    他收集好情報後,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最後才做下決定。


    希微爾也明白這一點,因此露出為難的表情。


    而西蒙對孫女說出『身為禮貝萊爾家之人,他接下教皇之位的另一個理由』。


    「希微爾,你還記得我在馬車中對你說過,禮貝萊爾家流傳下來的一段話嗎?」


    「是,當然記得,您平時常說的那句話,就是那段話的一部分對吧?」


    「對,那一段話隻有在時機到來,才會傳給我們家直係孩子,我現在就傳給你吧。」


    為何是現在?——希微爾感到困惑。西蒙在周圍施下遮音的魔法,同時歌誦似地念出。


    『反抗者之子們,仰望著天活下去吧。


    神之意誌會化為銀翼降臨。神威將遍及世界吧。


    勿依靠神,保持沉默,藏於暗處,遙想未來。


    有朝一日,反叛之子將揭竿而起。


    側耳傾聽,睜大雙眼,做下決定吧。


    反抗者之子們啊,但願你們的未來是在自由的意誌之下。』


    不可思議的餘韻在希微爾心中擴散,西蒙對說不出話的孫女說道:


    「這是久遠到無法追溯的祖先遺留口訊,不,應該類似預言吧。很不可思議,隻要聽過一遍,禮貝萊爾家的直係子孫就不會忘記這段話。」


    「……我確實輕易地記住了呢,這段話是什麽意思?」


    感覺好像是含有強烈情感的一首詩,希微爾急切地問道。


    「我本來也完全不明白,直到我聽王妃殿下說過真相之後,才終於懂了。」


    希微爾「啊!」了一聲,同時感覺好像有冰塊從背脊滑下。


    確實這段話簡直就像是預言。


    久遠到連族譜也追溯不了的禮貝萊爾家祖先,難道早已預見遙遠的未來嗎……


    「一直以來,禮貝萊爾家的直係子孫都不斷思考這段話的意義,這次我之所以會迴應召集來此,就是懷抱希望,心想說不定能在我這一代解開謎團。所以我側耳傾聽,睜大雙眼,然後做下決定。」


    「祖父、大人……您的決定是……」


    感受到自己見證的是某種巨大存在,或是連綿延續至今的曆史奧秘,希微爾不禁興奮地顫抖。西蒙對著孫女宣告:


    「為了讓人們的未來能在自由的意誌之下——我要成為教皇。」


    看到意誌堅定、散發霸氣的祖父,希微爾不禁懷疑,眼前之人真的是自己的祖父嗎?但是,她馬上自然而然地低頭敬禮。


    「你就幫忙我吧。」


    西蒙說完再度邁步前行。希微爾則像是有所覺悟,恭敬地追隨其後。這時,西蒙好似忽然想起一件事。


    「對了對了,還有另外一件事要口耳相傳給直係子孫。」


    「我已經聽得夠多了……」


    「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啦。禮貝萊爾家有兩個代代相傳的名字。」


    「兩個名字嗎?像是中間名那樣?」


    「對,如果要正式報上名字,我是西蒙·l·g·禮貝萊爾。」


    「l……g……那是什麽?」


    希微爾側著頭心想「那我就是『希微爾·l·g·禮貝萊爾』嗎……」


    西蒙告知希微爾兩個首字母的名稱:


    「l是利布,g就是……古盧恩。」


    西蒙嗬嗬笑著說:「至於為什麽取這種名字的理由,就沒有流傳下來,或許從前有個地方叫做利布吧。」


    隔了一拍——


    「為什麽我們家的名字裏會有大沙漠的名字!?」希微爾的叫聲在風中迴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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