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吧!迴家社的菁英們!


    遠見連扶起眼鏡,看著用勘亭流寫的粗黑文字。


    嗯,很好。


    這幅海報做得太好了。


    勘亭流是江戶文字的一種。江戶文字是歌舞伎、相撲、說書等日本傳統常用的獨特字型,應該有很多人看到就會想到「啊,原來是這個」,可說是日本人很熟悉的字型。勘亭流的筆畫很粗,而且往裏麵彎曲,據說這是為了祈求「客人入場」的討吉利方式。


    海報的背景是浮世繪──東洲齋寫樂所繪的大首繪。


    這種圖畫也是江戶時代的演員畫像,畫麵是胸部以上的特寫,很有氣勢。這樣的設計讓人能夠立刻聯想到誰是海報的製作者──也就是誰在尋求「迴家社的菁英」,一目瞭然。


    不用說,就是kabuki社。


    之所以用羅馬拚音,沒有用漢字寫出「歌舞伎社」,是出自社長來棲黑悟的考量:「希望能盡量減少歌舞伎給人的艱澀印象。」


    「會有人來嗎?」


    生島在遠見身旁嘀咕。


    「一定會有人來的。」


    遠見懷著期待迴答。他是歌舞伎社的顧問,生島則是指導員。一開始約定生島每周隻來指導一、兩次練習,不過最近他常常出現。遠見很感謝他,幾乎想要向他合掌道謝。有一次遠見真的合掌拜他,結果被說「別這樣,我還沒有上西天」。


    生島說:「這幅海報很有歌舞伎特色,當然很搶眼……不過現在已經是第二學期(注1),文化祭是在十二月吧?他們真的能辦到嗎?」


    「不是能不能的問題,而是做不做的問題。」


    「唉。遠見老師,你還真有鬥誌。」


    生島抓了抓鼻子下方,喃喃說道:「總之,隻能順其自然吧。」他還很年輕,才二十八歲,容貌也算得上英俊,卻似乎格外達觀,或者該說是倦怠……這點或許和他的過去有關。他曾經因為車禍,無法繼續當歌舞伎演員。


    「我也在很多班級招募學生。畢竟要湊到足夠的人數,才能上演《拔毛夾》。」


    拔毛夾,就是金屬製、用來拔毛的那個東西。


    標題雖然很奇特,卻是歌舞伎十八番之一。順帶一提,「歌舞伎十八番」是第七代市川團十郎選定為市川家傳家戲劇的十八出戲劇,訂定於江戶時代的天保年間,所以非常古老。總之,《拔毛夾》稱得上是傳統的主流劇目之一──以上是遠見從來棲那裏學來的知識。


    目前歌舞伎社共有十一名社員。


    其中上台演出的演員有八位。但根據來棲的說法,要上演《拔毛夾》需要更多演員。


    ──比方說,公主身邊必須要有女仆。雖然是沒有台詞的小角色,但還是不能少,要不然舞台就不夠華麗。


    於是,他們決定招攬沒有參加社團活動的學生:「不需要入社,至少一起來參加文化祭公演吧!」


    遠見說:「沒有參加社團的學生往往對文化祭缺乏參與感。不過,要是他們來幫助歌舞伎社,一定能夠體驗到熱血的青春……」


    「現在的年輕人應該會排斥這種熱血吧?」


    「唔……」遠見被戳到痛處,一時無法迴答。


    「這、這個嘛,或許也有那樣的年輕人……不過那是因為他們不懂得實際去做的樂趣……真的很可惜。生島先生……」


    遠見邊仔細撫平海報邊緣的摺痕邊說:


    「我今年秋天就四十六歲了。」


    「啊?」


    「四十六歲這個年齡算是年輕還是老,其實很難迴答。在十六、七歲的學生眼中當然是歐吉桑,可是在高齡化社會的諸位前輩眼中,還隻是初出茅廬的小夥子……不論如何,總歸是成年人,也累積了一定的人生經驗……」


    「呃,遠見老師,我不太懂你要說什麽。」


    生島露出狐疑的表情插嘴。遠見繼續說:


    「總之,我到這把年紀才發覺,人生的選項基本上隻有兩個。」


    「哦?」


    「二選一,『做』或『不做』。」


    生島沉默片刻,看著遠見的臉輕輕搖頭說:


    「不對,應該是『能』或『不能』吧?」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膝蓋。遠見從海報前退後一步,點頭說:


    「嗯,我以前也這麽想。我在準備做一件事前,判斷依據總是『能不能辦到』……可是仔細想想,這樣有點奇怪。」


    「奇怪?」


    「能不能辦到應該要試了才知道。在行動之前,應該隻有『好像辦得到』和『好像辦不到』。」


    「這麽說也對……」


    「像我這樣懦弱的人,不免會傾向於覺得『好像辦不到』,所以,我不再去想這個問題。應該考慮的是『做不做』。選擇『做』之後,才會有『能不能』的問題。」


    「……原來如此。」


    生島的反應並不熱絡,但遠見仍舊繼續說下去。把自己所想的事情化成言語是很重要的,就算是很普通的常識或習以為常的事,一旦說出來或寫出來,有時就會有新發現。


    「至於行動,又可以分為義務性行動和自發性行動……簡單地說,就是『必須去做的事情』和『自己想做的事情』。」


    在成長過程的訓練中,人會逐漸能夠設法應付前者。


    不論功課再怎麽討厭,多數學生都會做功課;不論納稅多麽討厭,多數國民都會繳稅。這是因為害怕受到懲罰和外界批評。說穿了,是外部壓力迫使人行動。


    「問題在於『自己想做的事情』……這點其實很難。有很多時候,明明想做一件事卻遲遲無法去做。比方說,我在幾年前曾經想做那個……呃,就是爬上牆壁的……」


    「哦,抱石攀岩嗎?」


    「沒錯,就是那個。我在電視上看到覺得很酷。我的運動神經不好,所以對團體運動敬而遠之,可是如果是那個,感覺可以自己挑戰。我上網查過,東京有幾間設施,也有針對初學者的課程。」


    「所以你去嚐試了嗎?」


    遠見苦笑迴答:


    「沒有。鞋子可以租借,並不需要特別的工具,當然更不需要有經驗,費用也不算很貴。可是,我明明很有興趣,也想去嚐試……」


    現在有點忙,等時間更充裕再說。周末人可能很多。運動服不知道收去哪裏……


    「就這樣,時間白白浪費了。」


    「結果你還是沒辦法抱石攀岩?」


    「是的……啊,不對。」


    「咦?你去了嗎?」


    「不是的,我直到現在還是沒有去抱石攀岩。可是我不是『沒辦法去』,而是『沒有去』。」


    「沒辦法」是狀況不容許時使用的詞。譬如手臂骨折或扭傷,才可以這麽說。


    「我找了各式各樣的理由欺騙自己,最後選擇『不去做』。很奇怪吧?我明明『想做』,卻選擇『不去做』。當自己想要迎接新挑戰時,扯後腿的竟然是自己。」


    遠見原本望著海報,此時轉向生島又說:


    「……這個夏天,我不禁認真思考這樣的事,很明顯是受到來棲的影響吧。」


    生島的表情有些昏昏欲睡,不過他姑且還是在聽遠見說話,模棱兩可地迴答:


    「嗯,我好像多少可以理解。」


    接著他又問:「話說迴來,老師也會受到學生影響嗎?」


    遠見笑著迴答:「經常受到學生影響喔。」


    兩人開始沿著走廊前進。由於顧慮到生島的膝蓋,遠見刻意放慢速度。他們接下來要去歌舞伎社。


    「去年春天,來棲對我說他想要創立歌舞伎社的時候……老實說,我覺得根本是亂來,學生社團不可能演出歌舞伎。」


    「大部分的人都會這麽想吧。」


    「可是,來棲卻不考慮『能不能』,心中隻抱著『一定要做』的想法。」


    「啊~說得沒錯,我可以想像那個畫麵。」


    「對吧?然後,他真的創立了歌舞伎社。」


    來棲找到最低限度的五個人,成立同好會,並在第二年將同好會升格為社團。


    「對了,遠見老師,你為什麽會當上歌舞伎社的顧問?這麽說可能太直接一點,不過應該很辛苦吧?既是新成立又是這麽麻煩的社團……」


    「嗯~這個嘛,一開始隻是機緣。」


    遠見苦笑著點頭。


    「老實說,我原本預測不會有太大的發展,猜想他頂多成立同好會,不可能真的演出歌舞伎,最終應該會成為欣賞或研究歌舞伎的社團。這樣一來,也不會造成我太大的負擔。可是那家夥……」


    真的辦到了。


    他們自己練習演戲、製作服裝、站上舞台──然後贏得掌聲。


    「我看到他們第一次站上舞台的時候……不禁流下眼淚。」


    當時的情景至今仍曆曆在目。


    原來真的辦得到。決定要做的事情,竟然真的辦到了。而且在成功之後,會得到這麽大的喜悅。


    「……雖然說,也有很多失敗案例。」


    生島走在走廊上,說出很現實的評語。遠見並沒有否認,而是迴答:


    「的確,人


    生中難免會碰到失敗與挫折。選擇『去做』之後,不一定都有快樂的結局……喂,小心點!」


    五、六名男生嬉鬧著走過來,差點撞到生島,遠見便出言喝斥。被斥責的學生低聲說「糟糕,好危險」,然後對生島鞠躬說「對不起」。生島沒有特別表露出表情變化,隻是稍稍點頭。遠見想起他以前說過他討厭小孩子。


    走廊前方又張貼著那張海報,即使從遠處看也很醒目。


    「不過,如果一開始就選擇『不做』,那就結束了。」


    就好像沒有受傷卻在比賽中棄權。


    「嚐試新事物……即使是自己想做的事,也是很可怕的。這點我很明白。像我就是很膽小的人。不過到了這把年紀,我也開始體認到人生並不長。所以,我決定不再找各種借口『選擇不做』。」


    「哦?」


    「如果有想做的事或是必須做的事,隻要毫不猶豫地選擇『去做』就行了。所以我──」


    「決定要協助來棲他們在文化祭獲得成功?」


    聽到生島這麽說,遠見停下腳步。


    「咦?」


    「咦?」


    遠見和生島麵麵相覷。


    兩人對看一陣子,遠見才從生島狐疑的表情發覺到:


    「啊,對了……這個話題的確應該帶到那個方向……」


    「難道不是嗎?不然你想要說什麽?」


    「不,這個,其實是……我希望你別告訴學生……上個月底,我終於下定決心去那個了……」


    「到底是哪個?」


    「那個……相親……」


    「咦!相……」


    「噓!生島先生,太大聲了!」


    遠見慌張地左顧右盼。


    還好,走廊上剛好沒有學生的身影。


    「抱歉,我太驚訝了……原本以為遠見老師在談很深奧、很有意義的話題,沒想到卻突然講到那方麵的事。哇~真的嗎?你真的去相親了?」


    「你、你為什麽突然湊過來?」


    「因為很有趣呀~我好喜歡這種八卦話題。對方是什麽樣的人?是美女嗎?還是可愛型的?或者是有趣型的?她像哪一位藝人?初次結婚還是再婚?罩杯多大?以動物來比喻的話,像哪一種動物?」


    麵對突然顯得生龍活虎、接連問話的生島,遠見倒退幾步,勉強迴答最後一個問題:「呃……應該像耳廓狐吧……」


    然而,生島似乎不知道什麽是「耳廓狐」,歪著頭問:「耳廓?」


    「就是那種耳朵很大、住在沙漠的……」


    「那種動物可愛嗎?」


    「啊,是的,滿可愛的。」


    「所以你決定跟那位耳廓狐交往?」


    「這個嘛,我也考慮了很多……嗯?」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跑來的人轉眼超越遠見與生島。飄揚的裙子、瞬間聽到的笑聲……是兩名女生,但沒有看到臉。


    「啊!」


    遠見不禁叫出來,生島也皺起眉頭。


    她們跑走之後,隻見歌舞伎社的海報被撕破一半,淒涼地在由縫隙吹入的風中搖擺。


    *


    夏季的尾聲感覺有點寂寞,但我滿喜歡的。


    白天越來越短,影子開始拉長,在衣櫃抽屜裏尋找長袖衣物,超市店麵陳列大量梨子,然後彩子小姐會說「我想要吃栗子飯」的時候──大家逐漸遺忘夏天的時候。


    不過,我大概永遠不會忘記今年的夏天。


    我不會忘記合宿最後一天,大家從警察局迴來的那個悶熱夜晚。


    我和白浪五人男並肩走在路上。


    擦身而過的路人有的嚇了一跳,有的目瞪口呆。愛出鋒頭的阿久津比出勝利手勢,刀真或許是受不了假發的重量,拆下來捧在懷裏,數馬看著他這副模樣笑出來,水帆因為受到矚目而滿臉通紅……唐臼一副受不了的表情,但還是挺直背脊、大方地走路。


    三名學弟妹在警察局替我辯護時,刀真還說:


    ──我們社長不是卑鄙小人!


    他們一定不會知道,當我聽到「我們社長」這個稱唿時,心中有多高興。但是沒關係,如果他們知道了,我會很不好意思。


    雖然那是一場不愉快的事件,但是在那之後,一年級到三年級似乎團結起來。八月下旬開始到學校練習《拔毛夾》後,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彷佛合宿期間的紛擾隻是一場夢。沒有一個社員對角色分配提出異議,一年級生也很快記住自己的台詞,二、三年級生更是早就背熟了……


    話說迴來,為了舞台效果,很有可能會變更台詞。


    我戰戰兢兢地向大家報告這件事,二、三年級生笑著說「沒關係,別在意」,一年級生則以有些僵硬的表情說:「如果要變更,下次請早點告訴我們。」


    開始排練後,生島先生展開斯巴達式訓練,但是大家都沒有怨言……好吧,當生島先生不在場的時候,一群人會喃喃地說「魔鬼」、「虐待狂」或是「我要對他灑花粉」,不過練習時都很認真。


    這種感覺太棒了。原來大家擁有共同的目標就是指這種情況,可以為了目標這麽努力。


    「剩下的,就是希望透過蜻蜓製作的海報,招募到有誌一同的夥伴。」


    我在走廊上邊走邊說話。


    「嗯。」


    總是酷酷的好友稍稍點頭,然後低聲向我確認:「……還需要六個人?」


    「對,至少還要六個人:小侍童一人,女仆兩人,彈正的隨從兩人,試圖阻止萬兵衛的武士一人。其實如果可以的話,女仆希望有四人……啊,我忘記『裃後見』了!」


    「後見?」


    「就是在後麵幫忙演員的人,有時也會很低調地把道具拿給演員。」


    蜻蜓想了一下問:「那不是黑衣嗎?」


    沒錯,「裃後見」的職責和黑衣很像。


    黑衣做全身黑色打扮,把臉都藏起來偷偷摸摸地行動,在舞台上被當作「不存在的人」;裃後見則不像黑衣那樣偷偷摸摸的,雖然不會特別引人注目,不過會以更端莊的動作輔佐演員。


    「譬如,像是舞蹈類或是樣式性高的劇目,會由『著付後見』或『裃後見』上台,大概是為了避免破壞舞台氣氛吧。演出歌舞伎十八番的時候,為了向訂定十八番的成田屋表達敬意,裃(注2)的顏色會固定采柿子色。那是市川家的顏色。」


    「原來還有這麽多規定。」


    「如果是上演音羽屋的《新古演劇十種》,『裃後見』會穿有音羽屋『重扇抱柏』家紋的裃。不過通常都會穿自己師父家的顏色或家紋啦。」


    「《拔毛夾》是歌舞伎十八番,所以要穿柿子色吧?」


    「對呀……唔~需要的服裝越來越多……就算小丸子是神,也有一定限度。我原本要跟老師討論服裝和假發的事,可是因為雜事太多,結果就拖到現在。我們得趕快找到出租業者才行。」


    「我已經找到了。」


    蜻蜓滑動智慧型手機,然後交給我。「我們的副社長實在太能幹了!」我邊說邊接過手機,卷動螢幕顯示的網站──過了幾秒發出錯愕的叫聲。


    「好、好貴……」


    竟、竟然這麽貴?雖然說和服沒辦法大量生產,保管應該也很麻煩……可是這價格還是太驚人了……


    「我有問他們能不能給學生折扣,可是頂多隻能打八折。」


    「打八折還是天文數字……我都發抖了……」


    「要發抖還早。我們還得借假發。我也調查過這方麵的價格,計算出上演《拔毛夾》所需的服裝、假發、小道具費用──」


    看到蜻蜓給我的預算表,我不禁倒抽一口氣。


    「這……不……」


    「嗯,不可能,這不是高中社團能負擔的金額。」


    我連連點頭。這下麻煩了,比我想像的還要麻煩,我得盡快想出對策才行。


    「等、等委員會結束後,就去跟老師商量吧。」


    「嗯。」


    我們接下來要出席的是文化祭執行委員會的會議,通稱「搶地盤大戰」。簡單地說,就是要安排各社團在文化祭使用的場地與日期。


    「執行委員長說,我們已經成為正式社團,也有上次的成果,今年應該可以順利取得禮堂地下室的使用權。」


    「去年的確很辛苦……」


    「沒錯,感覺好懷念。當時還上演了『外郎賣』對決。」


    「別大意,小黑。戲劇社大概依舊看我們不順眼……看,就像這樣。」


    我和蜻蜓在樓梯前的布告欄停下腳步。貼在那裏的海報被無情地撕破。這幅超帥的海報是由我提案,蜻蜓負責製作。如果整張被撕下來就算了,但海報還有部分黏在布告欄上,無力地垂下來,看起來格外淒慘而令人痛心。而且這不是第一次了,之前海報也被撕破幾次……遠見老師和生島先生據說還目擊過犯罪現場。


    「……真的是戲劇社嗎?」


    「這是合理的推測吧?」


    蜻蜓若無其事地迴答,還問:「要不要采集指紋?」


    我苦笑著說「怎麽可能」,拔下圖釘、拿下


    海報,又說:「就算知道犯人是誰,也不能解決問題。沒關係,我可以一貼再貼。」我刻意裝出開朗的聲音,其實隻是在逞強。蜻蜓應該也明白,不過還是對我說:「反正檔案還在,要印幾張都沒問題。」蜻蜓,你真是個好人……


    協助我的不隻有蜻蜓。歌舞伎社雖然常常遇到麻煩,不過在創立第二年就有飛躍性的進步,全都要歸功於我以外的十名社員。


    三年級的花滿學長、梨裏學姊和芳學姊不論在技術或精神方麵都很可靠。


    二年級的蜻蜓、阿久津、數馬、小丸子是可以完全信賴的好夥伴。


    另外還有首度加入的學弟妹:刀真、唐臼和水帆。這幾個充滿個性的一年級生雖然還不夠成熟,不過膽子大了許多,今後更加令人期待。


    不是我自誇,這些成員真的是奇跡般地傑出。


    我會和這些優秀成員,以及今後預定加入的迴家社誌願者共同努力。


    我們要在文化祭上演歌舞伎。


    這迴挑戰的《拔毛夾》比去年演的《三人吉三巴白浪 大川端庚申塚之幕》還要長。為了讓演出成功,我願意承受任何辛苦……不,這甚至不算辛苦。為祭典做準備,怎麽會辛苦呢?


    阿公曾經說過,祭典和旅行都是在準備的時候最快樂。我好像可以理解。這兩者一旦開始,轉眼間就結束了。


    就這樣,我和蜻蜓來到委員會的會議。


    大小適中而高人氣的場地競爭依舊相當激烈,引發滔滔不絕的爭論,不過我們要求的禮堂地下室因為太殺風景,空間又稍嫌太大,因此不太方便舉辦小規模的活動。


    也就是說,想要這個場地的隻有我們和戲劇社。


    可是,戲劇社是「想要做為後台」,而我們是「想要做為公演場地」。更何況我們去年也有不錯的觀眾人數。


    「這樣看來,優先權屬於歌舞伎社。」


    文化祭執行委員長──三年級的鈴森學姊──這麽說。


    「我們去年也讓給他們,今年還要讓嗎?」


    戲劇社的副社長(呃,好像是茨木學姊)明顯表示不滿。她是個眼神銳利的美女,不過在會議開始之後完全沒有笑容,整個人殺氣騰騰。


    然而委員長斬釘截鐵地迴答:


    「去年可以讓,今年應該也可以讓。」


    鈴森學姊雖然是女生,不過……該怎麽說呢?感覺很有分量,或者該說,存在感很強大……簡單地說就是很胖。如果說小丸子像是嬌小可愛的刺蝟,那麽,鈴森學姊就像是穩若泰山的大貓熊。


    「基本上,以前就有人提出質疑,認為戲劇社得到過度優待。我知道你們的社員人數比較多,但是禮堂大舞台是文化祭的主會場,兩天都給你們使用未免太多了吧?」


    「可是這是長久以來的慣例……」


    「並沒有很長久,隻有這三年──連今年在內是四年。在這之前,戲劇社隻有使用禮堂大舞台一天。」


    「那也是因為我們可以吸引到這麽多觀眾……」


    「你們能保證今年也維持和往年一樣的觀眾人數嗎?」


    這個尖銳的問題讓茨木學姊閉上嘴巴,接著她狠狠地斜眼瞪我們。


    好、好可怕……


    雖然說失去芳學姊對戲劇社想必是很大的打擊,可是又不是我們哀求她:「不要參加戲劇社的公演!你隻能屬於我們!」是她本人決定的……


    「總之,禮堂地下室今年也由歌舞伎社使用。在公演前一天設置舞台……」


    「咿!」


    果斷做出決定的鈴森學姊正要追加說明,忽然聽到有人發出怪異的假音。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聲音傳來的方向,發出怪聲的是負責記錄的一年級男生。


    鈴森學姊問:「有什麽事嗎?」


    他臉色慘白地說:「對、對對對、對不起……我、我完全忘記這份通知……」


    他的手在顫抖,手中的文件跟著微微搖晃。


    鈴森學姊接過文件並檢視內容。從她視線的移動,可以看出她正快速閱讀那份a4文件。她中途皺起眉頭,視線重複了同樣的動作。也就是說,她讀了兩次。接著她叫我:「來棲社長。」


    「在。」


    我迴應時看著蜻蜓而不是鈴森學姊。因為……我有很不好的預感……蜻蜓也看著我,臉色有些不安。話說迴來,大概隻有我會看出他臉上的不安表情。


    「我要更正剛剛的發言,你們不能使用禮堂地下室。」


    「咦?」


    「你們不能使用禮堂地下室。」


    我一時語塞,但立刻振作精神。我不能在這裏退縮。


    我用比平常大的聲音反駁:「可是今年應該是歌舞伎社有優先使用權吧?」


    鈴森學姊歎了一口氣說:「不是這個問題。」她站起來,椅子發出快裂開的聲音。她踩著沉重的步伐走向我,遞出剛剛的文件。


    禮堂地下室工程日期公告……?


    我的視線雖然掃過文字,卻遲遲無法理解其中含意。大腦拒絕「整修工程」、「禁止進入」、「緊急」這些單字。鈴森學姊看到我像電腦當機般停止動作,似乎覺得有些可憐,以略帶同情的語調說:


    「禮堂地下室的部分水泥好像出現劣化現象。工程分為兩期,第一期已經快要開始了,而第二期……」


    剛好會撞上文化祭。


    所以,無法使用禮堂地下室。


    「那麽……」


    我終於能夠開口問:


    「我們……要在哪裏公演?」


    *


    芳和茨木愛菜認識很久了。


    她們在國中一年級時同班,並且參加同一個社團,因此已經認識六年。不過,她們的交情並非特別好。兩人一開始雖然很親近,但是隨著時間過去,茨木逐漸迴避芳。即使沒有表現得很明顯,但兩人間總是存在著芳也能感受得到的距離。


    芳猜想,茨木大概討厭她吧。


    她討厭的大概不是芳這個人,而是芳在戲劇社的地位。芳很能理解她的心情,畢竟芳也常對自己扮演的角色感到懷疑。


    ──我一直在忍耐。


    第二學期剛開始時,芳在走廊上遇到茨木,她這樣對芳說。


    ──我承認你有吸引觀眾入場的力量,所以一直在忍耐。我心想,即使和我追求的戲劇不同,但隻要有很多人喜歡看,那就沒關係。可是到最後關頭,你卻背叛了我們。


    芳無法迴應。


    茨木在社團總是很低調地在努力。她在不起眼的地方支撐著戲劇社。當芳受到粉絲追逐的時候,茨木總是默默從事舞台的幕後工作。也因此,她受到顧問老師深厚的信賴,並且當上副社長。


    她無疑非常珍惜戲劇社。在她眼中,芳等於是「拋棄了戲劇社」。


    「……大概就是這樣。所以,她想必不會退讓吧。」


    芳這麽說,小黑便垂頭喪氣,喃喃地說:「應該吧。」


    這裏是舊校舍的歌舞伎社社辦。練習已經結束,留在社辦的有小黑、蜻蜓、三年級社員以及遠見老師。


    今天舉行了文化祭執行委員會。歌舞伎社的公演場地原本應該在會議中確定。他們預定和去年一樣,使用禮堂地下室,但沒想到文化祭期間,禮堂地下室會因為施工而完全封閉。


    小黑繼續向大家說明,他們於是向戲劇社商量,希望戲劇社能夠將兩場公演中的一場讓給歌舞伎社。


    「鈴森學姊……還有忘記工程通知的一年級書記都努力幫我們勸說,可是沒有用。姑且不論社長,副社長茨木學姊的態度非常強硬……」


    「可是今年戲劇社缺了小芳吧?有必要上演兩場嗎?」


    花滿這麽說,梨裏也點頭同意:


    「我也這麽覺得。雖然這樣說可能太直接一點……可是,他們應該吸引不到太多觀眾吧?反而是我們歌舞伎社的演出,有可能吸引小芳的粉絲來看。」


    「這一點要等到正式演出的時候才知道……」


    遠見老師從剛剛就一直揉著太陽穴。他似乎因為過度憂心而感到頭痛。


    「就算戲劇社真的隻剩下一場公演……他們大概也絕對不會把場地讓給歌舞伎社。我上次跟他們的顧問老師談過,戲劇社內部好像處於分裂狀態。」


    花滿忿忿不平地說:「怎麽搞的?戲劇社的社長到底在幹什麽?他不好好整合大家,會讓我們很困擾耶!」


    小黑幽幽地說了一句:「要整合大家是很困難的……」他曾經被一年級社員耍得團團轉,說起這句話格外有說服力。


    芳聽人提過,戲劇社舉辦夏季合宿時,霧湖學姊曾經出現。


    她讓在會議中爭吵的社員們冷靜下來,說服眾人協助新社長,不過如今看來也隻有一時的效果。現任社長鬆葉目舜是個認真和善的男生,但是稱不上具有強大的領導能力。


    「……都是我害的。」


    芳正襟危坐,朝著圍坐成一圈的所有人低頭。


    「真抱歉,造成歌舞伎社的困擾。」


    看到芳正座道歉,小黑第一個慌慌張張地也改成正座姿勢說:


    「請別這樣,這絕對不是芳學姊的責任!


    」


    遠見老師也說:「沒錯,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花滿和梨裏湊向她,異口同聲地說:「小芳應該是受害者才對!」


    歌舞伎社沒有人指責芳,芳也不至於覺得自己是萬惡根源──但至少是導火線。


    「我如果像上次那樣,同時參加戲劇社的公演就好了。那樣的話,應該不會把局麵弄得這麽僵。」


    「不可能。」


    蜻蜓斬釘截鐵地否定芳的說法。


    「今年我們的演出時間也很長。就算可以設法安排時間,對你也會造成太大的負擔。去年你不是因此影響到身體狀況嗎?」


    「那是因為……我沒有管理好自己的健康……」


    「咦?有這種事?」


    小黑顯得很驚訝。由於那發生在戲劇社的公演之後,芳休息一天就恢複原狀,因此沒有特別報告。


    「我也是現在才知道……小芳就算身體狀況不好也看不出來。」


    「沒錯。你可以更任性一點喔!至少在歌舞伎社應該這樣。因為有我們跟你在一起。」


    花滿和梨裏溫暖的言語感動了芳。芳總算稍微笑了,對他們說「謝謝」。


    小黑說明:「關於公演場地,執行委員會答應要重新調整所有預定計畫。像是小表演廳或是視聽教室……這些地方如果剛好空出來,就可以讓我們使用,可是現階段還不能確定。」


    「嗯,老師也會去找委員會商量。總之現在先練習吧。另一個比較大的問題是……」


    遠見老師看看蜻蜓。蜻蜓點點頭,然後把平板電腦放在眾人圍坐的中央。上麵有《拔毛夾》所需的服裝、假發、小道具一覽表。花滿看了一眼就發出歎息說:


    「還真多。我可以介紹我們家認識的服裝出租店,可是老實說絕對稱不上便宜……日本舞踴的發表會,是那種隻跳幾分鍾就要花幾十萬圓的世界。」


    「我和蜻蜓也詢問過幾家……可是價格方麵,每一家都差不多。『眼珠子都要掉出來』這句話,一定就是在形容這種情況……唉~~~~」


    小黑發出花滿五倍長的歎息低下頭。一旁的蜻蜓酷酷地提醒他:「吐氣之後沒有吸氣會死掉喔。」


    「服裝方麵,生島先生也會幫我們想些辦法。」


    「什麽?難道說生島先生其實很有錢?」


    小黑一本正經地問,遠見老師也一本正經地迴答:「怎麽可能?」


    「也對。他明明長得還算英俊,可是幾乎每次都穿一樣的衣服。」


    「而且老是喝便宜的罐裝咖啡……總之,他說他會盡量想辦法,不過我還沒聽到詳細的說明。」


    梨裏有些詫異地說:「生島先生竟然會幫忙,還真有點意外。」


    花滿迴答:「那個人最近變了。」


    芳也有同樣的想法。


    「雖然他一開始就采取斯巴達式訓練,可是怎麽說呢……感覺像是從『因為嫌麻煩而采取斯巴達式訓練』,變成『認真的斯巴達式訓練』。大概是從合宿時開始轉變的。」


    「小芳說的沒錯。他雖然說話還是很難聽,可是在怒罵的同時會給予很精確的指導,讓我深深感受到曾經站上真正舞台的人果然不一樣。比方說捕快的動作,我原本不知道『十手』要怎麽拿。」


    「啊,就是要把流蘇勾在小指頭上吧!我也覺得豁然開朗。雖然隻是小小的細節,可是那樣做就不用擔心十手掉下去。」


    「還有吆喝聲不隻是為了氣勢,也是為了向對打的角色打信號。他沒說的話,我一直都不知道。」


    聽芳這麽說,所有人都深深點頭。


    雖然因劇目和演出方式而有不同,不過一般來說,歌舞伎的武打動作並不是特別快。即使如此,要保持緊張感、以美麗的形式對打也相當困難。武打動作很重視演員之間的配合,而吆喝聲就有這樣的溝通作用。


    遠見老師笑著說:「生島先生說過,你們最近老是說『好難、好難』,不過沒有人說『辦不到』。他說你們雖然很差勁,可是很頑強。」


    這一定是生島式的讚美吧?大家明白這一點,因此口中雖然說「好過分」,但都露出笑容。


    「練習似乎很順利,繼續加油。剩下的是……幫手。來棲,海報的效果怎麽樣?」


    「陸續有人來詢問。意外的是,除了迴家社的同學以外,連手工藝社也找上我們,說我們的服裝很厲害,想要來幫忙。」


    「這樣啊。小丸子怎麽說?」


    「她說人越多越好。除了服裝之外,還有小道具之類的……不過手工藝社也有自己的文化祭活動,要兼顧可能有點麻煩……」


    「嗯……幹脆請手工藝社全麵協助怎麽樣?體操社也差不多是這個狀況了。」


    「也就是說,這場公演不隻是歌舞伎社的活動?」


    「沒錯。我會向顧問老師提出正式請求,也會在海報之類的公告上注明。」


    小黑頓時露出欣喜的神色說:


    「太好了。如果可以借助其他社團的力量,而不是由我們自己一手包辦所有事情,可以省下很大的功夫。」


    「……熱門音樂社好像也有人感興趣。」


    聽到蜻蜓這麽說,小黑瞪大眼睛問:「真的假的?」


    「他們是阿久津以前的樂團成員。樂團解散的時候,他們跟阿久津之間有一些糾紛,所以好像因此有些猶豫。」


    「什麽樣的糾紛?」


    「……他們似乎是受不了阿久津的音癡程度,才會吵架分手。」


    對於這個答案,所有人都異口同聲說:「那是沒辦法的事。」


    「樂團成員沒有錯。」


    「我完全同意樂團成員的看法。」


    「應該叫阿久津向樂團成員下跪道歉。」


    眾人口口聲聲擁護樂團成員。歌舞伎社偶爾會舉辦卡拉ok大會,這時通常會規定阿久津隻能唱一首,剩餘時間就讓他負責跳舞。阿久津當然會表示不滿,可是因為他更害怕不受邀請,所以即使臭著臉還是被迫接受。他這個人其實滿怕寂寞的。


    「如果阿久津不介意讓他們加入,我們可以得到很大的幫助……還有,這點我原本猶豫該不該說出來……不過我想,至少還是對在場成員報告一下。」


    遠見老師的口吻變得有些嚴肅。


    「是關於夏季祭典上來鬧場的那三個人。」


    他們不隻是鬧場。


    應該說是借由鬧場故意激怒演出者,想要製造糾紛。阿久津果然上當,差點演變成打架事件。如果沒有蛯原拿影片給警察看,歌舞伎社就會被迫停止社團活動,甚至有可能被取消文化祭的公演。


    「他們是外校學生,不過警方的生活安全課後來跟我聯絡,說他們三人自稱是『受到委托』才這麽做。」


    「……受到委托?」


    小黑臉上露出不安的神色。這位歌舞伎社社長心中的感情會立刻表現在臉上。


    「他們說是河內山高中戲劇社的學生給他們錢,要他們鬧場。」


    小黑開口想說話,但沒有說出來。代替他說話的是蜻蜓。他問:「戲劇社的哪一個人?」


    「他們沒說名字,所以可能是隨口胡謅的。」


    遠見老師這樣迴答,但如果是隨口胡謅,未免太有真實感。其他學校的學生如果知道戲劇社和歌舞伎社之間的對立關係,很有可能是和校內某人有接觸。蜻蜓、花滿、梨裏還有小黑大概都覺得「原來如此」,理解了什麽又感到沮喪。


    「……對不起。」


    至於芳,仍舊隻能道歉。


    「發生這樣的事,我真的……」


    「這不是小芳的錯。」


    花滿雖然這麽說,但聲音比剛剛無力。他如果站在芳的立場,想必也會道歉吧。


    「我該怎麽做?」


    芳看著小黑問。


    「為了避免繼續造成大家的困擾,我已經……」


    「請你把戲演好。」


    小黑迴答得很快,語調和平常不一樣,甚至好像有點生氣。芳大概是第一次聽到他這樣的聲音。


    「請你在文化祭把戲演好。芳學姊要飾演兩個角色:秀太郎很要求演技,錦之前公主的服裝超重,所以一定會很辛苦,不過請你加油。相信有很多觀眾是為了芳學姊而來,我們非常倚賴你。我先說好,如果沒有學姊,歌舞伎社就無法成立了。如果你說不演了、不參加文化祭之類的,我真的會生氣喔!」


    「……你現在就已經生氣了吧?」


    「才不隻這樣,我會很激動地大吵大鬧!」


    蜻蜓看著小黑說:「你是兩歲小孩嗎?」芳不禁笑了。


    如果她不笑就會想哭──這是秘密,不過大家或許都知道了。


    「的確。我會加油。」


    「好的。」


    「畢竟我得到兩個角色。」


    「沒錯,而且這兩個都是很重要的角色。」


    「嗯。」


    她點頭之後想要說「謝謝」,但這迴大概真的會哭出來,所以她決定把這句話留到文化祭結束之後再說。


    * * *


    注1:第二學期 日本學校通常采一學年三學


    期製,第二學期是九月到十二月。


    注2:裃 是男性正式和服的一種,包含肩衣和袴(通常以相同布料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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