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修行放假一天。」


    夏季的尾聲已然遠去,風漸涼,山巔開始染上不一樣的顏色。


    一日修行結束的傍晚時分,萊克兒突然向我宣布這件事。


    彎身喘氣的我於是抬起頭,邊調勻唿吸邊皺起眉。


    「……放假……?說是這麽說……你到時一定又會來個什麽突襲訓練吧……」


    這種事之前就發生過一次。我以為當天真的放假而享受自由時光,結果那隻是訓練應變能力的修行課程。


    「不,這次是真的放假。」萊克兒口氣淡然:「畢竟明天有節慶。」


    「……喔喔……這麽說來,收獲祭就快到了……」


    以農業為主要產業的戴姆格爾德,每年會在秋季舉辦一次大規模的收獲祭。


    這在當初隻是農村舉辦的小慶典,但隨著農家與商人開始擺攤,巡演劇團開始搭棚演戲,規模似乎也一年大過一年,如今已經連王都的人們都會慕名而來,成為萊耶絲王國首屈一指的重要節慶。


    我今年忙著修行,本來覺得現在不是參加活動的時候──


    「……真的放假?放一整天?」


    「因為我覺得,你們倆應該偶爾也會想出去玩玩。」


    原來這個魔鬼教官,還是有人性的嘛!……但是感動沒持續多久,我便想起了某件事。


    「……這麽一說我才想到,好像每年到了收獲祭,你都會要求我們請你。」


    萊克兒默默地轉開視線。


    這妖精還是老樣子不改貪吃鬼習性啊……好吧,她畢竟有幾十年的時間都以四海為家,一個不小心就會忘記吃東西,那麽會如此忠於食欲,也是能理解的事情。


    「……總之師父的一番好意,你就該乖乖接受。明白了嗎?」


    「還賣人情……」


    「明白了嗎?」


    「不要邊說邊準備彈人額頭啦,你這暴力師父!」


    ……咦?這時我才想到──


    說起來,一旁的菲兒怎麽今天這麽安靜?照理說放假這種事,她應該是反應最快又最激動的人才對。


    於是轉頭看向旁邊,隻見菲兒一副心神不寧地擺動著身體,眼神不時往我偷瞄。


    「菲兒?你怎麽了?」


    「呃嗯、就是、那個……」


    總是直來直往的菲兒,今天難得講話吞吞吐吐。讓人感到更加好奇,她盯著我,細聲細氣地問:


    「……阿傑,你會陪我一起去逛祭典嗎?」


    我納悶了起來。


    「不然還有別人嗎?一個人逛根本沒意思吧?」


    這種事不用她開口,我本來就是這麽打算的。


    「耶~!」


    菲兒往我這頭抱了過來,原本吞吞吐吐的模樣彷佛不曾存在。我習慣性地使出【離巢透翼】接住她。消除菲兒的體重對我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她在空中開心地踢著雙腿。


    「這就是約會吧!祭典約會!」


    「是誰灌輸你這個詞的……」


    我心想八成是哪個女仆幹的好事吧,笑意也同時在臉頰漫開。


    「──『喔喔,瞧啊!「天之劍」的光芒,將天空染為一片金黃!邪惡的大蜘蛛受了聖光,正發出苦楚的哀號!』」


    「『我的名字叫做勇者萊耶絲!邪惡的神隻啊,迴到屬於你的虛無之海吧!』」


    台上的女演員舉劍高喊,廣場上的眾多觀眾們紛紛發出歡唿。


    「『四勇者討伐邪神』嗎?今年演出的戲碼還真是大眾口味啊。」


    我遠眺著舞台,並品嚐南瓜派的甘甜滋味。


    「那故事很有名嗎?」


    菲兒如此問,她的嘴角被手裏串燒的醬料沾得一片黏答答。我拿起手帕幫她擦嘴,同時向她說明:


    「這不就是萊耶絲王國──這個國家的建國神話嗎?或者說得精確點,是大陸列強三國的神話。」


    「建國神話?」


    「就是國家出現時的故事啦。」


    「原來如此~?」


    不隻是這個國家,這世上每個人在孩提時期,應該都聽過父母講這類睡前故事……不過菲兒小時候就失去母親,可能因此沒這種機會吧。


    『四勇者討伐邪神』──描寫長得像超大蜘蛛的邪神,以及帶著被稱為『四種神器』的武器的四名勇者之間戰鬥的故事。


    有道是,勇者們在討伐邪神後建立的國家之一,就是我們目前居住的萊耶絲王國──看來不管哪個世界,國王總是會自稱是英雄或神明的後代。


    吃完跟小販買來的食物後,我們離開人滿為患的廣場。「接下來要去哪裏~!」身旁的菲兒一邊走,一邊開心地望著我。


    「我想想……我記得『矮人地窖亭』好像正在舉辦大胃王比賽。」


    「喔喔~大胃王比賽……師父搞不好也跑去參加了?」


    「她參加的話鐵定能拿冠軍吧。」


    「走吧走吧去看看~!」


    我們於是鎖定目標,前往在這一帶相當少見、矮人族所開的食堂。


    在人多又熱鬧的大街正中央,零星栽種著葉片碩大而柔軟的樹木。那可不是一般的行道樹,而是為了收獲祭準備,並透過精靈術栽培的樹木。


    那樣的樹木也被大家直接稱為『精靈樹』,是用來對精靈表達感謝與獻上祝福的媒介。若要形容的話,就有點類似聖誕樹。


    我沿途看到不少情侶在精靈樹旁親熱。那樣是能帶來什麽庇佑嗎?我還不到他們的年紀,對這方麵實在不太清楚。


    「……嗯?」


    就在我看向精靈樹的這會兒工夫,身旁的菲兒人就不見了。那個野丫頭又自己一個人亂跑了嗎!?──我趕緊環顧四周,結果就看到了在我身後停下的她。


    我稍微折返並出聲詢問:


    「怎麽了?」


    「……啊、沒事、沒什麽!」


    要是沒事,怎麽會突然停下腳步?


    菲兒停下的位置,是在某個地攤前。鋪在地麵的方巾上頭展售著不少蝴蝶結、發圈、發夾等布做的小飾品。


    應該是老板的年輕女性,隻說了聲『要看的話盡管看吧。』就此不再搭理。這樣的待客之道雖然怠慢到了極致,不過從商品倒是可以感受出細膩的美感。


    這商品的做工實在不像外行人。看來這人十之八九是裁縫店的學徒之類,工作之餘順便做點東西,趁著這次祭典帶來擺攤。


    我的視線從飾品移迴菲兒身上。


    「你想要嗎?」


    「嗚咦!?」


    結果菲兒不知怎地驚慌了起來。


    「不、不用啦,反正我……一、一點都不像女生……」


    「啥?你在說什麽啊?」


    「大、大家都是這麽說的嘛!說女生應該要端莊!要我表現得更像個女生!所以、人家……才不需要、那種東西……」


    感覺到菲兒像是在鬧情緒,讓我頗感意外。


    波斯福家是巨賈之家,菲兒身為富商子女,若用現代的說法,就叫做社長千金──她所承受的壓抑跟貴族比起來,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


    平常看起來天真無邪又自由奔放的她,原來也有稱得上煩惱的心事。


    哼嗯……我心有盤算,向那不搭理人的老板問道:


    「不好意思,我們可以試戴看看嗎?」


    老板默默地點頭,於是我拿起一隻粉紅色的蝴蝶結。


    「咦、咦?阿傑?」


    「就算不夠端莊,先從外表改變也是個辦法吧?來,把頭低下來。」


    「哇~!」


    我壓低菲兒的腦袋,抓起一撮棕色頭發,用蝴蝶結將它束起。


    菲兒腦袋側邊翹起一撮小馬尾,她用手指碰著發梢,身子不安地縮了起來。


    「這、這種粉紅色的蝴蝶結……我跟它一點都不配啦……」


    「怎麽會不配?像你那麽可愛的臉,不管配什麽都好看不是嗎?」


    「咦、咦~?我長得可愛嗎……?」


    「隻要乖乖待著別動的話。」


    「哎唷~!阿傑你好壞!」


    滿臉通紅的菲兒,拳頭一下下地捶了上來,我邊笑邊伸手招架。


    最後,我用父親給的經費買下那個蝴蝶結送給了她。


    後來我跟菲兒繼續逛收獲祭,轉眼間天也黑了。


    收獲祭到夜晚依舊未歇,但那是大人們的事了。由於菲兒家裏的人前來迎接,我們今天的約會也到此宣布散會。


    「明天見囉,阿傑!……謝謝你的蝴蝶結。」


    「喔喔。你也稍微變淑女一些吧。」


    「才不要呢~!」


    被帶走的菲兒露出了笑容。要是今天我做的一切能稍微成為師妹的力量,那也是可喜的事。


    那麽,我的家人還要再過一會兒才會來接我──就趁現在一個人稍微逛逛吧。畢竟我可是領主的接班人嘛。這叫做視察喔、視察。嗯嗯。


    在內心自我合理化後,我循著嘈雜人聲漫無目的地走了起來。


    一踏進最熱鬧的廣場,我馬上感覺到四麵八方充斥了酒味。惡……光是唿吸都覺得自己要醉了。


    我還想說這些


    人在幹什麽,仔細一看似乎是喝酒大賽。空酒桶跟爛醉的男人們,一個又一個地癱倒在地上。


    「好啊~厲害~!!」「再幹一杯~!!」「瞧!喝完竟然連臉色都沒變!!」


    而四周觀眾看來也醉醺醺的,掀起暴動般的狂熱歡唿。


    這空間也太不健康了吧,活動真的有經過核準嗎?


    訝異之餘,我從群眾後方繞到前頭,往看似是會場的地點一窺究竟。


    那裏擺了張長桌,許多大會看起來像參賽者的男性……男性……?


    「…………嗚……惡噗…………」


    「砰!」的一聲,肌肉發達的壯漢從椅子上滑落。


    而在他隔壁,將空酒杯默默擺迴桌上的對手──


    「多謝款待。」


    ──是有著一頭藍色長發與尖耳的女性。


    「……師父,你在幹嘛啊……」


    在男人們的熱情歡唿裏離場的萊克兒,讓我不禁投以傻眼的目光。


    剛把好幾個男人擊沉至地麵的妖精,詫異地偏過腦袋望著我。


    「傑克,你在這裏做什麽?菲兒呢?」


    「不要用問題迴答問題啦。菲兒剛剛已經被家人接迴去了。」


    「這樣啊。玩得開心嗎?」


    「應該沒師父你開心啦。」


    這人也太享受祭典了吧。看來她雖然外表文靜,骨子裏其實是個喜歡熱鬧的人?


    「不過這下正好。傑克,你過來一下。」


    「啊?嗯……」


    「咕啾~」


    「呃啊!?」


    我照她所說的走近,卻被她當成抱枕似地突然抱住。


    臉埋進柔軟的物體間,讓人不能唿吸。胸、胸部……!?好難過……!


    「唿……好溫暖……」


    「酒、酒味好重……!喂,師父!你其實根本喝得很醉吧!隻是臉上看不出來而已!」


    「我沒醉。」


    「每個醉鬼都是這麽說的!」


    萊克兒就這樣把我當成熱水袋抱著並走了起來。我雖然動用精靈術全力抵抗,但都被萊克兒蠻橫地抑製下來。快住手~!不要在大街上用胸部夾著領主兒子的臉行走啦~!


    不久,伴奏聲傳來。我好不容易從萊克兒的雙峰間抬起頭,看到的是人們在精靈樹周遭跳舞的模樣。


    那看起來有點像是盆舞,借由那樣的舞蹈,向精靈獻上感謝與祈福。


    萊克兒注視著那裏一會,才到篝火旁坐下,當然還是把我揣得緊緊的。


    篝火照耀著她藍色的發絲,黑影在她群青色的眼瞳裏跳舞……萊克兒籲著充滿酒氣的唿吸,也不嫌眼前的舞蹈乏味,就這樣坐看了好一陣子。


    「……真羨慕……」


    萊克兒用茫然的嗓音自言自語起來。


    「你們大家都……努力地……活著自己的……隻屬於自己的人生……」


    「……啥?這種事不是每個人都一樣嗎?」


    人生過得好或不好先姑且不提,但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不是身為人最基本的尊嚴嗎?


    也因此……要是有人試圖破壞,絕對是天理難容的事。


    萊克兒朝我瞥了一眼,接著說:


    「你們……有精靈術指引方向……」


    那眼神既像是怨恨──也像是羨慕。


    「但是像我……就隻能模仿其他人……」


    像是迷途兒童般,脆弱無依的嗓音。


    「對於自己從何而來……接下來又該何去何從……沒有什麽想法。」


    一點一滴譜出的話語所夾帶的空虛──令我感到一陣揪心之痛。


    虛無與黑暗,兩者差別極大。


    我在那五年內麵對的就隻有黑暗,那是連摸索道路都難以如願的死胡同。


    但盡管如此,這樣的空虛、這樣的虛無──從她的話裏流露出的達觀,讓我短暫地聯想到自己那宛如惡夢、無能為力的每一天……


    「……我啊,反而比較羨慕師父。」


    「咦……?」


    如同茫洋的群青色眼瞳眨了眨,焦點匯聚到我身上。


    反倒是我轉開視線,並接著說:


    「你不是有整整八十年都在到處旅行嗎?就算隻是四處漂泊……你還是憑著自己的雙腳與雙眼,遊曆了這個世界吧?我想,這肯定是種奢侈的福氣。」


    至少,對整整五年被關在昏暗房間裏的我來說是。


    「這也是個好機會,你就告訴我吧,師父。說說你都去了些什麽地方──能夠旅行八十年的人,就算找遍全世界,大概也隻有師父你了。」


    萊克兒直盯著我臉,隨後滲出淡淡的笑靨。


    「……你這徒弟真是有夠臭屁。」


    「總比跟惡魔一樣的師父好多了──好痛!」


    萊克兒先彈了我的額頭,才把原本抱著的我安置到一旁坐下。


    然後,她抬頭仰望群星閃爍的秋天夜空。


    「你想聽什麽?」


    「我想想……趁著今天這機會,不如就說說其他地方的祭典吧。」


    「好吧……那麽,在遙遠的大陸西方有個離島,島上的村莊祭祀著其他地方不曾聽聞的精靈──」


    從這一天起,每當一有機會,我就會纏著萊克兒,要她說八十年來經曆的旅途故事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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