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明治。


    遠見連凝視著手中的三明治。這是在老家附近的「香榭大道麵包店」買的草莓三明治。白色麵包和白色鮮奶油夾住紅色草莓,形成無比幸福的色彩對比。限定春天發售的新鮮草莓三明治是他的最愛。


    然而此刻,即使心愛的三明治在手中,他卻沒有雀躍的感覺。不僅如此,他還覺得夾在三明治裏的草莓看起來很局促,心中充滿同情,不禁歎了口氣。


    「好惡。歎什麽氣?超惡的!」


    對遠見口出惡言的,是他的父親正藏。


    不過父親講話難聽也不是今天才開始,因此不會對他造成太大打擊。父親要表達「你好,最近過得如何」的時候,都會說成:「你這家夥怎麽還活著?」


    「你要盯著三明治到什麽時候?被你凝視的草莓都會感到不舒服,變成青色吧?」


    「……」


    「喂,笨蛋,不會講話嗎?」


    「……被夾住……」


    「啊?」


    「草莓……被夾在中間……感覺好痛苦……」


    正藏看著喃喃說話的兒子,嘴裏叼著戒菸菸鬥問:「你終於壞掉了嗎?」


    這時有個男人端著放有紅茶的托盤走進來,是遠見的哥哥道行。


    「連,你怎麽了?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麽問題?」


    和父親不一樣,個性溫柔的哥哥問道。


    星期日下午,遠見來到位於東京都內的老家。


    遠見的母親和大嫂經營美容院,因此白天隻有男人在家,家事主要由哥哥負責。愛乾淨的哥哥把家裏整理得井然有序,父親則負責把哥哥整理好的房間再度弄亂。


    「是不是在學校發生什麽事?你雖然很能忍耐,卻不擅長抒解壓力。別累積太多壓力喔。來,這是你的奶茶。」


    「哥哥……謝謝你……」


    「什麽壓力!沒有壓力的人生才無聊。就是因為會癢,抓癢才會舒服,抓了不癢的地方又沒有意思。」


    「爸,過度的壓力不隻是癢,而是痛。如果會痛,就得接受治療吧?」


    哥哥提出很正確的意見,父親卻微微瞪著遠見說:「這家夥太不耐打了。」遠見被瞪之後,總算開始吃三明治。奶油的甜味和草莓的酸味稍微抒解了壓力。


    「話說迴來,到底發生什麽事?」父親問。


    父親雖然講話粗魯,但本性其實很溫柔也容易操心。


    「所以說,就是被夾在中間。」遠見邊咀嚼三明治邊迴答。「在爸爸麵前很難啟齒……不過我被夾在學生和生島先生之間……」


    「生島是誰?」


    「什麽?」


    遠見驚訝地抬起原本低垂的頭。


    「不、不是你去拜托白銀屋的嗎?」


    「啊?哦,就是那個指導員啊?他叫生島?」


    「你不知道嗎?」遠見訝異地問。


    父親理所當然地迴答:「我哪會知道!我的確去拜托過白銀屋,不過接下來的事就交給他處理,我沒有過問。」


    「可是,至少要知道是什麽樣的人……」


    「我聽說那個人以前是演員,引退之後去當上班族。其實也不是聽說,是透過line交談得知的。」


    「白銀屋也會用line?」


    「是我教他的,可是他好像還不太會用line,不但滿不在乎地已讀不迴,而且喜歡傳莫名其妙的貼圖,還鬧別扭說年輕人都不加他進群組……他們怎麽可能會加自己上頭的老頭子進群組啊?」


    的確,如果人間國寶在群組裏,就無法輕鬆聊天了……不,現在不是討論這種事的時候,重點是指導員。


    「而且我雖然拜托白銀屋,但白銀屋不可能親自處理這種事吧?他也沒那麽閑,一定是請人幫忙找的。」


    「這……說得也對……」


    「所以說,那個叫生島的怎麽樣?他和阿黑他們處不來嗎?」


    「與其說是處不來……我想生島先生或許有他的想法,隻是無法傳達給學生。尤其是對一年級新生來說……不,更大的問題是,連我也不了解生島先生的想法……」


    「太囉嗦了!講重點!」


    遠見被典型江戶人急躁個性的父親怒罵,反射性地迴答:「入、入社考試!」


    「入社考試是什麽?」哥哥氣定神閑地問。


    這位哥哥值得尊敬的地方就在於,即使跟著個性如此急躁的父親長大,卻能徹底保持自己的步調。順帶一提,他們的母親也絕對不是悠哉的個性。


    「……生島先生提議,讓希望入社的新生接受考試。」


    「希望入社的人有多到必須篩選嗎?」


    「沒這迴事。」遠見迴答父親。


    體驗入社首日,的確吸引到超乎預期的新生人數。這是社員在迎新會上的表現帶來的結果,遠見、來棲、還有其他社員都喜出望外。


    「人數原本很多……但因為跑步和肌力訓練太辛苦,人數越來越少,到上周末大概隻剩三分之一左右,現在又來一個入社考試。說是入社……其實還隻是同好會而已。總之,一年級新生如果繼續減少,最壞的結果,同好會有可能無法升格成為社團。」


    身為社長的來棲當然也抱持同樣的擔憂。


    要從同好會升格成為社團,必須要有指導員。現在卻因為這個指導員,有可能陷入招收不到新生的狀況。


    ──老師,我該怎麽辦?


    來棲找他討論時,一雙黑色的大眼珠失去平常的光輝。


    ──站在我的立場,希望可以讓所有一年級新生都入社,根本不需要考試。畢竟有些人入社之後也可能會退出……


    「嗯。阿黑說得確實沒錯,現在不是篩選新生的狀況。」


    「沒錯。可是生島先生說,不能隻是湊足人數……而且他說,指導學生的方式都交給他決定……」


    「誰交給他的?」父親邊拿起草莓三明治邊問。


    「不知道。我猜應該是白銀屋這樣對他說的。」


    「哦?不過就像日本舞踴和三味線之類的,在他們的世界裏,師父說的話絕對不能違抗。他大概無法想像弟子對師父的指導方式提出異議吧?」


    「可是這是學校的社團活動,應該以學生為重才對。」


    「既然這樣,你去對生島說不就得了?這不是顧問老師的工作嗎?」


    遠見被戳到痛處,扶了扶沒有滑下來的眼鏡。


    「我、我稍微說過。」


    「什麽叫『稍微』?」


    「我又不能說得太強硬。如果他說不幹了,我們也會很傷腦筋!」


    「嘖,真沒用。」


    父親瞥了兒子一眼,不小心弄掉一顆麵包之間的草莓。他連忙撿起掉在茶幾上的草莓,口中說著「掉下去三秒以內沒關係」放入嘴裏。他已經年過七十,這種舉止卻和學生沒有太大差別。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說自己被夾在中間。」


    聽溫柔的哥哥這麽說,讓遠見稍稍得到救贖。


    「沒錯……我和來棲都很苦惱……這時ck dragonfly出現了……」


    「咦?」


    「啊?」


    哥哥和父親同時看著遠見。


    「ck……?喂,你腦袋要不要緊?該不會是壓力大到腦袋出問題吧?」


    「真過分,我才沒有問題。我得聲明,這個名字不是我取的,是阿久津取的。ck dragonfly,也就是黑色蜻蜓。」


    這是指村瀨蜻蜓。


    他是來棲的好友,在歌舞伎同好會負責美術工作。雖然沉默寡言,卻是個很可靠的男生。如果把來棲比喻為總是精力充沛、到處亂跑的小狗,那麽當這隻小狗快要從懸崖掉下去的瞬間,站在他麵前阻止他亂闖的就是蜻蜓。以形象來說,大概像一隻冷靜沉穩的綠胸晏蜓吧。


    「這個中二的命名的確有阿久津的風格。」


    「他原本不知道蜻蜓的英文是dragonfly,還特地去問三輪山梨裏……」


    事情發生在遠見和二、三年級生開會的時候。


    關於入社考試,三年級社員似乎也有一些想法,但他們仍說基本上還是交給來棲判斷。


    「話說迴來,為什麽蜻蜓會變成黑色?」


    「關於是否要依照生島先生的指示舉辦入社考試……我們感到相當苦惱。這時村瀨突然說,他想看看社團相關規章和過去存在的同好會清單……」


    蜻蜓以極快的速度讀完之後說:「總之,先成為社團吧。」如果在漫畫裏,此時他的眼鏡大概會閃過異樣的光芒。


    ──一旦升格為社團,隻要沒有太大意外,就不會降格為同好會。三年前,地質學社人數減少到規定人數以下,但仍維持社團的地位。另外,四年前舞棒社失去指導員,但並沒有降格為同好會。也就是說……


    「一旦成為歌舞伎社,接下來就算趕走生島也沒關係?」


    「不,他沒有說得那麽直接。隻是提到升格為社團後,萬一因為與生島先生意見不合,導致指導員離開,也不會降格為同好會……」


    「那還不是一樣?」


    「……咦?一樣嗎?」


    哥哥啜飲倒在茶杯裏的紅茶,笑著說:「嗯,一樣。」


    「總之就是先乖乖聽指導員的話,等到升格成為社團,再看情形決定要不要反抗──ck dragonfly的提案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應該是吧……隻是來棲很擔心這樣做會讓介紹人白銀屋沒有麵子,而且,對父親也過意不去。」


    「你們不用在意我,而且白銀屋不是氣量那麽狹小的男人。師父和弟子也要看合適度。話說迴來,蜻蜓比你這家夥還可靠。振作點吧,老師。」


    「是……真抱歉……咦?我的三明治……」


    遠見這才發現自己的盤子空了。他想到剛剛說話時,父親大口吃著他的三明治。他原本想說少一個也沒關係,但不知何時已被父親吃光。


    「什麽?原來你還要吃?我以為你不想吃了。」


    「我當然還要吃……好過分……你明明知道我最喜歡草莓三明治!」


    「我也很喜歡。你是我兒子,這大概是遺傳吧。喜歡草莓三明治的dna原本是我的,所以我先吃掉也沒關係。」


    雖然這種理由完全說不通,但這時候和父親爭論隻會徒增疲勞。遠見隻能放棄三明治,安慰得不到滿足的胃。哥哥似乎覺得弟弟很可憐,拿出銅鑼燒給他。


    「你說的那個入社考試要考什麽?」


    遠見邊撕開銅鑼燒的包裝邊迴答:


    「要背台詞,《白浪五人男》的《齊集稻瀨川》的台詞。那是迎新會上表演給一年級生看過的劇目。」


    「自我介紹那段嗎?」


    父親問,遠見迴了聲「嗯」。父親或許因為三明治的事有些內疚,把點心盒推向他說「吃點仙貝吧」,也不管遠見正在吃銅鑼燒。


    「隻是背台詞,應該沒太大問題吧?」


    「可是明天就要考,準備時間不到一個星期。」


    「那些台詞乍聽之下好像很艱澀,其實內容很多是雙關語,隻要抓住節奏就不會太難。對了,日本駄右衛門的台詞應該滿好記的吧?『質問之下報上名,未免太狂妄』這段,起碼應該聽過吧?」


    「不是這樣的,爸。」


    遠見放下銅鑼燒抬起頭,皺起眉頭看著父親。


    「是全部。」


    「全部?」


    「沒錯……考試內容是要他們背下全部五個人的自我介紹。」


    父親沉默一會兒,不久把夾在耳朵上的戒菸菸鬥放迴口中,露出頑童般的笑容說:「那倒滿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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