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〇〇〇〇〇〇〇〇殺人事件第七章 樹大招風(注1)


    在竹枝港客船站離別之時,我、小野寺和中條摒棄了之前的約定,互相交換了聯係方式,並相約明年再一同前往再從兄弟島。荔枝沒有把她的聯係方式告訴我。也是,她本來就不是像我們一樣的裸體主義者,而且在這次旅途中,她失去了好友,所以自然是希望能早日忘掉與此事相關的一切。但是,雖然能夠理解,我還是感到了一絲寂寞。


    一年之後——


    我和小野寺還有中條如約來到了父島。


    當然,我們肯定是買不起快艇啦。本想花錢雇一艘漁船或者是觀光船載我們去島上,可是很快我們也放棄了這個打算。


    因為沒有一個船主願意載我們。


    “你們,難不成就是一年前的那一撥裸體主義者?饒了我吧,把你們載過去的話,到時候你們又惹出什麽麻煩,我們可擔不起。”


    “再從兄弟島現在不是國有土地嗎?我們會遵守法律的。”


    “你們要做什麽有傷風化的事的話,就給我滾迴本島去做,別教壞了我們的孩子。”


    一年前的那起殺人事件最終被媒體以“裸體主義者殺人事件”為標題進行了廣泛的報道。報道裏沒有出現我們幾人的名字,我們出發之前也沒有把目的地告訴身邊的人,所以我們的秘密還沒有暴露。然而代價就是,我們必須直麵世人的歧視和偏見。


    冒著烈日,我們在碼頭附近徘徊了將近兩個半小時。


    中條怒火中燒。


    “這些家夥有病吧?怎麽搞的好像我們所有人都是兇手一樣?!”


    還有些船主,幹脆就把我們和亂交團體混為一談了。哎,這就是日本國民看待我們的方式。


    “還以為一年之後大家就會把這事給忘了呢……”


    小野寺的聲音很疲憊。


    “因為平時這一帶都很安寧,所以發生殺人事件對大家的衝擊都很深吧。”


    我們一邊走一邊說著,眼前出現了一座賓館。


    “我們去那邊看看吧。”


    中條向賓館走去。我注意到了旁邊的標誌牌,連忙阻止她,


    “這裏就算了吧。”


    “誒?怎麽迴事?”


    “這家賓館就是上次開著船偷拍我們的那家。”


    “啊……”


    我們繼續前進。


    終於,不知走了多久,我們總算找到了一個中年男子,願意用船載我們去再從兄弟島。看他皮膚還白白淨淨的,就知道他大概是個新人,剛剛來這裏發展,所以不太清楚過去的事情,群體意識也比較薄弱,隻要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能多賺一點是一點。所以,他沒有拒絕我們的理由。


    我們乘著他的快艇,向再從兄弟島進發。大概三十分鍾後,我們終於再次見到了那熟悉的島的輪廓。我們指示他,讓他把我們放在島背側的那個碼頭上。


    給過謝禮之後,我們拜托他三天後的上午十點過來接我們。


    快艇離開了。


    “不管怎麽說,我們還是如約過來了,再從兄弟島!”


    “沒錯!”


    我們向島上走去。突然,一麵寫著“國有地 無關人員禁止入內 財務省關東財務局”告示牌出現在了我們麵前,顯得十分突兀,破壞了我們的好心情。我們隻得重整旗鼓,繼續像穴熊館進發。


    所以說穴熊館現在還存不存在啊……


    我懷著緊張的心情向窪地中看去。


    “啊,還在那呢。”


    “好想哭……”


    “穴熊館還沒被拆掉的話……也就是說國家現在還無暇開發這座島。所以說,我們過來玩玩也沒什麽問題。”


    我們來到了窪地底部。穴熊館的玻璃門上雖然張貼著寫有“國有財產”字樣的封條,但是並沒有上鎖,所以我們便推門而入。國家肯定也想不到,在這種地方會發生非法侵入的事件吧。


    像是懷念一般,中條推著玻璃旋轉門轉個不停。


    地板上積了許多灰塵,但總算還沒有壞掉。但是房間裏的家具都不見了,應該是被國家放到網上拍賣掉了吧。


    我們登上了二層,各自走進了自己的房間,脫下了衣服。說來也奇怪,明明我們最終肯定是要赤裎相見的,可為什麽脫衣服還要專門到自己的房間裏去脫呢?真是不可思議的心理狀態啊。


    然後,“我”便變成了“咱”。


    咱像暴風一樣衝出了房間。渚和法子也分別赤裸著來到了走廊裏。苗條的渚和迷人的法子,兩人的身材都很棒。不,咱的評價裏可完全沒有任何與色情或者性有關的暗示。咱所讚歎的,是她們的身體所展現出的人體本身的美。


    “喲,好久不見,真是開心啊。”


    “啊,衝先生進入‘南國模式’了。”


    “呀——早就等這一天了!”


    我們來到了戶外,走向了海角處。從那裏可以看到大海。這裏也豎立著“國有地”的看板。


    眼前的海麵一片碧綠。


    咱一個人迎著海風,擺出了泰坦尼克號裏麵的那個姿勢。空氣似乎也被刻成了咱身體的形狀,咱仿佛以風為衣,以天為帽,以地為履。一般人根本不可能體會到咱現在的爽快感,真替他們感到悲哀。


    “我先去上個廁所。”


    法子說完,很快便消失了。於是,此處隻剩下了咱和渚二人。這個法子,眼力勁兒怎麽都用在奇怪的地方了。不過說實話,咱很感激。


    說出來吧,說出來吧,把去年沒能說出的話都向渚表白。咱這樣想著,不想卻被對方搶了先手。


    “那個,我有件事,必須跟衝先生說聲對不起。”


    什麽情況?難道是那種在告白前先說聲“抱歉,你是個好人”來預先拒絕的套路?


    “怎麽了?”


    “其實關於這件事我也得跟中條道個歉。但是,我想先跟衝先生說。”


    也要跟中條道歉?那應該不是那種展開了。


    “好吧,你說說?”


    “好的……其實,我的專業不是德國文學。”


    “誒?是這樣嗎?”


    咱裝出一副很吃驚的樣子,內心卻覺得這沒什麽大不了的。就算你不是學德國文學的,對我們來說又能怎麽樣呢?


    “而且,我其實也不是個裸體主義者。”


    “誒??”


    這倒是沒想到。


    “那你為什麽要參加裸體主義者的線下聚會呢?”


    “我其實是學文化人類學的……一開始加入進來,其實是想對你們裸體主義者進行研究來著。”


    “研究?!”


    咱過於吃驚,以至於沒控製住音量。


    “你看,你很生氣吧。這是當然的事。不過,拜托你一定要聽我說完。”


    “……啊。”


    “謝謝。在解釋之前我想先跟你說說我哥哥的事,雖然看上去似乎跟剛才的話題完全沒有關係……我應該跟你提到過吧,我有一個非常懂星座的哥哥,你還記得嗎?”


    “啊啊。”


    “那你一定也記得,我說我自己是一個對生活提不起勁,沒有熱情的人。但是我哥哥與我完全不同。他是那種永遠在追逐自己夢想的類型。有這樣的一個哥哥讓我感到很自卑。然後,就到了四年前,我上大二的時候。”


    那年我們舉辦了第一次線下聚會。


    “我哥哥他私奔了。”


    “私奔!”


    咱猛地迴想起,當時在陽台上,渚提到她哥哥時,臉上露出的寂寞神情。


    “對方的家長不同意他們之間的婚事,結果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我當時也很受震撼。自然,我也感受到了家庭成員突然消失的傷感,或者是對對方父母的怨恨這些情緒,但是更使我動搖的是,哥哥為了他心愛的人,賭上了後半生的幸福,而我竟然連感興趣的事都沒有一件。


    “從過去就一直是這樣。無論是班上的女生打算一起去旅行,還是看到了想買的衣服,再或者是遇到了可愛的貓,因而騷動起來,我都隻是站得遠遠的隨著大夥一起說著‘好棒好棒’這樣的場麵話,內心其實一點都不感到有趣,隻是害怕不合群才隨聲附和。


    我的內心一直無欲無求。其實,我希望自己能像哥哥一樣去從心所欲地追求自己的夢想和欲望,希望自己能像哥哥一樣為了自己所愛之人賭上一切,但是,我無欲無求的性格卻成為了這一切最大的阻礙。現在想想,我當時可能根本就混淆了目的和手段,才會生出那些想法吧。一般來講,人都是因為有所欲求才會付出行動,但是我卻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付出行動,所以才強迫自己有所欲求。但是,這就是我那時最本真的想法。我一定看起來非常奇怪吧。


    “也就是從那時起,為了追趕上哥哥的腳步,我做出了許多新的嚐試。我嚐試過去打工做服務員、一個人旅行、還有參加各種聯誼活動。但是無論嚐試什麽,我的熱情都會在過程中漸漸冷卻。然後,頭腦裏就會不自覺地出現‘再試試其他新鮮的吧’這樣的想法。這種想法換一種說法,也就是‘現在手頭這件事就給放棄掉吧’。意識到這一點,我就明白,自己已經完全失去了對目前正在著手的事情的興趣,便會放棄自己的努力。這一切,都是由於我沒有欲求和興趣所導致的。


    “參加這個線下聚會,其實也隻是我當時做出的無數嚐試中的一環而已。裸體主義本身也是文化人類學研究中的一個主題,所以我在網上稍一搜索,便找到了成瀨的博客。為了完成我的報告,我便假裝自己是裸體主義者,在博客下麵留了言,正好當時大家在討論第一次線下聚會的事。為了取材,我便參加了線下聚會,在一群根本就素不相識的網友——尤其是其中還有幾名男性——麵前,展現了自己的裸體。我想,這就是我所能努力付出行動的極限了吧。然而,即使做到了這一步,我的內心也沒有產生絲毫的波動。大家明明都那麽開心,而我的內心,卻直到最後一刻,都戴著假麵。


    “我騙了大家。就算最後我沒有把大家的事情寫進報告裏,我也沒期望大家能原諒我。但是,不管大家原不原諒我,我都覺得,我有必要說出實情,向大家道歉。所以,還能有機會故地重遊,真是太好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渚像是在懲罰自己一樣,低下了頭。


    咱——內心卻如小鹿亂撞一般。


    這是自然的,因為她終於在咱麵前摘下了假麵,展現了自己內心的真實。


    “好——咱接下來要說的話很重要,所以咱希望你能抬起頭來聽咱說。”


    渚抬起了頭,眼睛濕潤著。呆呆的樣子,好可愛。


    “其實你自己不是已經找到答案了嗎?正因為內心無欲無求,所以你真正想要的東西,就是——心啊。”


    “心……”


    “對,你想要一顆人類的心。你看過《綠野仙蹤》嗎?裏麵的那個鐵皮樵夫,不就是為了獲得人類的心,才和奧茲一起經曆了那麽多的大冒險嗎?你和他是一樣的,也是為了獲得一顆人類的心,才會跑去當服務員、去一個人旅行、來和我們這些裸體主義者一起參加線下聚會,這些就是你自己的大冒險,就是你內心熱情燃燒之處。你能為了獲得一顆心而經曆了一係列的磨練,這本身就是你有心的證明。也就是說,你已經追求到了你想要的人類的心——誒,咱怎麽自己都聽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麽了……總之!你完全沒必要把事情想得那麽嚴重!倒不如說你能做到這一步真是很厲害!不就是從裸體主義者身上取材嗎?取啊!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嘛!值得尊敬值得尊敬。


    “衝先生……”


    渚的雙眼盈滿了淚水。


    “而且,不是說‘淚由心生’嗎?”


    咱等待著,等待著小笠原的幹燥夏風,吹幹渚的淚水。


    是不是差不多了?


    咱為了轉換氣氛問道,


    “可是為什麽你要說自己是德國文學專業的呢?”


    “啊,我隻是覺得你們大家肯定也都不了解這個領域,所以當時就脫口而出了。”


    給我向全國的德國文學專業的同學道歉啊。


    不過,確實我們之中沒有懂這個的……


    “但是,被荔枝看出來了。”


    “誒?荔枝?”


    “是啊。去年衝先生你不是帶來了一本叫《島》的書嗎?”


    “啊,對,是早阪吝的《島》。”


    後來咱把那本讀完了。真是垃圾啊。咱做夢都沒想到,直到最後那群人竟然連島的邊都沒挨著。確實是“孤島推理的最終形態”啊,最沒有終的形態。後記裏麵寫著“本作是為了致敬卡夫卡的《城堡 das schloss》而創作的”。關於卡夫卡,我隻知道他寫過個什麽人變成甲蟲的故事。想必在那本叫做《城堡》的小說裏麵,主人公一行人最後也沒有到達什麽城堡吧。


    “德語裏麵的s一般有ザ、ジ、ズ、ゼ、ゾ這幾種發音,所以那本書的副標題應該讀作‘ディーインゼル’才對,可我卻讀成了‘ディーインセル’。那時荔枝正在站在不遠處的欄杆邊上,聽到之後,便開始懷疑起我來。”


    “那家夥,怎麽連德語都懂?難道她的‘朋友’裏連懂這個的都有?”


    “好像她認識那個作者早阪先生,所以知道正確的讀法。”


    “連作者都是他的客戶嗎?!”


    “客戶,是說……?”


    “啊,沒事……”


    “這樣嗎,那我繼續說了。後來快艇不見的時候,荔枝認為這是殺人事件,然後第一個懷疑的就是我。畢竟我一直在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嘛,可以理解。於是她設計了一個圈套。她用手機查了一句德語裏的名作名句,然後寫在了後來發現的那張便箋的後麵。”


    “誒??那句意義不明的德語竟然是她寫的?!”


    “是的。便箋上出現這麽一句奇怪的話,肯定會引發大家的議論,這樣聲稱自己是德國文學專業的我就一定會被大家要求進行翻譯。如她所預料的一樣,我的表現與我的話前後矛盾,所以荔枝當時確信我的身份是偽造的,開始懷疑我。不過,之後多虧了那段錄像,我的嫌疑被洗清了。”


    “那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我想衝先生你一定聽說過的。‘時光,請停一停,你真美呀!’”


    “哦哦,確實有印象。這句話出自哪裏來著?”


    “是歌德的《浮士德》。這句話是常年沉浸在研究之中卻又不甘寂寞的浮士德博士與魔鬼梅菲斯特·費勒斯打賭之時所說的話,荔枝醬是現學現賣的。梅菲斯特給浮士德展現了種種令人快樂滿足的幻象,而一旦浮士德說出這句話,梅菲斯特就贏了。那麽,浮士德最後到底有沒有說出這句話呢——這就是本作的要點,這句話的重要性也不言而喻。而《浮士德》本身也是德國文學的代表作品——荔枝這樣說道,你堂堂德國文學研究生,不可能連這段話的原文都沒讀過。雖然我也能把這句話翻成日語,可是原文中‘時光’這個賓語是被省略掉的,所以我一時沒能把翻譯和原文聯係到一起。所以,荔枝說,這句話用來戳穿我這個德國文學專業的假身份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這種場麵還真是不多見啊……


    “什麽啊,這家夥腦子還真是好使,提前預測到了各種事呢。”


    “是啊,好想和她再見一麵啊。”


    我們並肩眺望著大海,迴憶著此時正在海的另一邊的她的一顰一笑。


    之後,咱又把話題轉迴到了渚身上。


    “如果二十三區的錄用結果能早點出來該多好啊。”


    今年渚參加了東京都二十三區的事務職錄用考試,和咱當初一樣。二十三區的事務職錄用過程是這樣的,首先,申請者需要參加二十三區統一的筆試和麵試。在測試中合格的人,再根據成績和所填報的誌願區來參加各區自己的麵試選拔。如果通過了這次的麵試的話,就會得到錄用。渚目前已經通過了統一的筆試和麵試,但是還沒有收到二十三區各區的錄用結果。


    “是啊,如果能分配到和衝先生一個區該多好啊。”


    “你不用說這樣討好我的話……”


    “才不是,我是真心的。”


    “誒?”


    咱看著渚的臉。渚雖然已經羞得滿臉通紅,卻沒有躲閃開咱的視線。


    “話說迴來,直到最後也沒能寫出那份報告的我,為什麽之後還在繼續參加大家的線下聚會呢?是因為衝先生的緣故啊。最開始的時候,我把衝先生當作和哥哥一樣的人。但是與哥哥不同,衝先生不僅願意為了夢想付出行動,還同時引導著我。確實,如衝先生所言,我所想要的,就是人類的心。但是,我早已傾心於你了,衝先生。現在,你就是我心所欲。我喜歡你,衝先生。”


    咱迅速向周圍看了看。所以說啊法子你是不是正拿著相機躲在什麽地方偷拍呢?誒,沒有?所以說這不是整蠱遊戲的一環嗎?


    “你,你是說真的嗎?”


    “是的。其實去年的時候我就打算在小笠原丸號上麵向你告白了,可是你竟然一點都沒聽懂我的意思。真是的,衝先生,你好遲鈍。”


    這樣啊……原來“很直率的人,有自己喜歡做的事”、“專注而充滿活力”,這些都是在說南國模式下的咱啊……


    啊啊,怎麽能讓女方先來告白呢,這是咱做為男人的失格啊。


    好,接下來就交給咱吧。


    “其實我也喜歡渚。”


    這一次輪到渚吃驚了。


    “誒誒??衝先生喜歡我?!不是騙人的吧?!”


    “你也很遲鈍啊。真是的,我全身都在散發著喜歡你的氣息,你竟然一點都沒感受到?”


    “可是衝先生,你不是說你喜歡荔枝醬嗎?”


    “嗯??咱什麽時候——”


    啊,對了,是當時荔枝說要把淺川殺掉的時候,咱為了勸阻她,所以才說的。


    “那個是嘴炮啦嘴炮,是咱表達不當,咱那不是喜歡她的意思。”


    “哈?好過分!那你必須得跟她說清楚,不然她該多傷心啊。”


    “不不不,我覺得那家夥絕對不會在意的……”


    “衝先生真是一點都不懂女孩子的心思啊!”


    明明你根本就不知道那家夥的真實麵目。


    “啊,不過好開心,原來之前是我想多了——”


    “渚……”


    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


    渚閉上了眼睛。


    那並非失神。也就是說,咱現在可以吻下去嗎?應該嗎?


    如果咱是浮士德的話,現在就會說出那句話。


    時光,請停一停,你真美呀——


    然而,時光的腳步是不可能隻為我們二人而停下的。


    “健太郎——!渚——!”


    我們慌忙分開。


    法子從遠處跑了過來。


    兩個身穿製服的警官在身後緊緊地追趕著她。


    我們嚇得麵如土色。


    完了,一定是我們坐上那個新人的船的時候有其他島民看到我們了。要麽就是那個新人大嘴巴,跟別人說起我們的事了。


    法子和她身後的警官朝著我們這邊過來了。兩名警官一個是個大叔,另一個是個年輕人,都是生麵孔,不是去年登島的那幾個。


    “你們幾個——這裏是國有土地!標識牌上不是寫得清清楚楚的嗎!!”


    大叔警官充滿威壓的語氣讓咱心頭火起,可是冷靜下來仔細一想,這事還真的完全是我們的錯。


    “對不起。”


    除了乖乖低頭認錯,別無他法。


    “而且你們怎麽連衣服都不穿?是在偷偷拍av嗎?”


    這個大叔警官的話真是讓人生氣。


    你難道沒聽說過一年前的那場殺人事件嗎?


    年輕警官對大叔警官說道,


    “咦,這些家夥,怕不是去年的那一撥裸體主義者?”


    “裸體主義者?啊,對,他們……”


    嘴上說著“那些家夥”,可是大叔警官的視線卻一直隻在渚身上打轉。


    我站了出來,說道,


    “您的眼神能放尊重一點嗎?”


    大叔警官被咱的氣勢震懾了一下,說道。


    “尊,尊重一點?告訴你,我們警察的工作就是細致觀察。而且不是你們先選擇把衣服脫掉的嗎?跟我有什麽關係?”


    “咕……”


    咱一時語塞。


    “行了,你們都是社會人嗎?”


    “我是學生。”


    渚的聲音很生硬。


    “好,好,那你們快把你們的工作單位和學校告訴我們,我們和那邊聯係一下。”


    “什——”


    這是要把咱是裸體主義者這個秘密在職場上公開出來嗎?


    不止於此,想必身邊的人知道了咱是裸體主義者的話,還會把咱和一年前的殺人事件給聯係上……


    對於公務員來說這可不是什麽好事。畢竟是光天化日之下的猥褻行為。


    咱甚至都能想象到相關的新聞標題。


    還有渚,現在正好是她就職的關鍵時期……


    “唯有這點請務必……”


    “求什麽情啊?做了錯事就該受到懲罰。快給我說。”


    大叔警官撅著嘴說個不停。這家夥,是覺得用言語羞辱我們很有意思嗎?你是覺得年輕男女光著身子很惡心嗎?可是除此之外你又能責備我們什麽?


    這時,法子出手了。


    “等一下。你剛才的話有什麽法律依據嗎?”


    “法律依據?你是幹什麽的?”


    “我是律師。”


    “律師……!”


    大叔警官露出驚訝的表情。


    法子繼續道,


    “據我所知,就算是殺人犯被抓住了,警方一般也不會去聯係他的工作單位的,更別說我們犯的這點輕微的罪。你要我的聯係方式?好,我給你,沒問題。但是你要我們的工作單位和學校的聯係方式?那麻煩您先給我們提供一下你如此做的法律依據,不然我們恕難從命。”


    令敵人聞風喪膽,作為夥伴卻如此可靠。


    大叔警官沒有迴答法子的問題。


    “律師啊……”


    他的表情十分苦澀。


    同為公務員,我理解他的心情,大叔警官現在可是陷入了大麻煩之中。公務員最不喜歡的就是和律師打交道了。我們身為公務員,工作時自然要遵紀守法,可是大多數公務員對法律又不是很了解,平時工作一般都是照著習慣來。所以律師很喜歡找我們這方麵的漏洞攻擊我們。


    終於,大叔警官妥協了。


    “行吧行吧,我知道了,你們趕緊給我滾蛋就行了。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現在整個父島的人都知道你們的事了哦,大家都用白眼看你們。你們是不受歡迎的人,清楚吧?”


    大叔警官說著,仿佛總算出了一口惡氣。不過,他說的沒錯,我們的身上已經被打下了裸體主義者的恥辱烙印,永世不得翻身。


    兩名警察用船把我們帶離了我們的樂園。


    ……然後,我又迴到了熾熱的街道上。


    今天我也不情願地穿著西服,擠在人滿為患的電車裏,跟車上其他乘客一起搖晃著,去區政府上班。


    在區政府,我一邊要應付窗口的那些讓我無視法律為他們行方便的辦事者,一邊要打印環評書,一邊不斷地蓋著各種各樣的章。


    下班之後,我又要乘著人滿為患的電車搖晃著迴家。


    每一天,每一天,無休止的重複著這個循環。


    有一天,我忽然迴想起了歌德的《浮士德》和卡夫卡的《城堡》,於是把它們找來讀了一遍。一直以來我都是隻讀推理小說,所以這次想至少再讀一讀其他與那次線下聚會相關的其他書。


    對於隻讀推理的我來說,這兩本書不管哪一本都既無趣又難懂。唯一引起我興趣的一點是,這兩部作品竟然意外地有著共通之處。那就是,兩部作品的主人公,都是一邊克服著各種艱難險阻,一邊毫不鬆懈地朝著自己的理想前進。浮士德一邊被魔鬼梅菲斯特·費勒斯所創造的種種豪奢虛幻所包圍著,一邊卻沒有沉迷於現狀,而是選擇繼續不斷地向高處攀登。《城堡》的主人公k雖然一直被職權劃分不清的官僚機構像皮球一樣踢來踢去,卻也沒有迷失自我,而是堅定地尋找著那座城堡的所在。說起來,裸體主義本來就是起源於十九世紀後半葉的德意誌地區呢。無視著周圍的阻撓,一心一意追尋著自己的理想,這或許就是德語使用者的所謂意誌力吧。


    不,一旦把原因推諉到國民性上,這就說明我又在逃避了。“咱”也應該是擁有這種氣概的。沒有這種意誌力的,僅僅是“我”而已。


    小野寺最終沒有被我所在的區錄用,而是被分配到了其他的區。這之後我們又見過幾次麵,可是我的表現實在是令自己失望。她喜歡的不是“我”,而是“咱”。是的,隻要我能夠再次切換到“南國模式”,一切就都好辦了,但是如何才能在她麵前全裸呢?再從成瀨的博客上找一個如同再從兄弟島一樣的“秘境”?但是,日本不會再有像再從兄弟島一樣外人無法進入的地方了。如果下次再被發現的話,我想我們肯定會被警察抓住的。我無法下定這個決心。那麽找一個賓館房間,要麽幹脆就在我家裏?可是裸體主義的精髓就是在大自然中赤身露體,而在一個小小的房間裏兩人全裸,那叫性行為。我現在還沒有想和小野寺做到這一步。結果最後,不到三個月,我們的這段關係就不了了之了。也許,從我們失去了再從兄弟島這個樂園開始,命運就已經注定了吧。


    要不去荔枝那裏?——最近我經常產生這樣的想法。對於我這種不切換到“南國模式”就沒有辦法和正經的女人聊得起來的人來說,隻要給錢就什麽事都能陪做,甚至可以陪客戶全裸出遊的她,或許就是我的女神吧。但是現實的問題是,她現在已經不在我身邊了。


    人山人海之中,我恍然覺得,自己似乎也正戴著一副假麵,不由得慌亂地撓起自己的臉。


    那一天,那一頭如血一般紅的秀發,似乎又映在了我視網膜的角落裏。


    《頭隠して尻隠さず殺人事件》完。(注2)


    譯注1:本章標題原文作“出る杭は打たれる”。


    譯注2:即《顧頭不顧腚殺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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